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兵学文献所见古史构建考论
2024-01-18张帆
张 帆
提 要:以往传世兵书中的古史记述较少,常常受到忽视。今对出土兵学文献进行考察,可以找到相当体量的古史资料。这些古史叙述一方面能补充现有诸子古史系统的缺环,另一方面也展现出兵学文献独特的古史构建方式:如银雀山汉简《黄帝伐赤帝》较《孙子·行军》篇增益了“一帝二王”故事,反映出战国时期兵学文献喜谈近世和天下视野的特点;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设备》构建了“圣人作兵”的兵器发明传说,与清华简《五纪》等“蚩尤作兵”的叙事不同,是对“寝兵说”的对抗;银雀山汉简《地典》即是《尉缭子·天官》批评的“黄帝刑德”类文献,黄帝形象的冲突表明兵学文献之间亦有分歧;上博简、安大简《曹沫之陈》体现出不片面非古、不全然复古的古史观,与儒、法两家皆不相同,具有独特性。
古今中外,文明的起源、发展和传播与战争常常形影相随,文明史与军事史密不可分。《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子罕言:“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1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38,襄公二十七年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36页。已经意识到历史记忆中国家的废兴存亡都与“兵”有关。事实上,无论是黄帝还是三代圣贤,他们的古史传说里总免不了战争的记述;而后人在进行军事活动、阐述兵学思想时也常常追忆古史,以先王之道为资。古史系统与兵学思想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互为资源,也互为议题。
经过多年耕耘,目前大多学者已形成共识:古史传说具有时代性、地域性,也具有一定的学派性。2如李锐先生认为两周时期古史系统的变化存在4个阶段,不能坚持“唯一的古史”的预设,其中战国时期古史系统体现出地域、学派之别,并指出“春秋之后的古史系统,牵涉多端,如果分时段、分区系、分学派来深入研究,应该能有不少新发现”。参见李锐:《上古史新研——试论两周古史系统的四阶段变化》,《清华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诸子皆言古史,且存在不少差异,但过去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儒家、道家、墨家、邹衍等,兵学文献中的古史记述往往受到忽视。3长期以来,学者在剖析或恢复古史系统之时往往更重视儒墨道等“显学”中的资料,而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兵书中的材料。如顾颉刚先生曾提出设想要“一部书一部书”地考辨古史系统,但实际上这个设想并未能完全实现,顾先生自己也说工作中“漏举了许多书籍”“以儒家为中心”。王树民先生曾将战国时人的古史系统概括为6种,包括韩非、孟子、风胡子等,然亦未及兵书。参见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自序一》,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6页;王树民:《战国时人对于上古史的总结》,载氏著:《曙庵文史杂著》,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77—88页。这一方面是因为传世兵书中对古史的追述简短而分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部分兵学文献时代不明,相较于其他诸子,似乎很难判定兵学文献在古史构建和传播过程中起了何等作用、有何等意义。然而,随着20世纪70年代以来银雀山汉简、张家山汉简、上博简、安大简等新材料相继出世,不少珍贵的兵学文献得以重光,这为我们认识和发掘兵学文献中的古史叙事提供了新资料、新契机。
目前出土的兵学文献数量蔚为可观,既有与传世古书可对应者,如《吴孙子》十三篇、《尉缭子》等;也有已经失传亡佚的文献,如《曹沫之陈》《孙膑兵法》《盖庐》等。据笔者统计,古史叙事在《曹沫之陈》《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太公》1银雀山汉简中与今传本《六韬》相关的内容,整理者公布时直接以《六韬》为名。李零先生指出:“银雀山汉简的这一部分,它们未必就是《六韬》,或全部都是《六韬》。”从内容来看,银雀山汉简确有今本、中古本《六韬》无法对应的文字,今从李零先生意见,称以为《太公》。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修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400页。《尉缭子》《盖庐》等出土兵学文献中皆有见,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叙事材料的情节和结构有明显的袭取痕迹,可能直接使用了当时普遍流行的传说,可称之为“公共资料型”叙事;一类材料可以看到是出于作者或编纂者有意地二次加工而成,体现出带有学说色彩的独创性,可称之为“二次加工型”叙事。其中尤以“二次加工型”叙事为多。本文尝试通过对数则出土兵学文献材料的分析,考察兵学文献与其他诸子不同的古史叙事,以及兵学文献之间存在的差异。进而探究在这种种差异现象的背后,兵家是如何通过构建古史来立言著书,又如何在汲取传说时代经验的基础上,建立起独特的古史观。
