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仇村”和解背后
2024-01-20王宇
王宇
这听上去像是古老的传说。
村落间有“互不通婚”的祖训,当有年轻人想缔结良缘时,开明的家长们不得不想出一些“花招”:有人把女儿过继给另一村的亲戚后再出嫁;也有人给女儿在酒店订下一个房间,新郎从酒店门口接亲。
“棒打鸳鸯”的故事仍在上演:有相恋的情侣被长辈拆散,男方仓促相亲结婚,以断念想;也有人因年轻时被家人阻拦,年近40岁仍然未婚……
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发生在广东省揭阳市榕城区仙桥街道十四寨(14个自然村)杨、黄、郭、邱4个有“世仇”的村寨间。
不过,从2023年10月1日起,所有的故事都已成过去。当天上午9点半,一场以“睦邻友好”为主题的和解仪式在4个村寨同时开始。
这场推翻百年祖训的仪式能在此时发生,是自上而下形成合力的结果。从揭阳市委巡察组到榕城区仙桥街道办事处,再到村委会、村中负责掌管祭祀事务的“老人头”,缺了哪一方都不行。
杨燕填是槎桥村党委书记、村委会主任。50多岁的他还能清楚地记得父亲向他发出严肃警告的那个下午。
放了学,孩子们在一起玩,邻村高美的黄姓小孩也在其中。父亲突然走近说:“可以跟她们一起玩,但结婚就不要了。”还在读小学的杨燕填懵懵懂懂,但能感知到禁忌中夹带的恐惧。长大后,他遇到过不少高美村的黄姓女孩,却从没动过恋爱的念头。
相信和顺从之下,很少有人会问“为什么”,但杨燕填碰到过一个例外。
数年前,读高二的女儿突然把一个高美村的男孩带回家,男孩离开后,杨燕填告诉女儿:“可以交朋友,不能谈婚姻。”
“伤心哦,可是没办法,跟那边通婚的很少,嫁过去都没有好结果的。”妻子郑拥华坐在丈夫身旁,一张脸皱作一团。
“那个男孩子不错的。”杨燕填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但语气里透着惋惜。“后来他又来过我这里两三次,一坐就好长时间,一直问,叔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杨燕填也没有标准答案。槎桥村上一任村党委书记杨继波曾翻查过两方的族谱和其他历史资料,都没能找到关于仇怨何以结成的记载。但大家有一个模糊的共识:当年就是为了争一点儿土地,或者争一个灌溉水源,积怨成仇。
一位参与编写杨氏年谱的老人回忆,在老一辈的讲述中,矛盾的产生与百年前的农耕有关。各村耕地接壤,免不了发生摩擦,譬如,某个村村民饲养的家禽在田间越界,吃了邻村村民种植的作物。事情不大,但由此引发的矛盾愈来愈深,直至发展成宗族间的械斗,有人甚至丧失性命。冲突严重的年份,村寨间相邻的农田都没人敢耕种,担心单独行动时被人报复。于是,先祖们发下毒誓,后人不再与有冲突的村寨通婚。
要化解延续百年的“世仇”,卸下族人的思想包袱,没那么容易。
2014年3月,时任槎桥村党委书记杨继波带着村“两委”干部参加了揭西县3个村寨的和解仪式。
不料,和解进度卡在杨氏宗祠理事会会长杨东河那里。宗祠理事会会长,在潮汕地区俗称“老人头”,是村寨里的“意见领袖”。
杨东河认为,和解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村寨的内部矛盾还没解决,去解决外部的事,没有必要。
当时,杨氏内部各寨间存在矛盾,其中一个过节,发生在杨继波所在的斗门村同杨东河所处的东光村之间。
“营老爷”,是潮汕地区盛大的活动,每年农历正月,人们抬着“老爷”(雕像)在村中巡游。斗门与东光相邻,斗门村“老爷”,需经过东光的一条道,遇到东光村村民阻挠。此后,有东光的老人出殡,要经过斗门的路,也被阻止。这之后,斗门村的老人便不再参与杨东河召集的活动。
还有很多实际的问题也被视为杨氏与黄氏和解的障碍。比如,和解该由哪方先提出?在村民眼里,主动提出的那一方,总被认为处于弱势。
“那时候没气氛,也没力量,加上又有别的任务,结果不了了之。”杨继波说,经历了一次失败,他意识到,推动两村和解,“不是你说要办就有办法,得大家都要办才能成”。
9年后,一次巡察带来了化解“世仇”的契机。
2023年7月初,揭阳市委第三巡察组、榕城区委第三巡察组进驻仙桥街道,开展美丽圩镇创建专项巡察。
在一次会议上,有巡察组成员了解到,杨氏与黄氏间有“互不通婚”的规定。如果能化解这一“世仇”,既符合巡察工作为老百姓做实事的目的,又契合了揭阳创建文明城市的目標。巡察组决定支持推动此事。
这之前,杨贵彬就在街道领导班子会议上提出过这个问题。他是槎桥人,任揭阳市慢性病防治院副院长,2021年到仙桥街道挂职,担任驻街道帮镇扶村工作队队长。
自从到街道,杨贵彬就琢磨着如何推动化解“世仇”。但杨贵彬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让谁来具体推动这件事?他想到了老书记杨继波。
2021年卸任槎桥村党委书记后,杨继波转岗到仙桥街道人大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工作,他熟悉各村历史和礼节,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街道牵头,又有巡察组支持,杨继波这回有了底气。但老问题还摆在那里:怎么得到“老人头”支持?
