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时代的社会心态及其治理:以ChatGPT 引发的心态危机为例
2024-01-21吕小康杨婷婷
吕小康 杨婷婷
(南开大学社会学院,天津 300350)
目前,关于ChatGPT 对人类社会及各学科之可能影响的讨论方兴未艾,参与学科众多,主题日趋丰富,观点也较多元。[1-2]审慎地看待此类技术变革的社会及心理后果,并尽可能地寻找由此引发各种危机的应对之道,是当下不同学科的共同使命。 本文仅从联接社会学和心理学两大主体学科的社会心理学这一“中间学科”或“枢纽学科”(hub science)的立场出发,从社会心态治理的视角探讨ChatGPT 所引发的心态危机,以期为塑造未来社会之理想愿景提供基于社会心理学视角的学术洞见与智力支持。
一、从社会心理学的立场理解人工智能的影响
人工智能作为一项技术,已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社会形态,也将持续地影响人类发展的历史进程。与人类之前所有新兴技术的应用与推广一样,它会在造成生产力变革的同时带来生产关系的变革,从而引发社会结构的变革与社会心态的变迁。 而且,这种变化过程还并非总是积极、正面、温和和尽如人意的,也可能潜藏着社会动荡与人心混乱的诱因,使得技术演进的突变期往往也是社会秩序和心态秩序的失范期。 这在人类历史上并非罕见。 例如,欧洲的启蒙运动就曾在世界范围内造成全面战争的社会后果:“武装的理性与大众的激情相融合,以关于历史前进方向的‘科学’结论的名义,重组和摧毁社会结构。 现代科学方法所带有的创新增强了武器的破坏力,并最终迎来了以社会层面的动员和工业层面的破坏为特征的全面战争时代。”[3]而一旦经历社会失范,表层的社会秩序或许可通过政治或军事力量得到暂时的恢复,心态危机的解除与世道人心的弥合,即社会自身之有机整合机制的全面恢复,往往需要漫长的岁月才能实现。 如何发挥社会心态自身的建设性力量,通过社会心态的培育与建设而助力技术激变时代的社会秩序维系,遂成为一个重要的实践课题和理论召唤。
在过去半年多来,最激动或扰动人心的人工智能技术突破,莫过于ChatGPT 及其迭代产品ChatGPT-4(以下在不涉及具体区分时均统称ChatGPT)。 截至目前,尚无明确证据表明ChatGPT 及其他任何大语言模型或其他人工智能技术,创造了颠覆社会秩序、造成社会混乱的事实后果,但对这种潜在可能的忧虑已经与它所造成的各个国家与各大网络平台的大语言模型的竞赛狂飙与技术狂热如影随形。 站在人工智能技术不断突破边界、进而深度重组社会的时代交叉口,思考此类技术给人类心理与社会带来的深层影响,也就成为激荡不同学科的学术想象力,从而彰显自身学科价值的重要契机。
就社会心理学这一学科而言,它具有典型的中间立场或枢纽功能,其重要表现之一就在于它内在地勾连着社会学与心理学的基本方法论立场。[4-5]其中,社会学注意对心理现象之社会成因的探讨,并拒绝纯“心理主义”的行为解释;心理学注重对人类行为的基本机制的还原论探讨,更偏重从心理过程及其生理机制的角度勾勒社会行为的基本动因。 而社会心理学既重视个体层面的心理反映与行为倾向,又重视这些个体化的反映与倾向如何汇聚成特定的社会行为,从而使“心理问题”成为一种“社会问题”,即个体心理如何影响社会秩序;或者反过来,特定的社会结构与社会过程如何驱动和调节着不同个体产生大体一致的心理体验,即形成社会成员某种共享心理现实,即社会心态。[6-8]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和社会心态的分析层次探讨ChatGPT 的社会影响,可较好地展示它对人类社会的双重影响:一是在事实层面,它已对某些高重复性、知识检索性、语言理解与转化(如翻译)等方面的实际工作产生了明显可见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对职业分工和社会结构的长远冲击还需进一步观察;二是在观念层面,它对于政府机构、专家学者和普通公众都已产生不同程度、不同领域的心理影响并体现为各种不同类型的社会态度,但这些态度并未形成统一的、共享性的社会心态,对ChatGPT 本身的社会态度自身如同这一技术本身一样,还处于待观察、有争辩的“演进期”。[9-10]甚至可以断言,许多关于ChatGPT 发展进程及其社会后果的预测,最终都可能落空,其最终影响往往可能以其他面目出现。
