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涌(短篇小说)
2024-01-18陈彤
陈彤
她要结婚了,就明天。
此刻,雨雪村的夜晚亮如白昼,红艳艳的圆灯笼、崭新厚实的红毯像从村头延伸至村尾的红绸一样喜庆张扬。家家户户门洞大开,全村人都涌进她家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在摆满瓜子、喜糖、各色水果的方桌前聊天说闲,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迷醉的喜悦气氛,浓烈的鞭炮燃尽的火药味向四周飘散,直至无穷的远方。她坐在贴满窗花的屋子里,挽着即将成为合法丈夫的男人,温柔地笑着,骄傲地回应着所有人的观赏和打趣。
而我就要哭了。
我始终无法忘记我们的童年,像阴暗森林里唯一那朵明艳的曼珠沙华。
又穷又想吃糖的时候,暗夜里她伸出的手是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
又被父母教训的时候,她撩起裤腿展示满是青紫掐痕的大腿;
又被放逐到野外时,她是陪伴,是温暖,是美梦的一切原因。
所以我讨厌离别。
她离家上大学的那天早上,全家人浩浩荡荡地去车站送别,我站在人群之外的角落,静默地看着她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看着她傻笑、挥手、上车,看着她在所有人转身离开的时候因狂忍眼泪脸颊的痉挛。
长大何其残忍。就像我从未想过我们也会激烈争吵、彼此咒骂。她瞪大眼睛指着我的脑门说:“滚开!不要再跟我说话”时,我想反击,想骂出更难听更绝情的话以彰显自己的胜利,却发现那天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脸上的全套妆容如此精致,而我不忍心。
所以眼睁睁看她逃离,向那个与小时候的我有同样地位的他逃离。
那个现在被她挽着的瘦弱男人。
那时她的背影,婀娜、决绝、奋不顾身。
我突然发现我失去她了。
今晚她房间的灯光灼眼,里面接连不断的欢笑声同样刺耳。我用目光迎接两手空空的每一个人,他们如出一辙的祝福在我耳边诅咒,我听见她的笑声响起,听见他们的相爱经过被叙述、重复,后来变得索然无味。于是我把我们的五岁、十五岁、和她的二十五岁在心里循环播放,比较他——那个男人和我此时在她心里的地位,比较我们和她的相识哪个更具有戏剧性,比较谁更有可能、更有资格成为电影的主角,比较我们和她的故事哪个会被观众喜欢、来回观摩、反复吟唱……没有导演……没有结论……只有一种现实,就是她和他的现实。突然,一阵冗长尖锐的鸣笛划破了黑蓝色的天幕,我从记忆深处惊醒,陡然发现天亮了。她房间的灯亮了整夜。
从新房出来时她一袭传统的中式喜服,美得不可方物。以鲜艳张扬的红为底色,金色的凤凰和云纹点缀在脖间、胸口和袖口,勾画出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头上的流苏金钗插在整齐油亮的乌黑发间,随着身后长长的裙摆波动、摇晃,像跳跃的鼓点儿。今天她的妆比那天更白皙、更完美,我却还是看到了她淡青的黑眼圈。
在人们热情而流动的包围圈中,她微笑着缓缓前进,而后被一把抱起来,放进车里。婚礼现场上,人们兴致昂扬地欣赏着屏幕上播放的婚纱照,为他们亲吻的画面兴奋起哄。我看着她低头害羞,看着他们认真地宣读结婚誓词,看着他们向客人介绍彼此、行敬酒礼。我听见自己内心一阵破碎的声音。
后来她的消息变得零散而突兀。某一天公司的晨会之后,我在茶水间泡咖啡时收到了她怀孕的消息,那天是她结婚的第六个月零三天。刹那间,我脑海一片空白,喜悦?悲伤?无奈?好像都不是,反而有种莫名的空洞感,又有点绝望,更多的竟然是解脱。那个男人……不像他看起来的那么孱弱,我想。朋友告诉我,那个男人没有文凭,又不是会“来事”的人,为了生活每天早出晚归,干的都是体力活,挺不容易的;也有人说,他们虽然生活辛苦,但过得很幸福,以后有孩子就更圆满了;还有人说,她明明过得很辛苦,但总有种自己很幸福的错觉。我默默关掉了手机。
生活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毫无波澜。
毫无期待。