9年前的失败经历,让杨继波多了点担心——要是他自己出面说和,如果一开始被回绝,就没了退路。
杨继波决定改变策略,先打“亲情牌”,让榕城区人大代表、杨东河的侄子杨少育“打头阵”。
很快,杨继波就收到杨少育的回复:他已经同叔父聊过,觉得事情能有“七八成把握”。
被侄子说服后,杨东河决定召开一次杨氏宗祠理事会,听听各寨代表们的意见。可当杨东河召集7个寨开理事会时,却有3个寨的“老人头”没到场。连开会都聚不齐人,还怎么商量?
这时候,街道干部和村干部出马了。
街道办副主任杨永涛,是化解乡村矛盾的熟手。在他看来,政府是化解“世仇”的“中介”,要给老人们“铺好台阶”,让他们走到一起。
一个办法是,“开大会前先开小会”。杨继波同杨永涛等人一道,开始逐个拜访杨氏宗族各自然村的“老人头”。
与此同时,杨继波以前的“老搭档”,现任美西村党支部书记黄潮明也开始在村中宣传,通知村委会干部、乡贤、企业主,听取各方的看法。黄潮明称此做法是:做事前,先得“造舆论”。
“舆论”起来后,与杨、黄两个村寨亦有不通婚祖训的郭氏和邱氏,主动申请,也要参与和解。由此,这一活动扩大至十四寨。
到2023年9月1日,“老人头”们基本达成一致意见,有了八成把握,一份由杨继波主笔、落款为“仙桥街道睦邻友好领导协调工作小组”的倡议书才被分发到各村村民手中。
和解仪式举办时间提前确定在2023年10月1日。选这个日子,也有讲究。在村里,办仪式总得选个“好日子”。为了避免每个村寨选出不同的“好日子”,节外生枝,活动领导小组把仪式举行时间定在国庆节当天,这是个各方都没有争议的日子。
一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氛围在村民中散播开来。风气一旦形成,杨贵彬注意到了一些有趣的变化。
原本心中有疙瘩、觉得推动此事会让自己受诅咒的老人,也主动参与进来。甚至出现了争抢去其他村寨互访的名额,“就像外交使节一样,多有面子”。
和解仪式定下了一些原则:不设宴席,不请大戏,强调平等,“大村照顾小村”,流程、服饰、伴手礼等各村均保持一致。
正式仪式到来前几日,担心各村寨间产生攀比心理,街道规定,在正式仪式举行时,各村寨统一租下同款车型和用来装匾额的货车。
2023年10月1日上午9时左右,4个村寨的代表各自从村里出发,前往有“世仇”的家族。
10分钟后,在槎桥村,一辆中巴车在大红色的充气彩虹门前停下。锣鼓声响起,12名身着暗紅色唐装、胸口别着大红花的黄姓老人下车,踏上红地毯,步行前往200米外的杨氏宗祠。走在他们前面的,是抬着“睦邻友好”牌匾的4名青壮年。
随队的村干部拎着一个红色袋子,里头装着伴手礼。穿着橙色Polo衫的杨氏族人站在红地毯两侧,鼓掌欢迎。郭氏、邱氏的队伍也陆续抵达。
上午9点半,鞭炮声在4个村寨同时响起,仪式开始。
这时候,仙桥街道党工委书记、办事处主任在街道大楼统一指挥,其他干部进入几个村寨的现场。杨继波、杨永涛等人则是机动组人员,他们提前预想了不少突发状况:预防有人中暑,配备了冷风机;担心有老人突发疾病,提前安排医护人员待命,还准备了常用药物。
“解除旧约,缔结婚姻。祈祖笑允,四姓俱兴。”在司仪的祝文声中,百年“世仇”化解。
一对原本被视为“数典忘祖”的新人,也成了摆脱陋习的典型。他们来自十四寨中两个有“世仇”的村寨,在2023年9月中旬订婚,双方父母当时都没敢告诉邻里,和解仪式结束后,他们公开了喜讯,村民的态度有了“180度大转弯”。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