一、银雀山汉简《黄帝伐赤帝》的“一帝二王”叙事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佚篇《黄帝伐赤帝》有:
孙子曰:“【黄帝南伐】赤帝,【至于□□】,战于反山之原,右阴,顺术,倍(背)(冲),大烕(灭)有之。【□年】休民,孰(熟)谷,赦罪。东伐□帝,至于襄平,战于平□,【右】阴,顺术,倍(背)(冲),大烕(灭)【有之。□】年休民,孰(熟)谷,赦罪。北伐黑帝,至于武隧,战于□□,右阴,顺术,【倍,大烕有之。□年休民,孰谷,赦罪】。西伐白帝,至于武刚,战于【□□,右阴,顺术,倍,大烕有】之。已胜四帝,大有天下,暴者……以利天下,天下四面归之。汤之伐桀也,【至于□□】,战于薄田,右阴,顺术,倍(背)(冲),大烕(灭)有之。武王之伐纣,至于遂,战牧之野,右阴,顺术,【倍,大烕】有之。一帝二王皆得天之道、□之□、民之请(情),故……”2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32页。
此篇以孙子之言追溯了“一帝二王”——黄帝、汤、武王得天下的原因,都是“得天之道、□之□、民之情”。关于《黄帝伐赤帝》篇的性质和成书时间,在发表之初曾引起热烈讨论。由《孙子兵法·行军》篇中有“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3孙武撰,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88页。此句银雀山汉简残,尚存文字作“凡四军之利,黄帝之……”整理者指出《黄帝伐赤帝》篇与“《孙子》十三篇”中的《行军》篇有关,是《孙子》佚篇。4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壹〕》,第7页。李零先生进一步说明这是孙子后学对《行军》篇“黄帝之所以胜四帝”的解释,属于战国以来流行的“五行”学说。5李零:《<孙子>古本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12、296页。近年又有学者提出《孙子》逸篇看不出是后学所作,《孙子》全书都“可能是一次意图明确的伪托”。6关万维:《<孙子兵法>成书时间新证》,《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第5期。关于成书时间,郑良树先生由文中提到“五色”“五帝”,结合《史记·封禅书》汉高祖设立黑帝祀的记载,认为此篇成书要在汉高祖二年(前205)后。7郑良树:《竹简帛书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99页。宋会群先生则以《管子》《墨子》《逸周书》等文献中有五行观念为据,认为此篇成书不晚于《管子·幼官》,与《行军》篇时代接近,至迟在战国中期前已经完成。8宋会群:《论临沂汉简<黄帝伐赤帝>的著成年代》,《河南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何炳棣先生也认为“四帝”“五色”在《墨子·贵义》中已有体现,更提出《黄帝伐赤帝》篇具有春秋属性。1何炳棣:《中国现存最古的私家著述<孙子兵法>》,《历史研究》,1999年第5期。
上述不少说法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从者众多,目前以李零先生的后学解释说最为流行。但从古史构建的角度看,这一篇佚文与《行军》篇只提到黄帝的情况并不相同,不是简单的文义阐释,较之《行军》篇不仅加入了新材料,更体现出空间视野上的古史观。
首先,《孙子兵法·行军》篇“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对于黄帝和“四帝”之间的关系并未有具体论述,从《行军》篇前文来看,黄帝战胜“四帝”的原因是“四军之利”,即善于利用不同地形部署军力。而《黄帝伐赤帝》篇将此句描述为黄帝征伐赤、黑、白、青(据文义补)“四帝”的故事,不吝重复地说明黄帝战胜的原因是“右阴,顺术,2私以为“顺术”当读为“顺行”,张家山汉简《盖庐》篇有“左水而军,命曰顺行”。参见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62页。庞壮城指出,银雀山汉简《地典》篇简1117“右水而战,氏(是)胃(谓)顺□”中的缺字也当补为“行”,“左水”“右水”的差异是思想流派不同导致的。参见庞壮城:《北大汉简<节>“地有五则”“地有七死”探析》,载中国古文字研究会、河南大学甲骨学与汉字文明研究所编:《古文字研究》(第33辑),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412—416页。背冲,大灭有之。□年休民,熟谷,赦罪”,与《行军》篇单一地强调地利因素相比,文本和思想都有较大改动。前半部分整理者已经指出是与天象、方位有关的数术思想,3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壹〕》,第33页。后半部分是以德治民,也就是所谓的教民、养民之术。黄帝等古史传说,以及方位数术与“五帝”的结合,并不是一家的独创,但在《黄帝伐赤帝》篇的铺陈下,一帝二王取得胜利,是因为既合于天时、地形,又合于民情,战术、民心、财力尽皆完备。这一部分明显是出于编纂者的发挥和构造,看不出与《行军》篇的联系,《行军》篇所强调的“四军之利”反而被淡化了。就此点来看,《黄帝伐赤帝》篇展现出浓厚的学说色彩,不宜将其直接视作单纯的《孙子》阐释类作品,其是否正确表达了《孙子》的思想主张,也值得怀疑。
