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小型张读本
2024-01-19
凿
一縷炊烟在村庄的屋顶
召唤离家的人
在命运的枝节上行走——
他用锛子造房梁,造门窗
造春风里的话语
也造出了生活的模样
用坏了锯子,锛子,凿子
用坏了一把老骨头
他被路过的秋风接走
再也不回来
在墙角,用旧的器物
在尘埃里回忆往事
记忆的片段里,恍惚间
他用木匠的工具,凿出我心口的痛
石头,为我引路
大自然寄给我的石头
棱角分明,又暗藏玄机
打开一条神秘的通道
让石头,找到它的位置
得为石头立传,把亿年的时光看透
灵性的石头,刻画出一条路
你手里攥着的石头,身上背着的石头
心里养着的石头
还有曾住过的石头房子
都得留下点什么
该让石头说话了
包括那些静默的石头,人形的石头
让它们在孤独中,喊出我带着玉字的姓名
向度
一棵树和另一棵树,挨着
又保持着一段距离
以防影子倾轧
那些外表葱茏,内部腐朽的树
在林中,叶子哗哗作响
已经把光阴,用坏
林中有岔路
一面是暗夜,一面是光明
你要听从天上的闲云指路
抱紧心中超逸刮过的风
阴山岩画
这里的云朵没什么事
闲散地飘着
这里的鸟儿没什么事
四处乱飞
手拿鞭子的游牧人
把他的牛羊赶到岩石上
岩石滚烫,牛羊躲到岩石里
游牧人累了,也躺在岩石上
风只是长久吹着
游牧人和他的牛羊,都被吹到时间深处
成为岩石的一部分
模仿着每一棵树写诗
人生半夏,学会了谦卑
和树木比邻而居
模仿着林子里的每一棵树写诗
那些光就汇聚过来
每一棵树上,都长出了鸟鸣和诗句
动词成为我的心跳
名词慰藉着一个人向暖的目光
或高或矮的树,大自然均衡爱抚
无颜值歧视,误八草木间
不谈虚度,阳光驮着新鲜的事物
海水一样涌过来
芦苇
山野上的芦苇,在风中已经白头
时间给它钟爱的小芦花
披上轻盈的白羽衣
此时,它的体内多了一些空灵的回响
秋天的芦苇变成思想者
火焰,石头,大雪
轮换的道具,思想者在追问
芦苇,在空茫茫的大地上挺立
它在找寻,丢掉的光阴
一半葱茏,一半白雪
落叶
黄蝴蝶,黑蝴蝶,从高高的树上飞落下来
飞成了一种绝美的姿态
奔赴一种新生,或是一种涅槃
它们在大地上层层铺陈
成为隐喻的诗句
从时间里生出来的叶子
注定在时间里消失
密码
她一生都在解译着
自然,草木,鸟鸣和流水的密码
钥匙系在云朵的小腰肢上
她轻盈着身段,和树上的灰喜鹊
哼唱一首失传已久的歌
终有一天,秋风敲着她的柴门时
蒿革在门口说:查无此人
她的脚印,渐渐被时间磨平
树木和鸟雀们在讲述她的传说
就像一首好诗,散落民间
古榆林
那些老榆树,披着古旧素朴的衣衫
一个老骨头搀扶着另一个老骨头
行走在山野深处
我喜欢这个古字
还有那个木字旁的榆字
它们的身体装大地,也装年轮
借着秋风的粗嗓音
我得和它说说往事了
那片片落叶里
是不是都隐藏着忏悔的光阴
一个吹陶埙的人
一个在白雪与落叶下吹陶埙的人
他吹出了七千年的时空回响
泥土的彩陶,烧制出沉静的底色
他的胸腔有山谷的空灵松涛
风和流水的声音拂过
周围静下来,山雀的鸣叫伴奏
他收集鸟鸣,风声
用声音的箭,刺向我
在斑驳的树影后面,我是个偷觑着
也是中箭者,用云朵包裹着暗伤
眼睛里的感动,转成耳朵中的惊喜
在时空里穿越,神话里的乐音
洗涤着一个人的灵魂
他用陶埙,吹出了泥土的古老品性
吹出了万物的回应
每块石头都是有姓名的
树化石,玛瑙石,戈壁石,珊瑚石
最后一颗叫,玉灵石
在命运的漩涡里
在时间的沙漠中,被锤打
后来,它以坚硬的筋骨存世
在荒野中,月光的水银为它打造了
永恒质感的盒子
和一颗石子,在一个时空里
互通了天地,互换了姓名
莫尼山非遗小镇
石头从远古回到小镇,太阳神住到石头里
岩画,皮画,剪纸画,蜡染布艺
依次呈现事物的本色
小镇把古旧的时光,抱在怀里
木头的气息,石头的气息,皮张的气息
莫尼山以一种拙朴神秘的气息
召唤着烟火
通拉嘎把他放牧的羊赶到岩石上
把他的马藏到皮子里
剪纸的其其格,把百灵鸟放飞在纸张上
莫尼山非遗小镇,还原了事物
最初内在的样子
淖尔边的天鹅
那些迁徙的天鹅飞向北方,在中途
