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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2024-01-18翟延平乔宗玉

椰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山老者

翟延平 乔宗玉

作者简介:翟延平,文学创作人,长期从事戏剧、小说、诗歌创作、翻译以及理论研究,重点研究莎士比亚戏剧、心理学和管理学在文艺中的应用,代表作有《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人学思想》《劳伦斯:性轴心的世界》《比戈·托马斯之人格分裂》等。曾长期为《编译参考》等期刊撰稿。

作者简介:乔宗玉,中国国家话剧院副研究员,出版散文随笔集《也无风雨也无晴》、文艺评论集《忧伤的河流》、文艺评论集《谁翻乐府凄凉曲》。

那年我去录像厅看了场电影

那年,冷冷的日头斜眼望着阿瑞。阿瑞在街上游逛了一整日,肚子早在上午十点就“咕咕”叫个不停。再忍忍,他告诉自己。面对十便士一小份、十五便士一大份的炸鱼薯条,他的肚子叫得更欢了。天阴郁起来,云也密集起来,风儿稀稀疏疏地叫着,他拉了拉衣领,感觉不是那么冷。他蜷缩着身子,坐在华埠偏僻角落的冰冷鹅卵石上,风儿又刮起了些许尘土和数片黄叶,吹得他的眼睛睁不开。

那也是个金色的秋日,燕津机场的候机厅外,母亲紧紧抱着他,他穿着崭新的牛仔裤和白衬衫,对欧亚大陆另一端的异国充满憧憬。不哭,不哭,我会很好的,等我落脚就接您过去,他安慰母亲。

高考那年春天,父亲住进医院,他与母亲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母亲要他专心读书,一定一定要考上大学。嗯,他答应道,但心中却想着沉睡的父亲和沉重的住院费。高考前一个月,父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他本家境富裕,但父亲轰然病倒,使得家庭月入削减一大半,在高昂的医疗费用,尤其是大量进口药面前,全家都有点无精打采……

一天,阿瑞站在家里阳台上,呆呆地看着楼下街坊迎娶新娘的场景,新郎、新娘及所有人似乎都愁眉苦脸,都在为父亲的病发愁……那天傍晚,母亲回到家,沉默不言,阿瑞虽然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但那一刻突然懂事许多。他什么也没问,也没说。沉默,沉默,沉默……

医院病房的白墙绿围开始模糊,屋顶的日光灯开始湿润……那晚他们就这样望着父亲平静的脸。

那个早晨,母亲给他准备了煎蛋、牛奶、蕃茄酱和面包,要他一定要好好考。嗯,他低头小声答应。傍晚,他走进家门时,内心格外忐忑。考得怎样?她问。好,很好,他答。是吗?她盯着他的脸,然后缓缓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他知道那是准考证。鸡毛掸子抽打声,伴着母亲的责骂声与他的求饶声交织而来……接替抽打声的是她的抽泣声……倔强的他跪下身,央求她不要再哭,说自己知道錯了。

原来,家庭条件比起同龄人相对优越的阿瑞,面对父亲的故去和千军万马争抢的独木桥,早早对高考失去了兴趣,他有自己的主意。他知道,不去参加高考,母亲是不会同意的,所以考试那天,他早早溜去了别的地方……没想到自己把准考证落在家中,母亲匆忙赶到考场,才知道他根本没去考试。面对儿子高考的缺考,母亲没有办法,只能依了儿子,让他去远方探险。

燕津机场起飞的航班带走了他,带来了母亲无尽的惦念。

肚子与雷鸣同步响起时,他摸了摸口袋里仅余的一英镑五十便士,他后悔前天低估了自己的胃,只买了一小份炸鱼薯条,结果又被迫加买了一小份。如果起初买一大份,就可以省下五便士。但当一个神气的当地小伙子捧着一大份炸鱼薯条,从他身边路过时,他便开始感谢上天给他的好运气。两小份里的薯条远远多于一大份,多花的五便士真的太值了。

他要感谢发小阿山,在阿山这个八代单传大吼大闹下,阿山母亲终于给阿山的二舅妈写信,恳求她帮忙接待阿瑞。阿山口中的二舅妈是个时尚的南方女人,在欧洲居住多年,有车有房,只是死了老公。阿山说,她会收留他,甚至会在华埠给他找份体面的工作。

