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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西方文明差异看中华文明的内在统一性

2024-01-23刘志刚

关键词:中华文明统一共同体

刘志刚

(中共江苏省委党校校刊部,江苏 南京 210009)

中西方文明具有不同的文明根性,并因此走出了截然不同的文明演化轨迹。以欧洲文明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体现了“分”的逻辑:政权更替伴随着政治分裂,民族、种族间泾渭分明,宗教与世俗纷争不断;其间虽有古希腊、古罗马帝国甚至基督教会统一欧洲的尝试,但总的来看呈现出“分”的历史趋势。而中华文明因其内在统一性不断走向“合”:疆域版图分久必合,“九州共贯、多元一体”的大一统传统世代延续,虽有“夷夏之辨”却相互体认,不同学术流派百家争鸣却彼此取长补短。一以贯之的国家认同意识、对大一统政治秩序的共同追求,使中华民族凝聚为坚不可摧的民族共同体;宗教与世俗相互激荡,但基于“家国天下”的集体主义伦理实现了辩证统一。

一、稳定的地理归属感与国家认同意识,造就了“天下一家”的国家共同体

人类文明无不植根于特定的地理区域。发源于地中海的西方文明过度执迷于种族纠葛或宗教派系纷争,地理疆域分分合合而无法形成稳定的国家认同意识。而中国地理疆域每一次从分裂走向聚合,中华文明每一次在激荡中融合,总是伴随着更大规模的地理疆域统一与更深层次的民族关系修复。大一统政治秩序的规律性回归,形塑了更加强大的国家共同体与更加牢不可破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天下一家”的整体观念,使中国地理疆域版图一次次由分到合而始终不曾解体,中华文明也因博采多元文化之长而强化了一以贯之的国家认同意识。

(一)“分久必合”的疆域版图,为中华文明内在统一奠定了地理空间基础

中国是由历史上诸多民族凝聚而成的多民族国家,并在相对稳定的疆域版图内延续了政治体制、民族关系、文化结构的统一性。先秦至夏商周时期,中华民族逐渐形成了以“王畿”为中心的天下观和疆域观。秦汉到元明清两千多年间大一统王朝的周期性重建,使中原地区与民族地区渐次统合,形成了不同民族共存互融的历史景观,也为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奠定了长期稳定的疆域空间基础。秦汉两朝初步完成“四海一家”的领土统一,中原王朝的地理疆域基本定型。秦并六国,推行郡县制,在实现中原地区“九州一统”的同时,北击匈奴、南征百越;汉东并辽东,设辽东四郡,西定西域,设河西四郡,并征服西南夷、经略海疆,将东瓯、闽越、南越相继纳入郡县管辖范围。此后至清朝两千多年间,中国疆域版图虽因战乱不绝与政权纷争而时有盈缩,但其“北起阴山、燕山、辽河下游,南至两广,西起陇东、四川盆地,东至于海”的主体部分相对稳定。其间虽有过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宋辽夏金等剧烈动荡的政权分裂时期,但后续王朝迅速恢复了国家统一,而且统一的疆域范围越来越大、持续时间越来越长。

纵观中华文明史,国家衰落、民族蒙难、文明蒙尘的至暗时刻,往往伴随着政权割据、国家四分五裂的历史背景,但短暂的分裂通常酝酿着下一个国富民强的大一统王朝。春秋争霸、楚汉之争之后,秦汉两朝形成了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原王朝疆域;魏晋南北朝的三国两晋、五胡十六国之后,隋唐两朝终结了群雄割据、南北对峙局面,地理疆域规模空前;及至元朝,西藏被纳入中国行政版图并在西南地区设置宣政院,为明清两朝更大规模的国家统一奠定了地理空间基础。中国历代王朝完善而有效的边疆治理政策在巩固辽阔疆域、保持社会稳定的同时,还强化了不同民族的国家认同意识。

这在以欧洲为代表的西方是不可想象的。“翻看一部欧洲史,看他们直从希腊以来,永远是分崩离析,各自立国,互不合作。虽面对大敌,危机在前,其各地区之不能融合相协,依然如故”[1]。一次“蛮族入侵”或宗教战争常常导致一种文明的消失或退回到野蛮血腥的至暗年代,其地理疆域也因西方文明内部的政治割裂、族群分治而四分五裂。总的来看,西方历史上的每一次地理扩张,往往伴随着一次大规模的文明衰落,“几乎所有的文明史都能证明地理扩张是与文明本质上的解体相吻合的”[2]。