但是,预言的落空并不必然削弱当下各种讨论的历史价值。 这是因为只有在这种及时的(虽然未必是准确的)讨论与反应中,才能展示出人类历史进程中主观能动性与客观必然性的统一:虽然历史的最终走向可能并不取决于个体或群体的一时之所思所想,但这些所思所想总在现实地决定着当下的行动,并由此推动或左右了历史发展的方向。 就ChatGPT 而言,普通人甚至非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或政府管理者,对其技术发展的内核领域往往知之甚少,因此也无法从纯粹的技术层面左右其发展路径。 然而,ChatGPT 及任何人工智能的应用,都不能脱离社会情境和社会空间的现实局限。 其实,对ChatGPT 和人工智能的治理原则,很多“是人类社会通用的原则,并不单单是人工智能社会治理的原则,而是社会发展的基本原则”[11]。 这些基本原则并不因短期的技术跃升而产生质的变化。 事实上,决定人工智能的应用范围与作用边界的,既有算力等硬件基础设施的“硬约束”,也包含社会制度、社会价值观及新近的各类社会思潮等社会产物的“软约束”。 因此,不同国家的人类和同一国家中的不同人群等如何看待ChatGPT及人工智能,本身就是影响其进一步发展的近期“软约束”之一。
在过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现代化过程中,中国在现代化转型的许多方面都处于追赶者、模仿者和被压制者的姿态,这也极大限制了中国经验和中国体验的世界影响力与学术话语权。 而在当下,中国政府不断积极倡导数字经济发展与数字社会转型,中国的互联网企业不断投身大语言模型的开发、应用及商业模式创新,中国的民众越来越深度依赖各类网络平台和智能算法来规划日常生活、展开社会生活[12-13],这些正在发展的事实已从不同侧面说明:中国社会正走在了全球数字化转型的前列,从而在事实上承担起了主动探索人类文明转型的领跑者角色,已经没有现成的榜样可资借鉴,而必须展示出自己的主动作为和立场姿态。 在这个意义上,对人工智能造成的社会心态影响及其治理之道进行及时和充分的研究,正是中国社会心理学借以彰显中国之治之世界价值的绝佳机会。
二、智能时代对社会心态治理的全方位挑战
社会心态治理(简称“心态治理”)是特定国家在特定历史阶段,依据其主导价值理念对妨碍或促进国家意志实现和社会秩序缔结的社会心态内容进行治理的全过程。[14]尽管并不一定采用这一名称,但这一定义所体现的实质治理内容总是作为国家治理的内在要求而存在于不同国家的不同历史阶段。 中国素有“民心不可违”的政治话语传统,在当下也常见“民心是最大的政治”的政治表述,这都体现了治国理政者对社会心态问题的高度重视。 这也使得社会心态这一概念在中国语境下本身具有学术概念和政策概念的双重性质,也具有与国家治理的深度关联。[15]从“学理”到“治理”的演进,也是20 世纪80 年代初以来的社会心态研究进程的基本趋势。[16-17]
近些年来,随着中国社会网络化、数字化、智能化转型步伐的加快,网络社会心态(简称“网络心态”)及其治理更是日渐受到重视。[18-19]同时,政府主管部门也敏锐地认识到,网络空间已成为各类社会风险的策源地、传导器和放大器,并出现使社会风险向网络空间汇集、进而误导社会情绪与公众心理的明显趋势[20],网络心态也被视为一类新兴的社会风险因素和治理主题得到强调。 出现这一趋势的原因,除了政治和社会方面的一般成因外,还与网络空间特有的“物理-心理”属性有关。 随着数字化和智能化程度的提升,网络空间的物理特性与心理特征深度融合,网络空间与现实空间存在双向的高度渗透,使得网络空间已非单维的信息交流空间,还是一个具有情感动员、认知塑造、价值传递、人格培养、行为激发等全方位社会心理功能的综合性社会空间,它已在根本上重塑了人类的心理与行为。
