愚不可及
2024-01-23杨虎
杨虎
2018年北大120周年校庆时,我写了一篇题为“‘外未名而内博雅的北大气质”的纪念性文章,其中提到:“多年来,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们,还是青春年少的后来新进,都在持续地、默默地奋斗、耕耘、攀登和创新,他们像夸父逐日一般向高远之境攀爬的身影,组成了一股浩浩荡荡、动人心魄、促人奋进的洪流。”
这种向前奔腾的滚滚洪流,一直在裹挟和驱使着所有把优秀当成习惯的人们奋力往前奔跑、全力向上攀登。这种持续不断但又悄无声息的奔跑与攀登状态,造就了一种“愚不可及”的独特境界。
愚者,笨也,有拙、钝、渐、慢甚至傻之义,但也蕴含着安静、沉潜、积累,稳步前行、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由量变到质变的洪力与韧劲。借用明人李贽的话,便是“盖众川合流,务欲以成其大;土石并砌,务欲以实其坚。是故大智若愚焉耳”。
朱熹也讲过:“大抵为学,虽有聪明之资,必须做迟钝工夫始得。既是迟钝之资,却做聪明底样功夫,如何得?”即聪明人一定要下愚笨的功夫,才有可能成功。言下之意,天资愚钝之人要想干出点成绩,就更要痛下“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笨功夫。
可现实的情况却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学聪明劲、找聪明法,谁也看不上那看似愚笨实则聪明的“愚劲”“愚法”:聪慧者往往徒恃天赋之才,终日两眼朝天,不屑于脚踏实地稳扎稳打,最终辜负了天纵之才,一事无成;愚钝者或自暴自弃,画地为牢,或眼高手低,终日费尽心思去寻找一本万利、一口吃成大胖子的“终南捷径”,这怎么能行得通呢?其实,不仅是读书做学问,其他各行各业无不如此,你看现在的网络红人、流行歌手,哪一个不是先有沉潜之功,练就几种独一无二的绝活,才有吸引眼球之力。李雪琴、董宇辉……他们的成功,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愚不可及”的普遍性。
“愚钝”之功如此重要,又有如此明显的成效,那究竟怎样才能做到?就读书做学问而言,前贤多有精妙之论,比如要找准方向、打牢基础、用对方法、不求近效,等等,都值得后学谨遵不违。此外,我觉得还有两点特别重要。
一是要有良师益友的夹辅。《礼记·曲礼》云:“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不论年龄大小、地位高低、财富多少、名气显幽,只要是与自己志趣相投且走在自己前面的贤者,就值得我们去虚心学习和追随,这也是一种“宁为牛后,不为鸡首”的愚钝态度。在师友的教导、勉励之外,善意而严肃的批评往往更为重要,也更显难得。
据乐黛云先生回忆,她的公公汤用彤先生(1893—1964)晚年时通过口述并由她笔录的方式,撰成《饾饤札记》一书。有一次,汤先生提到了《诗经·桑柔》中的一句诗:“谁生厉阶,至今为梗。”乐先生表示没有读过,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汤先生感到十分惊讶,连说:“你《诗经》都没通读过一遍吗?连《诗经》中的这两句常被引用的话都不知道,还算是中文系毕业生吗?”此事让乐先生深感羞耻,从此开始发愤背诵《诗经》。并由此而深刻认识到作为一个中国学者,做什么学问都要有中国文化的根基。时光荏苒,乐先生如今早已是中国比较文学界的名师大家。她的这段经历,又让今日的众多晚辈深感羞愧。“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知耻而后勇,只有厚植根基才能行稳致远。
古人云:“经师易求,人师难得。”其实,优秀且愿意认真栽培学生的“经师”“人师”都不易求。像乐先生,能够在关键时候遇见影响终生的“经师”“人师”,“从夫子游”而登堂入室,最终别创天地,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如果没有那么幸运,在现实中苦苦觅求而不能得,那就不妨从书中的圣贤中去寻找,正所谓“古人已死书独存,吾曹赖书见古人”。晚清重臣左宗棠年过不惑才正式走上功名之途,在此之前,他曾连续三次会试落第,从京城铩羽而归。但他并未因此而怨天尤人,更没有一蹶不振。他自撰名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以自勉,在广泛结交并问道于胡林翼、陶澍、林则徐等名流的同时,还不教一日闲过,潜心研究农桑、水利、舆地等“经世致用”之学,终于成为愈挫愈勇、储才待用、厚积薄发的典范与楷模。
二是要有“以愚自处”的自知之明。俗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名师指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去悟。”一切外在的因素最终都要归结到自身的开悟和行动。天资聪明也罢,愚钝也罢,都要对自己的天赋、兴趣、特长以及所处的环境有客观的认识和准确的判断。
据传,先前预约到北大参观的四方来客进校门时,保安常会在登记时提问三个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这就是北大著名的“入门三问”。其实,人生一世,何尝不需要持续追问自己这三个最基本也最深刻的问题。面对纷纭变化的大千世界,我们既要顺势而为,应时而动,更要不为外物和别人牵着鼻子走,明白自己想干什么,爱干什么,能干什么,又该干什么。
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人也不能例外。很多情况下,别人的成功之路对于我们而言,可能就是荆棘满途;别人的美丽浪漫天堂,对于我们而言,可能是一地鸡毛的废墟;别人可以轻松驾驭且乐在其中的職业,对于我们而言,可能如同带着枷锁一般不得自由;别人在他们人生轨道上的奋斗或者躺平,并不是我们也尾随其后努力或懈怠的理由。
认清自己的“愚笨”,承认自己的不足与无知,走别人看似“愚笨”但却适合自己的路,才能开启智慧和进步的大门。
笨人更要下笨功夫,那就从追求“愚不可及”的境界做起吧!
