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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苍茫

2024-01-22安宁

山东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少妇世家书生

《阅微草堂笔记》是一扇向着人性深处打开的窗户,其中记载的男男女女,都有让人憎恨之处。并非每一个女人,都毫无功利索求地爱着男人;也并非每一个男人,都是坦荡豁达的君子。故书中男女是多义的,丰富的,有血有肉的,欲望蓬勃的。恰是这样的人间欲望,千百年来,演绎了无数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

——题记

山东聊城有一书生,对《聊斋志异》里蒲松龄所写的青凤、水仙之女狐情爱奇遇,無比迷恋,常常心生幻想,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像那些书里的男人们一样,有同女狐艳遇的机会;如果能够娶个助自己一臂之力、青云直上的花妖女狐,那简直更美。这样的白日梦做得多了,他果然在某日夜行郊外之时,于某个坟墓处,忽遇富丽堂皇的私人宅院,猜测此宅当是狐媚所化,书生竟然生出兴奋,绕宅来回踱步,希冀与女狐有所偶遇。

不出所料,过不片刻,真有装饰华丽的车马自西而来,而里面的男女都衣饰考究,像是大户人家。其中有一中年女人揭开帘幕,指着道旁站立、两眼闪烁光芒的书生道:这个郎君就很好,可以请他进去。书生听到此句,心生兴奋,而当坐上车后,看到车上坐着的一位貌如天仙的少女,更是心花怒放,想着今日果真交了桃花运,成了大户人家的上门女婿,说不定很快可以在女狐协助之下,中得状元,自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这样想着,入门后看到两个婢女出来邀请,心内知晓她们为狐,也便不问名姓,随之进去。只是,并不见主人迎接他前去拜堂成亲,只是招呼侍奉十分热情,酒菜供给也都丰盛。书生心心念念着成为新郎,但又有些忐忑不安,怕不能如愿以偿。

这样左思右想,一直到夜里,忽然锣鼓大作,一个老人掀帘进来,对书生拜道:入赘的新姑爷已经到门口了,先生是有学识的人,一定熟悉婚礼仪式,所以还请委屈您给我们当一下傧相,这样我们整个家族都会觉得颜面有光。书生听罢,大失所望,恨不能一走了之,只是人家并没有提前声明,让他做女儿的丈夫,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况且又吃了人家的饭菜,难以推辞,也只能马马虎虎地做了一回傧相,而后连告别也没有,就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家人都以为他走失了,整个晚上四处寻找他的踪影。而书生则气愤道出真相,试图获得家人朋友的同情。不想,人人听了都抚掌大笑,认为这不是女狐戏弄了书生,而是书生自己戏弄了自己,带着艳遇的功利之心,结果艳遇没有碰上,反而被狐利用。

不过相比起男人李二混,书生还算是好运,至少临时充当个傧相,还算是一体面的活计。而李二混穷得在当地混不下去了,还没有忘了美色。他在前往京城谋生的路上,遇到一个骑驴的少妇,李二混见少妇颇有姿色,就动了色心,上前搭讪,又用言语撩拨调戏她。少妇不搭理他,但也没有发怒。第二天,李二混与少妇又在路上相遇,少妇这次对李二混脸色好看了一些,还暧昧地扔了一方手帕给他,又留下一句话说,她今晚在固安住宿。这句话的含义不言自明,是让李二混跟上她,去固安会合。

少妇骑着毛驴走了,李二混捡起手帕,欣喜若狂,看到里面竟然是几件金银首饰。李二混正缺乏旅费呢,这下好了,既有了美人的身体相约,又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金钱资助,简直是遇到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于是李二混兴冲冲地拿了首饰去附近的当铺里当掉,不想,当场被当铺老板抓个正着,说这首饰恰好是他们刚刚报官失窃的那些。李二混被严刑拷打一阵,不得不含冤招认这些首饰是他从当铺偷来的。

想来李二混被毒打之时,一定恨透了少妇,也大致猜测到了少妇乃是一个调戏了他的女狐。但他实在该痛恨的是他自己,贪图便宜,迷恋美色,无事招惹女人,终于被人惩罚。当然也或许,那少妇根本不是什么女狐,而是与当铺老板为一家人,串通好了,故意要给李二混一个惩罚,警告他世间的美色,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采摘吃的,尤其,是路上偶遇到的女人。