中秋节那天我驱车回家,远远就看见她抱着襁褓坐在村中央的石墩子上,在一群妇人的簇拥下微笑着逗弄小孩。她变了很多。胖了,头发也短了,松垮地垂在肩上,眼神变得柔和黯淡,跟不久前穿着婚纱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无数次试想过重逢的场景,试想过生活对她的无情吞噬,也以为自己一定会对现在的她心如止水,但直到现在我发现,心跳的狂热完全无法抑制,我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无能。
母亲说她生的男孩脆弱瘦小,但眉眼像她,弯弯绕绕,勾人心魄,脸巴掌大,像那个男人;母亲说那个男人把她们送回家又走了,要持续开两天的车赶去上工,真是辛苦的嘞;母亲说她的公婆将近六十的人,还在城里打扫厕所,挣不了多少钱还得看人脸色,就为了给儿子减轻负担。这一家子,唉……母亲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嘆息。
可他拥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我在心里辩驳。
乡下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是宁静的,早晨被此起彼伏的鸡鸣和狗吠吵醒,耀眼的阳光从窗口直直倾泻进来,照得人脸颊发热,只能起床吃一顿简单素朴的家常饭,再干一整天的活。等到傍晚在一片粉蓝色晚霞的绽放中满载着收获的喜悦回家,才发觉四肢早已被疲惫浸透。然而这时的街巷上、马路中央总有三五成群的人们,打一些无赌注却好胜心极强的牌,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像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她是那些闲话中的常客,且以孝顺、能干、长得好、会过日子等赞美之词频频出现在人们的话题中,随之而来的是对她公婆的羡慕,对她如今生活的唏嘘。有时她也抱着小孩坐在旁边,打牌是没有心思的,听人们讨论丈夫的清贫也只是勉强一笑,假装有事静静走开。
晚上她跟那个男人打电话,听不清说什么,但声音轻柔,无半分指责,也并不生气。
我梦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叫。睁开眼发现她骑车带我飞驰在不知通往何处的盘山公路上,墨蓝的天空延伸至无穷的远方,左边的森林幽暗神秘,沿着公路蜿蜒盘旋,不时传来野兽和昆虫的啼叫,右边往下望去是高耸的层层阶梯,加剧了血液的沸腾。风声呼啸,她的长发在我耳边狂舞,清新而浓郁的香气充斥鼻腔,令人心旌摇曳。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淡漠,我听见自己在她耳边大喊:“逃跑吧,就现在”。她突然转身,任由车子在公路上疾驰,脸上乍然浮现出诡异的狞笑,接着她突然抱上我的双臂,倒着栽进了万丈深渊。
惊醒后我大口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像梦里公路上疾驰的车猛烈跳动,嗓子干渴,咽下去有浓烈的血腥味。我捏住喉咙,却摸到一手冷汗,恍然发现全身早已被汗溻湿。然后我又听见了一声尖叫。
如此真实,如此悲痛。
是梦吗?
接着是冗长而哀恸的嚎啕大哭,像一把尖锐的利剑刺进了深夜的无边寂静。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男人为了赶时间,在高速连续开了一天的车精疲力尽,打盹走岔了路,掉头的时候跟后面的车猛烈碰撞,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抢救无效死亡了。
等丈夫尸体回来的那段时间,她仿佛一棵腐朽的千年古树日夜屹立在村口,没有悲歡,没有生机,表情苍白、目光呆滞,我看到那棵树的树叶尽数凋落,一条条枯枝拦腰崩折,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咔、咔、咔,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在风中沉默。
我曾经对那个男人抱有深重的怨恨,他贫穷、普通、碌碌无为,但如此幸运。可她突然崩坏后我猛然发现,我对他平庸的憎恨比他平庸本身更恶毒。我曾经设想了无数种他们可能的悲惨结局,以证明她的选择必然失败,但当这种从未设想的死局真正发生时,我并未得到酣畅淋漓的快感,反而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以诅咒幸福的方式在祈祷幸福吗?
