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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酸杨桃(短篇小说)

2024-01-18符浩勇

椰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瓜棚杨桃

作者简介:符浩勇,汉族,海南省屯昌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海口。

曾在《人民文学》《当代》《天涯》《小说界》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600余篇。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小说集《你独自怎可温暖》《山里太阳山外月亮》《今生盛宴》等18部。曾获多届海南省南海文艺(文学)奖、第六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和《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

牛雄第一次看见菊兰的时候,他半躺在蔗园坡的看瓜棚里正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书。

牛雄在县城中学读高中,每到一个月的那个周末,他都要从学校回到四英岭下的村庄一趟,不仅仅是想家了,要见见爹娘,更重要的是回来取下一个月的伙食费。每一趟回来,他都听见爹和娘在背地里嘀嘀咕咕,斟酌着这一次又该向哪个亲戚讨口暂借,或者由谁户人家张口凑数更合适,其实就是担心借不到,互相推诿。牛雄心里烦,不愿意看到爹娘满面焦虑的愁容,就想找时机躲开,要找点别的事情做做,于是他匆匆吃过午饭后,便溜到离不远的蔗园坡来西瓜园里看瓜。

正午的阳光炙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杨桃树上的夏蝉臊热地叫闹着。牛雄深陷在书里行间,可翻来覆去地就只看那么一两页的内容,希望能看出更多的花花绿绿来,那焦躁的神情就像一个小男孩隔着一道高高的院墙,走来兜去,踮起脚尖要看清院墙内的景物绣色而不得进去。

酷热难耐,牛雄坐起身来,除了一条旧皱的小裤头,赤着胳膊,浑身光溜溜的。就在这时,牛雄就看见有个人影出现在看瓜棚前,他欠身伸长脖子往外一看,原来是个大姑娘,吓得他赶紧穿好汗渍的背心和鼓囊伪长裤,这才悠地起身迎了出去。

姑娘很俊秀,在村里却从来没见过,大热天里连顶稻草帽也不戴,一张瓜子脸被当午的太阳晒得通红,正抬头朝那颗长在看瓜棚边上的杨桃树张望,见他走出来,便嘴唇微微一扬笑了。

“姐姐,你要找谁?”牛雄见状,探问道。

“我……不找谁。我到这里是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吃。”姑娘盯着牛雄说。

“这……什么东西?”牛雄心里一惊,狂跳起来。

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看着牛雄的窘态,大概是猜出他的心思,就说:“看把你紧张的,不是要吃你的西瓜!喏,你看——”她抬手朝杨桃树上指了指,“我就想讨几个杨桃,可不可以呀?”

“可以,当然可以。”牛雄顺势也嘿嘿地笑了笑。他为刚才自己的误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又说:“就是西瓜也不算什么,只是还不够熟透,不尽甜。你要想吃,我这就摘去!”

“不,我就想吃杨桃,不吃西瓜。”

“可是姐姐,杨桃果也还没熟,又酸又涩呢!”想了想,又说:“我想起来了,瓜园东边有棵胭脂树,胭脂果也该熟了。胭脂果又香又甜,比楊桃好吃多了,我过去看看,给你摘几个来。”

“不了,我就爱吃杨桃,不吃胭脂。”

“那好吧。”牛雄说罢,撑起一条接了两截竹杠的长竹竿,抬头向杨桃树上瞅了瞅,凝神捅一些长得大做的果子,稍不一刻,三下五落二,就有好几个大果子掉落在地上。

姑娘一边追着捡一边嘴里说够了够了,牛雄这才停了下来,已有汗珠在他的额头浮现。姑娘弯下腰去捡完散落在地上的果子,牛雄飘眼过去,就看见有两砣粉白在太阳晒不到的领子里晃晃悠悠,直晃得他脸烧心跳。姑娘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以手遮掩领子。牛雄一个愣怔,脸上腾的一下就变得通红,慌忙掉过头去看向远处开阔的西瓜园,那里除了未长大定形的西瓜,还有疯长的藤蔓弯弯绕绕迂回纠缠在一起。

