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
2024-01-22张抗抗
每年下第一场雪时,我总会想起多年前一个雪天的经历。
那天,雪下得越来越大,风也越发凛冽,雪片像是无数只海鸥扇动着白色的翅膀,围绕着我扑腾旋转。密集的雪沫子刮得我睜不开眼。四下皆白,分不清天上地下。我只是混混沌沌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没有伞,头巾早已湿了,肩上的背包也渐渐沉重,额头上被热气融化的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那条胡同怎么还没出现呢?街上几乎不见行人,就连能问路的人也没有。我在风雪中既寻不见街牌也看不见门牌号码,自己一定是迷路了。我饥饿、疲惫、寒冷,心中积的怒气几乎快要炸裂。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街边上一间简陋的平房窗口,泄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涨红着愤怒而疲倦的脸,敲响了那家人的房门。门开了,灯光的暗影中,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她正在和面做饭,于是将两只手甩了甩,又合拢着搓了搓,才接过我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她眯着眼将那纸条举在灯下看了看,又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她用一只手在那面团上拍了拍,问:“你不是这地方人吧?”我点点头。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诉我那条胡同离这儿已经不远,但还得如何拐弯再如何拐弯之类。那口音不好懂,我听得越发糊涂,傻傻地愣在那里。
她也愣了一下,后来就索性扯下围裙,抓起一条头巾说:“得,那地方太难找,跟你说不明白,还是我领你去吧!”不容我谢绝,她已经跨出门槛,踩在了雪地里。
她走得快,我闷头跟在她身后。只听见雪在脚下咔咔响,前方忽闪忽闪的雪片里,一个模糊的背影,若隐若现地导引着我。
“这大雪天儿出门,肯定是有要紧事吧?”她回过头大声喊。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看把你累得急得!是亲戚?朋友?”她放慢了脚步,一边掸着肩上的雪花,等着我。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亲戚?朋友?病人?……我沉默着,无言以对。我怎能对她实言相告:自己其实是去找一个旧友“兴师问罪”的!
脚底突然在一个雪窝里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将我拽住,“这该死的雪,真讨厌……”我忍不住嘟哝。“不碍事,不碍事。”她说,一边仍在搓着手指上的面粉。“就快到了,前面那个电线杆子右拐,再往前数三个门就是。”她抬起一只手,擦着脸上的雪水。我看见她花白的头发上,落满了一粒粒珍珠般晶莹的水珠。“大娘,请回吧,这回我认得路了……”我说着,声音忽然就哽咽了。
(选自《张抗抗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文字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