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中“而”的几种篇章语用功能和标记作用
2024-01-23张雨涛
张雨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而”是上古汉语中常见的连词,其承载的语法功能非常多,在具体的使用中可以表示并列、承接、转折、修饰、递进、因果等关系。前人对“而”的研究已经十分充分且深入,从马建忠的《马氏文通》开始,历来语法学家都尝试对连词“而”的语法功能作出统一的解释。如吕叔湘指出,“‘而'本质上以平联为作用的连系词”[1];王力指出,“‘而'字的基本职能是把两种行为或性质联结在一起”,“‘而'联行为或性质”[2]。当下学界主流观点认为,“而”的作用就是连接前后两个谓词性成分。如杨荣祥提出,“‘而'所连接的一定是两个陈述性成分,这两个陈述性成分可以分为两个分句……也可以合并在一个句子里……构成一个复杂的述谓性结构。”[3]此外还有学者研究专著中“而”的使用情况。如何乐士对《左传》“而”进行了深入研究,结果发现,“而”前后项的并列和顺承关系分别为30%和70%[4];杨丹将《左传》和《史记》中“而”的使用情况进行对比,发现“而”从“单主语陈述”发展到“多主语陈述”,其连接功能也随之得以强化[5]。
上述研究都是围绕“而”的语法功能展开的,也有学者从语用功能和篇章衔接的角度对“而”进行分析。如许典琳对《史记》中的“而”进行考察,将“而”分为表结构关系和表衔接关系两类,后者主要用于衔接语境层面上的相关事件信息[6]。许文中提到的表示篇章衔接的“而”,实质上就是一种语用手段。笔者在深入考察《史记》后发现,其中的“而”所表现出来的语用手段不止许文所探讨的。事实上,“而”呈现出的篇章衔接功能,除了体现在句法关系内(即许文的“结构关系”)以及非句法关系(即许文的“衔接关系”),还表现在其他许多方面。本文总结了“而”在典籍中作为语用方式的3 种现象,其都有别于一般的连词“而”,展现出更多功能词的面貌。
一、“而2”的内容对比性及语义突显性
“而”的句法功能可分为两类:一类为表“并列”“承接”“修饰”义的“而”(记为“而1”),“而1”在使用中表现较为简单,通常表现为单一的语法功能;另一类为表“递进”和“转折”义的“而”(记为“而2”),“而2”不单单表示句法意义,在不同的语境中还发展出额外的篇章衔接和语用功能。学界对“而1”的研究较为充分,为了方便对比,下文先简要描述一下“而1”的使用情况。
“而1”在使用中一般是连接前后两个单一谓词成分,形式上较为简单,语义辖域也比较有限,其通常是统摄两个简单的动作,或者描述事物的性状。如:
(1)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2)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同时,我们在文献中可以找到,“而1”不但用于句中的分句中,还可以出现在句首。这种情况下,“而1”连接的不仅仅是简单的动作或者性状,而是两个不同时间发生的动作或性状,这两个动作或性状在时间上构成前后发展的顺序。这类句子一直到中古时期依旧存在,如:
(3)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左传·僖公五年》)
(4)阮思旷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儿既是偏所爱重,为之祈请三宝,昼夜不懈。谓至诚有感者,必当蒙佑。而儿遂不济。于是结恨释氏,宿命都除。(《世说新语·尤悔》)
例(3)(4)中的“而”都是用作“承接”义的连词。结合例(1)(2)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虽然例(3)(4)中的“而”句法位置发生了变化,但是前后文的语义性质并没有发生改变。如例(3),虽然“而”的后文说的是晋国供奉虞国的祭祀,和前文晋国灭虞是两桩不同的事,但本质上都属于相同的文意内容,是晋国灭虞这一历史事件在时间上的前后发展。不过例(1)(2)表现的是一种共时状态,而例(3)(4)则是一种历时过程。
典籍中绝大部分“而2”的分布和“而1”相同,都是前后连接两个单一的谓词成分,“而2”也时常有用于句首的情况;但和“而1”相比,“而2”发展出了新的功能,最明显的特征是“而2”前后内容具有对比性。如:
(5)伍子胥谏曰:“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史记·伍子胥列传》)
(6)今高后崩,而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侯。而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宗庙所以危。(《史记·吕太后本纪》)
(7)言而鬼神或以飨,忠臣以事其上,孝子以养其亲,慈父以畜其子,此有德者也。而以义置数十百钱,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妇或以养生,此之为德,岂直数十百钱哉!(《史记·日者列传》)