例如,网络空间自身的匿名交流、异步互动等技术特征,以及平台算法形成的“信息茧房”和“回音室”效应等数字技术造成的信息传播效应,在客观上强化了网民心理与行为的“去抑制性”(disinhibiting effect),即削弱个体的公共意识和对他人感受的顾虑,使人们在上网时更容易对他人进行言语辱骂和欺凌等负面的行为[21-22];诸多智能设备和应用程序的界面设计与算法机制,都以最大限度地捕获个体注意力为设计原则,个体在面对这些精心设计的界面与程序时易于沉迷而不易脱离;语言是心理的重要表征和形塑力量,而网络空间的“语言交流”方式已从早期的纯文本交流发展为如今的Emoji 符号、图片、短视频到各种深度合成技术(deepfake technology)的混合使用,这种话语互动模式对个体的自我认同、情绪表达、认知风格、人格特质和思维方式都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体现出技术与人性的相互嵌入与共存共生关系[23-25],且这种关系随智能技术的演进而日渐加深。 这些新的变化,也使心态治理、社会治理和国家治理同时遇到了新的挑战。 这与人类社会的网络化、数字化和智能化带来的心态与行为的边界融合和主体消弭有关。
首先,在网络空间中,社会心态与社会行为的边界日渐模糊。 外在行为与内在心态的基本差别在于行为具有较强的、物理意义上的可观测性,这是行为之所以被视为客观变量,而心态只被视为主观变量的重要原因。 心态当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可得到客观的观察,但其内隐性较强、观测误差较大,不如行为直观而易得到统一而精准的识别。 在传统的、线下的生活情境下,往往只有行为能被观察,而心态只能被“猜测”或“体验”,而这总意味着存在误差。 由此,人类行为总显示出基于特定文化背景的博弈性,即策略性特征[26],使得我们不能在态度与行为之间建立简单的函数关联,如表面的行为遵从并不意味着内心的态度认同。 也正因为如此,在概念定义层面上,可以认为“民意、舆论等等都是社会心态的表达和表现,并不是社会心态本身”,人们可以从街谈巷议、流言、传闻等言语“行为”了解社会心态,也可通过集会、暴动、骚乱、罢工、上访等具体行为了解社会心态。[27]这其实说明社会心态更多的是基于外在行为的一种概念建构。 社会心态兼具认知论和本体论的两种存在特征,它离不开观察者对社会现实的认知加工,且这种认知加工(即社会心态的观察者如何观察和理解社会心态)本身亦构成了社会心态的一个有机成分。
但在网络空间中,心态与行为的区别却在逐渐消失。 如果说社会行为是马克斯·韦伯意义上个体有意义地指向他人(不论是熟悉或不熟悉)的行为[28],且可因其受目的合理性、价值合理性、情感和习俗等因素的影响,进而可以划分出不同的“理想类型”进行理论分析的话,那么网络空间的内容生产(如言语评论、文本分发、图片分享、视频上传等)以及由此产生的点赞、评论、转发等行为,无疑同样具有相同的概念内涵,且同样可以进行类似的理想类型划分。 但是,这些网络行为与传统的、线下空间中的行为具有明显不同,因为它只在网络空间中呈现,对不使用网络的个体不产生直接的、面对面的影响;但在许多情况下,其现实效果又有可能外溢至线下空间。 例如,“网络暴力”通常以在网络上针对个人肆意发布谩骂侮辱、造谣诽谤、侵犯隐私等信息的形式出现,本质上只是一种网络言论而非“真实”行为。 但是,这类网络暴力确实会造成个体的“社会性死亡”[29-30]和郁郁寡欢等消沉心境,严重者甚至会导致个体自杀等真实的后果。 此外,这种语言暴力也破坏了网络空间的生态环境,破坏了其他网民的用网安全与用网体验。从网络暴力的动机和后果看,它就是社会行为,与线下世界的言语行为无异。 但与线下空间的语言不同,网络言论无时无刻不被记录和旁观,即网络空间创造了社会心态被他人观测、进而被视为是一种社会行为的“可见性”。 例如,如果没有网络浏览痕迹的佐证,商家就无法推断某人是否存在特定的消费偏好,就无法进行各类所谓的“用户画像”;没有一些被他人偷拍或无意中上传的图片、视频,可能就不会造成当事人的“社会性死亡”或是“被举报”,进而也就无法引发相关的讨论与后续心态。