姑娘用嘴吹去杨桃表皮上的灰尘,蹲在树荫下就吃了起来,连着吃三四个,这才停下来,甩去手上的汁液,咂着嘴说:“又酸又甜,味儿正好,真爽口,好吃!”然后又看着牛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牛雄兴上心头说:“你要是觉得好吃,那我就再多摘几个。”

姑娘婉拒,说:“不吃了!吃了还想吃才是最好。贪吃多了,就没味了。要是想吃,我会再来的。”说罢又补上一句:“你不会不让吧?”

牛雄再次端详起向姑娘来:她乌黑的头发扎两条齐整小短辫,身穿白色短袖和浅蓝色短裙,像一个高年级的中学生,两只大眼睛睫毛扑闪扑闪,很有精神活气,特别是那两个迷人的小酒窝,笑起来恰到妙处。他心里喜欢,却又有些纳闷,就说:“可是姐姐,我们好像没见过,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姑娘告诉他,她叫菊兰,她家在四英岭山的另一边,虽然不属同一个县辖,但翻山不远就到她的家乡。她是到村里来走亲戚的,村里谁谁是她的姑姑,小时候来玩过几次,但已经有好多年没来过了。这次来,村里村外都变化极大。

“说不定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只是时间久了,就互相认不出来了。”菊兰说着,转身就进了看瓜棚。

牛雄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站在了看瓜棚的门边。

“咦呀,你这书是路遥的小说《人生》!你看完了没有?可以借我看看吗?”菊兰拿起书,一边翻着一边说。

牛雄本来想说自己还没有看完哩,可话出口来却是:“我是跟班里的同学借的,说好了这两天要还。我先还给他,下次方便了再另借给你看。”

菊兰就抿嘴笑了,说:“上高二的时候,图书馆里只一本,许多人去登记排队,没等到,我就休学了。”牛雄心里想,怪不得呢,她看起来像个高年级的中学生。他本想问她为什么休学了,但又觉得有什么不便之处,便忍住了没问。菊兰又说“下次我还来,但你要答应我,除了杨桃,还有路遥的《人生》哦。”牛雄爽朗地应声:“一定的!”

“牛雄——”

牛雄听到有人喊他,扭头一看,是村里的祥运走过来了。

祥运年近四十,还未娶媳妇。年轻时是因为懒。他的懒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牛雄听村里人说,你就是把米把肉放到他家的厨房,他也懒得烧来吃;晚上睡觉,尿水子一胀,就往窗眼子里朝外头浇,早上太阳一晒,臊气难闻。十贫九懒,人一懒,贫穷就会找上门,甩都甩不掉。他屋里精腿子打得光床响,没个女的愿跟他过。政策松放后,祥运一改懒惰的形象,外出打工,混了几年,还当上了个小包工头,挣了些钱。这时候,上门说亲的人就多了起来。可是,他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开始挑人,挑来挑去挑花了眼,高不成低不就,至今还打着光棍。

“跟谁说话啊,这么热闹。”祥运说着就到了瓜棚前。

这时,菊兰从瓜棚里走出来。祥运一见,两眼发亮,对牛雄说:“这是谁啊?想不到你这里还藏着个大美人哦!”

牛雄说:“她叫菊兰,来咱村里走亲戚,我也是刚认识的,她到我这里来是要寻杨桃吃。”

“大热天的吃什么杨桃!”祥运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大额的纸币,拍到牛雄手里,“去,摘个大西瓜,我请客!”边说边拿眼睛瞟向菊兰,显得很豪爽的样子。

牛雄刚要说什么,菊兰已经先开口了,她说:“人家的西瓜还未熟透,你要吃可以到墟集买。牛雄我还有事,走了!”朝牛雄挥挥手,就离开了。

菊兰走了,牛雄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由有些空落,总觉到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他转眼发现,祥运一直盯着菊兰的身段,咽了一下口水。上前把钱塞还给他时,他愣是没能回过神来。

