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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3石斓

散文诗(青年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大唐李白月亮

石斓

当莲叶从淤泥里种出一个夏天,我蹲在枯燥的荷塘边看鱼,看瘦小的鱼儿们游动。它们偶尔从水中跃向水面,吞下白色的浮沫;偶尔尾巴抽搐似的一拍,没有头脑的水波就往四面八方地层叠。荷塘边的人也来来往往,汇成摇晃不定的人流,而我只是羞赧地低头观察。

你看,一只浅褐色的老鼠从石头的这条缝隙探出头,快速跑到另一条缝隙,黑亮的眼睛,顺滑的皮毛。白猫蹲在沥青柏油路上趴卧,如同豹子一般的猫,肢体线条,无处不完美。

而人呢?

人,常常陷入悲伤的情绪里,一次又一次地和解,一次又一次地消沉。多数时候,我平静如波。少数时候,也流动成水。

黑塞说,这世界道路有千万条,而通往自我的道路是最暧昧难明,苦难深重的。但我想,人,总要鼓起勇气去寻找自我。

我聆听教诲,由此知道人们彼此理解,但每个人都只能解释其自身。我不曾有过某些人具有的聪明和才智,提到寻找自我,亦只是讲述我克服自己的经历与一些玄怪的小念头。而这些叙述里头的意义,也像鱼尾沾着清池的涟漪悄然隐匿,到最后,或许只有我能见到水面荡出波纹的篇什被打磨成了诗。这褶皱的诗,这忧郁的鱼尾诗,不可思量。

但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向内去探索,从我童年开始的人生去探寻。

若是从童年的特异性去寻找自我,那我可以宣称我亲近过大山。我看过纵连几座山的竹林,曾摇晃过苗竹颀长的身子,试图折断它,颇费力气后,竹叶顺着山风自在地跌落。我曾扶着嶙峋的树干假装深情地凝望岸下边的深潭。那儿,寂静得有点悚然,藤蔓绕着瀑布生长,上面是流动的水,下面是浑浊的浅绿。那时,我看不出生机和幽暗的美,只担心周围嫩绿细草下的淤泥。我太缺乏勇气了,永远也不敢靠近深潭。如今的我,远远地望着大山,深情地望着亲近过的大山,就像望着月亮。月亮,古往今来的诗人都对月亮一往情深,他们舞文弄墨,极尽赞颂。可是,我眼里的月亮过于明亮,我脱口而出说它是个大灯泡。它,会笑我吗?山间有皎皎月,我却独爱着我心底一弯粼粼的水中月,不常热切地抬头去仰望星空,因而我也就很少在山间见到月亮。

童年的脚步走得飞快。我回头问问大山:山里有什么啊?它挠头想了又想,恍然大悟地说,有像面包树的树。从另一座山半腰能望见的树林里,突兀冒起的一个个形似馒头的树冠,像不像——馒头怎么会和面包不像呢?我再问一遍,还能得到不同的答案。我问:山里还有什么啊?它回答我说,有红色的壁土,有挠你脚踝的细嫩的草,它们一丛一丛地生。那些一丛一丛生的草太恼人了,小镇长大的孩子可不认识什么车前草,更不知道水泥路边探过来的枝叶就是龙葵。

做题家的童年被试卷拥抱以后,如茧裹身到而今,我要写下什么呢——是写岁月如歌,还是写人生如梦?

我还是无法言明自我。于是,在繁重的课业间隙迷上了大唐的李白,成为了一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想家,脚跟离地足五十米般地偷偷捏造一些五彩斑斓的梦。有段时间,我梦见我写的怪诞文章被一群成年人观看,他们诧异地问我,大唐早已覆灭,大家也各有文采,你为什么还偷偷地写不切实际的荒唐之言?

年少的我太腼腆,没等他们说完,截了小半句的质疑就激动得大声驳斥。

我滑稽地往前大步走去,去为我的怪诞辩驳,我写到:不,大唐从无覆灭,唐朝的山河仍在。史书要翻过一页,我们拗不过它,但李白被埋在大唐的土里,那土被抬举,已经塑成庙里的泥菩萨。供着泥菩萨的庙里香灰层层叠叠,人间百念烧个不息。那神像底下也有一滩烂泥,烂泥里的绿芽在春秋里执拗地长了几十回,也没能冒出头,寺里的僧半信半疑,烧了佛添作一笔美名,戴上儒生的冠远去建功名。废墟要在原地等主持背着枯木柴火颤巍巍地从寺外回来,他的脚步往往迟缓。老和尚要在塌下的廊柱前站一夜,念珠拨动,循规蹈矩,要等天明方才止歇。