我的诅咒,导致了她的不幸?
我开始闭门不出,将死亡、悲哀和不痛不痒的震惊隔绝在外。母亲小心翼翼地问询探听,她以为我在逃避死亡,却不想我只是在逃避自己的愧疚。
一个宁静的傍晚,撕心裂肺的哭声、混乱嘈杂的话语声,夹杂着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像夜晚的海浪呼啸着翻涌而来。事故的发生被描述得跌宕起伏,让人想起电影中英雄就义的画面,接着是主人公童年的调皮灵动,平日里的忠厚老实,以及对人生无常、命运弄人的感慨。鼎沸的人声持续到半夜两点终究归于平静,即使我在纷繁喧哗的声音中努力辨认,也未曾听到她的哭泣。而我不敢出去。
又开始做梦,反复的、令人大汗淋漓惊醒的梦,接着就开始失眠,茫然地望着视线尽头的星空中一点微弱的闪亮,伸出手却抓到一朵黑色的虚无。
不知道第几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锁。
她家小院中的几张方桌上,坐着零星几个身穿白色丧服的男女,一边守夜,一边兴致勃勃地打不分场合的扑克。她佝偻着背坐在躺在冰棺的他的身旁,低着头,木然地盯着地面,仿佛失去了气息。我闻到一股对死亡强烈的渴望。
小孩突然在屋里大声啼哭,也许在哭自己的父亲,也许在哭自己的命运。随后灯光亮起,小孩被急匆匆地抱到她怀里喂乳,她摸着白嫩嫩的哭泣的小脸,感觉到温暖的沉甸甸的让人踏实的重量,身上的肃杀感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无力和绝望。
一种深深的认命感。
雨雪村的丧仪极具观赏性,尤其在男人是独生子,且为上门女婿这种特殊情况下。中午十二点,全村人不约而同地从各个方向赶来,在摆满鲜花、花圈、各种纸扎,和停放着已装点完毕的棺材的她家门口,翘首等待着以这位新婚嫁娘为主角的哭灵时刻。只片刻,她就捧着牌位,率领着一长串神色恹恹的身穿丧服的亲戚,穿着膝盖已被染黑的丧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马路两边的花圃上,树杈上,谁家的二层楼上挤满了里三层外三层一层一层又一层的人,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在两个胳膊肘之间,在用尽全力踮起脚尖之后,在吵闹之后终于骑在父母亲的脖子之上,专注地审视跪在中央的每个人的脸,生怕错过了她们脸上最悲哀最精彩的表情,间或配合几句十分中肯的评价:“真可怜啊”,或真诚的疑惑:“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有几个人吸引了这些满腹真知灼见的批评家,他们一边把崭新洁净的手帕放在眼下擦“皇帝的眼泪”,一边翻起眼皮扫视现场,寻找观察自己的最忠诚的粉丝。
她始终低着头,瘫坐在人群最前面,听不见谁的劝解,也任由唱戏艺人做一些无谓的互动。我听不见她的哭泣,但只是看着她如此脆弱的姿态就让我感到难过了。
迟到的几位热心观众拥挤着推搡着奋力向前挤,我不耐烦,我愤怒,我毛骨悚然。
我回头,发现自己被无数拥有相同面目的人裹挟,他们披着清一色的黑色斗篷,黑洞洞的骷髅一般的眼眶中,射出蓝幽幽的鬼火一般的光束,漂浮着从四面八方涌向她的背、她的后脑勺、她模糊不清的双眼,全世界被苍茫的雾一般的黑色笼罩,而我,我、我身上的白色丧服哪去了?我通体漆黑,我仓皇失措,我欲哭无泪,我们融为一体,我们狼狈为奸。
我落荒而逃。
回家……
回家……
向远离悲哀的城市……
向随时会被取代的工作岗位……
奔逃……