吃过晚饭,爹拖一把椅子在门槛边靠门坐下,一把葵扇搁着大腿上,嘴里吧嗒着水烟,两眼看往庭院的门外,牛羊陆续归舍,夜色渐渐铺盖下来。娘收拾好碗筷,涂扫了伙房里的垃圾,懒得端到院外去倒,也拿一张矮凳坐过来歇息。

“过几天,我打算跟着祥运到外面去打工。”爹沉吟一下,说。

“不去不行吗?一直都这样过来了。”娘挽劝他说。

躲在厢房里的牛雄这才知道,祥运这次是从县城回来招工的,他在海岛东南那边有个外包工程的朋友,要他回乡来招一些青壮劳力去沿着东线海口至三亚线修筑高速公路。

“不去又咋办呢?牛雄要上学,现在是读高中,将来还要进大学,还是早打算,早积攒为好。呆在家里兜转没什么好处哩!”爹像在盘算,又似自言自语。

娘听了仿佛有话要说,却未知从哪里说起,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英岭坐落在两县三镇交界处,山峰海拔有多高,山下村里人从不知晓,只知道山上的树林茂密,藤萝葳蕤。山上还修了个水库,叫加乐潭。村里人农忙时种稻种谷,交足国家的粮食之外,自己也能填饱肚子;农闲时则上山砍藤伐木,编笸箩浅筐、箍木桶木盆、劈做犁辕牛轭……这些东西拿到集市上,也能换几个钱,补贴家用,一直以来,日子就这样将就着过下来。每次村里人结伴进山都搞得热热闹闹的。进山前搞个仪式,一起吃个饭;十天半个月后返回,多多少少都会带回些野物,办个晚宴,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起喝酒庆贺。牛雄刚读小学四年级那年,随爹进过山,觉得挺好玩的,那些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可这些年来,年年乱砍滥伐,开荒种橡胶种槟榔,山里的植被资源就少了,加上时代变迁,原来那些抢手的笸箩浅筐、木桶木盆现在不再时兴,再勤奋也换不来买油盐酱醋的钱。牛雄隐约听说,今年开春以来,这几个月他在学校的学费伙食费,都是爹娘觍着脸向别人家求借来的。

“老是窝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你没看见吗,那些出去打工的人,春节回来一个个都是腰包鼓鼓的,有几个还往家里扛彩电呢。”爹像在开导娘。

“你要是出去了,地里那么多的活我一个人哪干得过来?”娘却无不担忧。

“还能干就多干些,能有多少是多少,小孩还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将就,为小孩长远打算,要想挣钱还得出去打工。”爹横竖说的都是理。

听爹娘这么一说,牛雄在厢房里坐不住了。像自己这种家庭条件的人要读个大学实在是负担不起,爹娘为了他上学,背地里总是省吃俭用,天一晚就灭灯上床,省去电费。饭桌上多是啃咸萝卜蘸盐花,最能下饭的是几只稀拉的咸鱼头。再说了,考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呢!与其硬着头皮读下去,还不如现在就辍学出门打工挣钱去。他觉得祥运那样曾经懒惰的人都能在外摸爬滚打流汗挣到钱,自己潜心费心打拼决不会比他差,今后肯定能混得比他出人头地。他又想起今天中午在蔗园坡看瓜棚边见到的菊兰。菊兰在读高中时为什么辍学呢?不太清楚,这就是总觉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的缘故。她大概也是因为家里穷,生活条件困难吧。要是能够约上菊兰一起去出门打工,那就再好不过了。牛雄心火一热,就动了辍学打工的念头,他从厢房冲向庭院里的爹娘,说:“我……不想读书了。爹,娘,你们好好在家待着,我出去打工挣钱好了,让我啃再多的书,也不见得长出象牙来。”

牛雄这个想法立刻受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小孩子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多说,”父亲训斥他,“小孩将来要有出息,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你懂不懂?别的事你都不要管,给我把书读好就行,爹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

