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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绝唱:一路走来一路歌

2024-01-22

巴蜀史志 2023年4期
关键词:苏辙惠州苏轼

绍圣年间,熙宁和元丰时期的政令全面恢复,元祐之臣遭到残酷打击,苏轼兄弟从此被一贬再贬,跌到了比“乌台诗案”那段时期更惨的境遇。

定州治军,增修弓箭社

元祐八年(1093)十月二十三日,苏轼抵达定州任上。

军事重镇定州,地处北宋与辽国交界的前沿地带,辽国军队时有越境骚扰。

当时,定州军政废弛,军营成了赌营,士兵缺乏训练,军官克扣军饷和赏赐,官兵的心思都不在戍边安民之上。当地百姓就自发成立“弓箭社”自卫。后来,王安石推行保甲法,弓箭社这种地方武装被取缔。这就造成了事实上的无边可守的局面。

北宋地方军政实行路、州、县制。“路”行使相当于今省一级的權力,河北西路含定州、深州、祁州等八个州,苏轼肩上的担子不小,其职位相当于太守兼边防司令。他虽是一介书生文官,但他早年御试制科考试的进策,就主张加强军事训练,提出了“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并“使平民皆习于兵”(《策别安万民》),多少懂一点国防军事。

第一件大事:整肃军纪。他把贪污的人发配到远恶之地,禁止军中饮酒赌博,严格进行作战训练,同时还向朝廷请求拨款整治了年久失修的军营(《乞修定州军营状》)。如此一来,军心渐渐稳定下来,军队面貌焕然一新。

第二件大事:恢复弓箭社。苏轼统辖的禁军仅2 万余人,别说有多大战斗力,单是完成7个哨卡日常驻守就显兵力不足。苏轼一边督导练兵备战,一边恢复自卫民团弓箭社,迅速形成兵民联防的边防格局。

他在写给朝廷长达5000 字的《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中,详细汇报了他恢复与壮大弓箭社的理由和计划,将对沿边七县一寨的3 万名弓箭社成员,强化组织管理,分期分批进行军事训练,然后派他们轮流昼夜值守哨卡、巡逻边防线。事关国家安全,宋哲宗立马准奏,还拨了一大笔专用经费。

北方的冬季,大雪纷飞,寒气逼人。转眼又到了年关,到处是成群结队逃荒要饭的饥民。苏轼紧急上书《乞减价粜常平米赈济状》,一边设棚施粥救济。他到开元寺祭天为万民祈福,期望民众早日脱离苦海。眼见春耕时节到来,他又立即着手号召逃荒要饭的人们赶紧回家耙地播种,并推广水稻栽培技术,以使民众来年有饭吃。

无论自身遭遇如何,他心里装的、手上拿的、文中写的、脚下跑的,始终是救民于水火,忧国于危难。

绍圣元年,苏辙“岁更三黜”,苏轼被贬惠州

正当苏轼在定州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又一场政治风暴无情地向他们兄弟袭来。元祐九年(1094)四月十二日,宋哲宗改年号为绍圣,大有承续先帝革新政统的意味。新党再度执政,熙宁变法的主要骨干章惇被召任宰相,熙宁元丰时期的政令全面恢复,质疑新法的元祐诸臣遭到围剿。

三月下旬,苏辙因上疏反对李清臣为进士考试所撰策题,冒犯哲宗皇帝,被贬出朝廷知汝州(今河南临汝)。

四月下旬,殿中侍御史弹奏苏轼任翰林学士时所作文字“讥斥先朝”,苏轼被罢定州任,以左朝奉郎(正六品文职)贬知英州(今广东英德)。尚未到任,几改诏令,又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今广东惠州)安置。

苏轼一向不善于料理自家生计,又乐善好施,这几年频繁奔波于朝廷和地方之间,经济拮据。千里远谪岭南,苏轼在汝州得到苏辙慷慨资助七千缗,让苏迈带领全家先去常州宜兴居住(之前在宜兴置有薄产),只带了23 岁的苏过和王朝云一同南行。