阿瑞的待业身份又一次被历史奇迹般地拯救。她为初到欧洲的阿瑞在华埠一家中餐馆找了份小工的工作,并在她的小洋楼里腾出个小房间,让他住下。

阿瑞在燕津也算体面家庭的孩子,父亲生前是个卫生站小医生,母亲是光荣的人民幼师。然而,阿瑞的名字在华埠变成了“细孥仔”。他干活儿倒是实在。餐馆的大厨来自南方的一个富庶小岛,时常当面讽刺阿瑞那个引以为荣的拥有全球最大游乐园的家乡落后,然后又左一声“细孥仔”、右一声“细孥仔”,频频使唤折腾他……后厨的阿毛为人善良,时常在工作中照顾阿瑞。

二舅妈也常常责骂“细孥仔”不懂得节电节水,嫌弃他身上的油烟味,时常唠叨,后悔答应收容他。

丝丝细雨下,阿瑞坐在街角一家餐馆房檐下,打开手中的两份炸鱼薯条,香气袭来,刚要吃,一个服务生向他走来,客气地对他说,她不想报警,如果他能离那儿远点的话。

他挪到了街前的一棵大树下。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已不太温热的炸鱼与薯条间,他把它护在怀里,头发已湿润起来。

上次他的头发湿润,是因为大厨用盆扬了他个透心儿凉。阿瑞向来干净利落,干活戴好帽子,洗菜干干净净,哪像大厨从不戴帽,边炒菜边抽烟。老板气乎乎地进了后厨,说客人投诉,菜里面有烟头。大厨喝斥阿瑞,说,“细孥仔”你洗菜小心些。阿瑞哪能忍下这恶气,向老板揭发了大厨抽烟炒菜的事。大厨是餐馆的台柱子,老板也只是蜻蜓点水般说他几句。大厨表面唯唯诺诺,等老板一走,他就对阿瑞动粗……

浑身凉水,让阿瑞想到了无数被追杀的仁人志士,刀飞快地从他的手中抬起,向大厨的方向移去。大厨吓得脸色铁青,差点尿裤子。好在关键时刻,阿毛拉住了阿瑞那习惯于惹祸的手……阿毛苦劝下,阿瑞冷静下来,同时,冷静下来的还有大厨。快走吧,这儿你呆不下去了,阿毛好心劝阿瑞。就这样,丢了工作的阿瑞垂头丧气地回到住处。

浴室里,他在花洒下冲个不停,就像一个刚刚被多人侮辱的女人想要洗净一身的污垢。

你还要洗多久?!你知道水费有多贵,你这没见过世面的“细孥仔”。门外二舅妈的叫骂,复燃他心中刚刚被淋浴压下的怒火。他擦干身子,披上衣服,叫嚷着,离开了这个疯子才能住得下去的地方。

露宿一夜的阿瑞,次日早晨在公厕洗漱干净,紧张地溜进一家快餐店。趁人不备,飞速地抄起餐台上免费的六小盒咖啡伴侣和六袋蕃茄酱,迅速溜进店里的厕所。在静无一人的厕所里,他飞速撕开伴侣和酱料包装,就这样一分钟之内,人类早餐需要的奶、糖和维生素等成份,顺利地经他食道滑入胃中。然后他拖着行李箱,走街串巷,挨家挨户,走进各家餐厅,用蹩脚的英文问,是否需要服务员或小工。失败而劳累的一天后,他就开始晚餐的炸鱼薯条之旅。那是他唯一能买得起的兼顾蛋白质和淀粉的食物。

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树下进餐的阿瑞手中捧着的敞开的晚餐已湿漉漉,他的脸上也湿湿的,饥饿已使他顾不得这些,口中飞快咀嚼着。嚼着嚼着,他看到了机场落泪的母亲,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但他没有钱,他燕津的家也没安装电话,即便能打通,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告诉她,自己过得不好,让她更伤心吗?他也很想,很想与阿山说说话,问问阿山同学们都在哪里、做着什么,还想对阿山说,对不起,他不该跟他二舅妈赌气吵架,但她实在是太傲慢,太瞧不起家乡人,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想告诉阿山,请不要怪他,他努力了,但他做不到忍气吞声地苟且于别人的屋檐之下。然而,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叹息着摇了摇湿淋淋的头。他还想与班主任老师说说话,告诉她,感谢她的鼓励,但他太累了,不想再坚持了,实在不想再考大学了;他是大人了,他可以为自己的事情做主了,他向往远方,向往漂泊,他认为远方那里也许会有自己的家,尽管他现在很困苦,他不回头!