牛雄见到爹的态度如此强硬,就不再坚持了,他记得,前些年,村里有个人在读高中,参加高考一连补习了四年,最后终于考上了中专学校,那可是父母乡亲一辈子的夙愿,村里家家户户随份子摆大宴,凑钱买的上万头鞭炮,有人拿到高高瓦房屋頂去燃放,时长达半个多小时,烧亮了半边天。牛雄从小就不服输,他也想读书,他也要把这份荣耀带给勤劳的爹。牛雄的骨子里内生着读书人耿直的秉性,其实,他还是很留恋校园里的生活的。

第二天一早,娘要送他出村,牛雄婉谢了,他不想见亲人落泪。娘往他衣兜里塞了些钱,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争口气好好读书。他嗯嗯啊啊地应允,向母亲摆摆手,然后走出了家门。

走到村边,牛雄抬头向远处四英岭迷蒙的轮廊眺望,最后目光在两山交界的坳口逗停,祖辈人留下话说,那是山里人走出去的必经之路。他不由加紧了脚步。

牛雄没有想到菊兰会跑到县城中学来寻他。

那天是周末,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学校大门外面的公路静悄悄的,上午的阳光透过椰子树叶,斑驳摇曳。

牛雄手拿一本书,头微微仰起,脚下走着却不看路,两片嘴唇翕动不停,念念有词,如和尚念经一般,突然就有个人一下子面对面地站到他眼前,手臂用力一个比划,然后喊了一声:“嗨——”

牛雄抬眼一看,脱口而出:“菊兰,是你!”

菊兰有失落,说:“刚才我唤你你也不应,是不是不愿理我了?”

牛雄否认:“不是。我刚才没看见。”

菊兰挪揄说:“你走路头抬得那么高,骄傲得很!怕是爹娘来了都看不见哩。”

牛雄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连忙说:“没有没有,刚才在背书,确实没注意。”菊兰就“嘻嘻”地就笑了起来。

牛雄问:“你来……有什么事吗?”

菊兰疑问,说:“嗯。你要干什么去哩?”

牛雄解释说:“想到外头背书去哩!”

菊兰闹不明白就问:“学校教室里好,为什么到外头去?”

牛雄又说:“外头寻个僻静处,好背得下。”

菊兰夸起牛雄说:“你这么用功,将来大学肯定能考上!”

牛雄似乎没有信心,说:“哪有那么容易!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说到考大学,牛雄满脸愁容。他告诉菊兰,时间很紧,高考的内容却还没复习完。高考之前是预考,预考是高考资格选拔赛,既有公平之处又残酷无情。很多本来可以考上大学生的人,因为预考发挥失常,就被挡在大学门外。预考在高考前一个月左右举行,由县教委统一命题,全县统考。预考过关,不少人喜极而泣,如果预考失常,那就只能黯然离校,直接背书包回家了,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菊兰就勉励他,那你还要再加把劲哦!然后菊兰说: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吗?”

牛雄揺头说:“不知道!”

菊兰叹了一口气,流露出失意,说:“我就知道你没有把答应我的事放在心上……”

牛雄倏地好像记起什么,“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找我借书的?”

菊兰说:“你说呢?”脸色由阴转晴。

牛雄吿诉菊兰:“书已借出来了,放在宿舍里,我带你去拿吧。”

牛雄就带着菊兰往学校里走。进了大门,是一条很大的校道,校道两旁也全是椰子树,伞形的椰叶撒下一片荫影。大约一百米后,是一幢三层混合结构教学大楼,校道在教学楼前种着九里香向两边分开。

走到教学楼一角,一阵浓郁花香袭来,菊兰说:“啊——是玉兰花!”

牛雄说:“昨晚下了一场雨,所以今天的玉兰花就显得特别香。”菊兰忽然说:“真想摘一朵。”没说完,牛雄就爬旁边的大石头上,又踮起脚尖扒拉树叶,摘下了一朵来。

菊兰将花朵戴在头上,问牛雄:“好看吗?好不好看?”

