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废诵读:明清徽州的书院
2024-01-23李玉杰
□徐 彬 李玉杰
东南邹鲁:徽州书院的繁盛
宋元以来,徽州一向有崇文重教的传统,“十户之村,不废诵读”,有“东南邹鲁”的美誉,正是在这种文化昌明的氛围中,徽州书院得以形成和发展。徽州书院在明清时期极为繁盛,有“天下书院最盛者,无过于东林、江右、关中、徽州”的说法。明清时期徽州书院的建置呈现出以下特点:
第一,数量多。宋元时期徽州已成为全国创办书院较多的地区之一,在此基础上,明清时期徽州书院的数量更加繁多。道光《徽州府志》说:“歙在山谷间,垦田盖寡,处者以学,行者以商。学之地自府县学外,多聚于书院。书院凡数十,以紫阳书院为大。”关于明清徽州书院的具体数量,至今还没有统计出一个权威而又准确的数字。康熙《徽州府志》载,当时徽州共有书院54所;李琳琦在《徽州教育》一书中通过对徽州方志较为全面的考察,统计出明清徽州书院约93所;周晓光在《徽州传统学术文化地理研究》一书中依据徽州新、旧方志,统计出明代徽州书院达51所,清代徽州有一定规模的书院为61所。可见,明清徽州书院的数量虽无定论,但其数量始终较多。这些书院遍及徽州各县,著名的有歙县的紫阳书院、崇正书院、斗山书院,婺源的明经书院、福山书院,休宁的还古书院、率溪书院、天泉书院,祁门的东山书院、窦山书院,绩溪的颍滨书院、眉公书院,黟县的中天书院、碧阳书院,等等。
第二,规模大。明清时期徽州书院一般建有讲堂、藏书楼、祭殿、斋舍以及园林等。明清时期徽州书院的建置逐渐园林化。建成于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竹山书院,占地约2000平方米,建筑面积约1218平方米,整个建筑分为讲堂和园林两部分。讲堂为合院建筑,有堂、斋、廊等,堂北有斋,中设天井,斋后为厨房,园林位于讲堂之北,主要有清旷轩、文昌阁、百花头上楼、眺帆轩等。从竹山书院的布局和构造可以看出,其是南北对立的,南为讲堂,北为园林,是一所二进三楹、书院与园林相结合的徽派园林建筑。这种园林化的书院,不仅扩大书院的规模,而且也为书院增添了宁静淡雅的意境。
◇《还古书院志》中的万岁山图
第三,类型广。前辈学者对明清徽州书院的分类多有论述,李琳琦在《徽州教育》一书中根据主创者的不同将徽州书院分为民办(宗族类)和官办两种类型,又根据教学程度和受教育者将其分为四种类型。现笔者根据书院创建的主要目的,将之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类是祭祀式书院。对书院教育而言,祭祀是一种榜样的示范,因此一般来说,这种书院祭祀的对象十分广泛,有儒家先圣、先师、先贤;也有本学派的创始人或代表人物;还有与本书院相关的人物。如明嘉靖年间游震得在婺源县城牧民坊兴建的世贤书院,就是为祭祀先儒王汝舟、王愈、王炎、王称、王翁五贤而建的。此外祭祀式书院还有黟县二峨书院等。
第二类是学术式书院。学术式书院不以或者不重点以参加科举考试为追求,而是以传播思想、学术研究为指归的讲学之所。如还古书院、婺源紫阳书院、崇文书院、东山书院、北园书院、漳南书院、诂经精舍、学海堂等皆属此类。
第三类是考课式书院。此种书院“所课皆八股试帖之业”,以肄举子业为主。如问政书院、李源书院、集成书院、竹山书院、飞布书院等。
这三种类型的书院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功能相互交叉融合,又成为综合性的书院,内部不仅有祭祀、讲会,而且还课举子业,如清代的歙县紫阳书院、黟县碧阳书院等。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明清时期,徽州书院屡遭禁毁,但禁而不绝、盛而不衰。明嘉靖、万历年间发生过三次禁毁书院的运动,清朝初年也施行“不许别创书院”的政策,但因徽州许多书院在当时影响大、声望高,毁而又建,禁毁都没有达到统治者的预期,徽州书院的数量并没有大幅度减少,讲学之风依然盛行。不仅如此,明清书院的禁毁时期,恰恰是徽州书院建置和发展的高潮时期,以至于出现了官方越禁、民间越办的现象。
徽州书院在明清时期发展繁盛,不仅在数量、规模、类型上发展继承了宋元徽州书院的发展态势,而且逐渐形成了书院与园林相结合的、具有园林性质的书院园林建筑;同时也发展成了集讲学、读书、藏书、祭祀、观赏娱乐诸功能于一体的综合性建筑。
程朱阙里:朱子之学的传播
徽州作为理学的奠基人程颢、程颐和集大成者朱熹的桑梓之地,自南宋以来有着“程朱阙里”之称。朱熹在继承二程洛学的基础上,创立了朱子之学,朱子之学在徽州又称新安理学,可见徽州受朱子之学影响之大。那么,徽州是怎样传播朱子之学的?在异说纷起、学术争鸣之时,又是怎样传承和捍卫朱子之学的呢?