乾隆九年河间府科考,有一书生跟李二混也有得一拼,在人生重大的抉择面前,还没有忘了满足内心欲望。在赶考的中途,偶遇一个少妇,打扮鲜亮,站在官道边的柳树之下,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在避阴凉。书生笑嘻嘻走过去,拉住手中驴子的缰绳,故意向少妇问路。少妇当场变了脸色,道:南北大道往来的车马那么多,你怎么就会迷路?我看不过是欺负我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行路罢了。说完了,便有一块瓦横飞过来,书生当即血流满脸。而那少妇,却飞快走进了附近高粱地,再也没有现身。

不知这少妇究竟是人是狐,还是鬼。没见她抬手捡拾瓦片,瓦却自动飞了过来,所以怀疑她不是人,但鬼又不会青天白日地出来,那也只能是女狐所为。倒是那书生,心内理亏,被周围一起赶考的同学问起,还羞于承认,遮掩说是自己骑驴不小心掉了下来,给摔伤了。

乾隆十二年秋天,还有一个京官的儿子,也是好色之徒,晚上路过京城横街东口,自称说被一女人给骗到了家中,但极有可能,是他蠢蠢欲动,将人家良家女子,当成了青楼女,结果还没等做成好事,人家女人的丈夫半夜归来,强迫他脱掉全部衣服,赤裸裸地将其扛到了附近的坟地里。这京官的儿子没有办法,又愧疚难当,只能大声叫喊,声称遇到了鬼魂,借此遮掩那赤裸的欲望和身体。是有人好心,告知了他的家人,才将趴在坟地里一丝不挂的他给接了回去。不过这事很快传播开来,并成了他和他父亲的一大笑柄。

可见千百年来,轻薄的男人从来不在少数,都逃不过色欲的诱惑。心中的那份欲望发动之时,也是男人的轻薄之举,要遭受惩罚之际。因为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白白施与的色诱,色输出去,到头来还是以同样轻浮的方式,回馈给那个欲望蓬勃的人。

康熙末年有一嚣张跋扈的世家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将仆人的妻子强行奸污。做仆人的,总归没有能力跟主人抗衡,在人屋檐下谋生,又不能报官,只能忍气吞声,以至于怨气郁结,得了食不下咽的不治之症,而这世家子,并不以为然。大约,他是欺凌仆人惯了的,知道没有人会违抗,只要他想,这世界都是他的,所以也便肆无忌惮,连道歉赔偿也没有,任由那仆人郁郁而终。临死之前,仆人用手抚摸着已经怀孕的妻子的腹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能否为你的母亲复仇?

想来腹中的胎儿一定是听到了做父亲的悲伤,或者,在这个被侮辱的男人死后,做妻子的,每天都对着腹中的孩子说话,告诉她所受的屈辱,和应该牢记的仇恨,所以他们不仅如愿以偿,生了女孩,而且聪慧美丽,让人生爱。不知是做母亲的,特意让女孩吸引世家子,还是世家子的确被女孩蛊惑住,再或,根本就是受了母亲日复一日的复仇指教,女孩知晓那个对自己艳羡的男人,就是曾经侮辱过家族的仇人,所以刻意接近,犹如一个用美色执行任务的间谍。

等到女孩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开来的时候,忘了自己曾经对其母亲罪恶的世家子,再一次将欲望投向这个家庭。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奸淫,而是娶其为妾。女孩出嫁的那天,做母亲的会对她说一些什么呢?一定是叮嘱她不要忘了曾经的仇恨。而躺在世家子床上的女孩,心里含着仇恨,脸上却要强装笑颜,百般诱惑,甚至还忍着屈辱,为其生下一个儿子。只是,世家子福禄短暂,很快患了糖尿病,且不久便赴了黄泉。而在世家子尚在人世之时,无人可以约束的女孩,便开始放荡不羁,不守妇道,周旋于多个男人之间,全然不顾及世家子的家族声誉。终于在世家子的葬礼上,跟人打起风月官司,用最切实际的放浪举止,给世家子以致命的羞辱,完成还在母腹中时,便被授予的复仇的家族使命。

