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意与艺术构想
2024-01-20秦庚云
秦庚云
一、体裁:形式与内容的回转
交响音舞诗画《山那边里格水那边》是一种新体裁、新形式。过去一直被教导说,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这使我们比较地忽略了形式。内容和形式是艺术的两大要素,缺一不可。我以为,黑格尔在《小逻辑》中说得再清楚不过:“内容非他,即形式回转到内容;形式非他,即内容回转到形式。”
大型——序歌和尾声包裹七个乐章,九个单元,彰显了客家地区传统节日之普泛性精华,它与季节、时令交织在一起,舒展了平民世俗生活的长卷——草根民众的追忆讲述,乡村中国的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构成了客家地区民俗节日文化的“清明上河图”,恢宏而大气浩荡。
民俗——民俗即民间习俗,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它起源于人类社会群体生活的需要,在特定的民族、时代和地域中不断形成、扩大和演变,成为民众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来源于民间,传承于民间,规范于民间,它是深蕴在民间的行为、语言和心理中的生命能量。我们置身其间却不为其所累,约定俗成、心甘情愿接受这种模式化规范性的生活方式。
民俗的根本屬性是模式化、类型性,并由此派生出一系列其他属性。模式化必定是一种自然而然,是一种情理共通、普世认同,这就是民俗的集体性:民俗是群体共同创造或接受并共同遵循的。模式化必定不是随意的、临时的、即兴的,而是跨越时空的,这就是民俗具有传承性、广泛性、稳定性的前提——只有活动方式超越了情境,成为众人多次同样实施的内容,它才可能是人人相传、代代相传的民俗。
民俗又具有变异性。民俗是生活文化,而不是典籍文化,它没有一个文本权威,主要靠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途径在人际和代际之间传承,即使在基本相同的条件下,它也不可能毫发不爽地被重复,在千变万化的生活情境中,活动主体必定要进行适当的调适,民俗也就随即发生了变化,这就出现了民俗的行业性、地域性、时代性。
就今日民俗学界公认的范畴而言,民俗主要有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三大类,包含以下几大部分:(1)生产劳动民俗。(2)日常生活民俗。(3)社会组织民俗。(4)岁时节日民俗。(5)人生仪礼。(6)游艺民俗。(7)民间观念。(8)民间文学。
风情——风情在这里主要有这些意思 ——风采、风雅、风貌,趣味、韵味、意味,乡土、乡音、乡情……
把民俗与风情联在一起,我们可以这样界定:这是一轴传统节日的民俗风情画卷——它不是原生态的,而是衍生态、传承态的;它不是“民俗的文艺”,而是“文艺的民俗”,是当代人文观照下的民风、民俗、民情。
交响——交响当然是指交响乐,是需要倚靠大型交响乐队的演奏来营造大氛围和大气象,这毋庸置疑。
但“交响”在这里不仅于此,而是指多种声音同时鸣响,多种表现空间和多种表现手段的交汇与回响。《关尹子·五鉴》:“耳闻交响者,聪愈伤。” 郭沫若《晨兴》诗:“耳琴中交响着鸡声、鸟声,我的心琴也微微地起了共鸣。”
音——声乐与器乐,主要是富于赣南客家特色的音乐,还有大自然的天籁之音、艺术的模拟之声、生活现场的音响与声效。
舞——舞蹈,主要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还有哑剧、造型、情景表演等。
诗——诗歌,不仅是指诵读的散文诗和合乐的歌词,还有整体的、富有诗意的表达的、那种给人以美感的诗情和意境。(唐·刘禹锡 《鱼复江中》诗:“客情浩荡逢乡语,诗意留连重物华。” 唐·朱庆馀 《送吴秀才之山西》诗:“东湖发诗意,夏卉竟如春。” 清·郑珍《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诗:“我诚不能诗,而颇知诗意。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固宜多读书,尤贵养其气。气正斯有我,学赡乃相济。” 今·何其芳 :“诗意似乎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是从社会生活和自然界直接提供出来的、经过创作者的感动而又能够激动别人的、一种新鲜优美的文学艺术的内容的要素。”)