首先,徽州作为朱子的桑梓之邦与朱子及其理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书院的发展兴盛与朱熹有着直接的关系。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又号紫阳,祖籍徽州婺源,其父朱松曾在徽州府城歙县南门紫阳山读书,乔迁福建后曾刻“紫阳书堂”印,并以“紫阳”名其居。徽州古称新安,为表达对徽州故园思忆之情,朱熹著书作文常称“新安朱熹”或“紫阳朱熹”。“朱熹在徽州有不少亲朋好友,曾多次回徽省亲,收授许多门生,并且有多人赴闽随朱子学习,所以朱子理学思想在徽州广为传播。”(解光宇:《新安理学论纲》,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年)据史籍记载,徽州书院的发展和兴盛是在朱熹于南宋淳熙三年(1176年)第二次回故乡婺源县省墓,并讲学于乡里之后。可以说朱熹在徽州书院发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是至为崇高的,徽州书院在传播朱子之学方面也是义不容辞的。
其次,明清徽州书院的发展和徽州士儒光大与传播朱子之学更是有着密切的关系。南宋以降,徽州众书院无不宣扬和传播着朱子之学,南宋休宁人程若庸曾说:“创书院而不讲明此道,与无书院等尔。”这说明徽州众书院创建的目的是为了宣讲朱子之学,如若不宣讲朱子之学,那么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为了防止书院失去存在的意义,书院在建置完成后便会聘请当时的名儒巨硕讲授朱子之学。例如,元末明初休宁理学家赵曾受邀任教于商山书院宣讲朱子之学。他在《商山书院学田记》中详细地论述了徽州书院以宣扬、传承朱子和朱子之学为宗,他称:“新安自南迁后,人物之多,文学之盛,称于天下。当其时,自井邑田野,以至远山深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其学所本,则一以郡先师朱子为归。凡‘六经’传注、诸子百家之书,非经朱子论定者,父兄不以为教,子弟不以为学也。是以朱子之学虽行天下,而讲之熟,说之详,守之固,则惟新安之士为然。”可以看出,徽州文风昌盛,徽州的读书人和普通老百姓偏爱朱熹所作或注释的书,不是朱熹注释的书,教师就不用它作为教材,学生也不用它作为课本,达到了朱子之学虽风行天下,徽州却将其宣扬、传承最好的效果。可以说徽州书院的教育教学是朱子之学传播和发展的重要途径。
最后,明清徽州书院是传播学术文化的重要场所,守正而又创新,包容而又开放,使得多种学术思想在汲取朱子之学的基础上产生并发展,不仅发展了朱子之学,也使徽州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明中叶以后朱子之学日益僵化,心学和朴学兴起,徽州出现了多种学术思想,为顺应时事所变,徽州书院“讲会”盛行,允许不同学派进行讲学。“明清徽州书院讲学风气盛行时,像歙县的紫阳书院、斗山书院、崇正书院,休宁的天泉书院、还古书院、率溪书院,婺源的福山书院、明经书院,黟县的中天书院,祁门的东山书院,绩溪的太平山房等,都大兴此道。”(庄华峰:《明清徽州书院考述》,《江淮论坛》1993年第3期)这些书院在传承朱子之学的基础上,宣扬着其他学派的学术思想,以“内朱外异”的形式存在,在朱子之学与其他学术思想之间发挥着调和的作用。书院学者也多坚持朱子之学,明代徽州当地的心学学者潘士藻在书院讲学时常讲“道以紫阳师”,正如钱穆所说:“盖徽歙乃朱子故里,流风未歇,学者固多守朱子圭臬也。”足见徽州书院传播学术思想是在遵循朱子之学的前提下进行的。朱子之学与心学、朴学是同根同源的,都源于儒家思想,在时间上有先后,朱子之学先于心学和朴学产生,而心学和朴学是对朱子之学的突破,是在朱子之学的深刻影响下产生并发展的。换句话说,心学和朴学思想宗朱又不尽同于朱,体现了对朱子之学继承和发展的统一;书院学者在书院讲学时不盲从教条和迷信,能够与时俱进,在坚持的基础上创新,体现了坚持与创新的统一。明清徽州书院虽宣讲着其他学派的学术思想,但维护继承、发扬光大朱子之学为宗旨的学术旨趣却基本未变,朱子之学仍然是徽州学术思想的主流。