没等牛雄回答,菊兰说:“还是取下来吧,别人见了会笑话的。”她把花拿下来,捧在手心里嗅了又嗅,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衣兜里。牛雄忽然从菊兰的忸怩状看出妩媚来。

进了学生宿舍,屋里有两个同学在看书,都斜眼看向秀色的菊兰。牛雄连忙解释:“村里的亲戚,找我借书来的。”其中的一个说:“是表妹吧。”另一个则说:“你们两个好好聊。”又向第一个挤眉弄眼,“我们去教室吧,免得妨碍了人家。”然后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菊兰看见墙壁上、上铺的床板下贴着好多小纸张,上面是文言文课文和各种理科公式,就笑了,说:“都一样哩,我以前在宿舍也是这样用功的。”

牛雄紧接说:“对了,好像你说过你读了高二的。”

菊兰说:“是啊,如果不是辍学,我现在也读高三,和你一样。”

牛雄又说:“那你为什么就不读了呢?”

菊兰听了,欲言又止,过一会才说:“又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不提了。”牛雄大概也猜出是什么原因,不想伤了她的自尊,就不再追问。

牛雄给菊兰递了一杯水,俩人一时都不说话。牛雄捋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已经显长,面容消瘦,嘴唇上面短髭凌乱邋遢。

菊兰说:“有时间上街去理个头发,胡子也该刮一刮了,看你那模样,像什么样了!”

牛雄就手摸下巴笑了,笑完之后却不说话,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墙上贴着的那几张纸看。

菊兰三口两口喝完了那杯水,然后说:“你时间紧,不打扰你,我走了。”

牛雄就从枕头下面翻出那本路遥的《人生》交给菊兰,说:“那我送送你。”俩人走出学校大门口,然后挥手告别。

牛雄往回走,才走两步,却被叫住,便又踅回,不知还有什么事。只见菊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两寸大的头像,举到牛雄眼前。“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菊兰问。

牛雄一看,正是自己,就问:“你去哪里要来的?”

菊兰说:“你先不要管我从哪要来的,就说是不是你嘛。”

牛雄点点头。菊兰就把相片收起来装入衣兜,笑眯眯的什么也不说,再次挥挥手,就走了。

望着菊兰远去的背影,牛雄愣怔的半天。他看清楚了,那张照片上的人正是他本人,那是两个月前为高考报名去照相馆拍的,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菊兰手里怎么會有这么一张照片?她给他看这张照片又是什么意思?

两天半的高考终于结束了。

牛雄最后一科英语科的卷子交上去后,他像走完长途减负了重担,从内心深处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考得好也好,不好也罢,尽心尽力的一件事总算做完了,他想,回家之后要先睡它几天,再玩几天,好好放松舒展一下被压抑的心绪。

然而,后面的情况与他原来设想的相去甚远。一回到家,娘就问,考得怎么样呀?出门遇见村里人,人家也问考得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或者说还不清楚。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问得多了,他就烦了。他想考上,又怕考不上,情况不明,尚在等待,本来就焦虑,架不住别人那样不停地问,就像一堆被扒拉架空的柴火,火势更旺了。娘问过两次,他懒着回应,娘就知趣不再问了。但村里人不好应付,人家好心相问,怎能拒人千里之外,无端去跟人急煞白脸?没办法,他只好选择躲开,见人就背地避见,实在躲不开就选择沉默或抢着岔开话题。长而久之这样也还是不妥,别人就说了,还没上大学就这样的骄傲,要是上了大学那还得了!他哭笑不得,心里想,要有处可躲避,情愿躲得远远的。

祥运又回村里来了,有几个想到外面打工的人跑去找他,才知道他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招工,而是要操办婚礼。祥运要结婚了,村里人都为他感到高兴,毕竟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再不成家恐怕就是一辈子光棍。新娘是村里桂芬婶娘家的侄女,名叫菊兰,牛雄一听,心里瞬间刀割一般,但也仅仅是瞬间,就像梦幻中的事,菊兰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呢?梦里虚晃一下,菊兰跟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梦醒马上回到现实来,他知道自己的挚爱和眷恋并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心底泛起的余波未了,酸涩地掠过一丝惋惜和遗憾。