这大约是一种比较显性的复仇方式,而且方式温和,不知其因者,也大约以为女孩天性放肆,并不认为是为家族复仇。而另外一个仆人的女儿,则在主人将其父母凌虐致死以后,用隐形的却近乎阴险的方式,展开了她的仇恨之旅。此女擅长攻心,知道主人喜好,但凡衣食住行,无不安排得入心入肺,让其心满意足,信任于她,并将家中大小事务,全交给其管理,连正室的权力,甚至都全部下放交给了她。而为了笼络讨好,此女在性爱上,也是极尽妖媚之能事,让主人床上床下,都离不了她,算起来,她可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是一个全能型的老婆。所有知晓她家庭历史的人,都对她鄙夷,想着她的父母算是白养了她这样一个女儿,将仇恨忘记也就罢了,竟然还如此全心全意地对仇人好,似乎,这个仇人才是生养她的父母。有人甚至以为这个主人有蛊惑人心的法术,能让不共戴天的仇人,比所有人都效忠于他。

但此女并不介意别人的风言风语,照例全身心地将自己投入到这个家庭中来。只是,在其得到主人的信任,让主人一心一意地听从她后,这个家庭,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主人被其引导着,学会了奢靡享受,家中财产,没过几年,便被其挥霍掉十之七八。继而,主人和正室儿女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此女夹在其中,貌似说和,但常常让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终于如仇人一样,彼此忌恨。

这几乎是一个比武则天还有手段的女人,甚至懂得用《水滸传》中宋江柴进的故事,教唆其丈夫做一个如他们般顶天立地的英雄,要结交此类豪杰,方不枉来世一遭。做丈夫的,当然不服软,终于走上结交江湖盗杰的道路,并最终杀人,被官府捉拿,判处死刑。

人人都以为其夫被行刑之时,这个与男人“沆瀣一气”的女人,会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可是,刑场上却并不见她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壶好酒,跪在父母的坟前,一边敬酒一边哭诉说:这么多年,你们和周围人一样,以为我不为你们报仇,忘记了家族的仇恨,所以每晚都拿梦魇吓我,在梦里凶恶地似乎想要将女儿杀掉,而今你们应该明白,我是怎样忍受着煎熬,走过了这么多年,让这个男人和他的家庭,一起毁灭。

这些话,男人是听不到了,他至死都不知道送他上刑场的,不是盗贼,不是官府,而是枕边这个仇家的女儿。他以为当初杀掉了她的父母,娶她为妾,无人会惩罚他的罪行。素不知,一切都被命运之手掌控着,他做下的一切罪孽,终于被一个女人,以这种更为毒辣的方式,做了了结。那个日日潜伏在他身边的美妾,在一开始便是携带了剧毒的蛇,缠绕在他的身上,看似缠绵悱恻,实则已经将致命的毒液,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一点一点,注入到他的五脏六腑,直至他外表看去华美,但内里早已腐烂成泥。

木工郑五生前便应是功利现实之人,因为家境贫寒,技艺也只能勉强糊口,所以便学会了精打细算,是脚踏实地过日子的男人,人生的困苦艰难,也难免让其变得功利,凡事要为谋生考虑,否则,明日必会缺衣少穿,忍饥挨饿。所以苦日子里熬着,对婚姻也格外现实。当初流落异乡,一定要带着家中老母;而即将死了,首先考虑的,也是老母的生存。至于妻子,在此时也便成了母亲唯一的保障和生活来源。但郑五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财产能够留给妻子,而妻子又不擅长女红维持生计,那么在他死后,如果妻子再嫁,无疑母亲会冻馁而死。他当然留不住妻子的心,可是为了母亲,他不得不扔掉素常做家中顶梁柱的颜面和男人的自尊,与妻子约定,如果有能帮忙赡养母亲的男人,就同意她嫁。这句话的潜台词,当然是如果所嫁男人不愿意赡养他的母亲,那么他以前夫的威严,不会允许女人再嫁。而且,他还很违心地对妻子的再嫁,做出“死不恨也”的承诺。

这“不恨”,当然是有条件的。所以他的心里,其实对于妻子的再嫁,还是嫉恨的。如果没有母亲,他当不会同意女人跟别的男人再有婚姻,一旦违背,怕是鬼魂会夜夜前来,让其妻不得安宁。但也或许,他根本不关心妻子的生死,知道妻子“拙于女红”,却只认为母亲会冻饿而死,至于做妻子的,将来流落何方,以什么谋生,他根本不予考虑。在这场婚姻之中,他的孝心,远远超出了对于情感的付出。