一连几个月,我都不敢给家里打电话,琐碎的事务肆无忌惮地游走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充实我,伪装我,占据我全部时间,在每一个内心生发出莫名恐惧的瞬间护佑在我前面,也总突然地令人感到空虚。
春节就要到了,而我并无回家的打算。城市的空间寸土寸金,人们来往匆忙,彼此淡漠,对悲哀熟视无睹,更不会因某一个人的死亡悲恸,我无比享受这样的冷漠。每天像一只蜗牛,蜷缩在不到十平米的房间,用无穷无尽的睡眠填满所有青天与白日,在夜幕降临时从巴掌大的窗户俯瞰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像洞穴一样层层迭起的黑黢黢的房间和被高大挺立的楼房遮挡住的畸形的天空。我用这样的生活惩罚自己,也保护自己。
一年……
又一年……
又一个中秋节,母亲的电话将我从持续而混沌的梦中拖出来,我惊恐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她只是轻轻地问:“回家吗?”语气试探、忐忑、如履薄冰。犹豫不决之间,又听见一句,她要结婚了。
我顿感晴天霹雳。
无数思绪被炸得四分五裂。
刹那间,母亲的声音消失不见,只有汽车飞驰在高速路上呼啸狂吼的风声,和我心里噼里啪啦燃起的重重怒火爆裂的巨响。那晚她躬起的绝望的脊背,她空洞的骇人的双眼……像幽灵般缠绕住深夜的每一个梦魇,三年里被颓丧填满的每一个空白,它们挣扎、呼号,它们叩问道:究竟是谁?误解了她的意志?是谁?无视了她的意志?又是谁?扭曲了她的意志?
红绿灯!
急转弯!
漫长的高速通道!
车子横冲直撞!
所过之处,皆是被怒火燃尽的废墟。
而后,终于见到了梦里的那张脸,梦里的晶莹的微笑。
对另一个男人温柔地笑了。
一切轰然倒塌。
原来……原来,这就是她的意志。
这本就是她的意志。
那个高大、强壮、眼神狡黠的男人。村长的儿子。
同样灼眼的火红的灯笼和鲜艳的红毯,同样的红绸、窗花、婚服,同样隆重而丰盛的宴席,同样精致的妆容和同样甜美的微笑。人们欢笑、吵闹、互相打趣,沉浸在聒噪的从巨大音箱泻出的流行歌曲中,沉浸在鳏夫和寡妇结合的流言中。
有人说:“我之前见这女娃,见人啥表情没有,我跟人家打招呼,人家理都不理,直直走过去哩……”
“你知道什么!那是老汉死了,心里堵得慌,现在有新的了,那肯定就高兴了么!”
脸上搽着粉的三婆子嘿嘿笑道:“我跟你们说,你们今天能坐到这吃席,都是我老婆子跑断腿换来的。”
“三婆子,是你做的媒,赶紧说么!”
三婆子扫了一眼茶杯,旁边的人见势急忙添水,一桌人安安静静等她开讲。只听她挺了挺背,轻咳一声,众人都盯着她的两扇锋利的薄嘴唇,却听她说:“热得很嘛”,旁边两个赶忙扇风,扇了半天自己都扇热了,才敢问:“能讲不能了么?”潜台词是再不讲我们就撤了。三婆子环视周围,一圈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白净的脸,心里十分满意,才又咳一声,缓缓开口:“我第一次上门,就像你们刚说的,女娃连个笑脸都没有,见人也不叫,给她说媒还拿扫帚把人往外赶,把人气得呀,做了几十年媒都是人拿好烟好酒好吃食求着做媒呢,啥时候被人赶出去过,心里就咽不下这口气,就一定要把这个媒说成!”
“那咋办?”
“我就找她爸,找她妈,我说这男娃不是旁人,就是村长的儿子,一村人也都知底,家庭条件没得挑,人长得高,也不丑,以后还要继承他爸的事业,年龄大你娃两岁,合适得很嘛。她爸说那娃的老婆是不是前年死了,我说那跟你家这情况不是也一样么,都是个人的命,这谁也没办法。她爸叹了口气,没说话,她妈说要问下娃的意见。”
有人插嘴说:“那这娃能愿意?”