停留在一片淖尔边
翅膀里有季节,风和纯净的底色
它们翅膀舞动,发出巨大的鸣叫
那一刻,我被它们灵性的美打动
从琐碎的生活里抽离出来
我的胸腔也似乎发出鸣叫声
和它共用着下午的时光
此时,它唤醒的是田野边的怪柳
和冬天破旧的山河
唤醒一个对美和自然迟钝下来的人
天鹅的羽翼里,甩出
一湖水和两岸风
意欲寻找一些修辞和它同频
细小的光芒升起于笔端
小野花
一朵野花在开,蝴蝶在舞蹈
风把它弯着的腰,摁在泥土里
把年轻的身躯,一直摁到苍老
它不谈命运,不说沮丧
用微弱的香火,燃成灯
从自昼开到暗夜
一朵野花,开成微小的星光
泥土上的火炬手,在年岁的轮回中
它不说卑微,不谈沮丧
却从深渊里,拉出希望和美
星辰
那是漫长白天攒够的黑
遮住了一天的疲惫
夜,把喧哗的声音都收拢起来
讓宁静挂在树上,挂在夜空
她眼里的日月星辰,在此时闪出光泽
小园里,两个虫子在月光下低吟
夜被拉得更低
它们把体内浩瀚的宇宙
重新安置
影子
影子跟着这么多年
已经有了太多的委屈
在毫无意义的事物中,损耗
只有回到一棵草的内心
又变回自己最初的本色里
如果一些杂扰的事,封闭了内心对自由的渴望
如果一些卑微的美,没有深入内心
如果大自然,不能让内心有平静或者欣喜
石头只是压着日常,流水不能歌唱
怎能剖开冗杂生活的内壳
让温热的情感不会疏离
剥离,隔着的烟雾
让水流回到江河,树木回到森林
莲花形笔筒
莲花形笔筒,最先是树木的一部分
它以木质的核,来承载岁月最轻的一段
隐去生命中黑暗的部分
替树木完成一种修行
逝去的年轮,在笔的供养中
变得厚重起来
一日一日的磨损中,它在变旧
也难免,露出仓皇之相
旧的时光,旧的手掌,旧的树木
谁也不能去破解,小小乾坤里的秘密
一个莲花形笔筒,对应着一棵枯萎的树
对应着一个活着,书写的人
互为琴瑟
在现实中有一个通道
在沾尘的路上行走
忍受低至尘埃的内身和困顿
辛灵,是酝酿已久的替身
她把我从俗世中解救出来
亲近草木,让树枝上挂满诗意
眼中的美,长成无用的云朵
心中的爱,编成世上的暖
这单调漫长的日子
才有了织锦般的绵密和静远
她把我从柴米油盐中,吸引出来
以清晨的露珠为幻象
用草木为阶,搭起一座天梯
在两种世界中互换身体
我们互为琴瑟,互为知音
俗世的名字
这是泥土里生出的三个字
缀在一起,成为一个人的名字
疏离,土气却又充满人间烟火味
草木的骨头,有玉的品性
花朵、落叶和灰尘
组合成一个人的清晨、正午和黄昏
玉玲无玉,只有性情的书写
怀抱着流水的歌唱,在行走
没有隐喻,没有抒情
只是把朴素静寂的生命时光
像毯子一样铺展开来
上面披上花朵、落叶和灰尘
伴随着一个草木的名字
寄存在这值得的尘世
万物,空寂的谜团
先虚构两个人
再虚构一种生活
然后,把她们送进水深火热中
草木有忧伤,在寒冬无法遇故人
山雀有忧伤,无枝可依
冬天让万物生出空坐的心
一片叶子落下来
却怎么也找不到,它的前世
你到底是在哪个路口和我走散的
走到我的时间之外
依偎
母亲的小菜园,长有很多马齿苋
它身外有焰火,心内有温凉
这种酸滑的植物,被母亲捎到城里
成了一种偏方
在我的餐桌上,它有了中医的身份
专治各种思乡的念想
我要和它回故乡
我要和母亲,成为互相的影子
依偎着站立
写给你
看着日渐苍老的你,我感到无能为力
我不能把一些新鲜的句子
镶嵌进你的身体里
让你重新枝繁叶茂
不能代替时间的河流,疏通你血管里的风寒
村庄里飘过的乌云,遮住心里的柔软
那些相同的梦境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把年老的你压缩成一个瘦弱的小人
在梦里,我紧紧地抱着你
怕你走出我的梦境,成为一个影子
只能去黑夜里找你
逐光者
那个执著的乡下女子
在山中抚琴
久弹琴,却听不见琴回音
久播种,只收获秕各
她还生活在草原小镇,散布的光泽中
去收藏草木集市上的秋霜
那些凝结的美,品读感动
可现在,那些花和果实
都要隐退了,它们即将绝尘而去
只留给她,一大段空枝
那些如火的阳光,也要退场了
之后,又下了一场秋雨
遍体都是凉
灵魂呼唤着火,可火去了遥远的地方