画——绘画、舞台美术,不仅指LED流动的画面、灯光设计现场氛围、服装设计的地方特色,更须强调是舞台表演的“视听效果”,渲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交响音诗与交响音画的浪漫演绎。
综其以上,把这部以“声乐套曲”基础模式的作品,融进“剧元素”(人物、事件、情节、矛盾等),汲取“清唱剧”“歌舞剧”“音乐剧”的优长,打造成创新型、跨界融合型的“交响音舞诗画”,是我们的致力所为——把生活的真实感、生命的永恒感和艺术的向上、向善的唯美感,淋漓地表现出来,绘就一幅古色古香、土色土香、活色生香的文艺民俗长卷。
二、题解:《山那边里格水那边》
“那边”,是一个遥指,比杜牧的“牧童遥指杏花村”更深远的遥指。那边,指明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距离,产生联想和想象,产生美;“里格”,客家民歌的典型衬词,是地域语言色彩的隐示。它示向人们:这是一轴表现来自祖地中原的、原乡在赣南的、汉族的一个民系——客家人的民俗风情画卷,是中华传统年节文化的历史剪影。
中原,是客家人的故乡;而赣南,是客家人的原乡。我在另一部客家组歌《大路之子》中曾有这样的讲述:
悠悠千载,战乱、天灾、人祸……
一代代中原先民,一批批黄河子孙,仕族、望族、平民、难民,一拨拨漫延到江西的鄱湖流域……他们溯赣江而上,一程程,一站站,千辛万苦来到赣南;或者,又从这里跨过南岭,越过武夷;或者,又从南岭、武夷回迁赣南……
那一天,筚路蓝缕的中原先民,终于在赣南放下了疲惫的行囊,油然生出一种龙归故渊的感觉,来到客乡成了客家先人。他们义无反顾地垦荒拓土、耕读渔樵——赣南,成了客家人的“原乡”。
在这里,客家人筑起了举世一绝的城堡——安居乐业的围屋。“前有照,后有靠”,这是客家人的大本营,是“东方人的传奇”,是阴阳五行,是饱蘸黄河长江的乳汁与血汗撰写的中国传统哲学。
于是,在汉文化的谱系中,圈点住最具特色的民系——客家民系,因为这个“汉族中的少数民族”,是“东方的吉普赛”,遍布中国,遍布世界,“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于是,在客家的人文地图上,我们把目光聚焦在赣南—— 江西客家主要分布在赣南(其他分布在吉安南部、抚州南部及赣西北的铜鼓、修水、武宁、万载等地)。江西有19个纯客县,赣南就有18个,它是中国客家人三大聚居地之一。
于是,在客家传统文化里,则把着力点放在年节文化上——它最具汉文化的普泛性,又最具客家人的特色性。传统节日以其丰富的文化内涵,以其周而复始的民族性、循环性、群众性,约定俗成地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它滋养着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推动着中华文化历久弥新地不断传承发展。
地域文化最主要的元素是:语言、饮食、民居、宗教。“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就嘿卖掉介条坑,到死唔卖祖宗声”,全世界的客家人,语言都是相通的——
山歌声声,在山那边水那边的苍茫里,摸寻着古汉语、古汉乐的活化石;
乡音袅袅,在山那边水那边的花丛中,感受着那鲜活、那灵动的力与美。
三、色彩:视听效果的关键
建立“大色彩观念”是取得视听效果的关键。
首先,是文本所提供的“視觉色彩”,自然的色彩——主调的、LED背景色彩与灯光色彩的铺展和渲染:
序歌—《山那边里格水那边》——远山如黛,远水如银的写真与写意。
春——《元宵·闹灯》《清明·复活》——浅绿的大面积底色用粉红作点染。
夏——《端午·赛舟》《中元·祭河》——湖蓝的大面积底色用梅红作点染。
秋——《中秋·走月》《重阳·斗歌》——蔚蓝的大面积底色用橘红作点染。
冬——《春节·忙年》——姹紫的大面积底色用朱红作点染。