第二,《孙子兵法·行军》篇“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只提及黄帝、“四帝”,而《黄帝伐赤帝》篇在黄帝战胜“四帝”故事的基础上,又新加入了汤伐桀、武王伐纣的故事,较《行军》篇发生了些许取向上的变化。《孙子兵法》中对于商、周二王记述并不多,只在《用间》篇说“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4孙武撰,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第300—301页。讲商周之兴是因为用间。但是经过《黄帝伐赤帝》篇的编纂,商、周二王的故事被有意引入,并且“大灭有之”,实现了王朝更迭,体现出武力革命的色彩。这样的增入可能并非偶然,“汤伐桀”“武王伐纣”的故事在战国时期的兵学文献中大量出现,如《六韬》5目前大多数学者都将《六韬》判定为战国时期的著作。徐勇先生指出《六韬》是战国中晚期整理而成的作品,李零先生则认为在战国晚期。参见徐勇:《<六韬>成书时代之我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3月24日,第010版;李零:《<孙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页。不过从目前《六韬》诸个相关版本(包括银雀山汉简、定州汉简、敦煌写卷、西夏刻本等)来看,今本《六韬》的编纂过程相当漫长,不同篇目的成书、编纂时间并不一致。此处所引《六韬》内容见于银雀山汉简、中古类书引文,应能判定成书时间较早。参见张帆:《<六韬>研究》,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2年。有丰富的武王伐纣的逸闻故事,还有许多夏桀乱政受到天罚的记载,《吴子·图国》6对于今本《吴子·图国》篇的成书时代,学者已经注意到其部分内容见于马王堆帛书《经·本伐》和上博简《曹沫之陈》,刘娇先生由此认为此篇产生在战国时期。参见刘娇:《言公与剿说:从出土简帛古籍看西汉以前古籍中相同或类似内容重复出现现象》,北京:线装书局,2013年,第303、457—458页。称“成汤讨桀而夏民喜悦,周武伐纣而殷人不非”,7陈曦:《吴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第32页。《尉缭子·天官》8银雀山汉简中有与今本《尉缭子》相近的内容,但是篇名、文字均有出入。结合银雀山汉简、《群书治要》引《尉缭子》等资料,大致可以判断《尉缭子》成书在战国晚期,而今本《尉缭子》是经过后人修订的删改本。《天官》篇内容见于中古类书引文,文字与今本稍有出入,详见许富宏:《尉缭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23年,第4—5页。本文此处涉及的异文不影响文义,兹不赘言。也以武王伐纣之事论证天官不如人事。由于政治格局和社会背景的变化,战国兵学文献追溯古史时喜称近世,颇具时代特色。此外,战国时期大多数兵学文献中看不到源出一脉的血缘帝系,更多的是摆脱了伦理限制的空间征服。《吴子》屡言“横行天下”“威震天下”,《尉缭子》也说要“取天下”“战胜天下”,这种变化在《孙子》的流传中也有体现。“《孙子》十三篇”里军事活动的主体多是“国”或“诸侯”,而《黄帝伐赤帝》篇以“一帝二王”为主体,战略目标不再是十三篇所说的“安国全军”,而是“大有天下”,空间视野上实现了从国家向天下的转移。《黄帝伐赤帝》篇里最终黄帝“大有天下”“天下四面归之”,将古史传说中的圣王描述为以“灭”为主要占有方式的“天下之主”。这不仅反映了兵学文献中古史叙事的增益现象,也透露出《黄帝伐赤帝》篇的完成时间更可能在战国时期。
二、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设备》的兵器发明传说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有“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又言“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1司马迁:《史记》卷65,《孙子吴起列传第五》,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164—2165页。明确提及有孙膑所作“兵法”。然而直到银雀山汉简发现,《孙膑兵法》的面貌才真正显现在大众面前。检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见威王》《设备》等篇都有援引古史来发挥己意的情况。其中,《设备》篇提供了与“蚩尤作兵”不同的兵器发明传说故事,值得重视。