牛雄又来到村边蔗园坡的西瓜园,瓜园里的西瓜已经摘完,枯萎的瓜藤留在地里,等干了聚到一堆一把火烧掉。看瓜棚还在,牛雄没事时喜欢到那里待着,看看从同学手里借来的书,打发时间,图个清静。其实,他在看瓜棚里书看不进去,心也静不下来。他觉得自己高考应该能考上,他想离开这个沉闷压抑的村庄。可一打听,全国有几百万人参加高考,可录取人数不过几十万,十分之一不到,难度太大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又感到悲观。他越想上大学,就越担心会考不上,自我折磨,人就焦虑起来,吃不香睡不好,变得更加消瘦,比高考复习没日没夜地用功时更显疲惫不堪。

“牛雄——”

門外有人喊了一声,牛雄能听得出来是菊兰来了。此时日头快落山了,远处传来黄牛归栏的哞叫声。菊兰说她是来还书的,手里拿着路遥的《人生》,她钻进了看瓜棚里,牛雄忙往边上躲闪,给她腾出地方。菊兰坐下,她让牛雄也坐下来,没话找话地向牛雄问这问那,牛雄嗯嗯啊啊地应付着。

“牛雄,你是不是不情愿搭理姐了?”

菊兰说。牛雄说:“你都快嫁给祥运了,论起来,我叫祥运叔,应该叫你婶娘才是。”菊兰就叹了口气,牛雄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俩人一时都不说话,干坐着。

有一会,菊兰说:“牛雄,还记得你问我怎么会有你的相片吗?”牛雄像想起了什么,点点头。

菊兰说:“媒婆拿着这张相片上我家说媒,我心里疑惑,拿着这张相片到县城中学找你落实,就答应了媒婆。后来随媒婆去见真人,才发现是你们联手欺骗了我。”

牛雄说:“我没有骗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内理。既然是不情愿,你可以反悔呀,提出退婚,哪个还强迫你!”

菊兰显得很平静,说:“我是想反悔,可是,家里修造房子,我弟又恰好大病一场,我妈已花了他一大笔钱,你说我该怎么办?”

牛雄愣住了,老实说,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俩人又陷入了沉默。夜幕降临,看瓜棚不远处的水田里蛙声一片;远处,村子那边传来几声疲惫的犬吠。

“读高二时,医生说我心律不齐……我现在心跳得厉害,你摸摸看。”说着就抓过牛雄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手腕上。

“有没有反常?总觉得心要从胸口蹦出来!”菊兰红着脸问。

牛雄忙说:“这个我……但我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菊兰一下子扑到了牛雄的怀里,嘴里呢喃:“叫姐,叫我姐……我只大你两个月呢。”然后就拼命地吸吮牛雄的嘴唇,双手在牛雄的脊背上摸过来抚过去。牛雄往外作势推着菊兰,却又触到了菊兰胸前丰软的乳房,顷刻间电击一般,身子不由地向后仰去,把菊兰一下子带倒在床上……

瓜棚外有一只什么东西突然“噗——”的一声飞起,牛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对菊兰说: “婶娘,这不好。”

菊兰不说话。

牛雄又说:“让祥运叔知道了,可不好。”

菊兰说:“别提他!他骗我,他以你的名义跟我提亲,我把身子交给你,是正当的,一点都不过分。”

牛雄没有接话,他站起身来,看向瓜棚外。过了一会,才蹦出一句:“今后日子或许会好起来的。”