尾声——《又一年里格又一春》——金色的大面积底色用翠绿、粉红作点染。
其次,是文本所提供的“听觉色彩”,心理的色彩——主导的、音乐的、表演的感情色彩、性格色彩、思想色彩与灯光色彩的勾勒和交融:
1.序歌《山那边里格水那边》——这是整部作品的开篇,抖擞起厚重的历史感,激活了沧桑的人生体验——向着山那边水那边的诉说,粗粝而感慨,“美丽的乡愁”从心中向遥远的时空回荡……
2.《元宵·闹灯》——喜气、热闹、火爆的“灯节”,是春节的高潮。山乡小镇灯节的场景描绘别具浪漫:“抓起了一把把彩色的星星,撒向山谷、撒向山巅;倒出了一篓篓闪光的珍珠,铺在山后、铺在山前。”用“彩色的星星”“闪光的珍珠”比喻特有的彩灯世界,本来就很别致;而用“抓”“撒”“倒”“铺”等一系列动词更显得生动活泼,它显示的是“人”的主体性——灯节的光彩是“人”造就的,灯节的光彩是“人”的活力的外化、具体化。因此在三段场面描绘过后,作为主体的“人”出场了:“圩场,小小圩场,老表哥老表嫂的正月半哟,喊天喊地,喊天喊地的正月半哟!/小镇,小小乡镇,细哥哥满妹妹的元宵圆哟,烫嘴又烫心的元宵圆哟!”这不是热闹场面的简单叠加,也不是欢乐气氛的单纯递进,而是进入一个深层次对“闹元宵”的精神内涵揭示——春寒料峭时节,“喊天喊地”的山民欢天喜地,喊出了“烫嘴又烫心”的未来热望,喊出了客家震天撼地的人格力量。
3.《清明·复活》——与西方的《安魂曲》不一样,与古代的“悼亡诗”也迥然有别。站在当代人文意识的红土高坡,歌者从古朴的民俗现场,捕捉到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并把它开掘出来,进行“人魂对话”,唱出了“你,是地下的魂;我,是地上的人”“魂,是地下的人;人,是地上的魂”;从凄清、悲慨、迷蒙的深情悬想、怀悼中,逐步走出,走向苏醒,走向明媚,“人也精神,魂也精神”;“生命不死”意念的扩大滋生,尽管乍暖还寒。仍是“风飘零”“雨凄清”的环境,但是“花”能“开出空灵”,“草”能“长出意境”,非人也能有生命意识,更何况原来是“人”的“魂”呢?清明时节,从残冬的枯黄中破土而出的野草,“春风吹又生”,终于替代、超越了死亡——于是,清明成了中国别具一格、独树一帜的“复活节”!
4.《端午·赛舟》——这是狂热的“龙舟节”。龙,中华民族的图腾和象征,千龙击水、万舸争流的龙舟赛,表现出中华民族在世界生存竞争的激流之中,不甘落后、自强不息的精神——“龙的路,从这激流冲出;龙的路,向着上游奔突;龙的路,踏着义无反顾;龙的路,哪怕天翻地覆!哟嗬嗬,划哟,划哟!”如此拼搏与进取精神,令人慷慨激奋。“龙”就是“人”,龙的精神正是人的精神——拼搏竞技的赛场:铿锵的锣鼓、雄放的热风、飞溅的浪花、激扬的呐喊、剽悍的男子、泼辣的女人、杨梅红、枇杷黄、粽子香的高声叫卖……这是生命的交响,这是性格力量奋起张扬的豪情壮景!
5.《中元·祭河》——这是七月流火的祭典,这是母亲河畔的寄念。与同为祭奠先人的清明不同,是从“山那边”到了“水那边”,相比清明,中元少了一些眼前(墓园)的凄清、深切,多了几重东流远去的肃穆、神往。宁静致远的氛围、虔诚的乡愿、温热的情感,起伏荡漾着一江莲灯,寄托着鬼使神差式的幻梦和涛声依旧的祈祷。
6.《中秋·走月》——这是打破时空、心灵感应式的男女相思唱咏,秋之节的秋之思,月圆夜的团圆情,急切的踏歌赶路,焦灼的瞭望呼告,构成了情切切、心灼灼、意绵绵的男情女色。它与《重阳·斗歌》都采用了土色土香的客家民歌语言,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中秋·走月》的最后一节:“阿妹爬上桂花树,喊得月亮躲起来,阿哥拿出中秋饼,照亮一路石硋硋。”淳朴村民对爱情的忠贞、坚定,既是传统的,又是当代的,是爱情这个古老命题中“青春”内蕴活力洋溢荡漾。
7.《重阳·斗歌》——客家的重阳山歌节到了,赶歌路上开起了一场场热身赛——阿公阿婆、阿哥阿妹,两代山歌传人的斗嘴争俏,山歌手们即兴的群体唱和,风趣幽默的逗笑调侃,自夸自耀的男女风情,无拘无束的自娱自乐,这是客家山歌情趣盎然的“谐谑曲”。它与《中秋·走月》虽然都是描写男女情意的,又都是典型的客家民歌语言叙咏,但在人物、内容、场景、风格、色彩等诸多方面,却一以贯之地强调了歌唱性的对比。
