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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之城》:二元对立中的自我与他者

2024-01-21宋睿雪晴

关键词:张亮虚拟世界身份

蔡 维,宋睿雪晴

(1.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1;2.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井中之城》创造了一座独具特色的虚拟城市。小说中存在“井内”与“井外”的空间对立,及“魔神”与“土著居民”的主体对立,二元对立的建构和解构不仅呈现出人物对内在自我的不断追寻,还揭示了人物内在自我与外在他者之间的关系。作者刘洋以科学与文学的双重视角为读者诠释了他对宇宙的科学认知及对生命力量的文学想象。

一、“逃离”与“回归”的自我与他者

《井中之城》以一座存在于微观电子之中的虚拟城市为舞台,这座城市由二维外星人与三维人类共同筑造。在这座城市中,“电子”既是真实世界的产物,又是虚拟世界的灵魂,更是连接两个不同维度文明的纽带。在《井中之城》中,虚拟与现实不再是相互排斥的存在,而是在同一个宇宙中实现了交融。然而,要踏入这座城市并非易事。人们不仅需要将自己的意识以数字方式上传,更是要抛弃自己的肉身,将自我化为纯粹的信息存在。一旦踏足其中,再次回到现实世界就成为了一项艰难的任务,不再是简单地登录与退出,而需要解开复杂的“骰子游戏”。选择上传意识的人类,他们的记忆或被封印、或被重置,失去过去的身份,代之以全新的身份在井中城市中生活。这座井中城市仿佛是一个新的二维文明,一个数字化灵魂的天地。

在《井中之城》的世界中,城市空间巧妙地形成了“井内”和“井外”的对立。井,作为主人公生存的居所,虽然是无生命的空间,但却成为探究人物价值观念的窗口。井无法对人作出反应,但人对待井的态度,不仅能反映他们的内心需求,还能揭示他们的价值观念。在人和井的关系之中,首先浮现的是井中居民的身份认同问题。这一问题实际上是由空间差异所导致的主体归属感的不同。

文本中的主体可以被划分为两大类:本就属于井的普通城市居民和外来的人类。前者是井的一部分,他们自然而然将井视作他们的家园,在井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建立起强烈的情感与认同;作为三维人类的后者,他们以独特的意识形态存在于井中的二维世界,当他们开始“觉醒”,逐渐恢复以前的记忆,往往会面临身份认同的困惑,他们对身份的迷惑实际上涵盖了“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将何去何从?”等哲学深思。以小说主人公之一的叶子为例,她进入井中,并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而是被动地放弃了她原来的身份。尽管她的肉身在现实世界中早已不复存在,但她仍旧怀有挣脱虚拟世界的束缚、回归故土的愿望。而另一位主人公叶文,当他还是快递员张亮时,并没有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过怀疑。然而,外部世界的变动引发了他的质疑,他逐渐开始记忆的闪回,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问题,从而开启了重构自我的道路。

主人公的自我身份认同与个体的重构是小说的重要成分,而这一过程是在井中展开的。在中国文化中,“井”具有丰富的的文化内涵。庄周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表达了井之局限,及井中之物对广阔天地的无知。坐井观天是中国的古语,突显了井的封闭特性。然后,井也代表家园,人们凿井饮水,因井聚居,形成村落。在《井中之城》中,城市竟然建造在深井之中,这座城市中有许多我们熟悉的存在:小区、广场、茶餐厅等等,但熟悉之中却也有许多异样与陌生,比如无法突破的高井、用于控制人流的回廊、似乎有特异功能的管道……这不禁引发我们一系列的困惑:为什么城市会建造在井中?为什么井中的人们无法离开井?如此种种对我们而言是谜团,但对于井中的居民来说,“没有东西可以飞出井”[1]15是一个常识。

“井”在文本中拥有双重内涵:井是束缚,生活在井中之城的人们每年都会举办无人机大赛,以安置他们对井外世界的好奇;同时,井也是家园,“对于画中人而言,扇形的世界就是他们的自然”,[1]334对于井中的“土著居民”而言,巨井中的世界就是他们真实的家园。在小说中,我们随着快递员张亮穿梭于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城市的全貌渐渐浮现在我们眼前,城市的真相也慢慢浮出水面,井中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个由电子构建的虚拟世界。对于虚拟世界中的居民而言,井是一道圆筒状、高耸的岩壁;对现实世界中的人类而言,井是一种势能壁垒,学术术语称之为“库伦势阱”。但这个虚拟空间中的井是否只是幻想?恰恰相反,“自然与否,得看身在何处”,[1]334巨井是真实存在的,它是构建虚拟世界的物理载体的一部分。几经反转,分不清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真与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们对“井”的认识。井是束缚,也是家园,是虚拟世界中少数真实的存在,也是真实世界中的不自然之物。生活在井中的普通人,并不甘于做“井地之蛙”,希望终有一天突破井的边界,对于他们来说,“逃出井”实际上象征着对外探索的需求,出逃的初衷并不是对井没有归属感。而对于意识上传的人类而言,井外才是真正的家园,他们渴望离开井,回归故乡,寻找真正的自我。“逃出井”成为归家母题的变种。这是一场始于逃离的回归之旅。