“我当时就跟她妈说,你娃今年二十九,明年就三十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再过几年肯定这好对象也就没有了,再说还带着一个男娃,要不是一村人……人家知道你家都是好人,而且家里情况还可以,说啥都不愿意么。两人一下就不说话了,他们都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何况又是二婚咧,我也知道得给他们时间,就走人了,谁知我刚出去,那女娃就在门外树底下洗衣服哩,我说,娃,你矜持也要有个度,不知道你现在是你爸你妈的负担么?女娃不说话,就洗她的衣服。”
“然后哩?”
“其实娃也晓得事,慢慢地也就活泛了,我让男娃过来跟她干点活,刚开始隔三差五地去,后来就天天一起去,又一起回来,事不就成了么!你看女娃脸上都有笑了,两家父母心里都高兴得很。”
“但是我咋听人说,这男娃以前经常打他媳妇,脸上身上都是乌青乌青的,受不了了才自杀的?”
三婆子倒吸一口气,眼神躲躲闪闪,嗔怪道:“胡说啥哩,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先别说咧,新人来敬酒了。”
旁人一看,俩新人还在五米之外呢,但心里也都有底了,也没人说什么,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
婚礼之后,我驱车回城。入秋之后的风微冷,吹得人清醒、振奋。我头脑中无助的背影被满脸笑靥的新嫁娘所取代,那些悔恨也逐渐被风吹散,我开始想好好生活。
所以上班时扣工资也会心疼了,快迟到也会一路小跑了,也想认识一些新的男人女人,想感受他们年轻的层出不穷的欲望和悲伤。
后来我们在酒吧彻夜狂欢,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之下,伴着快节奏的动感音乐,那些被调成金黄色、绿色、蓝色、红色的酒水变得格外令人迷醉。我们闭上警惕而疲惫的眼睛,任由一些蠢蠢欲动的心在黑暗中靠近,新鲜而热烈的荷尔蒙气味夹杂着烈酒和浓稠的香水味钻进鼻腔,随着加速流动的血液奔向四肢百骸,我看见自己在飞翔,轻盈地飞向镶嵌在天花板中央、射向四处的彩色灯光,像嫦娥奔月,像飞蛾扑火,正当我张开手臂享受毁灭的刹那,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我的脖子,我兴致全无。
朋友说坐在吧台前低头喝酒的长得不错,穿着红色热裤跳舞的那个身材很好,角落独自坐着的好像很有故事,你觉得呢?
我说都挺好的。
他说都挺好就是都不好。
我说我已经在很努力地融入你们了。
真正的融入是不用努力的,他说,而且你说错了,是我们一直在融入你。
我忽然发现,那天晚上我找到了自己的锁,但从没打开自己的门。
最终,不欢而散。
春节快到了,我思忖良久,终于决定回家。有一瞬间,“家”这个词变得非常复杂,它让我想起小时候,也让我想起她悲伤的背影,想起母亲的小心翼翼,想永远住在那里,也想永远逃离那里。
我一直没见到她,在整个春假期间,但惊讶地发现她家的家具少了很多。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缝纫机,而她的衣柜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有一两件白色但有点发黄的衣物,颤颤巍巍地挂在衣柜边沿,可能是惨遭嫌弃的遗留物。
“她前几天剛被送到精神病院。”有人在我背后说。
这句话突然冒出来,吓得我猛地回头,全身汗毛瞬间起立,它的内容和出现的时机让我嗅到了一股新鲜的悲剧味道。
村长精明,他的儿子也绝不可能吃亏。这是那个故事的核心要义。
所以她是嫁过去的,村长绝不会允许儿子倒插门。她嫁过去以后,确实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每天睡到自然醒,一家人吃完婆婆做的饭,开始各忙各的,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就跟在男人后面,累了揉个肩,渴了倒杯水,他去村委会上班,她就坐在接客室安静地陪着,一等就一天。有时也去地里干活,她总是精力旺盛的样子,又什么都愿意干,惹得村里人满是羡慕。
一个月后的一天,在地里干活时,男人突然说:“这两天活太紧,我又得去上班,不能天天来,你要是没事就起早点,得抓紧这几天,等这几亩桃卖完了,也就轻松了。”她拿下脖子上的毛巾,抹掉脸上热滚滚的汗水,欣然答应。
于是每天起早贪黑,不是吃饭,睡觉,接送小孩上学,就是在地里干活。男人刚开始是每周三,轮他坐班的时候不来,后来除了每周三去上班,其他时候都待在家里,睡觉、看电视、打游戏,搓麻将。等到夜晚降临,她拖着一身疲惫回家,也见不到他半个人影。她去麻将场上找他,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回家,得到的先是敷衍,接着是不耐烦,她拽他的胳膊,不动,他一挥手,她“咚”一声摔坐到地上,他朝她大吼道:“滚开!别耽误老子发财!”