“可见性”的提升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提升了个体心态的可见性,个体通过文字反馈、表情包、转发、点赞等文本或行为的形式将个体心态表露于网络空间,使个体体验可以便捷地展示于网络空间,加速了从私人体验到公众体验的转换周期;二是个体用于表达自身喜好、情感、认知等的文本(如文字、表情包)与行为(如点赞、转发)等网络痕迹为把握网民心态和整体社会心态提供了最真实的素材,而大数据技术的兴起,则为研究者加工这些素材提供了便利条件。[31]如果说前一种可见性尚属于个体自主可控的范畴,后一种可见性则几乎处于个体的控制范围之外。 相对于平台和算法,个体其实已成为“半透明人”,用户既无法阻止平台采集自身的网络行为痕迹,也无法阻止算法基于这些行为痕迹推断自身的“心态”。 除了智能手机等手持终端设备外,而随着物联网趋势的扩大、各类智能终端及其应用场景的不断拓展,个体的主观情绪和心理感受不断被自身携带的智能化可穿戴设备所捕捉,或是通过架设在城市空间(如公共道路、商厦大楼、公园)或相关移动智能载体(如智能汽车)的设备所采集和分析。 不仅如此,通过此类设备采集的相关信息还可能进一步汇聚在相关公司和平台手中,为他们调适相关产品、改进相关设计以及进行精准营销和定制化服务提供信息;而如今方兴未艾的各类“城市大脑”计划,还有可能利用公共权力的合法授权,协同各类传感器与移动设备的信息以及其他关于城市物理空间及居民个体信息,为城市管理者提供规划指南或为市政改革提供参考。
在这种趋势面前,个体还是自身心态的主体吗? 采用智能技术以无介入、不被感知的方式采集、汇总和加工的“社会心态”,是真实的个体心态的总和吗? 平台和算法提供的“用户人格画像”,能够代表真实的个体人格吗? 传统的社会心理学强调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的区分,这其实都是个体自身感知的场面。而在智能时代,个体可能还需要学会适应“算法自我”的存在——它独立于个体的掌控,却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系统”对个体的看法。 如此一来,自我的建构主体从人变成了“机器”,即以智能算法及其物理载体为核心的人工智能系统。 那么,此时心态治理的主体,也就不仅仅包括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还应当包括加工心态的算法及其提供者——往往是平台公司或国家机构。 这样一来,心态治理的关联主体自然也就被无限放大了。 这无疑将进一步增加网络心态治理的复杂性。
其次,还有一个衍生的问题。 从物理属性上讲,网络行为一般被定义为网民在网络空间中的行动轨迹集合[32],以网络舆论形式出现的议题/事件,网络言论及点赞、转发等行为,都是其具体表现。 但是,这种定义有一个重要的限定,即所有网络痕迹的“留痕”者应是作为自然人的网民,而不包括非人类的智能体(agents),如基于人工智能技术设计和驱动的社交机器人、虚拟人物,以及以GhatGPT 为代表的各类大语言模型等。 但仅就外部表现而言,普通网民可能无法准确识别哪些网络痕迹为自然人所留存,哪些网络痕迹为智能体生成。 如此一来,一些虚拟的智能体可以操纵网民的心态,反而是作为真实个体的网民无法影响这些“虚假账号”及其操纵者的“心态”。 当网络世界的语料越来越多地由一些机器人账户生成和充满时,人们所感知到的网络空间是否还是本体上真实的世界,还只是一种认知意义上的世界? 在所有网络行为都由真实的个体所引发时,这种忧虑尚可理解为只是一种哲学上的思考,但当各类人工智能技术已可便捷、自主地创建账户、转发信息、主动评论,甚至可以通过深度合成的方式生成语音和画面时,这种担心就不是一种“安乐椅上的沉思”,而成为上网时必须面对的“真实性之问”。 如果个体受到虚拟账户、虚拟人员的言论的指引而产生偏差的心态和错误的行为,需要治理的难道仅仅是这个人本身吗?此时社会行为的归因与追责又应如何界定呢? 显然,人类对这些问题还没有完全明确的解答,还需要不断地摸索甚至试错。
三、ChatGPT 引发的新危机及其应对
前文提及的智能时代的社会心态治理挑战,本身并不源自ChatGPT,但确实由于它的出现而得到了极大的强化和推动。 因此,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为什么是ChatGPT,而不是之前的一些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才引发了全人类的惊叹与反思,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引发了关于“人机关系是否会被倒置”[33](即是机器/技术控制人而非人掌控机器/技术)的心态危机? 在本文看来,这与它的技术突破方向与人类对自身价值属性的认知与定位密切相关,进而影响了人类集体的安全性焦虑。