逃离与回归所呈现出的第一层是空间层面的,从井内到井外;第二层是精神层面的对自我的追寻和重构。“逃离”意味着脱离虚拟世界的束缚,“归乡”意味着踏上通往现实世界的归程,后者对于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叶文和叶子的意义是不同的。对于叶子而言,“逃出井”是一个从一而终的目标,她一直将井中的世界视为虚假,井中的居民只是NPC、数据或玩具,所以她可以毫无忌惮地利用和杀戮。她始终坚信,那个由回忆建构的外面的世界,才是她真实的故乡,在那里她才能拥有真我,但记忆的不可靠性也预示了叶子想法的悲剧性。对于叶文来说,“逃出井”和“归乡”并不是一开始就对等的,他的回归是渐进的、被动的。外界因素推动着他开始了记忆的闪回,从片段记忆的回归到名字和身份的回归,从张亮到叶文,从快递员到物理学家。找回记忆、名字与身份的过程也是找回自我的动态追寻过程,最终他实现了“觉醒”,完成“开悟、得道、白日飞升”,找回自己的记忆,找回真实的身份。

名字,作为人类语言中的特殊符号,承载着个体的独特性。主人公名字的变化标志着他对自我真实身份的重拾,达成内在自我的和解。但这种和谐的状态很快就被打破了。叶文以意识形态回到三维世界,从碳基生命变成了硅基生命,成为意识的人类和肉体的机器人,身心发生了割裂,他从全息影像中看到阔别一千多年的地球,踏上回家的最后一程,但未来并不见得明朗,地球早已经物是人非,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地球不再是原来的家园,身体也不再是人类的躯体。此刻,机器化的叶文再次面临巨大的身份困惑,他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身份,回归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

二、“魔神”与“土著居民”的生存智慧

在《井中之城》中,主体自我的重构,及主体自我与他者之间对立关系的演变,都体现出作者对生命的深刻思考。刘洋在这部作品中延续了他的宇宙观,宇宙之大,存在多种可能性,甚至在微小的电子中也能创造一个城市。人类对浩瀚太空的想象从来没有停止,科幻文学对宇宙和外星文明的想象更是不在少数,与激情四射的星战、残酷的黑暗森林法则等设定不同,在刘洋的宇宙观之下,我们看到的是他对各种生命存在的尊重,以及对生命力量的认同。生命之间最理想的关系不是对立,而是求同存异,互助共赢。

在《井中之城》中,叶文和叶子对井的情感有着明显的差异,这源于他们对井截然不同的看法,以及与井中居民复杂的情感联系。这种差异进一步凸显了小说中主体结构的三重对立,同时也揭示了隐藏在这些关系背后的阶级对立。

首先是表层的对立,即“魔神”与“土著居民”的对立。小说中引入了“魔神”这一概念,汲取了明清时期神魔小说中的元素。在《井中之城》中,“魔神”指代拥有特殊能力的人类,“魔神”作为少数派,是这个世界的拯救者、毁灭者、创造者,他们与普通井中人是割裂的,形成身份上二元对立。这些“魔神”的形象常常在民间被建构,人们既恐惧又崇拜他们的威力。表层的对立只是冰山一角,更深层次的对立植根于它们的本质特征之中,体现在真实人类与程序之间。

在小说中,“魔神”是三维人类意识的上传,而虚拟世界的“土著居民”是模拟人类的程序。这一深层对立首先表现为物理形态的差异,作为不同的程序,他们拥有不同的编程语言和物理表现形式。“魔神”以一种大块的光团形式存在,这种形态是他们作为三维人类意识上传的结果。与此不同,“土著居民”则是数量众多的离散光点,这种形态更类似于程序的表现。视觉上的对立反映了他们在虚拟世界中的身份和存在方式的差异。作为“魔神”的个体,他们的物理载体是电子,这些电子存在于原子之中,拥有自旋相反的特性。在虚拟世界中,意识上传的人类既能保持电子云的形态,同时也与环境相互交融,将环境作为自己的一部分。相比之下,作为“土著居民”的程序,他们的存在方式更加离散。

本质的差异之下还存在一个潜在的对立,即三维人类和二维外星人之间的对立。这个本身为了消除差异而建立的虚拟世界,最终却加深了差异。这样的差异不仅涉及身份,还包括阶级。选择成为“魔神”的人类可以拥有一项特异功能,这使他们在虚拟社会中拥有与普通人不同的地位和权力。这种权力差异引发了潜在的阶级对立,而叶子以“魔神”的身份所做的一系列残酷行为正是这一对立的体现。