如果说在《黄帝伐赤帝》这篇文献里,黄帝、商汤、武王还保持着君主、人王的形象,那么在《孙膑兵法·设备》2此篇篇题作“埶备”,整理小组原读为“势备”,后裘锡圭先生指出当读“设备”。由此篇主旨是设立军器,则读为“设备”较好。今从裘锡圭先生意见对篇名作出修正。参见裘锡圭:《再谈古文献以“埶”表“设”》,载氏著:《裘锡圭学术文集》(第4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87—488页。中,3人已经被设定成为兵家先祖的角色。《设备》篇言:“故无天兵者自为备,圣人之事也。黄帝作剑,以阵象之。羿作弓弩,以势象之。禹作舟车,以变象之。汤、武作长兵,以权象之。凡此四者,兵之用也。”3山东博物馆、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银雀山汉墓简牍集成(贰)》,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年,第28页。可以发现,《孙膑兵法》选取的传说史料与后世广为流传的“蚩尤作兵”不同,是黄帝、禹、汤、武等圣人发明了兵器。“蚩尤作兵”之说见于《山海经》《吕氏春秋》以及清华简《五纪》等文献,《孙膑兵法》的记述,展示出与“蚩尤作兵”不同的“作五兵”系统,对丰富、补充战国古史系统来说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汤浅邦弘先生曾总结《吕氏春秋》《通典》《黄帝内传》等文献中的说法,指出武器制造的传说有蚩尤和黄帝两系统。4湯浅邦弘:《戦いの神:中国古代兵学の展開》,東京:研文出版,2007年,第52—53頁。但其所引的文献时代普遍较晚,其实在《孙膑兵法》中,已能找到这种不同记述。5《墨子·节用上》有“是故圣人作为甲盾五兵”之说,或与此有关。目前先秦典籍中,只能看到零星的黄帝作兵类叙事,如《越绝书》说“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黄帝之时,以玉为兵……禹穴之时,以铜为兵”,6李步嘉:《越绝书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03页。圣王所发明兵器只是材质不同。则《孙膑兵法·设备》篇的圣人作兵故事,不仅与“蚩尤作兵”传说相异,也与其他“圣人作兵”类故事不同。更重要的是,在发明传说的基础上,《设备》篇的作者或编纂者又将古史传说与兵学的“阵、势、变、权”相结合,其后文言“凡兵之道四:曰阵,曰势,曰变,曰权。察此四者,所以破强敌,取猛将也”,7山东博物馆、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银雀山汉墓简牍集成(贰)》,第29页。依照这样的叙事结构,四种“兵之道”都能追溯至黄帝、羿、禹、汤、武,这几位传说人物不仅是先圣,也是兵道之祖,兵道与圣人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这不仅仅是简单地取择资料,更可能是作者或编纂者有目的、有意识地二次加工而成。
《孙膑兵法》不同的古史构建背后是编纂者的深层考量。虽然先秦时期军事是“国之大事”,但是社会上“寝兵”的声音几乎从未消失过,《墨子》非攻,《庄子·天下》篇说宋钘、尹文也有“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之举。儒家学者则是希冀以仁义替代战争,通过修德化民而天下和服。面对寝战和废兵的思潮,兵学文献积极宣扬兵学和军事的重要性,始终坚持兵不可废。不同的立场在古史叙事中也有映射。
在兵学文献的视角下,黄帝、尧、舜等成为天下之主与战争有直接关系,但在其他诸子尤其是儒家学派看来,却并非如此。如《易·系辞下》言“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1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等正义:《周易正义》卷8,《系辞下》,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80页。认为圣王“垂衣裳而天下治”。《荀子·议兵》说“古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矣,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2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83—284页。尧似乎只“杀一人,刑二人”,通过非常克制的方式,就能“天下治”,不需要战争和武器,也能收服和治理天下。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孙膑兵法·见威王》篇则是列举了从神农、黄帝、尧、舜一直到周公等数位先圣的征伐之事,继而说“德不若五帝,而能不及三王,智不若周公,曰我将欲责仁义,式礼乐,垂衣裳,以禁争夺。此尧舜非弗欲也,不可得,故举兵□之”,3山东博物馆、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银雀山汉墓简牍集成(贰)》,第8页。用相当强的讽刺语气指出五帝、三王、周公尚且不可废兵,直接对“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说法进行了攻击与批评。在古史构建时,儒家与兵家采取着不同策略,人物形象因此大相径庭。
再如新出佚书清华简《五纪》篇,选取了“蚩尤作兵”的传说。其言:
蚩尤既长成,乃作为五兵。五兵既成,既礳、既砺,既锐,乃为长兵短兵,乃为左睘右睘。变诣进退,乃为号班:设锥为合,号曰武散;设方为常,号曰武壮;设圆为谨,号曰阳先,将以征黄帝。4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壹)》,上海:中西书局,2021年。此处采取宽式释文。