苏轼离开汝州不久,苏辙又贬至袁州(今江西宜春),行前将长子苏迟、次子苏适以及两个守寡的女儿安顿在颍川生活,只携幼子苏远同行。苏辙从副相高位被拉下,之后又贬官到他元丰时期的谪居地筠州,“岁更三黜”(《分司南京到筠州谢表》),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绍圣元年(1094)十月二日,苏轼父子到达惠州。虽是罪谪之臣,但依然受到惠州太守詹范礼遇,被特许暂居合江楼(三司行衙的招待所)。十多天后搬到荒郊野外、陋烂不堪的嘉祐寺居住。

第二年,程正辅任广东提刑。“罪臣”苏轼,正好属于他的监管对象。程正辅是苏轼的表兄兼姐夫,苏轼的姐姐八娘在16 岁时嫁给表兄程正辅,不受公婆待见,不到一年郁郁而终。苏程两家于是结怨甚深,几十年已无往来。

两人一见,前嫌尽释。在程正辅的干预下,当年三月苏轼重新入住合江楼。一年以后程离任,他又不得不再次搬回嘉祐寺。

当时的惠州比较落后,岭南地区瘴疠流行,时年34 岁的爱妾王朝云染疫去世。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窘困至极的苏轼,此刻欲哭无泪。

临难不苟是本色,苏轼抛开忧伤,全身心投入公务和创作

到惠州不久,他就发现惠州城四面环水,人们出入不便。经过一番考察,“不得签书公事”的苏轼,顾不得这些贬官禁忌,即向太守提出建议兴修“两桥一堤”——比如建西新桥,拟在平湖门和西山这两端筑建一段堤坝,中间造飞楼九间以作桥跨河,造桥的木料采用罗浮山中坚硬如铁的石盐木。这套方案,得到了程正辅和詹范肯定,全力支持实施。

在修桥过程中,苏轼每天带着苏过到工地监督指导。工程进展到一半时,资金难以为继,苏轼便将家中最值钱的一样东西——当年高太后赏赐的犀皮玉带,捐了出来。同时,给苏辙去信求助,苏辙和夫人史氏二话不说,就把从前宫里赏赐的黄金全部送来,支持兄长为民造桥。

经过8 个月的奋战,“两桥一堤”终于建成。后来,惠州百姓为了铭记苏轼的恩德,便把湖中堤坝称为“苏堤”。

惠州的农耕技术也比较落后,苏轼便反复向当地官员推介“秧马”——他曾在武昌见过的一种省力高效的插秧工具。为让农民快速掌握秧马的使用方法,“作秧马歌以教”。第二年,“惠州之民皆已施用,甚便之”(《题秧马歌后》)。

听说与惠州邻近的广州城存在饮水困难问题——“广州一城人,为饮咸苦水,春夏疾疫时,所损多矣。”当年游广州白云山时,在蒲涧寺见过的那股巨大的山泉忽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即刻提笔给广州太守王古写信:“如若于岩下开作大石槽,以用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绳、漆密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兴建这一引水工程,广州饮水难可迎刃而解。王古一看,恍然大悟,全盘接纳苏轼的方案,马上派人实地测量,于绍圣三年十二月动工建设。广州百姓有幸提前九百多年用上“自来水”。

这是苏轼又一辅政杰作。彼此都以造福一方为“仕宦快意事”(苏轼《与王敏仲书》),王古跟苏轼成了好朋友,时常向他讨教便民之策。不久,他们又着手创办了广州医药院,就像苏轼当年在杭州创办的安乐坊一样,加强城市防疫的同时,让百姓病有所医。

无论在位还是无权,无论顺境还是逆境,矢志不渝地置身于为百姓造福、为地方善治的实际行动当中,让苏轼的人生价值观、特别是以民为本的思想,得到进一步升华。绍圣四年(1097)二月,朝廷又一次大规模追贬元祐党人,苏辙责授化州别驾、雷州(今广东海康)安置。