从句法意义上看,例(5)中的“而”用作转折义,例(6)(7)中的“而”用作递进义。深入分析上述例句的文意,我们不难发现,和“而1”的例句对比,这些例句的文意内容在“而”字刚好形成分水岭。如例(5),伍子胥在前部分陈述吴国真正的隐患是越国,“而”后文意一转,批评吴王不优先重视越国,这是很大的错误;例(7)前部分先描述各类有德之人的具体行径,如对君主忠诚,或者子女孝顺父母、慈父赡养其子等,“而”字之后的内容笔锋一转,表达的是出于道义拿出的善款,可以做很多好事,其价值远远超过金钱本身。显然,“而”后面的内容更突出,是作者表达的重点,而前文则起到某种铺垫作用。从语用功能看,“而”前的内容是背景信息,后文是前景信息,前后内容加以对比,以步步推进的方式,逐渐突显整个句子表达的中心。这种表述不光《史记》中有,先秦文献中就有体现:
(8)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孟子·梁惠王下》)
(9)“坚白”“同异”之分隔也,是聪耳之所不能听也,明目之所不能见也,辩士之所不能言也……王公好之则乱法,百姓好之则乱事。而狂惑、戆陋之人,乃始率其群徒,辩其谈说,明其辟称,老身长子,不知恶也。(《荀子·儒效》)
进一步看,“而2”所在句还具有表达说者的情感态度和主观评价的功能。其内在机制是以前后文意对比的方式将作者意欲表达的内容向前推进一步,不光强调“而”后的内容,还在其中加入自我性的理解或者情感倾向,对比性增强,语言的主观性也得以极大强化。“而2”的这类功能在先秦时期至汉代晚期的文献中都有体现,如:
(10)御孙曰:“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也。女贽不过榛栗枣脩,以告虔也。今男女同贽,是无别也。男女之别,国之大节也。而由夫人乱之,无乃不可乎?” (《左传·庄公二十四年》)
(11)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而子求去之,不亦诬乎?以诬道蔽诸侯,罪莫大焉。(《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12)性善乃能求之,命善乃能得之。性善命凶,求之不能得也。行恶者祸随而至。而盗跖、庄蹻横行天下,聚党数千,攻夺人物,断斩人身,无道甚矣,宜遇其祸,乃以寿终。夫如是,随命之说,安所验乎?(《论衡·命义》)
(13)孔子重赙旧人之恩,轻废葬子之礼,此礼得于他人,制失亲子也。然则孔子不粥车以为鲤槨,何以解于贪官好仕恐无车?而自云“君子杀身以成仁”,何难退位以成礼?(《论衡·问孔》)
例(10)(11)出现在对话中,例(12)(13)出现在作者的观点论说中。虽然两者出现的语境不同,但在行文结构上却是一致的,论说者先是在前句中抛出一个社会普遍认同的观点和看法,接着在“而”后摆出违背常理的事件,两者一比较,再说出自己的看法见解,抒发情感。如例(10),前句御孙先以较多篇幅论述男女的礼节有区别,“而”后紧接着指出鲁庄公让大夫的妻子使用男性的礼节,这是很不可取的;例(12)先论说世人认同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普遍观点,“而”后则例举历史上盗跖、庄蹻等恶人却以善终,最后对“随命之说”发出质疑。这些例句都是随着层层论说逐渐挑明作者或者说话人的情感取向和主观态度。
“而2”后带入主观性成分的例句在《史记》中还有很多,“而2”前后鲜明地分为两个部分,后部分明确表达作者或说话人的情感倾向,如:
(14)及淮南事发,治党与颇及江都王建。建恐,因使人多持金钱,事绝其狱。而又信巫祝,使人祷祠妄言。(《史记·五宗世家》)
(15)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史记·汲郑列传》)
例(14)中的“妄言”,例(15)上文的“怀诈饰智”,包括上文例(5)中的“不亦谬乎”,例(6)中的“擅自尊官”“矫制”,例(7)中的“岂直数十百钱哉”,都或明或暗表达了一种褒奖或贬低的态度,前文内容往往都是陈述某种事实,“而2”则采用含有褒贬色彩的评议或陈述,对前文进行肯定或否定。何乐士指出,《左传》中的“而”所在句主要表示客观陈述[7],这显然和本文在《史记》中的调查情况有些差异,可见一旦置于前后文意相反的特定语境中,“而”的某些功能也会发生相应变化。