(二)“天下一家”的整体观念,铸就了中华文明一以贯之的国家认同意识

中华文明具有超乎寻常的开放性、包容性,并因此建构了超越地缘界限与民族纷争的“天下一家”整体观念。对“天下一家”整体观念的执着追求,塑造了糅合大一统政治秩序、超越“夷夏之辨”民族纷争的系统国家观。正如英国学者马丁·雅克所说:“中国人视国家为监护者、管理者和文明的化身,其职责是保护统一。中国国家的合法性深藏于中国的历史中,这完全不同于西方人眼里的国家”[3]。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中华民族文明史,就是以“天下一家”整体观念和国家认同意识打破民族间壁垒、超越“族性自限”的历史[4]。

中华文明系统且成熟的“天下观”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而后被历代统治者、政治家建构为封建王朝的国家意识形态[5]。中国历史上虽不乏“胡汉之争”或政权割据,但无论是国家统一还是暂时分裂,历代王朝普遍认同“中国”概念并自视为“中国”的正统或一部分。春秋战国时期,秦统一六国并非简单的军事兼并,而是延续了先秦诸子“四海一家”的统一思想,通过建立大一统帝国结束诸侯纷争,使中国凝聚为内外无别、“天下一家”的政治共同体;汉朝建立以后,以汉族为主体并融合“夷狄”、“戎蛮”,巩固了国家共同体的民族基础。随着各民族交往互动日益密切,“天下一家”不再是华夏或汉人的专属意识,北方少数民族政权逐步接受“天下一家”理念并将其付诸政治实践。魏晋南北朝以后,“天下一家”进一步内化为各民族的共同政治理想。无论是鲜卑北魏、契丹辽朝、女真金朝,还是蒙古元朝、满族清朝,少数民族政权都先后接受中原文化,主动认同“中国”并以“中国”正统地位自居,自觉成为中华文明谱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6](P75)。如清世宗雍正将“华夷”视为一体、不分彼此。

历代王朝共同尊崇的“中国”正统观念,体现了“天下一家”的国家认同意识,并因此超越了西方的民族界限与种族起源之争。让西方至今缅怀的古希腊文明,仅仅在雅典历史上存续了短短数十年,而从未建立超越城邦概念的国家,“希腊世界的历史是在文化统一和政治分裂的鲜明对照中开始的”[7](P102)。而带领罗马帝国走向初期繁荣的屋大维,虽然建立了堪与同时期秦汉王朝相提并论的超大规模政治体,但其治下的罗马帝国也只是靠军事强权支撑的自治行省邦联;此后进入罗马的日耳曼人建立的西哥特王国、汪达尔王国、法兰克王国、东哥特王国等“走马灯”式蛮族政权,除少数短暂沿用罗马制度外,绝大部分彻底“去罗马化”,并因此走上了与罗马文明背道而驰的道路。自古希腊文明、罗马帝国相继衰亡后,中世纪的欧洲陷入长期混战而始终没有成为统一国家,并因此孕育了其后欧洲诸国各自为政的政治格局。

二、虽有“夷夏之辨”却相互体认,造就了“华夷无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中国历史上既有汉唐等以汉族为主体的大一统帝国,也有元清等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王朝,甚至有过魏晋南北朝、宋辽夏金等多民族政权并立的历史时期,但无论后续王朝统治者是“夏”是“夷”,中华文明都以其内在统一性塑造了“四海一家、王者无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格局。希腊文明等古老文明的衰亡,罗马帝国等西方帝国的没落,往往与“异族入侵”存在极大关联。而古代中国虽然也有过数次“异族入侵”甚至入主中原,但中华文明不仅没有因此遭到毁灭性摧折,反而因不同民族的主动融合、相互体认而更加枝繁叶茂,中华文明的内在统一性、同质性始终如一。

(一)对“中国”的持久认同意识,形塑了命运休戚与共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共同开拓了辽阔的疆域、共同书写了悠久的历史、共同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共同培育了伟大的精神[8]。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中华民族这个名称的提出,并为全国各民族所乐于接受,虽然是近代的事,但是它的渊源却是长久的”[9]。无论是中原汉族还是边疆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政权,都对“中国”有着强烈而持久的认同意识,并以“合九州居正统”证明其统治地位的合法性。比如北宋史学家司马光对“正统”或“大一统”的判断标准即为“使九州合为一统”:“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夏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10]