《五纪》选取黄帝和蚩尤传说史料后,也进行了非常具有独创性的“二次加工”。我们目前看到的大部分黄帝蚩尤故事,都是以黄帝为主角来展开叙述。《五纪》则别出心裁,这场战争的开端是以蚩尤的视角来讲述的:蚩尤对战争做了精心准备,先制造和磨砺兵器,又进行了士卒训练,练成了“三阵”。由此,蚩尤无论是武器还是士卒,都具有强大的战斗力,然后前往征伐黄帝。如果处于兵学文献的逻辑之下,蚩尤已经具备了战胜的条件。但是《五纪》记载战争的结果并非蚩尤获胜,而是黄帝在四荒、四冘、群祇等的辅佐下,恭敬地遵守“五纪”之法,5对于“五纪”的具体指代及与黄帝的关系,程浩先生指出:“《五纪》采用春秋战国文献常用的‘天见妖祥—圣贤救世’的叙事模式,谓后帝通过‘修历五纪’等举措平息了天下祸乱。在简文的具体阐释中,‘五纪’分别可与五时、五色、星宿、神明、干支等抽象概念,以及量具、五官、脏器、骨骼、尺度等具体事物相联系,是时人的宇宙生成论、五行数术学说、天文历法、自然科学知识的集中展示。为了论证作为‘天神’的后帝所设计的‘五纪’体系切实有效,简文以最初的‘人王’黄帝为例,集中描述了人世间对这套理论体系的具体实践。”则黄帝也只是“五纪”的执行者,而非唯一的后帝。参见程浩:《清华简<五纪>中的黄帝故事》,《文物》,2021年第9期。最终战胜了蚩尤。蚩尤不仅被杀死,其身体还被黄帝分割、祭享,走向了带有些许神话色彩的惨烈结局。也就是说,作者前文如此浓墨重彩地描述蚩尤的军事能力和战斗准备,只是为了反衬黄帝所行“五纪”的重要性而已。《五纪》的作者虽然并未旗帜鲜明地反对战争和兵学,但已经透露出他的态度:“兵”不是取天下最重要的因素,军事能力也不是国家治理里最重要的能力。
虽然社会上蚩尤作兵的传说广为流行,“蚩尤”甚至被视为战神,但蚩尤战败的结局始终是无法抹杀的。与《五纪》不同,《孙膑兵法》没有选择蚩尤的传说,而是通过对圣人兵器发明传说的构拟,搭建起“圣人—兵道—破敌取将”的叙事结构,彰显着作者强烈的兵学呼吁。《孙膑兵法·设备》篇的“圣人作兵”传说一方面显示出先秦古史传说的多样性,另一方面也能看到兵学文献“以兵为利”的态度,通过古史构拟的途径来对抗诸子“寝兵”说的冲击。不过,以圣人作兵来宣扬兵不可废,并不意味着对暴力和战争的推崇,《孙膑兵法·见威王》中明确说“兵者,非士恒势也。此先王之传道也”,又说“战胜,则所以存亡国而继绝世也。战不胜,则所以削地而危社稷也”,6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壹〕》,第48页。此处采取宽式释文。兵事的存在只是为了保证和维护自己的利益。这样的态度在《孙膑兵法》和众多兵学文献中都是一以贯之的,如《孙子兵法·见吴王》中有“兵,利也,非好也”,7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壹〕》,第34页。《司马法》也说“杀人安人”“以战止战”。1王震:《司马法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页。兵学文献频繁地演说“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式的故事,目的只是为了证明“兵”的必要性。在军事家的眼中,战争的终极目标不是杀人,战争只是消除战争的必要手段。
三、银雀山汉简《地典》与对黄帝兵学的批评
“百家言黄帝”,黄帝在诸子文献中展现出不尽相同的形象。那么,在同一类型或者同一流派的文献内,黄帝形象是否具有一致性呢?从兵学文献中的材料来看,黄帝虽然是兵家共祖,但是对黄帝战胜原因的总结,兵学文献有所区别,甚至还出现了相抵牾的情况。银雀山汉简《地典》与《尉缭子》就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例。
《汉书·艺文志》“兵书略”下有不少黄帝书,只是大多已经亡佚。2010年出版的《银雀山汉墓竹简〔贰〕》公布了一篇记录黄帝与地典对话的文献,简背有篇题“地典”,主旨是论兵,大多学者都认为这篇文献很可能就是《汉志》“兵阴阳”下的《地典》,2整理者即言银简此篇就是《汉志》兵阴阳家的《地典》,《汉志》记有六篇,“残简数量不多,疑原本不足六篇之数”。裘锡圭先生则认为银简此篇是“单篇的抄本”。参见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149页;裘锡圭:《出土文献与古典学重建》,载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出土文献》(第4辑),上海:中西书局,2013年,第5页。李零先生称其有“填补空白的作用”。3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修订本),第396页。虽然竹简残断严重,但仍可以看到这样一些内容:
……败,高生为德,下死为刑,四两顺生,4“四两顺生”,马王堆帛书《经·观》篇有“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地典》篇“四”“两”或即四时、阴阳之谓。参见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纂,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52页。《经》,《集成》原作《十六经》,此书过去多称《十大经》,学界对其命名始终有争议,张政烺先生将“大”改释为“六”,《集成》从之。但其实篇数既不是十也不是十六,李学勤先生指出“十大”是末篇篇题,“经”是总篇题。今从李学勤先生意见,暂以《经》称之。参见李学勤:《论<经法·大分>及<经·十大>标题》,载氏著:《简帛佚籍与学术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87—296页。此胃(谓)黄帝之胜经。黄帝召地典而问焉,曰:“吾将兴师用兵,乱亓(其)纪【1107】刚(纲),请问其方。”地典对曰:“天有寒暑,地有兑(锐)方。天……天有十【1108】二时,地有六高六下。上帝以战胜【1109】……