历史地看,人机关系本身并不是一个新问题。 自从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就已出现过多次对人机关系的深刻反思。 在早期的“卢德运动”中,英国工人以捣毁机器为手段,抗议机器生产排斥手工劳动而使手工业者收入下降或失业,而导致生活水准的下降。 这是人类有组织地对抗工业化机器生产的早期实践。但是,早期的工厂机器只是替代或拓展了人类的体力,并不直接威胁人类的智力,因而也不影响人作为理性之主宰的认知图式。 如今,ChatGPT 的“横空出世”也再度让许多职业的从业者惊呼自身可能被替代。这种职业被替代的忧虑其实可能是最不需要忧虑的,因为这只是新技术、新机器和新生产方式造成的“老生常谈”的社会心理波动而已,本身并无新意。 真正有必要重新审视之处在于:与之前的机器、技术和人工智能相比,以ChatGPT 为代表的大语言模型,已在很大程度上通过打破人类对语言和文本(包括图像、视频等)的垄断,进一步打破了人类对理性智能的垄断,进而打破了人类对所谓“社会交往”和“社会行为”之行为主体的垄断,从而进一步激化了人类关于自身存在价值的本体性焦虑,并由此形成一种深层次的心态危机。
简言之,对ChatGPT 的忧虑,其实是人类对自身作为地球上唯一“智能体”的价值忧虑。 这种以语言使用和制造工具的能力作为界定人类与其他物种之本质区别的智能观、物种观和社会观,奠定了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基本尊严,形塑了有文字以来的人类社会一以贯之的文明观。 现如今,另一种“智能体”却以通用智能的形式,在许多维度上超越了人类个体的语言理解、加工和创造能力,把一些原本存在于科幻小说或电影中的场景初步转换成了现实。 这让人不得不觉得有一种主体价值的失落。 而且,这种失落并不基于这种技术的工具价值,而在于它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对人类核心价值的威胁:如果某类技术已经具有语言生成的能力,或者它的语言能力已经超越诸多人类个体,是否应将其视为比人类更有智慧的智能形态? 进一步地,这是否意味着人类自身是一种低级的、可被取代的生物形态? 这是不是意味着世界再一次进入到智能进化过程的关键节点,即有一种不依赖于有形的生物器官的智能正在兴起并将取代人类? 所谓的人格、伦理、道德等原本只有人类才有的信念与认知,是否也因此扩展至人工智能、机器人这些智能体中? 这些本体性的价值忧虑,显然比某种职业被某类机器取代更能唤起全人类共同的深层恐惧。
虽然在目前,相关忧虑只是在观念层面造成“心态危机”而未在事实层面形成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局面,但此类人工智能模型的应用无疑进一步向全人类形成一种持久而不断迫近的逼问:人是唯一理性的生命体和唯一的智能体吗? 而当人类生活本身又离不开那些已经作为社会基础设施而存在的人工智能技术及其硬件支撑时,这种逼问和由此形成的社会心态,就在事实上具备了形塑未来社会的基本能力。在这种社会中,人可能并不是唯一的中心,因此“需要突破以人为中心来理解社会关系的思路,超越人与自然人、社会人与人自身的这样一个基本思维框架,致力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人工智能的关系”[34]。 相应地,如果社会关系不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谓的“社会心态”也自然不能仅仅局限于人类自身的心态,而应包括人工智能的“心态”。