而故事中的我在天亮时吹散面颊的灰,松散了脊骨。我塌着腰靠上高座,茫茫地问一份昏花的度牒要去何方,他竖掌作揖,声音断续中掺几声清咳,说要去向前尘叩首。前尘?是我幻想中的大唐和李白吗?太玄奥也太离奇了,不识字的李白溺死于无人关怀的怨怼中,后来李白求的道在九州高悬。一尊诗仙的小像在泥水里淌,在太阳底下暴晒,往复往复,在各代史家笔下轮转出一个三百万首玉楼春写就的大唐帝国。你听,煌煌钟声从长安响起,在旌旗摇荡中递入青山处。李白已沉入绿水,但有白马梦我,它跑了河汉汤汤三万里,只为见我一面。

茫茫大梦中,李白解了腰下龙泉,在阴沉天空下与我一同俯视坍塌的楼兰。楼兰楼兰,剑鞘竞也因此争鸣。我合眼时,是想着睡在大唐遗址中的。只是,为什么是李白?我并未认真背过他多少脍炙人口的诗篇,有关于他的生平经历,了解也是寥寥。我轻浮地接近了诗仙,单单是由于其盛名吗?

我不多想,我又写到:喝酒之前李白是大唐的明月光,喝醉之后大唐是李白的掌中燕,逢人就被夸耀鸣声啾啾悦耳。合掌时,它振翅挥羽,仓皇逃奔,婉转地呼唤长安,说长安是它的乳名。我不予理会,只要快乐和永恒,就行了。

多年前的杨玉环面露微笑,化作一尊庄严的泥塑像,正眼眉弯弯,抬头凝视我。但我与大唐已一同陷入不可抗拒的情潮中。在往复回返的神秘、敬畏中,与其流出一滴泪。只一滴泪,就让我封闭五感,抛弃了仙神的簌簌低语,只顾聆听血液中呼啸而过的教诲。《长恨歌》写她变成了神仙妃子,那我不愿再梦到她。她拈花一指,苦雨又落马嵬坡。她化作单薄的女儿,凄凄风声中厌憎地以齿啮合断开那截泥塑的菩萨手指。我不愿,于是悄悄地写:人们总在抬举杨玉环的美。

那为什么是李白呢?有关无关李白的一切,由我强加因果,由我任意想象。朋友说,越是了解李白,越发现,李大诗人的思路根本没有办法缓解烦心事,他在不断地跳脱与向往,但是,终会在孤单之中被上涌的情绪折磨得无比难受与堵心,这很悲哀,又不可否认其魅力。

我们一同恍然,我读到了李白在不断地跳脱和向往,只是因为我也如此。我接受了这个解释,又伸手摸了摸心,自述道:被情绪掩埋到几乎窒息的时候,我借用文字用力去写爱与恨,笔锋一滴滴逼出郁结在胸口的寡欢的泪。字与句都渴望在凋零中摇曳出渴望,很少有章法,很少有成篇,每个词都写成了“我”。所有修饰,持有美的词句都是暧昧未明的我,来自于我所私有的好看的懦弱,和对禁锢的恐惧。而对于我所撰写的荒诞文字,我之所以深情告白,是因为其藏着卑怯的生,饱含对超脱的向往。

我不再羞赧于我的私语,而勇敢地抬起头,直视人群。当夏天离开,秋日和我在湖边流连,一簇簇伤怀散落在其中,它们化作刺目的诗,顽固地横亘着。那不是诗吗?我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后来,枝条被打捞上岸,聚作一堆干枯的残骸,冬日的阳光汲干它们的水分——是不是诗,還重要吗?

莲蓬败落,黑黝黝的洞口毫无遮掩地睁开,如同一只只望天的眼眸。我对着那些眼眸问道:莲,你还记得我吗?多年前你凝滞在笔锋,凭青史中莫须有的剑意净植了一株傲骨,那时,他们唤你青莲。如今,我娉婷在世,莲,你还记得我吗?

湖畔,圆圆的莲叶重新自在地漂浮,在湖面等候月亮奔来。

一仰头,那轮秋月,在天上端庄如莲。

等夏和秋不见了踪影,春天仍然会来临,依旧活泼,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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