先秦时期,“华夏”和“狄夷”等不同民族之间没有绝对界限,中华文明也因此融诸夏于一体,并形成了包容中国、夷、戎、蛮、狄“五方之民”的民族观,为后世王朝的多民族融合奠定了思想根基。秦朝实现“书同文、车同轨、量同衡、行同伦”,开启了中国作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中国历史上两次规模较大、持续时间较长的中华民族融合,均体现了从分裂到统一的国家认同意识与民族融合逻辑。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是“中华”概念形成并日臻成熟的重要时期。从最初刚性区分“胡汉”到逐渐兼容“胡汉”,到唐朝成为“胡汉”融合体的统称,充分体现了“中华”概念的开放性与包容度[11]。宋辽夏金至元明,统一后的王朝将藏、汉、蒙古等民族视同一家。如元朝无论君臣均尊崇儒家思想,通过修缮孔庙、加封孔子提升儒家先贤地位、传承中国“道统”,在教育制度上则沿袭了唐宋以来的“庙学合一”[6](P78-79)。不同民族之间虽偶有冲突、对抗,但从离散到整合、彼此适应、相互接纳,最终形成了具有共同历史记忆、共同精神文化、共同责任使命、共同前途命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华夷无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观念,体现了中华文明淡化地缘、血缘差异的超民族性特质,在延续“天下—国家”文明体系的同时,超越了西方文明所建构的“民族—国家”理论范式。以种族身份、宗教信仰来划分“非此即彼”的世界,是西方文明的既有传统。“欧洲人眼中海外殖民世界中的‘他者’,都是‘野蛮落后’的民族,以此来反观自身,欧洲文明便成了世界上最优越的文明”[12]。西方过度强调民族、种族身份和文化差异,给自身文明埋下了部落分裂、种族分治的隐患。古希腊城邦时代,始终存在希腊人和“蛮族”的界限,如荷马时代的希腊人将附近的卡里亚人称为“蛮族”[13];罗马帝国以后,哥特人主张“二元政治、族群分治”,法兰克人坚持“领土自治、封建采邑”,二者所编著史书无不强调本族起源的独立性与所谓“纯洁性”,从而将罗马从民族历史中剔除出去[14]。如果说“五胡入华、四夷进夏”等民族融合的历史,体现了中华文明“合”的逻辑;那么欧洲“蛮族入侵”加速罗马文明衰亡,无疑放大了西方文明“分”的逻辑。

(二)跳出“夷夏之辨”而相互体认,实现了“华夷无外”的多元统一

中华文明历来承认并包容客观存在的民族差异。起源于秦汉并持续两千多年的“华夷秩序”,成为历代统一王朝约定俗成的民族关系框架,“夷夏之辨”建立的民族认同机制促进了中华文明的民族聚合[15]。纵观中华民族数千年文明史,虽然王朝更替、政权更迭成为历史常态,但后继者大都承认前一王朝政治、文化上的合法性。举凡分裂之世,族群间“互称夷狄”;而大一统王朝,无不尽其可能消融“夷夏之辨”。“华夷无外、天下一家”的整体观念也逐渐被夷狄等少数民族政权认可,并成为其争夺中华正统地位的思想武器。从秦汉至明清,从中原汉族到“关塞四夷”,正视民族差异、尊重民族文化多样性的传统世代延续并发扬光大。无论任何民族入主中原,皆因其故俗、因俗而治,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以中华文化正统自居。如《礼记·王制篇》所言:“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16]。

“(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17]。先秦至夏商周时期,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形成了诸夏群体,“五方之民”奠定了中华族群分布的基本格局;秦汉以后,“五方之民”演化为“夷夏之辨”。随着“夷夏之辨”的兴起,中原诸国以汉文化正统自居,以汉人礼义区分“诸夏”与“蛮夷”,以“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18]强调夷夏差异。如唐朝思想家韩愈在《原道》一文中表达过不同于孔子淡化“夷夏之别”的观点:“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19]受此影响,“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化外之民”、边疆之地一度被排除于华夏文明之外。