果然,妻子再嫁后,一旦对其母亲侍奉稍微怠慢,房间里便会响起碗盘碎裂、竹竿折断的声音,想来,是他的鬼魂,就隐匿在这个新家的某个角落,所以见到母亲受了委屈,虽然不能暴打尘世的妻子,还有那个跟他无关又有关系的男人,却通过这样的声音,提醒妻子他心中的愤怒,让其生出畏惧。甚至有一年的冬天,因为棉衣没有做成,母亲哭喊着寒冷,他便制造出鸣钟击鼓似的巨大响声,让那墙壁几乎震动倒塌。而那个母亲,大约也知道儿子魂魄在暗中护佑,做儿媳的,还有那个原本没有义务赡养她的陌生女婿,不敢对她生出不敬,所以便多了几分嚣张,受了点寒冷,便要夸张地哭号。

好在,他的母亲只活了七八年,在其死后,郑五立刻销声匿迹,不再关心妻子的生死。他的爱恨,到此便功利地结束。而他的妻子,也终于获得解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此为功利之鬼,也有痴情之男,生前不舍妻子,死后魂魄飘荡,也必紧随左右,无法放下。男人生前小康,家境良好,可惜二十七八便不幸去世。那时妻子年轻,儿子尚幼,人生刚刚进入美好,却要舍弃这世间良辰美景,想来也是悲伤。所以他在死后,魂魄一直坐在家中的丁香树下,就像昔日他与妻子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一样。因为阳气过盛,他无法靠近妻儿,只能这样远观,听妻子的哭声,孩子的啼叫声,或者兄嫂对妻子的唾骂声。他帮不上任何的忙,唯有眼睁睁看着妻儿在家中受尽委屈。他在去世之前,或许就已经有所察觉,兄嫂终将赶出妻儿,独占了那小康的家产,所以便日日这样守护着,一见人来,便在窗外侧耳倾听,想知道那人是不是来谋划妻儿的归处。

果然,他担心的事情发生,媒人到来,代兄嫂给妻子推荐后半生的去处。初始妻子没有同意,他“稍有喜色”,可是,那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怎会轻易放弃,而做兄嫂的,又怎会让孤儿寡母白白地占着家产。所以当那媒人一次次来往于兄嫂与女人处,男人也内心仓皇不安。知道不能久留的妻子,终于接受了聘礼,答应改嫁。男人那天坐在丁香树下,想起生前往事,和死后无法改变的妻儿的结局,泪如雨下。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整装待嫁,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成,唯有一路像猫狗一样地跟着妻子,看她梳妆,陪她整理旧物,甚至听到妻子一声夜间的咳嗽,都惊慌不已,要起身相看。

如果做妻子的,能够感知到丈夫死后的眷恋,或许会不再嫁人,忍受兄嫂的一生苛责,可是,世间活着的人,怎么会知道死去的那一个,这样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或者月亮也没有的夜晚,孤独徘徊,倚墙哭泣呢?甚至她出嫁的那天,他也一路跟着,看着她与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行天地之礼,成为夫妻,他还看到她坐在床沿上,等着醉意熏熏的男人,与其共度洞房花烛之夜。那一刻,他心中当有比死亡还要深的绝望。他眼看着烛光熄灭,世界上那个他最爱的女人,与别人同床共枕。而他,也到了要退出房间,去看被独自留在兄嫂家生活的儿子。可他依然无能为力,看兄嫂掴儿一掌,除了“顿足拊心”,咬牙切齿,他无以表达内心的悲愤。

世界上的男女情爱也大抵如此,生前不爱的,即便死后也依然不爱,除了那未能抵达的功利目的,让死去之人不能够放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死亡,轻易地就被原谅、宽恕。死亡,不过是人生路途中的一个节点,不是终结,而是中途。而那生前相爱的,也照例会在死后内心依恋,缠绕不休,并不因有了死亡,而内心升华,可以忘记、放下、轻松转身。那时的死亡,依然只是中途,横亘在生死茫茫的男女之間,无法跨越,只留绝望的爱恨,给再也无法相通的爱人。

姓姜的男人不知道患的是什么病症,一辈子像姜一样辣,死到临头了,从内到外还膨胀着一股子占有欲,看什么都觉得是自己的,不舍得留在这个世间,恨不能都像纸马纸车一样,烧了带到阴曹地府里去。若是他做了皇帝,想必会整上三妻四妾,都一起跟着陪葬,否则,那心里会觉得亏了,硬撑着无论如何都不想死。昔日身强体壮之时,能够朝老婆孩子大吼大叫,显示威风,又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他的私有财产,生前归自己掌控,死了呢,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所以当姜某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也依然没有忘了处置自己的这些财产。尤其,对那个漂亮的老婆更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再嫁,要为自己守着这个家。或许,他还会许以暂时看不到收成的好处,细细说给即将守寡的年轻女人听,告诉她不止这家里的一切都归她所有,等她某一天与他地下相会,他少不了会在阎王面前为她说些好话,授予个贞节牌坊给她。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种种要求,一般人大概都会答应,即便是阳奉阴违,之后变卦,反正床上的人一蹬了腿,也就看不见这世间的事了。所以女人明明知道为一个男人守寡后半生,是一件对自己残酷的事,可是依然违心地应了下来。她还应景地落了眼泪,至于这眼泪是为这生前死后都想要控制自己人生的男人而哭呢,还是为此后凄凉的寡妇生活难过呢,大约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