他哽咽,咳嗽,口中咸咸的,咸透了心,不知是雨的味道,盐的味道,还是泪的味道。但,当他咽下最后一根薯条时,他又想起刚才自己心中想对老师说的话,绝不回头!他抖抖身上湿漉漉的落叶,噌地站起身,坚定地冒着雾蒙蒙的雨,向昏黄街灯下的街口走去,尽管他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但他知道街口外有更大的世界等着他。就这样,他人生中第一次勇敢地开始探寻华埠以外的世界。

这天,阿瑞口袋里只余不到一英镑了。他落寞地坐在中央大街街头一角。这是一个宁静的周末清晨,整个城市都熟睡着,除了无处可归的他。一辆卡车飞驰而过,路面减速带的震动,把一个纸盒从车上震了下去。未及阿瑞呼喊,车子已消失在清晨中……阿瑞捡起那盒子,上书枫叶正红中医诊所,此外还有许多英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面居然是中文!他恍惚间想起,曾路过那个中医诊所,离这有两公里远。在这个全民医疗完全免费的国度,能开私人诊所,特别是中医诊所,绝非凡人可为。反正闲来无事,眼前的盒子或许是对诊所要紧的东西,于是,阿瑞吃力地搬着纸箱,朝记忆中的诊所走去。

诊所的门开着,不像在营业,一位慈祥的老者正在柜台上拨着算盘盘账,身后是一排中药柜,柜旁是锦旗和照片墙,显然是他与患者的合影,其中有华人,更多的是当地人。

老者愁眉紧锁,时时叹息。

阿瑞徑直入门,老者抬起头来,问他是来问诊,还是送货?阿瑞说他在两公里外捡到这个箱子,特地送来。老者的眼睛亮了,端详盒子,又打量他良久,问,小伙子,听口音,你是燕津人,你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吗?

“一定是紧要的药材。”他答道。

“好,好!”老者答道。拆开时,阿瑞惊叹,里面是孢子粉。老者感叹,你居然认识孢子粉。阿瑞答,他父亲生前是医生,精通中西医结合治疗,受父亲影响,他略懂些。

老者感谢阿瑞,同时看着他的脸,说:“小伙子,你气色怎么这么差?”

说话间,后屋有个妇人喊老者吃早餐,老者就邀阿瑞边吃边聊。阿瑞先是推辞,后迫于肚皮的嚎叫,就从命了。眼前是家乡的羊眼包子,吃到嘴里,他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慢慢讲,小老乡,老者说。阿瑞把自己的故事“竹筒倒豆子”一样,和盘托出。

老者听后,不停叹息,沉默片刻,缓缓说:“孩子,你能帮我个忙吗?”阿瑞诧异。老者说,他早年就来欧,奋斗多年,前些年开了诊所。所内名贵药材诸多,但又找不到托心的人夜间打更,若是阿瑞不嫌弃,他可以白天外出工作,夜里住店里后屋兼更夫,他会付给一定薪金。

阿瑞喜极而泣,一时说不出话。老者问,你是否应允?许久,阿瑞停止哽咽,连忙说“好”,并向老者表达感谢。老者说,在外不易,一要吃苦,二是凡事不能心太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话间,老者又给阿瑞夹了个香喷喷的包子,这是阿瑞此生在欧洲吃过最美的一餐。

老者拿出一本残旧的英文菜单,说,应聘服务生就得懂业务,这是他年轻时去餐馆打工的宝贝。虽然现在菜品新花样层出不穷,但万变不离其宗,这本菜单还是帮了不少后辈年轻人呢。

当天阿瑞就在诊所住下,一两天就把菜单背了个滚瓜烂熟。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落脚地,他精神抖擞了不少。很快,他在街上的一家饭馆找到了服务生的工作。多年后,他才领悟,老者与饭馆老板是好友,老者见阿瑞人品正,就暗中助了他一把力。阿瑞诚实肯干,得到饭馆老板赞许。饭馆为阿瑞配了小摩托,让他送送外卖。就这样,他的积蓄渐渐增多。

那个周末,老板给他安排了特殊任务,让他拉上自己的一个朋友家的孩子,在城里转一转。

第一眼见到她,他就感觉眼前冒出了无数的星星。他越看小花,就越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她莞尔一笑,他觉得天旋地转。

周日的夜晚,阿瑞的摩托车飞驰在绚丽的异国河畔,凉爽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紧紧从背后搂着阿瑞……就在那一刻,他似乎痴迷地进入了幻想世界,幻想她成为了自己的恋人,一同驱车走过无比绚烂的诸多人生旅程……