然而,其实早在秦统一六国以前,中原诸国已形成了共同族群意识,判断“夷狄”还是“华夏”并不在于其血统。西晋“八王之乱”后,北方胡人族群本可以凭借其军事实力、人口数量优势“牧马中原”甚至“胡化”汉人,却主动选择了“汉化”之路。氐族前秦、鲜卑族北魏两个少数民族先后建立的北方政权,“汉化”程度最高,“汉化”态度也最为坚决。如北魏在统一北方后,比前秦更加彻底地推行汉制、重用汉人。太武帝拓跋焘大量启用汉人士族,要求鲜卑子弟均修儒典;孝文帝拓跋宏更是实行“体制性汉化”,迁都洛阳后沿袭两晋南朝官制,命令鲜卑人定门第而改汉姓、不穿鲜卑服装而着汉服,废除鲜卑语改说汉语,鼓励朝野上下和汉人士族通婚。元世祖忽必烈尊崇儒学,倡导蒙古贵族子弟学儒家经典、接受汉文化教育,并翻译了大量汉学经史典籍。少数民族政权执着于“汉化”,主动恢复多民族一体化的中央集权体制,并非数典忘祖或自我矮化,而是体现了其跳出“夷夏之辨”、构建超大规模民族共同体的政治追求。

与“汉化”概念相似的是“罗马化”,但欧洲蛮族的民族史观与五胡政权的民族统一观截然不同,中古时期的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因此走出了背道而驰的历史轨迹。“五胡入华”并不是族群隔离的“瓜分天下”,而是多民族融合的“混一天下”,并因此延续了大一统王朝的历史惯性。五胡史观认可“天下一家”的整体观念,无论政权强弱均以“华夷大一统”作为政治追求。基于“华夷无外”的民族史观,五胡史书极力佐证其部族起源与华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地缘、血缘关系上自证为炎黄后裔、华夏后人,也为中华文明此后走向隋唐盛世奠定了民族根基。反观欧洲,“蛮族入侵”却导致战乱频繁,西方文明甚至因此断代。其实在罗马帝国鼎盛时期,西方信奉“世界主义”哲学。罗马文明并不完全排斥蛮族,如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非常欣赏日耳曼人天性纯朴的民族特质,马克西米努斯、菲利普、克劳狄二世等罗马帝国多位皇帝甚至拥有蛮族血统[20](P253)。但与中华文明淡化“胡汉分野”、消融“夷夏之辨”不同,罗马帝国更多将种族血统或宗教信仰作为区隔族群的依据。此后进入罗马的日耳曼蛮族,更是强调种族之别与族群分治,以彻底割裂本族群与罗马帝国的关系,试图从曾经依附的罗马秩序中解放出来。在种族起源上,日耳曼蛮族借助其种族缘起的始祖神话,强调不同于罗马的文明身份,极力证明本族群是罗马世界的“外人”;在族群关系上,蛮族史观排斥罗马文明的统一观,坚持族群分治;在官方语言上,蛮族王国彻底抛弃了罗马帝国官方语言拉丁语,以拉丁语为载体的古罗马文明就此淹没于蛮荒洪流之中。作为日耳曼人的重要分支,哥特人为保持其血统“纯洁性”,极力推行“去罗马化”的二元政治体制:实行族群分治,禁止罗马人与哥特人通婚;沿用蛮族制度,而为罗马人单列罗马法;信奉阿里乌斯教派(基督教历史上被视为异端的派别),以弱化罗马对欧洲政治局势的影响力。在英国历史学家佩里·安德森看来,蛮族立国“用得更多的是分裂而不是融合的方式”[21]。东哥特之后的蛮族,“去罗马化”更加彻底,甚至干脆抛弃了罗马的政治制度。

三、稳定的结构性认同与政治秩序,造就了“大一统”的政治共同体

在中华文明数千年的历史演进中,中华民族始终将“大一统”视为“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并因此形塑了中华文明突出的统一性。无论王朝换代还是政权更迭,始终坚持“六合同风、四海一家”的“大一统”政治传统与国家治理理念。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领域的全方位一体化,使历代王朝政治体系一脉相承、文化习俗并行不悖、价值准则世代传承,并不因政权更迭而各行其是。