……者为阴地【1125】……者为阳,秋冬为阴,□……【1126】
……为生,然而大(太)阳者死,大(太)阴者死……【1129】
……□北。地典曰:“上帝审此,以战必克,以攻必取【1138】……自降北,吾不顿(钝)一兵,不杀一人,而破军杀将。如此……【1139】……加之,四方皆服。【1140】5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贰〕》,第147页。
黄帝担心兴兵作战会“乱其纪纲”,地典答以天时地形、阴阳向背,为黄帝制定了一部制胜宝典,也就是“黄帝之胜经”。宝典中的“纪纲”指的就是刑德,具体来说是按照阴阳系连的天时、地形来作战的理论。按照这个理论,最终就能“不钝一兵,不杀一人,而破军杀将”,天下和服。诸家常以黄帝屡战屡胜为说,如《鹖冠子·世兵》说“黄帝百战”,6黄怀信:《鹖冠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62页。《六韬》佚文有“黄帝七十战而定天下”。7语见《孙子·行军》篇张预注引《太公六韬》。参见孙武撰,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第189页。但在《地典》的叙事铺陈下,黄帝能够战必克、攻必取都是因为掌握了刑德,这自然是出于《地典》的“二次加工”。
李零先生认为《汉志》“兵阴阳”下都是依托黄帝君臣的兵法,属于黄帝书。8李零:《兰台万卷:读<汉书·艺文志>》(修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59—160页。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这类文献与马王堆帛书有思想上的相关性,并指出《地典》中的阴阳、刑德思想与马王堆帛书的黄老文献相近。9如叶山:《论银雀山阴阳文献的复原及其与道家黄老学派的关系》,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简帛研究中心编:《简帛研究译丛》(第2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2—94页;田旭东:《“兵阴阳家”几个问题的初步研究》,载西北大学文博学院编:《中国古代史论文集》,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4页。近来又有学者论证《地典》与北大汉简《节》部分文字接近,是兵学与阴阳地理的结合。1洪德荣:《<银雀山汉墓竹简〔贰〕·地典>研究》,载《华学》编辑委员会编:《华学》(第12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17—226页。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阴阳、刑德等名词外,上引《地典》篇的内容里还同时出现了“黄帝”和“上帝”,并很大程度上将他们等同起来。在马王堆帛书《经·正乱》篇中,也同时出现了黄帝和上帝,其以黄帝征伐蚩尤之事强调“上帝以禁”,黄帝与上帝也是相对应的。2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第159页。上帝在商周时期本是信仰神,文献屡言“明明上帝”“皇皇上帝”,上帝是作为祭祀对象出现的,至高无上。而《地典》篇的黄帝作为“上帝”,却没有主宰的权力,反而强调要“顺生”,尤其是要顺应天时、地理,则在《地典》和马王堆帛书的构建中,黄帝与上帝的形象处于交融期,黄帝还不是全能神,也不是后世流传的能“剖判大宗,窍领天地”“大合鬼神”的至上神。3《淮南子·俶真》:“乃至神农、黄帝,剖判大宗,窍领天地,袭九窾,重九,提挈阴阳,嫥捖刚柔,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莫不竦身而载听视。”黄帝似乎有创世之能。《韩非子·十过》又有“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黄帝具有极强的神性。晁福林先生指出这种能号令众神的黄帝形象是出现较晚的。参见晁福林:《黄帝与畏兽——<山海经>研究的若干问题补释》,载氏著:《夏商西周史丛考》,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87—94页。因此,《地典》作为融贯了黄帝刑德、兵法地理的著作,可以看作是“黄帝兵学”的一种早期类型。
非常有趣的是,在传世兵书中可以找到对《地典》“黄帝刑德”说的回应与批评。今本《尉缭子·天官》有:“梁惠王问尉缭子曰:‘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尉缭子对曰:‘刑以伐之,德以守之,非所谓天官时日、阴阳向背也。黄帝者,人事而已矣。’”4许富宏:《尉缭子校注》,第4—5页。“黄帝刑德”,《治要》引文作“黄帝有刑德”。过去有学者以为《尉缭子》此节所引“黄帝刑德”来源于《汉志》的“《黄帝》十六篇”,还有学者即以“刑德”为书名(即黄帝《刑德》或《黄帝刑德》),难以辨明。5徐勇主编:《先秦兵书通解》,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71页。学者意见可参刘春生译注:《尉缭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页。今将《尉缭子》征引的内容和《地典》对照,很明显可以看出,所谓的“黄帝刑德可以百胜”“天官时日阴阳向背”正是银雀山汉简《地典》的内容。大胆推测,《尉缭子》征引的黄帝书可能就是已经重见天日的银雀山汉简《地典》。不过,《尉缭子》又在《地典》基础上做了新的加工,提出黄帝不是依靠刑德取胜的,而是凭借人事,与《地典》的黄帝兵学思想殊异。