问题是,人真的了解“机器之心”吗? 实际上,即使是人工智能的开发者,也不能完全了解它的运作原理,不能精准预测它的预测结果。 也正由于此,在安全与发展的考量中,对ChatGPT 及生成性人工智能的担忧,将会使人们更自发地倾向于从安全第一而非发展第一的视角来审视自身的处境,进而采取对应的行动。 这可能会在多个不同层面加剧人们的焦虑与不安。 在意识形态安全和军事安全层面,人工智能的武器化并不只是一种幻想,而是一种正在进行的实践。 这种以目标对象的信仰信念、思维方式、精神意志、立场态度、行为倾向等心态要素展开攻防行动的作战方式即认知域作战[35-36],已经在近期的俄乌冲突等实体战争中得到充分的展示。 在与各类政治和军事冲突相关的虚假信息背后,都有各国掌握的各类人工智能及其实体的影子。 这就使得关于ChatGPT 等各类大语言模型的技术竞争与商业竞争,都无法脱离国家力量之争与国家意志之争的左右。
因此,当基辛格等人[37]信心满满地宣称“人工智能的未来仍在人类的掌控之中,而我们的使命,就是以我们的价值观来塑造它”时,显然还应当附加追问的是:“我们”究竟包括哪些人、哪些组织、哪些国家?“我们的价值观”,究竟是哪一种价值观? 如果人类本身尚未就人工智能及未来世界的发展导向取得基本的价值共识,那么如何能让人相信人类能够掌握人工智能? 人类能否像某些学者畅想的那样,赋予人工智能,或促使其自身发展出一种所谓的“人工智能伦理学”[38],以便在局势失控之前确保人机关系的和谐? 这些问题,都是悬在当今人类社会、造成人类集体性心态危机的未解之题。 而最近刚刚上演“剧情”仍未结束的ChatGPT 的创建者,即OpenAI 公司内部的管理权与发展理念之争[39],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人类面临未解之局的矛盾心态。
还应当指出的是,目前许多关于ChatGPT 的担忧与反思还停留于理性反思的层面。 更具体地说,人们对ChatGPT 担心更多的是一种基于能力的担忧而非基于情感的担忧,即担心的主要内容在于它在“理性智能”的层面超出人类进而替代人类。 这只是一种理性主义立场的反思,它所害怕的是人类作为理性主体的地位失落,其背后反映的是将理性视为人类的核心价值或最终价值。 然而,ChatGPT 带来的心态冲击其实还可从非理性的层面加以考虑:认知能力是否是人类最核心的价值呢? 如果只是按照图灵测试的观点,将机器是否具有智能定义为它是否在特定任务上具有与人类等同的能力,在智能技术蓬勃发展的时代,“人无法成为人”或“人不如机器”的忧虑就永远无法消去。 但在这个时候,更需要反思和修正的还有从纯认知或纯理性的观点来理解人类价值的观念与做法。 我们或许可以承认计算机专家那种认为“任何大脑、机器或其他具有思维的事物一定都是由更小的、不能思考的事物构成”[40]功能论和还原主义的观点,但这种对智能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解读并不能穷尽人性的一切。 当ChatGPT 等人工智能技术不断突破人类认知能力的边界,或可更加清晰地看到:以理性来定义人类之本质的做法将会显得愈发的狭隘,我们需要重新认识情感体验、价值观等非理性因素对人类行为和人类社会的作用,即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核心要素。 这也将带来关于人性的心理学及整体人文社会科学的复兴。
汹涌而来的智能社会需要全新的治理机制设计,但我们对此或许还缺少一些想象力。 或者说,对于智能社会的秩序设计与制度构想还处于萌芽阶段,拥有多种并存的、竞争的可能。 但对本文而言,可以明确的观点是:我们应确保这机制设想与实践,应以更充分地保障人类自身的主体价值、更全面地展示人性的美好、更主动地追求治理模式的良善为根本目的。 美好生活的实现,首先需要有对美好生活的美好向往——没有了这种最基本的心理需求和价值驱动,任何技术都可能沦陷于应用的歧途,任何社会都可能逼近于毁灭的梦魇。 因此,采取一种及早行动、未雨绸缪的姿态,是摆在包括社会心理学在内的所有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面前的共同任务。 由是而言,甚至可以认为从未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当下这样,召唤着一种人性的心理观、社会观和充满人性的社会心理学。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未来生存的社会是一个能够容纳而非放逐人类自身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