方梅指出,现代汉语中语义弱化的转折连词经常用于话题转化,即把当前的话题从前台撤出,换上新的讨论对象,典型的连词有“可是”“但是”等[8]。本文所讨论的“而2”就已经具有这方面的特征,但在表现形式上有一定的差别,“而2”前后的话题是连续的,在内容上是一致的,这和现代汉语的“可是”“但是”不同;“而2”前后存在明显的对比性,后文文意的反转,以及言者插入的主观性评价内容,是句子的重要信息所在,这一点又和现代汉语的“可是”“但是”表现相似。方梅指出,汉语的叙事语体中,主语所指相同的连续小句里,若句首出现表达言者态度的评价副词,则这种话题连续性就会被阻断[9]。“而2”的前后文分布也呈现与此相似的特点,其所呈现的说话人主观倾向的语言成分更为丰富,既有组合,还有句子形式,如例(6)“擅自”“矫制”,例(9)“狂惑”“戆陋”,以明显的贬义组合表达言者的否定态度;再如例(10)“无乃不可乎”,例(12)“安所验乎”,则是以语气强烈的反问句式表达言者的反对意见。无论是贬义类组合或者反问句,都是对前文话题的一种否定,确实可以看作另一种形式的话题连续性的阻断。调查结果显示,“而2”后的文意内容也大多是对前文内容的贬低或否定。从语篇结构上分析,“而2”所在的句段可以构成“背景内容—论说内容(文意相反或程度加深)”或者“背景信息—论说内容(文意相反)—主观评述”的结构。相比一般连词“而1”,“而2”虽然也表示转折,但“而2”更多着重于其后对比性内容的凸显和主观态度的表达,其句法功能已经有一定程度的弱化。
二、“而3”对前后文意的引介、照应
如果说“而2”还存在较强的句法意义,那么有些语境中的“而”则几乎丧失了句法功能,只表示纯粹的“衔接”功能,其衔接的不是两个谓词性成分,而是两桩不同的事件,它的辖域范围不单是句内,而是跨句段的。据许文的研究,“而”在文献中可分为表结构关系和表衔接关系两种类型,后者不是用于连接两个陈述性成分,而是用于篇章层面起到某种衔接作用,许文将其称为一种“回溯”作用,即两个叙述内容在跨句段上形成关联。考察文献后发现,在某些特殊语境下,“而”不光起到一种“回溯”作用,同时还有引导、比较下文内容,或是比列相同性质事件的功能,“而”的作用是为两桩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提供隐藏的线索。为了区别,我们将这类“而”记作“而3”。如以下例句:
(16)A 太尉既会兵荥阳,吴方攻梁,梁急,请救。太尉引兵东北走昌邑,深壁而守。梁日使使请太尉,太尉守便宜,不肯往。梁上书言景帝,景帝使使诏救梁。太尉不奉诏,坚壁不出,……由此梁孝王与太尉有隙。
B-1 五岁,迁为丞相,景帝甚重之。景帝废栗太子,丞相固争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与太后言条侯之短。
B-2 窦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景帝曰:“请得与丞相议之。”丞相议之,亚夫曰:“高皇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今信虽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景帝默然而止。
B-3 其后匈奴王唯徐卢等五人降,景帝欲侯之以劝后。丞相亚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则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景帝曰:“丞相议不可用。”乃悉封唯徐卢等为列侯。亚夫因谢病。景帝中三年,以病免相。
C 条侯果饿死。死后,景帝乃封王信为盖侯。(《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文献中的“而梁孝王每朝,常与太后言条侯之短”与前文的内容并不属于同一个话题,逻辑上并不属于承接或者转折等关系。“而梁孝王每朝”衔接的A 部分中的“梁孝王与太尉有隙”,整个事情的发展是:七国之乱中周亚夫没有救援梁王,梁王一直怀恨在心,以至于经常向窦太后打小报告。“而3”的这种跨句段式的与前文内容的衔接作用,就是许文中所说的“回溯”。
例(16)中“而梁孝王每朝,常与太后言条侯之短”其实还有一种引介下文的作用,但这种引介功能是隐性的。将B-1、B-2、B-3 这3 个部分串联起来可得知,其描述的是周亚夫逐渐失宠的过程:周亚夫性格刚烈,固守传统,在一些关键议题上不断触逆汉景帝,B-2 部分册封皇后兄为侯属于大事,景帝势必会和丞相商量,而依据汉高祖的“白马之盟”,周亚夫断不可能同意王信为侯,从而违背景帝意愿。这里隐藏的线索是,梁王向太后说亚夫坏话,而太后报复的手段则是提议景帝封王信为侯,而周亚夫绝不会同意,借此来离间景帝和亚夫的关系。前文B-1 已经叙述周亚夫和景帝因为立太子而发生了嫌隙,到了B-2 则加剧了这种嫌隙,而到了B-3 景帝终于不再接受周亚夫的建议,两人关系正式决裂了。“而梁孝王每朝,常与太后言条侯之短”一句的作用就像一枚扣子,巧妙地将梁王憎恨周亚夫和周亚夫失宠这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其是司马迁引导读者探明复杂历史事件的隐暗关联。
相似的例子还有:
(17)A 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史记·春申君列传》)
对比:B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史记·吕不韦列传》)