车到了她的临时住处楼下,她深情地望着他的脸,说:“我明天就要去北美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姐,我……”能言善辩的他支吾起来。小花用食指挡在他的唇上,“不用说了,傻瓜。”她让他闭上双眼,黑暗与兴奋中,他感觉自己的脸颊被柔嫩湿润的唇碰触了一下,热浪顷刻由脸颊传遍全身,他感觉自己有些眩晕,感觉有炫彩的光影在黑暗中闪烁;但他继续闭着双眼,他已经开始痴迷于那黑暗中的未知与神秘以及那炫彩多变的光影,他醉心地沉迷于其中,久久而不能自拔,仿若一个染上毒瘾的人,欲罢不能,他开始畅想,畅想着青春的萌动下他与她拥有一切的美好,他看到了蔚蓝的天空与七色的光,洒落在她的长发上,他的双手轻抚在靠在肩头上的她的丝丝发间,丝丝清香沁入他的心底,她的胸紧张地起伏,她那淡蓝色的牛仔裤腿搭在他的腿上,他的腿感到了一份特别的重量和轻盈。他的手拂过她的发丝,掠过她白皙的脖颈,搂紧她白雪般的肩头。清风徐徐,他感觉双眼清凉,似乎一场世纪之梦就要在他睁开双眼一刻醒来,他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睛,看到昏黄街灯下她轻快地朝房门的方向走去,到了楼门前,她缓缓转过身,向他挥着手笑盈盈地说:“阿瑞,你是个好人,快找机会读书吧,你会幸福的,我们若是有缘,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后会有期!”阿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缓缓关闭的门,徐徐的清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秋天如约而至,阿瑞如愿进入当地大学。毕业那年,他读了硕士,之后是博士。读博士时,导师对他异常满意,请他做了助教。毕业那年,导师说他留校条件还不成熟,现在就业困难,建议他申请流动站的岗位,反正也有工资有奖学金,生活不愁。阿瑞再次毕业时,留在了学校。

这些年,阿瑞一直写信,要母亲来欧洲看一看。不知怎地,她都拒绝了。阔别家乡十数载,阿瑞终于回国探亲见到了母亲,母亲头发花白,但脸上满是笑;但后来他在与母亲相处期间感到了母亲身上挥之不去的丝丝的抑郁,那是母亲身上特有的爱的抑郁——关于逝去的父亲的思念和关于远行的儿子的惦念的抑郁。这一年,他不时感叹时间都去了哪里,他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都去了哪里,母亲秀发间的乌黑去了哪里,记忆中的她无尽的笑容去了哪里。他亲眼见证了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和同学好友们的事业发展,这让他不由想起当年那个站在十字路口上的少年的自己……如果,再让他选一次,高考第一天的那个早晨,他应该走去哪里呢?他有时会恍惚,恍惚间自己似乎真的回到了那个早晨,那个母亲在厨房中忙碌、煎蛋飘香、牛奶香甜的早晨。他回到母校,受到了师生的热烈欢迎。当年的青年班主任已经是校长了。从她的口中,她得知发小阿山的不幸患病故去。在教室里他不时地看到当年自己的身影,看到双杠上和篮球场上的他与阿山。阿山熄灭从家里偷来的爸爸的烟卷说,哥们儿,等你在海外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呀,有空给我写信呀,有空回来看看我呀……阿瑞忘记那天是不是下着雨,但那天他的眼前总是朦朦胧胧的。

他来母校的另一個目的,是实施自己的研究项目,了解青春期男生应对压力的表现。那天与他谈话的孩子中有个怯生生的高三男孩。男孩默不作声,直到最后他说,您能帮我个忙吗?我不想考大学……我想去远方,去远方流浪……

“为什么?”阿瑞问。

“漂泊,漂泊才是我的救赎。”男孩答道。

阿瑞沉默……

那年高考的第一天,阿瑞离开家,装作去考试,实际上,早就厌烦高考的他一直在街上游荡,无处可去。正巧,街上录像厅开门了,他摸摸兜里,恰好有母亲刚给他的一毛五分的午饭钱。于是,他买了张票,走进了黑洞洞的放映场,那里正播放着一部老电影,名叫《小花朵》……

我要像小花的哥哥一样,去远方,去创造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新世界,目不转睛盯着荧幕上小花的阿瑞想道。

