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二三事
2024-01-20艾伟
艾伟
吴玄说,德公是一个魏晋式的人物。我深以为然。浙江和上海近,这几十年来,和德公有诸多的交集和游玩。听闻他因病驾鹤西去,他的英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面对一个魏晋式的人物,我不想在这篇纪念式的文字里表达过多悲伤。我们在世的生命于时间的长河里是如此短暂,那个注定的归宿是人人都要面对和经历的。对德公而言,他的人生可以用丰饶来形容。在文学界可能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洒脱地过完了这一生。
同很多人一样,我最早知道程德培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我在重庆建筑学院读书,是个文学爱好者。那时候我已读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有一天,我在《文汇读书周刊》读到由程德培和吴亮主持的“文学角”栏目,当时正是“新潮”文学风起云涌之际,我通过这个窗口迅捷地了解了当时中国文学正在发生的演变。当时这个“园地”介绍的不光有后来被称为“寻根”的文学作品,也有后来被称为“先锋”的作家。因此在我们感觉里,“寻根”和“先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顺着这两位敏锐的批评家的指引,我得以一窥中国文学内部的生态。那是八十年代中后期,德公当年也只有三十多岁,俨然已是文坛点石成金的批评家,影响力卓然。那算是文学的黄金年代,可惜我没能赶上。
我开始写作已是九十年代后期,文学的黄金年代已然过去,德公和吴亮也淡出了文坛。我听说德公做生意去了,吴亮开始了艺术批评,和画家们玩儿去了。德公下海赚了大钱,由此开始了他夜夜笙歌的人生。我听说他做生意期间,只做两件事,一件是请文坛的朋友吃饭,一件是支持文学,为自己喜爱的作家作品出书。我记得这期间他喜欢赵柏田的散文,为赵柏田出过书。我认识他是在盛子潮那儿。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电话,说要编一本《名家推荐:2022年最具阅读价值中短篇小说》。我推荐了鬼子的中篇《被雨淋湿的河》。这说明他身在商海,心一直没有离开过文学。那时他有一个助理,关于编书事项具体事情都是由助理和我联络的。我的感觉当时他的公司应该没有多少人,但看他请客的豪气,感觉他是一个亿万富翁。
2005年10月,林建法老師邀我们去锦州参加一个会议。参会的阵容相当豪华,莫言、陈晓明、毕飞宇等都在,德公也在。那时候德公的生意据说出现了困难。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一个文人终究不是商人,并且德公的做派简直把做生意当作是吃喝玩乐,看起来对生意并无规划,也谈不上有什么雄心。那一次德公说是他生意暗淡后第一次参加文坛的活动,算是回归。虽然他可能心里面从来没有离开过文坛,至少是身体的第一次回归吧。那次我和他坐的是同一辆车,然后听他谈沉浮商海时的种种见闻,以及他胡吃海塞时“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概。他自嘲,我是个穷惯了的人,突然有钱了,恨不得人人知道我富贵了,所以什么人都请客,那时候感觉不把钱花出去浑身难受。他说,到了一个晚上,要是突然没有饭局了,他会坐立不安,好像世界出了某种差错,于是他立马张罗人马,又花天酒地去了。他的大方并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在他的朋友那里德公请客成为天经地义之事。他说,有一次他到香港,其实他想请一位朋友吃饭的,但那位朋友以为是他想让其请客,借口有事没有见着。说这些时,他仿佛看着那个前世的自己,显得轻松而幽默,但自嘲中也有些许的敏感和受伤。听不出后悔。是啊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他这一生也算比一般人经历更多,至少他认为对都市是有深入了解的,某天他看到一位作者写的都市小说受到广泛好评,他轻蔑地说,那作者根本不懂都市。
2005年,虽然生意做得不算好,但地主家还是有余粮的。做生意时的生活方式哪能说断就断,因此晚上娱乐场所一定要去的。这对生活一向严谨、对娱乐场所一无所知的林建法老师来说是一项重任,比他张罗一个会议要难得多。
在会议上,他喜欢引证充满哲思的现代主义批评家们的警句。他的发言也不太讲究逻辑,是罗兰·巴特式的片断式的,时有出人意表的金句。他批评的文本有好有坏,德公往往用缠绕的方式评述,得仔细倾听才会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他华丽的表扬后面可能藏着的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德公喜欢来浙江,也特别关心浙江作家。他尤其喜欢东君。在一次东君的研讨会上,德公说:“我对东君全是赞美,没有一句批评。东君是一把琴,同时也是一把剑,东君既是高雅的,也是锋利的。”这是我听过的德公对一位作家最直白的评说。德公擅长自我嘲讽,不擅长赞美。他对东君是例外了。
德公最有趣的时候不是在会议上,而是在私下,特别是饭桌上。几杯下肚,德公便妙语如珠。德公这个称谓可能是浙江作家起的,其中当然包含尊敬,同时带有一定程度的戏谑和玩笑(因为德公太好玩了)。记不得谁先叫,叫着叫着觉得“德公”这一称谓于他最合适。开始他倒是笑纳,后来他开玩笑说,你们以后别叫我德公了,册那,被你们叫得真成了公公。经常这样,他既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己。可他究竟是心细的,嘲笑完别人,他紧接着会补上一句:“不要生气啊。”我觉得德公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心细如发,究竟还是上海人啊。有人安慰他,开玩笑怎么会生气呢?德公说,我这张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德公很早就应允写一篇关于我的评论,一直没有写。每次见到我,都要“抱歉”一下,还是那句口头禅,“不要生气啊”。我听了当然笑笑。他并没欠我,我又生个什么“气”。后来我明白“不要生气”这句话在德公那儿是他多年来的一种本能反应,是来自潜意识深处的。我想他也许并不认为别人会因此而“生气”,是他内心柔软的部分在作怪,凡他可以做的,他一定要做到的。地主家的余粮早已没了,现在他的余粮就是手中的那支笔和他对文学的爱恨情仇。
2023年春节,我向他拜年。他回复我,刚为我的新长篇《镜中》写了一篇评论,将发表在2023年《中国文学批评》第一期,并说,欠了那么多年的债终于还了。后来,我收到刊物,仔细拜读。文章相当长,是德公一贯的气势如虹的方式,有诸多引证,口吐莲花。事后回想起来,他写作此文时身体应有得病前的不适了。我怀疑这篇文章是他写的最后一篇评论。我感动并感谢他,感谢他的阐释和指正。
德公千古。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