(18)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稾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A 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B 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先看例(17),整个节选的语段说的是春申君纳入李园的妹妹,使其怀孕后又将其献给楚王,后来李氏所生子被立为楚王,而春申君也被李园设计杀害。这本是一桩颇为奇异的楚国宫廷丑闻,文段末尾又附上秦王嬴政诛嫪毐、吕不韦罢相的事件,而比照(17)B 的记载,吕不韦献赵姬于秦异人,同春申君献女于楚王简直如出一辙。历史上秦始皇的身世自古成谜,有传闻为嬴政其实是吕不韦的血脉,在《史记》记载中就存在矛盾:“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秦始皇本纪》)这显然与(17)B 的记载不一致。那为什么司马迁还要做这样的史料处理?在(17)A 中,“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是为楚幽王”后,紧接着写吕不韦被秦王废相,而最后吕不韦也是自杀,结局同春申君相似。历史学者李开元就曾认为,秦始皇身世之谜,就是将春申君献有身之女故事移花积木到秦国上,变成了吕不韦献赵姬于秦异人,秦始皇为吕不韦之子[10]。
其实从语言记叙的角度看,例(17)A 原本记录的是楚国王室变故的事情,最后却笔锋一转,描写秦国发生的历史,这显然会造成一种记叙的割裂和唐突之感,对历史叙事来说是大忌。这样的篇章安排,显然是司马迁的有意为之,意在引导读者将这两桩看似毫无关联的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而李园女弟……”的“而3”正是起到了引介、对比下文内容的篇章作用。
例(18)中,“而应侯日益以不怿”与前文王稽被诛的事在话题性上看似毫无关系,但如果前溯文献可得知:“范雎不怿,乃入言于王曰:‘……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范雎蔡泽列传》)王稽正是范雎举荐的。而秦国法律规定,被举荐者犯事,那么举荐者也要论罪,经历郑安平、王稽前后两人的反叛,同是二人举荐者的范雎自然是“不怿”。这自然就对应了下一段中“应侯惧,不知所出”的记述,原本秦昭王鼓励的话,在已是惊弓之鸟的范雎听来更像一种敲打,这又直接引出了下文蔡泽的出场和发迹。如果将例(18)A 句“而应侯日益以不怿”删去,缺了A 句的铺垫,那么下文B 句“应侯惧,不知所出”就显得有些唐突,在语境中格格不入了。
三、“而4”对不同事件的提点、排列
文献中还存在一类“而”,其可以用于多个跨句段间的独句之中,将各个事件进行并列呈现,起到一种铺排叙事的效果,而这些事件之间并无关联。连词“而”的连接功能虽然多样,如《汉语大字典》[11]或《古代汉语虚词字典》[12]所记载,“而”前后的两项内容或语言成分不管是什么,无论是词、短语或是分句,它们之间是有一定的逻辑关系的,这种关系可以是承接、递进或者转折等。但我们考察到的一类“而”,其前后内容并无语义或逻辑上的关联,纯粹是另起一事而说。从这点上看,这种语境下的“而”的功能更像是“又”,突显排列、列举不同事件的效果。我们把这类语境下的“而”记作“而4”。如:
(19)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A 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 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B 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C 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史记·田单列传》)
例(19)中A、B、C 3 个部分分别对应于田单为了对付燕国军队采取的3 种措施,A 部分说的是田单编造城中有神人相助之说,B 部分讲的是蛊惑燕军割战俘鼻子以激怒守军,C 部分讲的则是诱导燕军掘坟来彻底激怒守军。这3 桩事件只是按照事件顺序依次独立发生,前后并没有逻辑关系上的譬如转折、承接、因果等关联。因而A 句中的“而田单乃令城中人”的“而”并不能看作是一般意义上的承接连词,前后事件内容都是跨句段的语言单位,并非在一个句子中,而且前后语义也没有逻辑上的关系。“而”作各类连词时在句中是不可删除的,否则会造成语义缺失,但A 部分的“而”删去对语义理解并无影响;或者将“而”理解为“又”,即构成“A 又田单乃令城中人……B(又)乃宣言曰……C 单又纵反间曰”的语篇结构,3 个事件就能平行排列,增加叙事的流畅性。
文献中类似的例句还有:
(20)于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A 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B 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C 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D 平斗桶权衡丈尺。(《史记·商君列传》)
(21)A 而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B 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C 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史记·大宛列传》)
例(20)A、B、C、D 句各自描述的是商鞅颁布的变法措施,因此A、B、C、D 4 句是平行并列互不干涉的,在语义上前后没有关联,也没有相应的逻辑关系可言,同样A 句和B 句的“而”如果删去对句子语义并无影响,或者改写为“又”,于文义皆恰当。较为典型的是例(21),该句较为明显地将“而”排列事件的功能展示出来,A句讲述汉朝派遣使者到西域,B 句讲述敦煌设置管理机构,C 句仓头戍田供给使者,虽然这3 句前后相连,但所述之事互不相干,各自独立,各句中的“而”不过是提点出事件,于其自身而言并无任何句法功能。从这点看,“而4”是一类纯粹的语用词,单纯用作句首的标记。
《汉书》中也有类似的语例,如例(22)。实际上,例(22)是转抄于例(23),但对比例(23)可以发现,例(22)A 句的“而”可以视为“而4”,但例(23)A 句的“而”则是一般的承接连词,两者的功能迥然不同。可见,即使是在相近的语言环境下,一旦具体的语篇结构和前后文内容发生变化,就会导致“而”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完成从句法词到语用词的转变。
(22)于是天子遣从票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以击胡,胡皆去。明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A而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犛靬眩人献于汉,天子大说。B而汉使穷河源,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汉书·张骞李广利传》)
(23)汉使还,A 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及宛西小国驩潜、大益,宛东姑师、扜罙、苏薤之属,皆随汉使献见天子。天子大悦。B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史记·大宛列传》)
对比来看,“而4”的虚化程度比“而3”还要更进一步,虽然“而3”也丧失了句法功能,但其还存在明显的衔接功能,“而3”所连接的两项内容具有严谨的因果关联或强烈的事理关联,“而3”在文中不可省略,否则会造成语义表达的缺失,导致表述的模糊;“而4”则既没有句法功能,也不具备衔接作用,“而4”前后的事件是相互独立的,没有因果事理的联系,因此“而4”在语义上也不是必须的,即使删去也于文意无碍,“而4”彻底演变为一类有形无义的标记词。
以上即是本文所考察的几类“而”。与一般常见的连词“而1”相比,“而2”“而3”和“而4”最明显的特点即其语用功能和篇章手段。“而2”突显的是前后内容在文意上的对比性,这种对比往往是对“而”字句前文叙述的一种反差或转折;“而3”突出的是引介下文、串联文意的作用,将前后两处看似毫无关联但实则内含隐线的事件联系起来,引导读者生发联想,同时增强语言叙事的严密性;“而4”的功能更为纯粹,即在语境中铺排、陈列互不相关的不同事件。可以认为,“而1”是句法词,强调的是前后内容的承接关系,“而2”“而3”“而4”则可视作语用词,或者是一类标记词,侧重的是独特的篇章运用手段。
从内部上看,“而2”“而3”和“而4”在句法性上刚好呈现逐渐递减的状态,“而1 >而2 >而3 >而4”,正好处于一条句法虚化链中。“而1”是典型的连词,承接义就是其主要的句法功能;“而2”的句法性也较强,转折义的句法功能较为明显,只不过其在上文例(5)~(7)的语境中更注重语用功能;到了“而3”情况就不一样了,例(16)~(18)中的“而”很难认为有具备承接义、递进义或转折义等连接性的句法功能,因为“而”所在句真正关联的内容都在下文,和其相邻的前文并无多大联系;到了“而4”情况就更为明显,“而4”即为一种单纯的功能词,在语境中已经没有任何的句法功能了,只是用作提点事件。
王力曾肯綮地指出:“其实‘而'字只有一种语法功能,那只能是连接。”[13]从这一层面来看,无论“而2”“而3”还是“而4”,它们各自的语用手段,都是视为连接功能的扩展或衍生:“而2”连接前后语义相对的内容,“而3”连接两桩暗藏隐线的事件,“而4”则将各个独立的事件以排列的形式连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