我有全世界最不寻常的卧室

那年,我有全世界最不寻常的卧室。

每天夜里,火车“呜呜”的汽笛声,“轰隆隆”的车轮声,在我的耳畔此起彼伏。我不曾想念六十公里以外的妈妈,她十七岁那年生下我,从此与外婆也断了联系。我从没见过父亲,但我心中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记得有男人看着我,摸摸我的脸蛋,说:“叫爸爸!”那脸模糊,像是一张时时变幻着的流体的脸。我记得我曾不停奋力挣脱那只手……妈妈有时候在发廊给人卷头发,有时候在包子铺卖包子,而我流着鼻涕,抓着地上的泥巴玩,偶尔会有人递给我一根棒棒糖。我舔着棒棒糖,听见里屋传来的嘈杂……后来,我长大了,我开始害怕那个小世界的嘈杂,于是,那年,我就从家里消失了……

一个小时的火车车程把我带到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繁华与车水马龙中,城市的欣欣向荣是我在县城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口袋里渐渐变空,我变得日益胆怯起来,但饥饿能给人无穷的勇气和力量。我在街角的一家面馆坐了下来,要了最便宜的一碗面,狼吞虎咽起来。我的肚皮饱饱的时候,我端起碗,佯装喝碗中仅剩的汤水,却偷偷用眼窥视一旁忙碌的服务员。看他正背着身子与客人交谈,我拔腿就跑,可没想到刚跑到店门前,就被一个壮汉拦住。老板把我的脸左拨一下,右拨一下,打了个喷嚏说,你可真够寒碜的!哦,我小学入学第一天,同学们也这么对我说。每次文艺表演,我都是站在最后一排最末位置,前面的同学完美地挡住了我的脸。甚至,有时候,班主任不让我上台,因为底下是教委领导,她怕我拉低学校考评的综合分……

我说,我身上没钱,我可以给您打工……老板眼睛“滴溜溜”转了一下,说,行吧。于是,我白天就给面馆打工,擦桌子、扫地、刷碗筷,晚上我住进了全世界最不寻常的卧室,左面是一摞摞面粉,右面是一沓沓粉丝,我能从床上听到下水道里的嚎叫,时而倾听屋顶雨水的叮咚……那天下了大雨,胖胖磨磨蹭蹭地不回家,说路上太黑太滑,他就与我隔着层布帘子睡下。夜里,感觉到一双长着老茧的手,于是我听到了“哎呦”的惨叫,自己手中的擀面杖不知何时自主地飞舞了过去……第二天,他的手和头都肿着,请了病假,回家休息……

老板和老板娘每天早上四五点就到了店里,老板娘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喷洒消毒水,熏得我没法睡……老板还好,他有时会说,孩子贪睡,你歇歇,让她多睡会儿吧。老板渴劲儿使唤我干活儿,但又怕我自己或者其他人去告发他,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因此,总体说起来,老板对我还算笑容可掬。

后厨的地板很油腻,我的木床就在一个放货的角落里,鼻孔呼吸间全是油腥气,半夜时不时有老鼠穿过的动静——这个我不怕,因为我妈那儿的老鼠更多,她带着我在废弃排水管道、井底都住过……老板两口子一拉开门闸,“哗”一声,就意味着我要面对新的一天了。我睡眼惺忪、磨磨蹭蹭爬起来,刷牙、洗脸,捏着鼻子上卫生间……

市里好玩的地方就是多,并且,这里的人,从早到晚都在吃吃喝喝、玩玩闹闹,除了南来北往的旅客,面馆里,每天早上来的是一拨人——老年人、上班族、酒吧和KTV里刚下班的人;夜里十二点,又是一拨“夜宵族”——刚下夜班的、上夜班的……总之,每天我得从早上六点干到午夜,剩余的时间,我花在了压马路、去酒吧“蹭酒”……酒吧是个好地方。我凭着自己的机灵,浑水摸鱼,品尝了不少不同味道的酒。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到面馆,躺下就睡……我也很想谈恋爱,可这里的人只在乎“一夕之欢”,他们连我的姓名都不问,当然他们对我也没有什么兴趣,就觉得我丑得有趣。有几次,我很想约酒吧的酒保“小白龙”看午夜电影,可他很快就被一位姐姐请上了全城唯一的私人游艇上,后来的事,我也不清楚了。我想,“小白龙”遨游大海一定很欢乐!