苏轼则被贬到了天涯海角。四月十七日,在惠州白鹤峰新筑小屋才住了两月的苏轼,接到了流放海南的诰命。

这可是仅次于杀头之刑的重罚。苏轼带上次子苏过一人就出发了,并向长子苏迈(已于这年闰二月回到苏轼身边)交代后事,做好了老死荒岛的准备。

过藤州(今广西藤县)时,苏轼与赴雷州贬所的苏辙得以遇见。平时只能和诗寄思、已三年不见的兄弟俩,如今一路徐行走向雷州(那里也是东坡渡海的必经之地)。儿时趣事,兄弟情谊,怀远驿夜雨对床的盟约,兄弟俩有聊不完的话题。

六月十一日,兄弟俩在海边依依相别,苏轼父子便登船渡海,继续向海南岛行进。当苏轼回望送行的亲人那一瞬,苍凉与悲哀顿时与无边的水天迷茫一起,顿时铺天盖地卷来。

谁料,这一别,竟成了苏轼和苏辙兄弟的永诀。

谪居蛮荒海岛,苏轼依然抛开物我,坦然面对,开堂讲学,教化民生

七月二日,苏轼抵达昌化军(今海南儋州)贬所,父子俩住在破漏的驿馆里。

这个荒蛮之地的生活条件比想象的更加恶劣,像是回到了原始时代。苏轼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如此日子,以至于“士人顿顿吃芋薯,荐以熏鼠烧蝙蝠。初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蛤蟆缘习俗”(《闻子由瘦儋耳至难得肉食》)。

“九死南荒吾不悔”(《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苏轼依然不会向恶劣环境与贫病交困低头!

“咨尔汉黎, 均是一民。”(《和陶劝农六首》)当他身着汉装,戴上斗笠,穿上木屐,走在雨泥之中的时候,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黎民。他很快熟悉和适应了当地环境,并与各族百姓打成一片,然后接着做起了他该做而又力所能及的事情。

看到太多的荒田,他便挨家挨户去劝导人们勤事农耕。

眼见田里只有女人劳作而男人却坐家悠闲,他马上写文章批评这一陋习。

谁家有人生病,他就写信请内地亲友寄来药材,上门为其治病。

发现当地人常因饮用沟渠腐水而患病,他便领头找水凿井,东坡井从此水润儋耳黎民。苏轼常与城南的黎子云兄弟、军使张中等往来。为了方便在黎家聚会,大家不约而同地合力凑钱,在此搭建起一座棚屋。苏东坡给它取了个优雅的名字——“载酒堂”。

载酒堂渐渐从闲聚场所,演变为苏轼传播中原文化的讲堂。每次聚会,他都以闲谈的形式,给大家传授一些历史人文、农耕知识,教大家识字读诗书,送字赠画,等等。蛮荒琼山之间,“书声琅琅,弦歌四起”的文明教化之风日盛,千里迢迢慕名前来求学的外地学子也越来越多。其中,琼山青年姜唐佐,受到苏轼授学的格外重视,从学半年有余。后来,姜唐佐参加科举考试中举,成为海南史上第一位举人(虽仅及举子第,这对于教化初开的海南岛来说,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宋苏文忠公之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琼台记事录》)绍圣五年(1098)三月,宰相章惇派亲信董必来雷州巡察,继续迫害元祐诸臣。苏辙被贬移循州(今广东龙川),苏轼父子也被赶出州府驿馆。

无处可居的苏轼父子俩,只得在一片桄榔林间暂时栖身。偌大的天地,竟无一处可容苏轼之身啊!

重情重义的儋州各族百姓没有袖手旁观,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出钱出力,迅速盖起了5 间茅屋,五月苏軾父子住了进去。虽然四壁空空,但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心头五味杂陈的苏轼,给它取名为“桄榔庵”,并摘下一片桄榔叶,奋笔写下《桄榔庵铭》。

绍圣六年(1099)正月,蜀人义士巢谷拖着73 岁的年迈之躯,从眉山出发步行万里,寻访被贬的苏轼兄弟,到循州探望苏辙后,继往海南岛,不幸逝于途中。

贬居海南岛整整三年,苏东坡给儋州留下了一束文明薪火和无数惠民事功。他离开儋州时,“有十数父老皆担酒馔,直至舟次相送,执手涕泣而去”。苏轼感动写下:“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