(一)“大一统”的超稳定结构体,成为中华文明的历史主流

中华民族的“大一统”传统强调“九州共贯”的文明秩序观和国家治理观。先秦时期,中国建立起了以周天子为核心的统一国家。而在秦统一六国后,从中央到地方的“大一统”政治格局初步形成。虽然秦朝存续十余年即分崩离析,但很快被下一个“大一统”政治体——汉朝所取代。汉承秦制,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淡化“夷夏之辨”的儒家思想体系,中央集权、郡县治理、编户齐民成为两汉王朝政治体系的鲜明特征。秦汉帝国形成后两千多年间,中华文明始终维持着“大一统”的超稳定结构体,因政治统一、民族融合、文化认同而形成的结构性认同,不仅化解了国家分裂、文明断裂的危机,而且为后续王朝奠定了统一基础。其间虽有过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等短暂的政治分裂、南北分治,但“大一统”王朝始终是历史主流,周边少数民族地区与中原地区的融合趋势也未曾衰减。此后的元、清两朝看似“以夷治夏”,实质上仍是“大一统”政治秩序的历史延续。

中华文明所塑造的“大一统”国家秩序与政治共同体,与以罗马帝国为缩影的欧洲政治分裂形成了鲜明对照。西方并不缺乏政治共同体意识,古希腊、罗马帝国甚至基督教会都曾进行过统一欧洲的尝试。但从本质上看,强调个人权利、族群利益的西方文明所形塑的共同体,更多局限于“城邦政治、封建自治、小共和国”等局部共同体。比如追求城邦独立的古希腊,从未建立超越城邦概念的统一国家。受制于所谓“独立、自由”的政治观念,希腊统一运动后形成的亚历山大帝国仅维系七年即宣告分裂,马其顿、埃及托勒密、塞琉西三大后续王国持续内斗上百年并被罗马逐一兼并。罗马在统一欧洲后,虽然建立了古代西方最为宏大的帝国体系,但帝国内部各族群间仍相对独立,省分三等、民为九级,书不同文、民不同俗,始终难以形成维护帝国统一的政治观念。此后的“蛮族入侵”摧毁了罗马帝国,罗马文明因此而出现历史断裂,文明传统也被蛮族政治及此后的基督教文明所取代。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再也没能实现政治上的统一。在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看来,“罗马帝国解体后的西方政治传统,是民族主义的,不是世界主义的”[22](P347)。

(二)“和为贵”的价值准则,为中华文明绵延不绝奠定了秩序基础

中华文明之所以源远流长、从未中断,不仅缘于历代王朝建立的“大一统”政治秩序,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中华民族崇尚和平、和睦、和谐,坚持“和为贵”的价值准则。执迷于军事征服、血腥掠夺、文化殖民的西方文明,因追求斗争、榨取等破坏性生存方式,而体现出排他性、侵略性的文明特质,而中华文明则更多体现了“和平与宽容”。“指向破坏的效率主义只可能在人类灭亡时终结。……中国人只追求正义和自由,娴静而优雅。在对人类幸福所起任用的所有点上,中国文明都比欧洲文明出色”[7](P16)。

中华文明历来崇尚和平、和睦、和谐的理念。如儒家主张“仁者爱人、以和为贵”;道家推崇“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墨家强调“兼爱相利、非攻尚同”;甚至专门研究战争的兵家,也提倡“上兵伐谋、非危不战”。“与其说中国人是外向型的奉行征服主义的野心勃勃的民族,还不如说中国人本质上是希望自己国家和平安康的温和主义者。事实上,中国除了被挑起战争以外,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出手过”[22](P349)。汤因比认为,大一统政治体系中的文官制度,是中国历代王朝政治统一、社会稳定的关键因素。“中国的统治阶级是文官,既不是骑士也不是武士,他们很早就摆脱了军国主义形成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看这是中国文明的一大长处”[7](P26)。

无论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还是明朝郑和下西洋,中华文明都体现了突出的和平性,它带给自身和世界的始终是和平共处与交流互鉴,而非战争殖民与霸权主义。这与欧洲过度迷恋以“坚船利炮”巩固殖民统治地位,以及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将“富国强兵”作为“文明开化”的关键形成了鲜明对比。西方国家的崛起,常常伴随着对其他国家或民族的战争杀戮、野蛮殖民。希腊政治雄辩家伊索克拉底在呼吁马其顿国王腓力远征波斯、统一希腊帝国时曾说:“说服可用于希腊人,强迫可用于蛮族人”[23]。伊索克拉底提出的“征服—掠夺—殖民”的思路,被近代历史学家称为“泛希腊主义”,这也是此后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等欧洲各大帝国的政治模板。在西方人看来,“殖民是消除内战最好的安全阀,也是政治平静和稳定的关键”[24]。尽管西方通过社会制度变革、工业革命等创造了惊人的社会生产力和物质财富,但强调野蛮征服、零和博弈的西方文明,始终无法实现精神意义上的秩序统一。