从《尉缭子》和《地典》不同的思想倾向可以看出,兵学文献之间也存在一些分歧。一类兵学文献希望通过神秘化黄帝等传说人物,将兵法与“道”贯通起来,典型代表如银雀山汉简《地典》、张家山汉简《盖庐》。传世的《六韬》也有“黄帝曰:一者,阶于道,几于神”(《兵道》篇)、6王震:《六韬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22年,第113页。“古者,三皇之世,虚无之情以制刚强。无有文字,皆由五行。五行之道,天地自然。六甲之分,微妙之神”(《五音》篇)7王震:《六韬集解》,第311页。的内容,亦属于神秘化的黄帝兵学流派。而另一类兵学文献则是在尽力剔除黄帝兵学中的阴阳学说,如《尉缭子·天官》有“黄帝曰:‘先神先鬼,先稽我智。’谓之天官人事而已”,8许富宏:《尉缭子校注》,第14页。将黄帝兵学的重点置于“人事”之上。《孙子兵法·九地》也说要“禁祥去疑”,9孙武撰,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第249页。对神秘难测的阴阳术数进行控制和祛除。这种分歧和冲突贯穿着兵学文献的流传史,极大地影响了黄帝形象的发展,直到中古时期仍有余音。10在《李卫公问对》中,尚可看到对这种冲突的讨论,太宗询问“阴阳术数,废之可乎”,李靖虽然赞同《尉缭子》人事为重的观点,但依然坚持“兵者,诡道也,托之以阴阳术数,则使贪使愚,兹不可废也。”《唐律》虽将有阴阳方术色彩的兵学文献(如《六韬》)列为禁书,但从现存目录上看,李筌《太白阴经》等阴阳方术类兵学文献数量众多,大为流行。可见中古时期,兵学“禁祥”与“方术”两条思想路径皆在发挥影响,并行于世。
其实,由于早期古史传说材料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即使是同一文献内的古史系统,也难以避免存在差异和矛盾。前文言兵学文献后期强调“王天下”,圣王都是天下之主。《六韬》也是屡言圣王文武兼治、“天下和服”,但是《文启》篇又有“古之圣人,聚人而为家,聚家而为国,聚国而为天下。分封贤人以为万国,命之曰大纪”,1王震:《六韬集解》,第152页。圣人并不亲自治理天下,而是将“贤人”分封至万国,各行其教。对于理想时代的刻画,《六韬》的《盈虚》等篇都采取了圣王(如尧、周武王等)亲自管理国家的方式,最终百姓“戴其君如日月,亲其君如父母”;2王震:《六韬集解》,第35页。《文启》篇则采取了“无为而成事”的方式,最终百姓实现“无与而自富”。虽然《六韬》多数篇目成书在战国时期,但是《文启》的古史叙事还保留着早期邦国、分封的痕迹,与战国中后期开始发展起来的带有统一意味的“天下型国家”有别。3本文所说的“天下型国家”概念来自渡边信一郎先生,其说详见[日]渡边信一郎著,徐冲译:《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93—95页。
四、上博简《曹沫之陈》所见历史观
人们乐此不疲地重复那些古代逸闻传说,当然有黄金时代和圣贤具备吸引力的原因在,不过可能更多是出于古史对现实的关照性。无论何种主张、哪家学派,都不可回避地受着历史的影响。“今之世”是要回归“古之道”,还是要抛弃“古之道”?如何处理历史留下的思想文化遗产,是诸子共同面对的课题。兵学文献在使用古史材料时,彰显出了颇具特色的古史观。
2004年公布的上博简《曹沫之陈》是战国竹书写本,不见于《汉书·艺文志》,可知很早就已亡佚。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其反映着春秋中晚期至战国前期的兵学观念,是一篇重要的兵学文献。4田旭东:《战国写本兵书——<曹沫之陈>》,《文博》,2006年第1期。王青先生则认为《曹沫之陈》是原始《国语·鲁语》的一部分,与大多数学者意见不同,参见王青:《上博简<曹沫之陈>疏证与研究》,台北:台湾书房,2009年,第175—222页。这篇文献在安徽大学收藏的战国竹简中再次出现,内容基本相同,只是文词稍异,证明其具有一定的流传度。《曹沫之陈》以鲁庄公和曹沫的对话为载体,论述了治国、治兵之道,文章中三次对古史的称述引人注意。首段曹沫援引尧、舜“饭于土簋”的故事,“昔尧之享舜也,饭于土簋,啜于土铏,而抚有天下。此不贫于美而富于德欤”,5上博简《曹沫之陈》简文参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45—285页,本文采取宽式释文。又,“啜于土铏”,上博简原作“欲于土型(铏)”,整理者李零先生已指出“欲”是“歠”字之误。安大简《曹沫之陈》此字作“”,印证了上博简“欲”确是“啜(歠)”的讹字,此句即当读为“啜于土铏”。旨在劝谏庄公治国当俭,具有明显的以古喻今色彩。中间在谈及阵法时,曹沫话锋一转,说“臣闻之:有固谋而无固城,有克政而无克阵。三代之阵尽存,或以克,或以亡”。在阵法这个话题上,曹沫提出无须照搬古之道,三代的遗产不是万能的、完美的,古今之间又失去了关照性。由于曹沫所说看似存在矛盾,所以在文章末尾,出现了对上述两种立场的总结:
庄公曰:“沫,吾言寔不,而如惑诸小道欤?吾一欲闻三代之所。”