一直心存着希望——
火焰一直都存在,阳光一直都免费
她是逐光者
光,在黑暗中
一朵云的书写
面对一群孩子
内心就长出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孩子
交出自己,交出绿意繁茂的森林
交出古典的天空,笼罩的大片原野
空气中有萌动声,从桃园穿堂而过
执立一旁的,是一片云,布下的雨
润泽汉字书写的迷局
这温良的时光,这温良的人
不愧对每一片光阴的追问
文字的铠甲
在义和沙拉,放牧羊群的人
也放牧野草和岁月的风
在村莊外,种植牧草的人
也种植荒芜和想象
我是城市里行走的人
背弃了故乡和它的大片广阔
云是自由的
背着天空的梦想在跋涉
现在,我也是累了
想停下脚步,歇一歇
阳光的影子,星星的影子
交替出现在身体里
进入文字打造的铠甲里
企图和时间交换永恒
石头
把一首诗的草稿,写在纸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坚硬的石头
它没有被打磨之前,拙朴又棱角分明
就那样完成各自的排序
一朵无人问津的小花,静默地开着
开成石头的朴素形状
在无人问津中,早已习惯了平庸的命运
风不停地刮来,有天地对它的抚摸
命运的石头呀,排列在一张隐秘的纸上
那些心上有锈的人
能否经得住一颗石头的叩问
在怪柳林边
在家乡的怪柳林边
草木葳蕤,月光清澈
一条小河连着整片的树林
蛐蛐的叫声好像也渗到石缝里
当我连缀这些词句时
那些词句是柔软的
没有疾病,没有衰老
没有庸常琐碎的困扰
一首诗驻扎在柴米烟火之外
它在人世的慌乱之外
像天边的星子
轻轻地闪了一下
并动用了,草木家乡的能量
把我拽出生活的泥沼
岸
遇到羊群、庄稼、树木时
我还在一条河里挣扎
寻求安全的岸
来寄放自己的灵魂
那些水流追逐着,裹挟着
意欲同化一条鱼
能随波逐流
凿开内心的冰
提起一些异质的汉字上岸
我离开了羊群、庄稼和树木
搭上自己的诺亚方舟
不知鸽子衔来的橄榄枝
落在哪个方向
我缩小自己的身体
在生活的矮门里侧身而过
后记:被自然之光照亮
大多数时候,我都喜欢从人群中抽离出来,回归到大自然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然主义者。在大自然中,可能遇见羊群、草木、敖包、河流,更多的时候,会遇见真正的诗神,真正的自己。行走中随时用手机记录下来瞬间的灵感,这是大自然赐给我的不矫饰的诗歌。
在辽阔的大自然,心境也开放豁达起来。携带一本大自然的诗集,和芦花飞鸟感受生命的大自在,被自然之光淋浴着,心里也充满着无限的愉悦。
记得一个作家说过:那么多诗人在写空中楼阁中的自然,咏花而不见花。美国自然文学先驱缪尔说,如果一个人不能爱置身其间的这块土地,那么,这个人关于爱国家之类的言辞也可能是空洞的,因而也是虚假的。
前几天去扎鲁特大黑山寻找人面岩画,有很大的触动。之前一次寻人面岩画,因暴雨而不遇,我执拗地再次踏上寻访之途,要和大黑山石头上的人面岩画去通灵。还好,这次在半山腰找到了人面岩画。人面像傲视前方,使人不敢逼视,顿生敬意,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带给我巨大的震撼。千百年来,石头还在,石头上的那个人怒目圆睁,在大黑山守候着他们的先祖和一座空山。山脚下,契丹人的墓葬群也还在,契丹人却已经化为土,化为灰。心里掠过一阵时光易逝的感叹:我们终究也会化为土,化为灰,只有诗歌或许会留下来,成为一束光,黯淡或光亮地存在于世间!
容易迷路的我,在山里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顺利地找到回家的路。我不知道这条路径的密码,但我知道我要寻找的是什么。嫦娥山上石子堆积的敖包上,五色经幡风中飘动,不忘左绕敖包三圈。“当风和神灵一同进出,暮色和月光一同进出的时候,似乎撞入一场词语制造的惊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