菊兰也不再说什么,整理好衣服,低头出了瓜棚,然后逃也似的走了。

……

牛雄再次知道菊兰的消息是两年之后,是他从大学回家过年。

有人告诉牛雄,菊兰已经死了,她是自己跳溪潭死的。

菊兰和祥运成婚两年,胸前一双乳子调皮地拱着,可小腹却还是干瘪的,总是不开怀。有个草医开偏方:猪鞭炖鸡花,吃了再上床。祥运连吃了三个疗程,菊兰每月来事的日子还来事。后又听外村媒婆说,偷南瓜抱着睡,也能怀。偷瓜要偷扁的,扁的生男。每年南瓜收园尾季,祥运差不多跑遍了乡里百几十户人家,才让人留下一只扁瓜,夜里就让菊兰去偷,回来后抱着睡了七夜,祥运就照例行事,可她的肚子就是隆不起来。祥运在乡中,见着成亲比他晚的人家都抱孙携儿了,就自愧得抬不起头来。

村里的开始议论了。上了年纪的说,当初菊兰过门时,眉目就野水,果真是石女不开花;刚娶亲的人家警告媳妇,少与她来往,生怕染上了晦气断子断孙。祥运对她的态度也变了,喂鸡时,就冲着鸡说:“我养鸡,还生蛋,你会吗?白吃还占窝!”喂猪时,见猪食欲不振,又吼道:“你光吃不长,挨刀的,我宰了你!”祥运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常常喝闷酒,去聚赌,有时输得多了,回家来就拿菊兰出气,满口污言秽语,有些辱骂的话连他也觉得不占理。不时,还动了拳脚,菊兰被揍得胳膊、腿脚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忍不住跑回娘家去,爹挖苦她,娘也不护她,还说:“得忍着点,哪个男人不指望生男生女……”她从娘家回来,又挨祥运的打,还摔了碗,骂道:“你怎不死,还回来!”她也曾想到过死,去到溪边的深潭边,犹豫地伫立了许久,又转回家去。她听说,镇上有个医治不孕症的神道医,很灵验呢。祥运的赌运越来越差,债务陷得好深,正好有人牵线去打工,祥运就报名了。

祥运外出打工回来,他见着菊兰的身子光鲜了许多,脸色红润,久别生出温情来,夜里冲动的缠着上床,菊兰却挣扎不让。祥运正要动气,菊兰悄声说:“人家有了。”许几个月,她身子每月来事的日子消失了,小腹里蠕痒痒的,背地里还常常吐酸水。祥运喜不自抑,出门回家,逢上婶妯婆媳,总是说:“菊兰终于有了,我也要当爹哩。”

此后,村人的目光开始在菊兰的小腹移动,锈钝的脸孔又爬上久违的笑影。原先议论过菊兰的改口说,她积德呢,常回娘家去烧香修行。祥运变得百般殷勤,不再外出打工,外出打工挣的钱全用在菊兰的身上。菊兰跳溪潭的那天早上,祥运并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菊兰端着衣服出了门,只留下声:“我走了,有样东西,你回再看。”祥运根本没当回事,菊兰被人从溪中捞上来时,已没了气息。有人翻开她端来的换洗衣服,在洗衣盆底发现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信中写道:

“这些年来,不能生孩子的不是我,而是你。我怀的孩子不是你的,是你外出打工时,我回娘家去求神医,被诱骗验身怀上的。我本可瞒着你,生下孩子,但我办不到,自你知道我怀上后,对我那样好,可孩子不是你的……”

菊兰死后,埋在村边的蔗园坡,靠近牛雄家的西瓜园,就在那棵杨桃树下。那块地是祥运丢荒的耕种地,别人捡来种压草豆,只是压草豆长得还没有杂草高。

一个云遮月暗的夜晚,牛雄去到西瓜园那棵杨桃树下,瓜园里已一片枯萎,杨桃树也开始落叶,牛雄遥对菊兰已长满萋萋青草的坟茔,拜了三拜。他好后悔上大学两年间,利用假期参加勤工俭学没有回家,都没有一丝菊兰的消息。

夜风吹来,蔗园坡荒野发出阵阵低微的呜咽。牛雄鼻子一酸,泪水就漾了出来,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姐,下辈子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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