姜某死后,果然有男人看中了美艳的少妇,花了比少妇初嫁姜某时还要多的聘礼,找媒人劝说她做自己的小妾。这样的结果,对于一个二婚的女人来说,算是不错的归宿了。相比起一个人毫无经济来源、坐吃山空地当一个可怜的寡妇,而且还要应付那些时不时在墙头窥视、欲望勃发的小流氓,能有个男人依靠,尽管是做妾,可总归是有了一个家庭的庇护;况且,男人并没有看轻再嫁的女人,能够给出“重价”,足可见她在他的心里的位置。

女人很快忘记了当初对于一个濒死男人的承诺,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登上花轿,准备再嫁他人。坐上花轿的那一刻,女人回头看这个旧居,有没有过惆怅或者愧疚呢?会不会脑子里忽然闪过曾经许下的诺言?或者对男人说几句原谅的话?已经不得而知,也或许,她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些,那个潜伏在角落里一直忠心耿耿的家犬,就已经被男人的鬼魂附了身,人一样站立起来,朝女人猛扑过来,并抱住女人那张作为此生唯一资本的漂亮的脸,啃噬起来。

这真是一场残忍的“意外事故”,女人被家犬毁容,又失去了一只眼睛,成为此生注定再也没有男人会娶并觊觎的“废人”。而那个在阴间的自私男人,看到女人血肉模糊的脸,大约心里浮起的只有带着痛恨的得意。而此后这个被毁容的女人,她凄凉的一生,怕是再也不能脱离仇恨的苦海。

这大约算是一个鬼魂复仇的例子,只是这种复仇,鲜血淋漓,太过惨烈。倒是叫张某的商贩,在京师娶到的一个二婚妇人,同样受了前夫鬼魂的报复,却只是将心里的愧疚疏导出来,算是彼此做一个阴阳的了结。张某之妇,不像姜某之妻的小门小户,举止颇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看上去至少是见过世面的女人,所以张某的千金产业,她也能帮忙打理得井井有条,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婚姻助手。她之前的婚史,大约是被她自己给刻意隐瞒了的,所以连做丈夫的张某,也只知她来自京城,对其之前的经历,知之甚少。也或许,少妇编织了一个更好的谎言,骗过了张某,否则,一个有千金产业的男人,不会娶一个二婚的女人为妻。

再好的谎言也总会被人揭穿。一心一意将心思交给新的男人的少妇,在寂寞黑夜中,大约也会想起往昔的一切,想起那个死去的男人,曾经怎样与自己欢爱,并彼此许下自以为不会变动的诺言。所以当有一天,那个在阴间的男人现了身,坐着八抬大轿,声势显赫地抵达门口,并命令随从将她捆绑了来,那一刻的她,内心是有巨浪翻滚着的,前尘往事,全在看到这个男人魂魄的时候,朝她席卷了来。而被前夫判为无罪的张某,在一旁看到这显赫的声势,知道来者不善,生意人保本为上的本性,让他选择了沉默自保。但他大约也猜得出,这个从未向自己提及过往事的妇人,惹怒了如此高官,当是有重要的事情曾经发生,而他对于这个刚刚打开的故事,也只能做邻人一样的看客。

高官命令随从脱了妇人的衣服,杖打了其臀部三十下,而后昂然而去。村人皆尾随观望,见那高官的车马,行至林木隐秘处,便不见了踪影,只看见旋风滚滚,向西南而去。而受了杖刑的妇人,只一个劲地对着那远去的车马,不住地叩头,称自己犯了死罪,乞求高官的原谅。直到后来,事件平息,人追问其故,女人才哭着道出缘由,说她原本是京城某侍郎的侍妾,当初高官在位之时,女人便擅长经营自身在家中女人中的地位,为了与其他妻妾争宠,保住自己在高官心里的位置,曾用“决不再嫁”发誓,向高官表示自己的忠心。可惜,世事难料,高官不幸去世,而他的妾们也作鸟兽散,这个向来擅长经营自保的妇人,也很快选择了家有千金产业的商人张某,再次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出路。

