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的人(特约评论)
2024-01-18吴辰
作者简介:吴辰,1988年出生于河南郑州,文学博士。曾于南京师范大学从事博士后科研工作,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副院长。
读陈彤的这篇《潮涌》,让我想到了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王小波曾经盛赞《情人》的第一句“我已经老了”,寥寥数笔,道尽了人世沧桑,而陈彤的《潮涌》颇有些这种味道,开篇便是一句“她要结婚了,就明天”,仔细品味这句话,竟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删,再配上结尾的那句“我只希望她永远不会在新婚之夜感到孤独”,更是让人不禁怀疑,这位陈彤是否真的是一位出生于九十年代后期的在读学生。《潮涌》一头一尾遥相呼应,完成了一次悠长的嗟叹,这叹息声百转千回,从童年一直延绵至成年。
对一位写作者而言,讲故事永远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如何把故事讲好,能够讲得让读者产生共情则是写作者们要日夜思量的重大课题。但是,很不幸,对于当下的写作者而言,太多人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在文辞方面则多显得粗糙。而文学首先则是要“文”,文者,纹也,其第一要务便是要细致,虽不说要锤字炼句,但是至少也要能展示出作者的巧思来。读陈彤的《潮涌》,作者的巧思在文中处处贯注,很多描写看似平平无奇,仔细品味却让人不由拍案。就以结尾一句为例,“永远”的漫长和“新婚之夜”的短暂形成了一重悖论,而“新婚之夜”与“孤独”又形成了另一重悖论,短短十八个字,却形成了多重理解空间,耐人寻味。再例如,文中的那句“只有一种现实,就是她和他的现实”,这明显是在向罗曼·罗兰的名句“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致敬,而这句致敬又恰到好处、恰如其分,罗曼·罗兰所谓的英雄主义与小说中“我”的进退失据又形成了一重悖论,可能这就是人生吧,道理人人都懂,但是具体在每个人的身上,则各有不同。在当下,写作者们往往思想过剩,而陈彤的这篇《潮涌》则是一篇能够展现文学“初心”的好小说。
好的写作者还善于用文字把控读者们的阅读节奏,陈彤在《潮涌》中也充分展示了这种能力。在《潮涌》中,陈彤很好地掌握著文字的速度,或加快、或延宕、或在一句紧跟一句的铺陈之后戛然而止,将读者带进了自己通过叙述所建构出来的世界之中。例如:
我始终无法忘记我们的童年,像阴暗森林里唯一那朵明艳的曼珠沙华。
又穷又想吃糖的时候,暗夜里她伸出的手是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
又被父母教训的时候,她撩起裤腿展示满是青紫掐痕的大腿;
又被放逐到野外时,她是陪伴,是温暖,是美梦的一切原因。
所以我讨厌离别。
前四句皆是主人公心理的铺陈,而其中的每一个“是”字则是句子内部锚定了顿挫的节奏,最后一句则短促得落地有声,坚定有力。这正是一个人在思忖时所经历的心灵挣扎,而陈彤仅仅用寥寥五行文字便将其展现得淋漓尽致,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了读者的心上,这是一种功力,抑或是一种天赋。
再说说《潮涌》的内容吧。这当然是一篇写姐妹之间感情的小说,但是如果不是在文本的后半部分,作者点出了“作为她的孪生妹妹”,可能大部分读者都想不到两位小说主人公之间的关系,那种幽怨、落寞、甚至带着一些刻毒的情绪甚至让人读起来脊背发凉;而当作者点明了她们之间关系的时候,一切又显得顺理成章。写这种题材,作者很容易就会被卷入个人的小情绪中,而被人诟病为“矫情”,但是陈彤的《潮涌》则从个人情绪中突围,将姐妹之间复杂的情感纳入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这一大的主题下。人在童年时总是喜欢结群,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总会有自己的生活,甚至需要在很大程度上切断与童年生活的联系,而那些产生于童年时期的羁绊则成为一些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小说中的“我”便始终未能从童年中走出,那些郁结下来的情感则成为了自我折磨的工具。陈彤还尝试在情绪中置入对社会问题的反思,诸如家庭暴力、社会风气、经济问题等等在《潮涌》中也多有呈现,这无疑增加了小说的分量。
陈彤的《潮涌》是一篇难得的小说,作者真正在思考小说怎么写,而并非仅仅是小说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