老板在吃上,对我还是很大方的。他和老板娘吃什么,我就跟他们吃什么。他会给我夹一块大排,说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肉。老板娘也会给我夹一筷子青菜,说,荤素搭配,多吃些,长个儿!老板的女儿靓靓,还在念高中,有时也会来店里吃饭,慢慢地,我们成了好朋友。

“小粒子!”她觉得我小——我的身形比同龄人瘦小很多,她觉得我比她小两三岁,实际我跟她同龄。我什么也没告诉过这家人,他们也不问,大家心照不宣……“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爸我妈,他们非要我学钢琴,烦死了!我要是像你一样,能出去打工就好了!”

“你和你上次说的那个帅哥学长怎样了?”

“还能怎样?他拒绝了我,他说他要上清华北大,不会花时间恋爱,不过,他不介意和我接吻……”

“接吻?”

“嗯,就是这样!……”后厨没人的时候,靓靓突然嘴唇凑近我的嘴唇……我感到发黑的粘满油渍的灶壁在旋转,就好像筷子搅拌面条……

“怎么样?”靓靓眨巴着眼睛问我。

我半天没回过神。

“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怀孕啊!”

“不会!”我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就是不会!”

“你试过?”

“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接吻不会怀孕,因为妈妈有次怀孕,是因为叔叔不仅只吻了她……妈妈开始呕吐,发现怀孕,还挺高兴,说我要有新爸爸了。可没多久,叔叔跟妈妈吵架,把妈妈推倒在墙角,血流了一地,我用拖布擦都擦不干净。房东——叔叔的老婆,把我们赶了出去,唯一值钱的一个皮箱,被房东拿走了,她说抵欠下的房租!磅礴大雨中,妈妈带着我,在公交车站呆了一天……

“你不会怀孕的……”我说。

“真的?”靓靓的眼睛无比纯净地看着我。

我只得把她拉进卫生间,摸着她的腹部,她的腹部有些烫……

从卫生间出来,靓靓的脸还是红的,我亲了亲她的耳根,说,明白了吧,你离怀孕还早着呢。“还是不太懂!”靓靓皱了皱眉。“以后我再告诉你,今天我得忙起来了……”

学长被抓了。是的,他在一家洗浴中心兼职做服务生,给客人递毛巾。学长只是单纯打工而已。老板涉嫌雇佣童工,挨了罚,洗浴中心也给封了。学长在派出所里,给靓靓打电话,请她帮忙把他保释出去。靓靓说动了爸爸妈妈,这才去派出所把他领出来。第二天,学长给她递小纸条儿,约她周末去公园……

靓靓悄悄跟我说时,眼神激动又迷茫。“你说我要不要去?”她问。

“去吧!你不正喜欢他嘛!”

“可是,我对男生,一无所知……”

靓靓把我带到她家……她家就在面馆后面一个老小区里面,房子是租的,客厅放着一台钢琴……靓靓爸爸、妈妈其实也是从县城进城做生意,老家有好几套房子,正攒钱打算把现在租的这套房子买下来呢。靓靓把我带进她的卧室,非常小的房间,整齐而干净——靓靓妈爱整洁,每天收拾。那天,靓靓床头的米老鼠娃娃笑着看我们在床头打架……

靓靓和学长的约会在荷花掩映下的小木船上。打那以后,学长每天都到面馆吃面,靓靓特地给他多夹两块大排,为了上清华北大!学长对清华北大的兴趣明显低于和靓靓厮混……我把刷碗的动静弄得特别大,尤其是叠碗的时候,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有些生气!

没多久,店里来了一个外地大学生,说是来这儿考察的。他问哪儿能租房子,老板的眼睛转了转,指指面馆的阁楼——老板堆放杂物、面粉、调料等用的,说,你要不嫌弃,这个阁楼可以,三百块一个月,怎样?这地段,哪儿找去!能洗澡!我包你三餐!怎样?