四、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精神气质,造就了“多元一体”的文化共同体

“中华民族共同体不仅是物质共同体,同时也是精神共同体,不仅是政治共同体,也应当是文化共同体”[25]。中华民族基于共同历史传统、共同文化记忆形成了“多元一体”的文化共同体。“多元”意味着文化呈现形式丰富多样,“一体”则体现了中华文明兼容并包的智慧与气度。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26]。悠久灿烂的中华文明是由不同区域、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中国人民共同创造的,是一种超越地理区域、种族血缘、学术门派纷争甚至宗教信仰差异的精神共同体。虽有百家争鸣,但诸子百家相互取长补短;宗教与世俗虽存在排异反应,但最终选择了彼此成全。这与西方所谓的“文化多元主义”有着本质不同。

(一)百家争鸣却取长补短,体现了中华文明海纳百川的非凡气度

如果说春秋战国是中华文明百家争鸣的标志性时代,那么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则是以欧洲为起源的西方文明的成型期。在思想家竞相涌现、不同学术流派激烈交锋的东西方遥相呼应的人类文明空前繁荣期,从社会制度、文化传统到哲学理念,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分别孕育了各自的精神内核。

春秋战国既是古代中国的分裂动荡期,也是儒家、法家、道家、纵横家百家争鸣的思想繁荣期,中华文明诸家杂糅并相互融合的精神世界由此形成。无论是诸子百家还是战国七雄,虽然其哲学体系、国家治理观念存在差异与分歧,但都不约而同地维持着共同的政治底线即大一统秩序。如儒家尊崇“定于一”的礼乐秩序,强调“家国天下”的集体主义伦理;法家奉行“缘法而治”的法治秩序,主张建立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国家形态;墨家强调“兼爱、非攻”,追求“尚同、执一”的社会秩序;即便是信奉“清静无为”自由精神的道家,同样认同“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的统一秩序。为维护大一统政治秩序,政治家或诸子百家选择放弃政见或门派之争。如孟子虽属儒家,但主张儒法合流、刑德同用;此后完成统一六国大业的秦,其制度改革、社会变革也多由来自六国的丞相、客卿主导。而秦之后的汉,政权结构沿袭秦制,意识形态发端于鲁国,经济政策仿效齐国,文学艺术源于楚国,北伐匈奴则倚重赵燕旧部。汉武帝刘彻虽“独尊儒术”、将儒家当作国家正统学说,但也并非真正“罢黜百家”,而是集儒学、道家、法家、阴阳家百家之长,主张“礼法合一、儒法合治”。在重用董仲舒的同时,大胆启用法家张汤、商人桑弘羊、牧业主卜式甚至匈奴王子金日磾。

将儒家、法家、道家、兵家、刑名家等诸子百家思想融为一体,儒法之间得时而起、过时则退,儒墨之间不求名实、不留名相,体现了中华文明海纳百川的非凡气度。即便对于外来文明,中华文明也从不采取简单排斥的态度,而是更加习惯于博采众长、取长补短。如魏晋南北朝至唐宋时期,中华文明融合了道家、佛家哲学,塑造了儒释道合而为一、有机互补的中华文明精神世界。这种超级稳定的大一统国家形态,成为中华民族强而不霸、弱而不分,中华文明虽时有圆缺却不曾中断的精神密码。个体自由与集体责任、政见之争与国家利益的对立统一,是中国诸子百家有别于西方学术流派的鲜明精神气质。在被部分学者称为人类文明史上的“轴心时代”[27],当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齐聚稷下学宫为共同的大一统政治追求而慷慨陈词时,差不多同时期的古希腊哲学家、雄辩家、戏剧家云集于柏拉图学院各抒己见。但不同于儒家、法家、道家、纵横家为实现大一统政治目标而百家争鸣、游走各国,柏拉图学院的西方学者更多围绕形而上学和神学议题坐而论道,因极少涉及政治议题,而对执迷于军事征服、野蛮殖民、甚至宗教战争的欧洲各大帝国影响甚微。