明清徽州书院主要以传播、发展、笃行朱子之学为特色,徽州林立的大小书院,它们的教育和学术倾向基本都服膺于朱子之学。且在学术争鸣之时,以兼收并蓄、批判继承、勇于创新的精神,推动了朱子之学发展,促进了朱子之学的传播,提升了徽州人的文化素质,升华了徽州的地域人文精神。
人才济济:徽州教育的成功
明清徽州书院作为培养人才的重要场所,培养出了大量的各类人才,有力地推动了徽州教育的繁荣。
第一,明清徽州书院为徽州培养了科举人才。明清时期,徽州书院教育的发展带来了徽州科举人才的兴盛,致使徽州名臣辈出,如状元唐皋(肄业于歙县紫阳书院)、户部尚书胡富、监察御史汪滢、知府胡光、举人周诚(肄业于绩溪东山书院)、举人张宗道、令尹项宠(肄业于休宁漳溪书院)等。徽州历史上科举人才的兴盛与书院教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其中的重要原因是明清时期徽州除了为数不多的私人创办的书院为学业而不为科举外,大多数书院都被深深地打上了封建科举的烙印,走向科举化。以歙县紫阳书院为例,据何其贤《紫阳书院志》载:“遍校七徽文艺,拔其尤凡者七十人,聘学职教授唐沂、教谕陈良珍主其教,丰其廪饩,时其比试。”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紫阳书院可谓徽州境内的最高学府,书院选拔人才的办学目的十分明确。雄村竹山书院更是曹氏宗族为了宗族子弟考取功名、科举入仕专门兴建的书院。在竹山书院的前厅正壁悬有一副对联:“竹解心虚,学然后知不足;山由篑进,为则必要其成。”不仅说明了书院得名由来,也表达了宗族对于曹氏子弟读书治学、为人处世、考取功名的美好期待。在竹山书院的教育和培养下雄村曹氏留下了“同科五进士”“一朝三学政”“四世一品”“父子宰相”的科举佳话。竹山书院因此声名远扬,雄村曹氏也因此成了明清徽州科举第一世家,印证了明代徽人程复在《游梧冈亭》所说的“状元事业由兹起,书院佳名万古留”。
◇《歙县志》中的古紫阳书院图
第二,明清徽州书院为徽州培养了商业人才。明清时期徽州在“十户之村,不废诵读”风气熏染下,具有儒商性质的商人——徽商成长起来。他们大多接受一定的书院教育,有的人甚至学养较深。他们在科举失败后被迫选择经商,他们“处者以学,行者以商”,可以说是“商而兼士”,即所谓“贾而儒者也”。他们在经商的过程中,往往自觉以朱子之学为立身行事的准则和指南,很快便在商场的角逐中脱颖而出并富甲一方。徽商之所以能够快速致富,也有书院教育之功。徽州的书院教育造就了一支“儒商”,而“儒商”在“家业隆起”之后,又反过来资助、发展书院教育。有的大商人为了支持桑梓的文教事业,往往一掷数千金。据史料记载,清乾隆年间,为了重修歙县古紫阳书院,歙商徐士修一次捐银一万二千两,鲍肯园两次捐银一万一千两,他的孙子鲍均后来又捐银五千两。诸如此类的事件在明清两代多有。
第三,明清徽州书院为徽州培养了文儒人才。徽州书院的教育教学深受朱子之学影响,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名儒才俊,出现了“人文辈出,鼎盛辐臻,理学经儒,在野不乏”的繁荣局面。明清与徽州书院有关的文儒之士有朱升、赵、唐桂芳、范准、汪循、范涞、汪康瑶、江永、戴震、金榜、程瑶田、凌廷堪、俞正燮等人,他们先通过书院受教于宋元新安理学家,又通过书院收徒授业,培养了一大批学者,促进了学术研究与交流,推动了学术向纵深发展,尤其对朱子之学的传播所起的作用更是至关重要。
明清徽州书院教育的发达,大大提高了徽州人的整体文化素质,为徽州培养了大量人才,造就了徽州教育的发达与徽州文化的繁荣,形成了明清徽州地区“人物之多,文学之盛,称于天下”的盛况。同时在明清徽州书院的教育下,徽州科举仕宦、商业致富、文风独茂三者相互作用,使得徽州在明清时期取得辉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