从古至今,女人一旦死了丈夫,若为经济原因再嫁,本是无可厚非。在去世之前便为女人找好出路的男人,大多是真爱女人,舍不得她留在世间受苦,所以即便心中不舍,还是希望看到她能幸福。而那些不许女人再嫁的男人,大多心里自私,控制欲强。至于死后千方百计还魂,惩罚再嫁女人的男人,他生前对女人的爱,也值得怀疑。而那在他死后立刻再嫁的女人,若不是生前就在男人的控制中吃了苦头,又怎会如此迫不及待地为自己选定一个好的前程?

所以人之情感,原本无需怨恨对错,也无需追究那曾经许下的诺言,若是真爱,无需诺言护佑,生前死后,一样忠贞,岂是死亡可以即刻将其烟消云散?只是,这般道理,那欲望重重之人,在死后也不能明白。

天津有一孝廉男,读书颇多,但并未了悟,时常与轻薄少年郊外嬉戏。一日在外踏青,见柳荫下有一美艳少妇骑驴而过,颇是动人。孝廉男欺其单身无伴,便想戏弄一番,占些便宜。于是便邀一行浪荡公子哥们,在少妇身后追逐,并吹起流氓口哨,大声说些调戏言语。少妇自顾自地在前面抽打着驴子,并不搭理他们的轻浮举止。有那么两三个人,大约腿长,跑得飞快,追上少妇,并一脸坏笑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出乎意料,少妇跳下驴子,说一番软语,并不呵斥,而浅笑中似乎还有享受这些男人们的吹捧调戏之意。后面气喘吁吁赶着的孝廉,大约心花怒放,于是快马加鞭,与另外的三四人,三步并作两步,也赶了上来。

如果这个少妇,是另外的一个什么人,想来孝廉会释放出体内所有欲望与热情,加以撩拨调戏,甚至,如果少妇并不反抗,几个人被荷尔蒙激荡着,与其发生性爱也未可知。而这样的艳遇,在圣贤书里当然寻不到踪影,那个日日守候在家中的妻子,也不能给予,所以能够偶尔碰上,大约是孝廉外出踏青的最大心愿。可惜,当他看到少妇的容貌时,大吃一惊,竟然,这个与人轻薄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也没有任何理由,在他踏青之时外出。疑惑愤怒之下,孝廉还是走近女人,厉声呵斥。而做妻子的,并不搭理他的训斥,照例对其他男人们卖弄风骚,举止近乎青楼女子般放荡不羁。

被戴了绿帽子的孝廉,万万没有想到,他当初号召狐朋狗友们追赶少妇时,会被如此羞辱。人群中也大约有男人认识他的妻子,嘴上不说,但举止间却有了对孝廉的同情和嘲弄,这让孝廉男更是气炸了肺,上去便要掌掴女人。而他的妻子,却忽然飞身上驴,并换做另外一个女子的容颜,用鞭子指着孝廉讽刺道:见我是别人之妇,便生出猥亵之心;见我是自己之妻,则忿恨如此。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谈什么挂名挂籍?说完便消失不见,只留下面如死灰的孝廉男,呆立在路旁,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震住了。

这个显然是用变幻术调戏孝廉的女狐,不知怎么单单看上了这样一个男人,进行训诫,或许觉得他尚能调教,再或同情他家中妻子,希望这个男人能够节制欲望,一心读书?无论如何,终归是一个比人间男女都懂得克制的女狐,相比起那些风骚妖娆的女狐,她大概可列入导师之行列。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狐,都有她这样引导世间男女的品德。康熙年间,就有一个女鬼,修行百余年,依然难以自持。是浙江枫泾一带的一个太学士,在一荒宅里读书,大约是闲得无事,再或忍受不住寂寞,某日在草丛间发现断裂的石碑,上有数十字,似是记载某个早夭女子的生平。书生未曾在书本中发现颜如玉,便祈盼晚间这夭亡女子的魂魄,会来相陪,于是便将一些瓜果茶点,放置在可能是其坟墓的地方,并念念有词。没人听到,那词里当然会夹杂些爱慕甚至情色之语。大约会说希望娘子夜间红袖添香,也或夸赞女子生前定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总之是讓女人们听了飘飘然,并身体温软下去的暧昧之语。