(二)宗教与世俗辩证统一,彰显了中华文明开放包容的内在特质

在世界各种古老文明中,中华文明和以欧洲文明为代表的西方文明是连续性最强且最具世俗化特征的文明形态。但不同的是,西方文明强调“君权神授”,以宗教为核心,神至高无上;中华文明则强调世俗伦理共识,以世俗为核心,礼法至高无上。尽管 “欧洲经常出现宗教和伦理两者不分家的情况”[28](P41),但“西方人从犹太人那里承袭了排斥异教的观念”;而“中国不存在这种互斥排异的情况……儒学和佛教互不排斥”[28](P215)。中国历代王朝统治者所谓“奉天承运”,也与西方君主宣扬的“君权神授”有着质的区别。如罗马将皇帝“神格化”仅为佐证其统治地位的神圣性,其所谓“上承神意”与“下达黎民”无关;中国封建王朝虽自称秉承天意代行礼法,但天子、天命和民心形成三方制衡体系,维持着君权与民意的动态平衡。

在处理世俗与宗教的关系上,中华文明没有系统的神学体系,而是寻求二者的辩证统一。中国古典哲学更加注重整体秩序、敬鬼神而远之,几乎没有神权压迫和对个体的执念。儒家知识精英并不认同“宗教大于国家”的西方哲学,而是“以遁世为非义、以仁心为己任”,没有给任何一种宗教留下像西方那样的存续空间。中国虽然没有以宗教立国的传统,但也从不将宗教与世俗排他性分开,而是使原本“非此即彼”的多元化宗教在中华文明的浸润下和谐共生、和睦共存。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外来宗教在进入中国后,很快融入大一统的国家政治秩序,并因此褪去了“非此即彼”的极端执念,从而形成了“儒释道合于中道”的包容性文明。

中华文明以其“天下一家”的整体观念和世俗智慧,对外来宗教以和平方式加以世俗化更新,中华民族也因此呈现出宗教与世俗彼此成全、多元包容的文化共同体特征。中国从来不会因外来宗教传入而使文明中断。“中国对佛教不像罗马对基督教那样轻率——要么屠杀镇压,要么全盘接受”[19](P141)。入主中原的北方胡族政权,虽然多笃信佛教但皆以华夏正统自居,从来不将宗教作为政治代理,更没有将中国变成佛教国家;北魏、隋朝时源于印度的大乘佛教几乎高居“国教”地位,但在中华民族世界观和大一统政治体制的影响下实现了世俗化。中华文明对待宗教的宽容以及对世俗教化的倡导,是动辄发动宗教战争、民族与宗教难以和解的西方文明所无法比拟的。虽然基督教之前的古希腊哲学同样强调个体与整体的统一,“罗马帝国本质上是世俗主义帝国,多神传统是一种体现宗教宽容与文化包容的精神秩序”[29];但经过中世纪长达千年的宗教改革与神权压制,西方哲学更多执迷于以个体意识对抗整体。“西欧从犹太人的宗教和伦理中继承了狂信、宗教上的不宽容、国家主义的部分”,“开放而不包容、对内多元与对外普世的双重标准、进取与破坏相伴相生”,更是成为欧洲海洋文明的三大“原罪”[20](P51)。

五、结语

中华文明历经数千年风雨而绵延不绝,“即使遭遇王朝更迭,但依旧保持住了文明特征连贯性的只有中国文明”[7](P14)。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三大古老文明相继陨落,波斯、希腊、罗马等西方帝国先后消亡,但中国存续至今仍然朝气蓬勃,中华文明延续数千年且绵延不绝。中华文明因其内在统一性,塑造了“四海一家、华夷无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因其“天下一家”的整体观念、大一统的政治体制、多元一体的文化传统,不仅积淀了有别于西方文明的深刻历史内涵,而且呈现出愈挫愈勇、历久弥坚的精神气质。

作为延续数千年且始终未曾中断的人类文明,中华文明塑造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既是地缘意义上“天下一家”的国家共同体、血缘意义上“华夷无外”的民族共同体,更是基于共同政治追求的大一统政治共同体、多元文化交流融合的文化共同体。中华民族“国土不可分、国家不可乱、民族不可散、文明不可断的共同信念”[30],铸就了中华文明统一的疆域版图、和平稳定的民族关系、大一统的政治基因、兼收并蓄的精神气质。“分久必合”的主流趋势造就了中华文明“家国天下”的集体主义根性,虽然有过因王朝更替、南北分治、游牧民族冲击而导致的间歇性中断,但中华民族始终在国家统一、民族融合、文化认同的历史进程中矢志前行、屡仆屡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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