曹沫答曰:“臣闻之:昔之明王之起于天下者,各以其世,以及其身。6安大简作“以没其身”。参见安徽大学汉字发展与应用中心编,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上海:中西书局,2022年,第56、76页。今与古亦多不同矣,臣是故不敢以古答。然而古亦有大道焉,必恭俭以得之,骄大以失之。君其亦唯闻夫禹、汤、桀、受矣。”7此节综合陈剑、李锐、高佑仁等学者意见写出,参考高佑仁:《<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曹沫之陈>研究》,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372—385页。
鲁庄公想要深入地了解“道”,于是询问曹沫三代圣王是如何做的。曹沫一方面说“今与古亦多不同”,这是呼应前文所说的无须模仿“三代之阵”;一方面又说“古亦有大道焉,必恭俭以得之”,这是呼应首段的要学习尧舜节俭之事。古、今之间有借鉴性,也有非因袭性:对于古史中圣王的恭俭故事,于今有益,那么就要效仿其节俭;对于古史中军阵等技术层面的东西,用处寥寥,那么就要因时制宜,各行其是。《曹沫之陈》提出既不能抛弃圣王的治国法则,也不能盲目地迷信古代,其古史观可以总结为:不片面非古,不全然复古。
这样的思想主张在战国时期具有独特性。儒家的历史观非常强调对“古之道”的尊奉,如《荀子·议兵》篇记荀子之言曰:“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1王先谦:《荀子集解》,第266页。依照荀子对古史的阐释,古今具有一致性和连贯性,羿、造父、汤武的“道”对于现世也是一样有效的,所以他又说“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贫,古今一也”,再次以汤武为例,“古者汤以薄,武王以滈,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无它故焉,能凝之也”。2王先谦:《荀子集解》,第290页。这为汤武与现实中的君主建立起了联系,将古之道与现实也建立起了联结。《荀子·非相》篇称那些认为古今相异的人为“妄人”,并说:“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度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3王先谦:《荀子集解》,第82页。荀子屡言“古今一”的基础在于他认为历史和当下是可“度”的,存在不能磨灭的普遍规律。如果说看不到这种相关性,不是因为没有规律,只是因为传说时代史料匮乏而已。
与儒家针锋相对,一些法家学者认为古今相异,不可法古,如《商君书·更法》言“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4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页。《韩非子·五蠹》言“世异则事异”,提出要因时变而事变的历史观。5宋洪兵先生将此概括为“应时史观”,较进步史观、变化史观等说法更为准确。参见宋洪兵:《“应时”与“复古”之间——共识视阈中的儒法历史观初探》,《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10期。《韩非子·五蠹》将历史时期分为上古、中古、近古3个阶段,各有与之适应的圣王和治道,古今已然不同,“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在扶世急也。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6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442页。《韩非子》站在历史迁移变化的立场上,强烈否定古之道的近世适用性。
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兵学文献的态度与儒、法两家皆不相同。兵学文献虽然也认可先王之道,也在有意或无意地传递古今具有相关性,但是对于古代文化遗产,并不主张完全地尊奉和继承。《曹沫之陈》一方面对“古之大道”中道德层面的“恭俭”进行赞誉,希望国君可以继承和袭取;一方面又对工具层面的“军阵”进行否定,认为谋胜于阵。对于尧、舜、禹、汤、桀、受时期的历史经验,《曹沫之陈》的取择体现出基于实际的理性主义思考。
五、结 语
通过对上述出土兵学文献中古史记载的考察,可以证明古史传说在流传过程中,会受到传播者学术倾向的影响,呈现出一定的学派或流别特色。杨宽先生曾言:“诸子意在立说求用,其引据古史传说,无非欲以发摅己意,以申其说,其取舍有不同,亦诚有之。”7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页。这提醒我们,诸子对古史的构建并非疑古者主张的“托古改制”“古史出于诸子臆说”,而是在取择社会流传的古史资料时,有所偏重,有所发挥,也可能有“再加工”与“再创造”的行为。对于这些材料,真伪不应该是判断其价值的唯一标准。在中华历史文明记忆的塑造过程中,诸子对古史的阐释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兵学文献是战国诸子多样化古史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正是在兵学文献对古史的构建下,历史记忆中历代圣王的军事政策才没有流于表面的道德判断,而是展现出强大的实用价值和现世关怀。时至今日,“兵不可废”的主张依然具有生命力和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