他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毕竟他也不是太有钱。他在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走出来,和我迎面相撞,他有些不好意思,說声“对不起”,就沿着木楼梯爬阁楼上去了。胖胖有些不高兴,他不喜欢大学生,觉得大学生抢了他的风头——以前老板最喜欢他,夸他面煮的好,落锅起、带迅、带迅干、二排,样样精致、精确、精准,回头客一拨又一拨……现在,老板看见大学生就眼睛放亮,说他最喜欢读书人,让他帮靓靓辅导功课,帮靓靓考大学!……我对此很不屑。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上了大学生身上的香气。是的,他用的香皂是我们这儿没有,我从未见到过的,带着米兰的芬芳,在房间里环绕许久……有一天凌晨,面馆关了门,他洗完澡,看见我站在外面,一愣神,说:“我有女朋友,你别老这么跟着我!”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啊,仅仅是喜欢他的香味儿,他有没有女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晚上,我听到阁楼有动静,“吱呀吱呀”的翻身的声音。半夜,他悄悄出了门,我跟在他身后,看到他与一个女人聊天,然后他们消失在小巷子里。我也很想有人与我搭讪,可是,没有……我想,由于我的丑只有后厨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大学生偶尔也会帮我做点事儿,像我个子矮,得搭梯子才好把碗收捡到橱柜里,他伸手就够得着……可他在店里的时间并不多,没多久,他女朋友来了,他们两个就在阁楼上挤了下来,他们很吵闹。他女朋友很漂亮,肤白貌美腿长,走在大街上,那是相当的打眼!与大学生聊天的女人有天晚上来吃面,见到了他女朋友,她咽了一口汤,吐出一根牙签,然后悻悻然离去……

女朋友呆了两天走了,有天客人在面里夹出一个透明的圆圈,老板拼命解释,说是鱼膘……并要我当众咽下去……是的,我吞了下去,为了验证那是鱼膘。吞完,我马上从厨房后门冲到最近的卫生所洗胃……大学生听说这事儿后,给我买了补品,送了我一块米兰香味的香皂,说给我留个纪念,他要我尽快回学校读书,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第二天就坐火车走了,我把香皂扔了,从此闻到米兰的香味就作呕。

在这个城市里,我最爱干的事儿就是喝酒。每天晚上,老板会根据我的表现,赏我一罐易拉罐啤酒,有时候是国产的,碰上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一罐进口的。他对我不赖,除了工钱少点儿。我学着城里女孩的打扮,穿上吊带裙,捡起大学生女朋友落在阁楼里的发带,把自己拾捯起来。夜晚的时候,我在后厨对着案板上的面条、猪后腿、小葱、咸菜、腰花……唱歌、跳舞,宛如置身城市最豪华的会所,那些案板上的食物是我忠实的粉丝!我们互相热爱对方,拥抱对方,我向他们招手、欢呼……

隔壁美甲店的小姑娘小艾来自江南水乡,个头儿和我差不多,今年刚刚十八岁,住在附近群租房。我在面馆干了一个礼拜后,和她渐渐熟悉起来。小艾最早学美容美发,实习的时候,男客人对她不规矩,她吓得立马卷起行李逃回了家。爸爸妈妈还好,给她办了退学,让她在家先歇一阵,可弟弟马上要上大学,需要学费。她不忍心看到爸爸妈妈每天起早贪黑种桑养蚕那么辛苦,就报了一个美甲班,然后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打工赚钱。“我弟弟成绩很好,一定能上清华北大!”说起弟弟,小艾一脸骄傲。

小艾很能干,一天能做四五十双手,坐在店里,低着头,一丝不苟。趁着中午给美甲店送餐的功夫,我跟她聊几句。店里其他人都比小艾年纪大,小艾每次看到我,就要我叫她“姐”,我也轻声唤她。小艾摸摸我的手,说,你看看你,才多大啊,手这么粗糙,有空来我这儿保养一下。“姐,你这一次养护上百,太贵!我没钱呢!”我怯怯地说。“姐免费送你一次!”趁一天下午老板睡午觉打盹儿的功夫,我偷偷去小艾店里,让她给我做了一次手部保养,然后花了五十做了一个美甲——粉粉的樱花,上面还镶了钻,我觉得我这辈子终于比我妈美了一回。我妈舍不得花钱,一般就是买劣质指甲油给自己涂,那股味儿,呛得我咳嗽。

晚上给食客上面的时候,卖海鲜的陈伯抓住我的手说:“这小手儿,够美的!”我讨厌他身上那股鱼腥气,立即甩开走了,但我心里美滋滋的……晚上,我拉着小艾去酒吧,请她喝了一杯啤酒。她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有些惊慌失措,我说,没事的,我常来……是啊,我长得安全,没人搭理,喝醉的、没喝醉的男人女人,眼睛里都没有我……可小艾是小美人啊,小巧玲珑的身材,马上有男人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要请她喝一杯,她使劲推开,跑了出去……我跟在后面,追着她跑……小艾后来不理我了,也不再吃我们家的面,她在美甲店干了一段时间,就回家了,说是家里开了桑园,缺人手……没多久,听美甲店的姑娘们说,她结婚了,新郎家里条件不错,弟弟的学费有了着落……