8.《春节·忙年》——大年,中国人最庄重的仪式,最盛大的庆典,最辉煌的节日。“为这一天忙一年,為这一天忙到了家”,盘点耕山种水的欣慰、舒展春华秋实的喜悦、点燃辞旧迎新的希望,一切都聚焦在喜气洋洋、热气腾腾的“忙”中—— 准备新年的物质大餐和精神盛宴的那种急切、紧张、企盼的忙忙碌碌,不仅突显了“年”的意义重大,更是映衬了耕读传家、知书识礼的客家人那种最勤俭的本色、最殷切的心念、最红火的寄托。
9.尾声《又一年里格又一春》——雪花飘洒而落,烟花冲霄而上,“飞花”是春天到来的标志、新生命蓬勃旺盛的标志。“望春”“迎春”寄托的是“永恒的蓬勃”,而“刮亮了灿灿日月朗朗星辰”的东风,“冻脆了得得马蹄萧萧长鞭”的寒意,正是“春之歌”的种子、“春之歌”的胚胎。冬天必将被春天替代,百花凋零必将为新的飞花取代。冬之“古老”孕育春之“新鲜”——“又一年又一春”的意义:百草丰茂、百花齐放是生命之春,传统的生存需要与当代发展的生命冲动,尽在“飘香的美酒”“飞花的心田”这浩歌畅咏之中了。
综其以上,七个乐章的五山二水、四昼三夜、五热烈蓬勃、二宁静致远,形成了各具风韵的情景差异和色彩对比,生命的驱动力和艺术的张扬力,合铸成铁画银钩的民俗节日风情画卷。
四、结构:外部与内在
一部作品的成功,与结构能力是“生死攸关”的,可以说,结构能力是作家的看家本事。
作品的结构有外部结构(即表层结构)与内在结构(即深层结构)之分。
其一,作品的外部结构是浅显而易觉的,明眼人一看即明白:它以春夏秋冬的自然时序来起承转合、架构编排。这种通常意义上的“结构”,安排了《元宵·闹灯》《清明·复活》《端午·赛舟》《中元·祭河》《中秋·走月》《重阳·斗歌》《春节·忙年》七个乐章加《序歌》《尾声》。《序歌》点题开篇;一、三乐章是民俗活动的现场摹写;二、四乐章写怀悼祭奠;五、六乐章歌唱爱情;第七乐章顺势引潮;《尾声》总结延伸。
七个乐章的安排虽巧于天成,但明显可以看出它的结构原则——民间庆典的热力四射,怀悼祭祀的清凄哀丽,爱情讴歌的声色张扬,把不同的色彩与情调进行穿插、呼应、对比、变奏,形成了“有差异的对立”及“杂多的统一”之间的和谐与完整——成功的外部结构设计,避却了人为的刀痕斧迹,自然流畅而起伏跌宕,有动力有活力,有看点有兴奋点,因而与“审美疲劳”划清了“楚河汉界”。
其二,作品的内在结构是三思而后觉的,用心观察会发现:一方面是作品内部的有机联系和逻辑关系,它的意义在于增强歌诗的张力,即强度和浓缩力;另一方面是作品本身的思想意义和审美价值,它的作用在于鲜明作品的思想指向和强化艺术的感染力,引人瞩目而令人思考——内在结构的优劣,对作品内涵起直接作用,它决定了作品的艺术品位和文化含金量;也由此,催生了作品的主题,主题是内在结构的“核”——主题突出了作品的思想逻辑与艺术逻辑,彰显了作品的审美价值与社会价值。
作品的主题是“生命”——作品的主题是生命,是生命力的张扬,是生命中爱情、亲情、乡情的叙事、抒怀和传衍。
作品的主题内蕴是丰富多彩的,围绕“生命主题”而变奏,产生了两个副主题——“爱情”副主题与“死亡”副主题:“死亡”与“生命”相反相成,“爱情”与“生命”相辅相成,这就是思想逻辑与艺术逻辑。
在浸润生命色彩的《序歌》和《尾声》包裹之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生命主题的呈现、对比、变奏与发展:
▲第一乐章:《元宵·闹灯》——“生命”主题①
△第二乐章:《清明·复活》——“死亡”副主题①
▲第三乐章:《端午·赛舟》——“生命”主题②
△第四乐章:《中元·祭河》——“死亡”副主题②
◎第五乐章:《中秋·走月》——“爱情”副主题①
◎第六乐章:《重阳·斗歌》——“爱情”副主题②
▲第七乐章:《春节·忙年》——“生命”主题③
著名音乐文学评论家、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孙允文先生对这部作品的结构有很客观的评价:
“外部结构统一完整、错落有致;内在结构,由于作家对传统与未来交互点的恰当把握,因此内蕴丰厚。可以看到,由于作家生活积累较为深厚,人生体味较为深刻,致使作品超越了摹写事物表面现象的层次,达到了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历史感得以体现的较高境界。”
秦庚云:江西省歌舞剧院一级编剧
责任编辑:江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