主体之间的对立关系构建了个体自我与外在他者的之间的紧张关系,而对立关系的消解意味着自我与他者之间关系的完善。以叶文为例,当叶文以张亮的名字生活时,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个清晰的认知:一名快递员。作为快递员,他和外界的接触简单且有限:与客户之间,他将快递送达,对方冷淡地道谢;与同事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简单地打招呼;对于参与度最高的婚姻家庭生活,他的感受是“好像一辆在山间铁轨上行驶的列车,出轨之类的事情固然没有发生,但车厢连正常的颠簸和倾斜也没有……这列车是在一个周而复始的轨道上前行,就这么一直开下去的话,到最后大概哪儿也去不了”,[1]9生活如机械般单调,缺乏激情。而妻子对他的占有欲使他产生了被全世界裹挟的感觉。当各种异常事件发生,他近乎确凿地将妻子、快递公司的人归类为“他们”,与自己对立起来。张亮时期的男主与他者的关系是疏离的,无论是外人还是家人,和他在心理层面都有隔膜。随着事件不断发展,我们开始逐渐认识到张亮与外界的隔阂并没有那么简单,这种难以消解的隔阂与他的真实身份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在故事的后续发展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揭示。

骰子游戏是故事的关键转折。在骰子游戏中,男主的身份由张亮变成了叶文,这也开启了主人公内在自我与外在他者之间关系演变的新阶段。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了解了自己和叶子、古河的真实关系。在叶文与叶子的对话中,多次涉及了关于“魔神”与“土著居民”对立关系的思考。例如,面对寄生体的时候,叶子向叶文揭露了“魔神”的真相,并透露了她的看法,她认为虚拟世界的人类是为了增强游戏体验感而存在的,是不可能拥有生命的玩具。对于这个观点,叶文持反对意见,他认为“一个和人完全一样的存在,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存在,即使并非自然的造物,它也绝非简单的玩具可比”,[1]40无论是对待寄生体,还是虚拟世界中的“土著居民”,[1]15叶文都无法将其和普通的玩具等同看待。二者对于“魔神”与“土著居民”之间关系的看法,实际上体现了他们对于自我和他者之间关系的认知,这种不同的态度也体现在他们最后的选择上。

骰子游戏,作为一个闯关游戏,是离开井的手段之一,是叶文找回真实身份必然的过程。骰子游戏最终被攻破,打破了“井内”与“井外”的隔阂,叶子毅然决然地离开井,而叶文则向众人揭露真相。“真实和虚假,其实存乎于心。我们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与其中的万物发生联系,那么这一切对于我们而言,自然就是真实的”,“鸟飞于天,鱼跃于渊,众生彼此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真实如何,虚假又如何?不过是执念罢了”,[2]叶文与严长老的一番对话,消解了“井外”与“井内”、虚假与真实的对立。“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不同的世界中存在不同的生命体验,而这些生命体验又有着内在的相似性。虽然“井内”是被塑造出来的虚拟空间,“井外”才是真实的世界,但“井内”的生活对于井中普通人而言就是真实的生活。生活在井中的普通人只是程序,“魔神”是人类意识的上传,但是无论是被塑造出来的普通人,还是真实世界的人类,他们在井中的情感是可以互通的,并且是超越了现实与虚拟的二元模式,亦超越了真与假的差异。

所谓“灾难”,并不是二维外星人对地球的有意破坏,而是一个无意事件,他们的本意是求救,最初的敌对关系变成了合作关系。当人类能懂得外星文明的诉求,当两种文明能相互理解时,将会是宇宙的共生之时。刘洋的《火星孤儿》传达出宇宙社会学并非黑暗森,而是和而不同。生活在二维世界中的外星人与生活在井中的虚拟人有着相似性,他们都被一个难以突破的边界所束缚,但却一直在尝试逃脱。无论是真实的人类、虚拟的人类还是二维外星人,都展现出永不言败的精神力量,任何一种生命存在都表达出对外探索的理想。《火星孤儿》中的一位二维外星人说:“人这一辈子,能碰上氦闪这样的大事件,能和整个宇宙一同毁灭,也不失壮烈啊”,[3]这种观点与严长老的生存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面对困境,不同的生命个体展现出相似的生存智慧。

在面临最终的选择时,叶文决定复制一份自己,保存张亮和叶文两个身份。这一选择既实现了向井外的突破,又认可了井内的生活,完成双重自我与他者之间和谐共存。当实现了情感的共通,虚拟人和现实人、二维人和三维人之间的差异是否还存在?文中给出的答案是,对立是可以被消解的,主体之间的情感是具有超越性的。

综上所述,刘洋以科学与文学的双重视角进行创造,学术训练和逻辑推演的方式深深地埋藏在文本创作当中,[4]不仅呈现出独特的科幻设想,同时对人类情感和生命力量进行了深入探讨,无论是宏观世界还是微观世界,无论是现实空间还是虚拟空间,都是我们对宇宙与人类存在的一种想象模式,宇宙并不是我们所认知的唯一的宇宙,现实也不一定是我们认知的唯一的现实。不同的生命在宇宙这个大舞台上,演绎着独特的故事,而将他们串联起来的,是不同生命所共同具有的情感与智慧。这正是文本中人物自我与他者关系之中所体现出的对生命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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