那书生真是有恒心之人,如此相念祈祷,竟是长达一年有余。而地下女鬼,也终于没有经得住书生的语言挑逗,某一日夜间,手执了芬芳野花,独自一人在菜畦间徘徊,见到书生,嫣然一笑。书生当然知晓这笑中的深情,也很配合地给予视线和言语的挑逗,这孤男寡女,在荒宅之中,热辣辣地便生了情。眼看着这内心里的情欲,热烈燃烧起来,书生适时地将美人引入篱笆后的灌木丛间。

接下来的桥段,当然是男女身体的厮缠。如果彼此中意,此后夜夜前来相会,也是可能。即便只是一夜销魂,也足以让书生在苦读中,得到慰藉,否则,不会用一年多的时间,诱惑地下美人,前来相会。欲望盛到连鬼也不怕,足可见书生心里,对于情欲的渴望,已经炽热到一触即燃。

只是,君有意,鬼却忽然反悔。凝视面前被情欲折磨得饥渴难耐的书生,女鬼竟是很冷静地想了片刻。这片刻中,她心里当然是在做着激烈的挣扎,一面希望与书生共度良宵,身体厮缠,一面却又纠结长久的修行,是否会自此毁于一旦。最终,她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道:修行一百多年,心已形同古井,不起波澜,怎么能因这样一个放荡子,而动了凡心?这样说完,也不和书生告别,一声叹息,便倏然不见。

朱熹有诗云: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大约,人之欲望,真是世间最险恶的一座山峰,比起山崩海啸、家破人亡,更能加速人之毁灭。多少人一念之差,向下张望,便丢了性命。花妖鬼狐,都不能克制,而尘世男女,更是在这险途中,摇摇晃晃。如果有幸,遇到骑驴女子,尚可收敛脚步,做个正人君子。如果不幸,则栽倒在情欲泥坑之中,如当下权势之人一样,被情人拉下马来,断了辉煌前程;或者,化为灰烬,也未可知。而只有人心这口古井,适时喷涌,细水长流,方可抵挡一切诱惑,安稳自在,立在当下。

某世家子不知为何,喜欢在坟园里读书,大约觉得此地安静,无人打扰,因而可以奋发图强,一心只为功名。不过书生们总是热爱风花雪月,即便是暂时地安于寂寞,那一颗心,始终是在尘世中的;或者像那园中的红杏,早晚会在某一天,沉甸甸地熟透了,探出头去,诱惑路人,或者被路人诱惑。所以世家子所居的坟园外,尽管只有十几家居民,且皆是为坟中名门望族们守墓的卑贱之人,某日墙头上露出一好奇张望的美艳女子时,世家子的一颗心,还是雀跃起来。那女子显然颇懂得诱人之术,并不以全部面容引诱世家子,而是于那缺口处,只露一半的笑靥,犹如遮了朦胧面纱的一轮月亮,而且,不等世家子看清那眉目间的深情,便巧笑着“避去”。过了数日,她再来,假装“墙外采野花”,但那一颗心,却寄于墙内的世家子,时不时地偷觑上两眼,那偷觑还是凝神注视,甚至这也不够,竟是登上墙的缺口,露出半个身子来,似乎窥视那清高宋玉的“东家”之女。

世家子果然动了心思,身在坟园里读书,但心里却对坟园外的人念念不忘,而且魂牵梦绕,期待某日可以深夜相伴,无限温存。但这样的念头,一转身,便生出犹豫,想着附近皆是看守坟墓的贫贱之人,所生女儿,也多是“粗材”,不会有此“艳质”,而且穿着打扮也是粗糙,断不会有如此华丽妆容者,所以当下便怀疑此女为坟园里的某个鬼狐。有了怀疑,墙头女再如何眉目传情,世家子都始终不为所动,更不会主动上前,打上一声招呼。

这颇有些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明明女子有意,主动投怀送抱,却假装了正经男人,毫无情趣地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道德好男人。这样的男人,以为收获了道德家们的夸赞,却不知,在渴望温柔缱绻的女人们这里,得到的却是奚落。某天黄昏,世家子一个人站在树下赏月,便听到墙外的两个女子窃窃私语,其中一个道:你的意中人此刻正在月下散步,何不去陪其共度良宵?而另外一个则回:他心底怀疑我是鬼狐,我何必如此不知趣地再去吓他?问者笑:青天白日的哪儿有鬼狐,这痴傻书生,真是不解风情至此!这话让世家子一时欣喜若狂,刚要整了衣冠出门会这艳遇,那心底的道德家又跳将出来,想着自己说自己不是鬼狐的人,必是鬼狐无疑,就像世上小人没有自称为小人的,而且不只是不承认,还拼尽全力无限诋毁小人,以便表明自己不是小人,这皆是惯用的伎俩。这样一想,便庆幸自己及时在那防线上止住了脚步,转身回了书房,且再不肯出来听那月下女子的闲谈。