沫沫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她父母常年分居,她很早就跑出来工作,说白了,就是骗人买酒,她从中提成。她长得没有小艾美,但打扮很时髦,穿着超短裙,走起路来,风姿摇曳。她把头发染成金色,在酒吧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每天会有一两罐试尝啤酒,她会悄悄塞我一罐。我觉得她是这个城市对我最好的人。一个雨夜,我因为卫生间返水,忙着清理,没有出去野,第二天,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酒吧凶杀案报道,一个金发吧女被人当众一刀捅死……我不敢确定是不是沫沫,只是那几天,不怎么敢出门了……我很害怕遇害的是沫沫,所幸,“小白龙”来面馆吃面,告诉我,他打算两天后和沫沫私奔去南方,他们买好了火车票,那位姐姐给他的钱,足够他们在南方开一家咖啡厅了——其实他们两个都不喜欢喝酒,他们喜欢咖啡,尤其南方的小粒咖啡。

火车启动前半小时,我鼓起勇气,跟老板请假,我说我想去火车站送朋友,二十分钟就回……夜里八九点,正是生意清淡的时候,老板看看墙上的钟,点点头。我跑到火车站进站口,左右张望,我记得“小白龙”说过,他们是九点的火车……没多久,我见到了提着旅行袋的“小白龙”,他也在左右张望,找沫沫。当他看到一辆大奔开过来时,他的脸不由绿了……

沫沫和那位姐姐一起从车子里下来,沫沫上前给“小白龙”一嘴巴,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位姐姐又给了“小白龙”一嘴巴。“妈!我们走吧!”……火车启动的汽笛声回荡在天空中,“小白龙”低着头,一个人默默走进车站。我想告诉他,火车已经开了。他甩开我的手,说:“丑八怪!就是因为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看见你就想吐!”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我呆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老板发工资那一天,从五百块涨到八百块,虽然不多,但我很知足。这儿管吃管住,靚靓穿剩下的衣服啊鞋子啊,就给了我,实际我花不了几个钱。一周会有半天休息,我通常在火车站的音乐喷泉旁看热闹,交响乐的雄壮,五颜六色的灯光,闪亮活泼的水花,我们那个小县城里可没这风景……

有一天,我很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一切都很好。我有地方住,有饭吃,有衣穿,还能看喷泉,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大学生回学校,小艾结婚,沫沫也回到妈妈那儿,“小白龙”估计已经到了南方,哪天,我去看他,去他店里打工——磨咖啡、刷杯碟……我没啥文化,可就是有力气!

想打的电话终究没打,我那个初恋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带着一个女的到市里玩……他走到我跟前,向我问路——我想,他最开始没认出我。我瞅了他一眼,给他指道儿,他好像瞬间认出了我,有些诧异——我穿了一条靓靓的背带裙,看上去很清纯。他欲言又止,旁边的女的扯着他走,说太阳太大太晒。他让那女的去一个甜品店先喝杯饮料,又跑过来找我,问:“你在这儿干嘛?你妈找你都快急死了!赶紧回家吧!”

“你管呢,”我不屑道,“你这不都有女朋友了嘛,你管我呢!回去告诉我妈,我没死!”说完,我就跑了。我躲到街角,看见他给他女朋友喂冰激凌,我觉得心里酸酸的……

我给面馆留了一个纸条,说我家里有事,我回家了,谢谢这三个月的照顾。我去了酒吧,夜色中,我穿得火辣,露着小蛮腰……明天去哪里?我想顺着铁轨,一路往南,穿过跨海大桥……

那一年,我最终还是被妈妈找到,后来又想办法转去了市里的学校。学校有位老教师叫阿瑞,据说多年前就留学海外在国外任教,近年归国就再没回去。阿瑞老师很和蔼,经常与每位同学单独交流,特别是,他没有歧视我的经历,反而说那是我人生记忆中不可复制的特别符号,他还讲了他自己年轻时的不少故事,然后勉励我说,现在还是让我们趁年少好好读读将来需要的书吧,读完书我们再去漂泊也不晚!

他还在录像室给我们放了一些电影,电影中的情节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常常播放一部叫《小花朵》的电影。不知怎么,从那以后,我感觉生活的美好正在朝我走来,我的成绩也奇迹般慢慢好了起来……妈妈说,她感觉生活的炫彩正通过我落在了我们家中。

如今,我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我还是会时常想起帮助过我的阿瑞老师和他的许许多多故事,想起我那全世界最不寻常的卧室和那不寻常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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