遇赦北归,苏东坡病故常州,一颗巨星就此陨落

元符三年(1100)正月,年仅25 岁的宋哲宗去世。二月,宋徽宗继位大赦天下。

苏轼被内移廉州(今广西合浦)安置;九月改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潜山)团练副使、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十一月复任朝奉郎(没有具体职掌的低级官员)、提举(掌管)成都玉局观,外军州任便居住(在军营和州府之外,任随选择居所)。

同一时期,苏辙被命内移永州、岳州(今湖南岳阳),后复太中大夫(文散官,从四品),提举凤翔府上清太平宫,外军州任便居住。苏辙选择了定居颍昌(今河南许昌),同时不断写信劝说兄长也来这里落户,兄弟俩同居终老,再尝尝当年在怀远驿兄弟夜雨对床的感觉。

但是,北归途中的苏轼对于归老之地的选择还是犹豫不决——既想如弟弟之约,又属意心心念念的常州。早年他就多次跟弟弟说过,常州将来是自己最中意的养老之地。

五月中旬,颠沛流离的苏轼登上金山寺,自题一首令人泪下的千古绝句《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写完,苏轼决意致仕。

马上就要到常州了,苏轼病倒了。在常州卧床月余,于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 月24 日)逝世,享年66 岁。

顿时,四方震悼,山河同悲。

自早年通判杭州赴任途经常州,到这次病逝于此,苏轼先后14 次足及常州。如今他的生命历程,恰好走到这个他魂牵梦绕三十载的地方,便戛然而止。

这是不是上天给予这位——毕生恪守以民为本、坚持政道怀仁、倾力报国为民的东方之子——最后的眷顾与慰藉?

崇宁元年(1102)元月,苏辙葬兄嫂苏轼与王闰之于汝州郏城(今河南郏县)小峨眉山。然后,卖掉自己的部分田产得九千多钱,资助侄子一大家人生活下去。

宋高宗即位后,追赠苏轼为太师。宋孝宗时,追谥“文忠”。

苏辙老隐颍昌

苏轼去世不久,昏庸的宋徽宗调停新旧两党不成,于崇宁元年(1102)以蔡京为相,又开始迫害元祐臣僚。

苏辙被降为朝请大夫(从五品)。八月,朝廷下诏元祐党人子弟不得在京差遣,苏辙长子苏迟被罢太常寺太祝(朝廷中祭祀主管的助手)。

崇宁二年(1103),苏辙为避祸连累家人,独自躲到远离京城的汝南(今属河南)隐居起来。一年后返颍昌,直到去世,隐逸于田园生活之中。

苏辙子孙成群,家有百口(含前来投靠的苏轼子孙),光建住房就持续了三年。平日里,教敕子孙,读书著述,仍持有“不畏雪霜寒”(《读乐天集戏作五绝》)的品格。

崇宁五年(1106),蔡京铸当十大钱,招致币制混乱,苏辙作《丙戌十月二十三日大雪》诗,有“奸豪得巧便,轻重窃相易。……彼哉陶钧手,用此狂且愎”之句。政和元年(1111)二月作《春旱弥月》诗:“深愧贫民饥欲死,可怜肉食坐称贤。”看似隐居田园不问政事的苏辙,依然关心时局,忧愤时弊,牵挂民众困苦。

政和二年(1112)十月三日,苏辙去世,享年74 岁,同苏轼一起葬于郏城(今河南郏县),追复端明殿学士、宣奉大夫。

苏辙去世15 年后,“靖康之耻”爆发,腐朽的北宋王朝不敌北方豪强,被迫退守南方,是为“南宋”。

宋高宗时累赠太师、魏国公;宋孝宗时追谥“文定”。

三苏已逝,但他们那“致君尧舜”的拳拳报国之心和治国理政智慧才干,那超然物我情系百姓、走一路为民好事做一路的高大身影,那著作等身、百世所宗的诗词文赋,千百年来世代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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