男人能做到如此理智清醒,此生会少了多少趣味。当然会避掉一些麻烦,可是更会错过许多姻缘,并遭来女子们的嘲弄。此类男人,即便是身在情爱之中,也定会心神不定,疑神疑鬼,让那原本有心与他共度一程的女子,皆学了墙外之女,不管他如何在第二日“密访之”,皆“不再来”。

不过相比起另外一个书生,这世家子倒还算是有血有肉,至少有那么一些时刻,他是动了点情的,尽管那点情倏忽即灭,让他重新成为世间一个中规中矩到了无情趣的男人。而另一在夜雨中家里园亭下独坐的书生,则堪称一个让人厌倦到想敲他一个竹杠以便促其醒悟的“道德模范”。夜雨中如有红袖相伴,哪怕只是说说闲话,没有身体欲望,也当是一件日后回忆起来的美好之事。而当一女子掀开帘子,进来自我介绍说,她来自墙外的某户人家,悄无声息地观察他这“宋玉”已经良久,只是羞于近前,今日夜雨来伴,实是心中抑制不住仰慕。这样一番表白,正常的男人大约都会惊喜,为能有这样聪慧女子看上了自己,也为孤独中忽然到来的缘分。可惜這书生偏偏很不识趣地质问一句:园外雨下得如此之猛,为何你却浑身上下没有濡湿一滴?

这样的审问,让此男看起来颇有做私家侦探的天分,如果结了婚,他的妻子怕是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会常常躺着中枪,无缘无故就被怀疑红杏出墙。审讯之下,这女子果然词穷,只能承认自己为狐。相比起聊斋里的书生,此男可谓无趣至极,不仅没有对女狐的渴望与眷恋,还继续审问:此地少年多了,为何单单选中了我?女狐回他,一切皆是前生定下的缘分。假若一般男人,听了这样浪漫的解释,一定颇为心动,管她女鬼女狐,如此艳丽,共度良宵,无论如何都是一桩美事。可惜,接着这一回答继续喋喋不休的书生,迂腐地几乎让人生厌,质问女狐:这缘分究竟是谁记载下来的,又归谁管领,谁告诉了她,女狐前生是谁,他前生又是何人?因为什么结缘,又结缘在哪个朝代,哪一年月,请她一一道来。

这一连串的问题,若是孩子发问,倒也可爱有趣,偏偏是一雨夜中的书生,便坏了情趣,再怎么柔情蜜意的女子,被这样一番逼问,怕也会失了心绪,更不必说对其窥视已久,又冒雨前来的女狐。大约已经凉了一半添香心境的女狐,仓促间无言以对,嗫嚅许久,才回复他道:你千百日不坐在此处,偏偏今日坐此,我见千百人不能欣悦,偏偏见你欣悦,这难道不是前缘所定么?所以,何必拒绝如此良宵?书生闻此,更不为所动,直接冷言下了逐客令:若有前缘,一定相悦,我刚刚坐此,你便前来,但我心不为所动,可见我们本无此缘,所以请不要留在此处相陪。

女狐想来真的是倾慕此书生良久,如此一番无情无义之语,还让她犹豫不决,到底该不该离去。还好窗外有同伴及时唤她:丫头真是不解人世,何必寻觅眷恋如此木头般冷硬之人!同伴的冷水,果然泼醒了情陷前缘的女狐,“举袖一挥,灭灯而去”。好好的一段佳缘,便毁于如此薄情寡欲的一个书生,让人看了,着急到恨不能化身为他,拦住那离去女狐,成就了这一段好姻缘,哪怕,只是一个雨夜,也不枉女狐关于前缘的这一番动人解释。

世间大约不少此类多疑或者迂腐到失去人性本真的男人,尽管书中记载,有附会于清朝名臣汤文正之嫌,大抵是夸赞他对女色的定力之深。只是,如此之深,不免让人惋惜,少了做人的一些趣味,让一段本应枝繁叶茂、鲜活无比的人生,变得枯燥黯淡,毫无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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