素材丨
“愚笨”之功
《论语》论“笨”
《论语》中两处与“笨”相关的名句:一是孔子讲的“刚毅木讷,近仁”,二是孔子最为鲁钝的学生曾子说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认准目标,勇担重任,沉潜下去,力戒浮华,坚毅前行,打造精品的人生态度和治学能力。
做学问,要下笨功夫
杨琥来自甘肃通渭县,于1990年考入清华大学,成为刘桂生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入学以后,他才发现,身边的很多同学来自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他们见多识广,思维敏捷,十分聪明。相形之下,杨琥不免向其师感慨自己的愚笨。刘先生则结合诸多实例,语重心长地开导和勉励他“聪明的人不一定做出多大成绩,而笨人也未必就做不好学问”,“做学问就是要下笨功夫,只有下笨功夫,才能做出真实的成绩”。有一次,刘先生甚至在课堂上讲道:“做学问,不怕笨,就怕你不笨。”恩师这些关于“愚笨”的高论深深触动了杨琥,并将其奉为自己治学的座右铭。
后来,在编纂《李大钊年谱》的20年漫长岁月里,杨琥先生用“竭泽而渔”“勤笔抄录”“好学深思”“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愚笨功夫,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重重困难,最终踏平坎坷成大道,拿出了沉甸甸的成果。20年里,每当他遇到疑难问题时,都会去找刘桂生先生为自己指点迷津,恩师对他提出希望:“你这部年谱,要让李大钊活起来,站起来。”书成之后,杨琥先生在序言的最后写道:“如今,书稿已经完成,我深知远未达到刘师的这一要求,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作为我今后努力的目标。”苦心之人天不负。2021年,《李大钊年谱》荣获第五届中国出版政府奖,这是我国新闻出版领域的最高奖,每三年评选一次,能获此殊荣者真是凤毛麟角。杨琥先生不仅向恩师交出了精彩的答卷,还为当代中国学术界、出版界贡献了精品,也让我们在敬佩感动之余,真切地感受到了“愚笨”之功在治学中的巨大力量。
“沉潜下来”
据钱理群先生回忆,他38岁考上北大中文系王瑶先生的研究生时,已经在学术界有了一定的声望。谁知王先生找他第一次个别谈话,就给他来了个当头棒喝:“钱理群,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是很迫切地希望能在学术界有所作为,你很希望能有空间,因为你已经准备得相当好了——但是我劝你,你要沉住气。”王先生接着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北大的传统,是厚积薄发。学者有两种:一种是出山很早,一举成名,但是后续无力;还有一种,就是大器晚成,出来慢,准备充分,一出来发力,就源源不断,不会停止。你现在还是不要轻易出来,要苦读,把你的功夫练好了,再发出自己的声音,冷板凳要坐十年。”
钱先生谨记恩师的教导,沉潜治学,终成中国现代文学的泰山北斗。2002年,年满63周岁的钱先生退休,他在告别北大课堂时表态:“这是一段生命的结束,又是新的生命的开始。”一晃二十多年过去,2023年4月,已入耄耋之年的钱先生又在九州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新作《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在出版座谈会上,他向世人宣告:这是我出版的第一百本著作!
对此,他的师弟陈平原先生感慨道:“在岗时,老钱很努力,也才完成了二十六种图书;换句话说,目前的战绩,四分之三是退休以后取得的。单就工作量这一点,你都很难不敬佩。”古人往往用“著作等身”来评价一个人的学术成就之斐然,考虑到古书字大行稀与今天书籍的字小行密之别,钱先生的100本大作要摞起来,早就远超“等身”之高矣!
回顾钱先生的学术研究历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能够“沉潜下去”。他说:“我在现实中遇到挫折,遇到精神危机的时候,我就去读书,做研究,所以学术研究对我来说,具有一种精神自赎、自救的作用。”“研究与写作,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自我證明:不管外在环境如何,人仍然可以创造并坚守着自己的诗意而神圣的精神生活。”
钱先生开始带研究生后,也总是教导他们在学习上要“沉潜下来”:“沉”就是沉静下来,“潜”就是潜入进去,潜到最深处,潜入生命的最深处、历史的最深处、学术的最深处。要沉潜,而且要十年,要从长远的发展着眼,不要被一时一地的东西诱惑。“现在不要急着去表现自己,急忙去参与各种事。沉下来,十年后你再听我说话,这才是好汉!”他还说:“我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后发表自己意见的那一批人身上,我关注他们,或许他们才真正决定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在这一批人身上,而不在现在表演得很起劲的一些人,那是昙花一现!”
王瑶先生讲的“厚积薄发”“大器晚成”,钱理群先生讲的“沉潜下来”“不要‘昙花一现”,可谓一脉相承,其实质都是在讲认准目标后持续下笨功夫的极端重要性。
“轰轰烈烈的静”
“轰轰烈烈的静”,据说来自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北大图书馆自习室的一张课桌上,系一位不知名的师兄或师姐写的一首诗中的一句,全诗为“静!轰轰烈烈的静!”
北大图书馆是思想的沃土、学术的殿堂、精神的圣地,人们无论什么时候进入其中,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在图书馆座无虚席的自习室、阅览室里,更能体会到一种震撼人心的安静。这种安静,不是荒漠和戈壁滩上没有生命的死一般的沉寂,而是洋溢着无限生机、奔涌着思想浪潮的安静。来此阅读文献、思考问题、奋笔疾书的人们,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还是刚进校门的青葱少年,他们在图书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沉潜与积淀,一定会换来思想学术源源不断喷薄而出的创新和发展。这种安静的力量,小则可以改变个人、家庭的命运,大则可以为行业、社会、国家、民族甚至人类作出杰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