她盯着他冷峻的侧脸,他娴熟地盲摸麻将的中指,他旁若无人的暴戾,突然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所以他死了。
所以他变了。
那晚丈夫彻夜未归。第二天中午,她正顶着大太阳干活,他站在地头急吼吼喊道:“你有钱没有?那个该死的臭老狗赢了我五百多,你借我一千,等我赢回来,连本带利还你。”
她说嫁过来之后,家里的钱都是婆婆掌管,我身上没有钱。
他说你以前攒的钱呢?我家给你家的三万块钱彩礼呢?你就连一百块钱都没有?
她说都在我妈那里呢。
他说你先拿来用一下。
她在自己家轻车熟路,哪里藏钱,哪里藏银行卡,一摸一个准。他跟在她后面,她拿出钱就往自己兜里装,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翻,翻出一地狼藉,最后她说,完了,都在这里了,他问你确定?连问了三遍,得到的都是确定的答案,才放心,在她脑门使劲亲了一口,一溜烟跑没影了,留下她独自在原地傻笑。
晚上八点左右,她父母冒着突然的暴雨,穿过了大半个雨雪村,敲响了她家的门,然后站在门口,看一家人正在其乐融融地吃饭,村长说:“亲家来了,一起吃点?”她妈尴尬又小心地摆手:“饭就不吃了,今天两娃回家了吗?”没人回话,她婆婆看向站在饭桌旁的她。
她说:“妈,我们最近急手头紧,拿了一些钱,以后……挣到钱会还的。”
婆婆听到前半句,脸上还一股喜洋洋地得意,再听到后半句,笑容瞬间消失。
她妈说:“他现在人在哪呢?是不是又去牌场了?赌场无输赢,输了的想赢,赢了的想继续赢,娃,你这样是会吃亏的,知道不知道?”
她低着头,不说话,婆婆一手抓过椅背,“咚”地磕了声,背对着客人坐下吃饭,送客意图明显。
她父母叹了口气,慢慢走出去,刚下完她家的台阶,就听见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了。
还能说什么呢?
各人有各人的命。
她以为忠诚能换来回心转意、家庭和睦,没想到丈夫的好脸色仅仅维持了那一个下午,接着三天不见人影,后来又在大中午,站在地头喊她要钱。
钱,连带着银行卡、信用卡,上次都拿完了么,哪还有钱?
他蹲在地上点燃了一支烟,皱着眉沉思:“我爸认识街上收旧家具旧电器的,把你家那些卖了,不就有钱了?”
“家具卖了用啥?”
“用我家的不就行了,反正都是一个村的,离得这么近。”
趁着父母都去干活的空隙,他们撬开了新锁,把所有能拿的有点价值的东西一扫而空,径直拉到街上联系好的卖家门口,轻而易举换到了一万块钱。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丈夫的笑脸,也终于得到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那晚,丈夫依旧没在家,她吃晚饭时胆战心惊,像只一摸就炸毛的猫,一点小声响就让她惊吓不已。她害怕父母再次找上门,害怕他们质问她、又心疼她的眼神。但直到凌晨十二点,他们也没有来。她一边觉得庆幸,一边感到心碎,因为那意味着——
他们的放弃,他们的死心。
生活还要继续。
不久,一万块又被挥霍一空,而她、她家,再无半点有价值的东西,本家的财产又都掌握在婆婆手里,找她要五块钱,也得说拿去干什么,买菜回来之后得把超市的发票给她,这个流程极其严谨,不容任何闪失。刚开始男人也想从家里拿钱,母亲见招拆招,撒泼打滚,到底没让他拿走一毛钱。后来知道自己拿不到任何好处,也就识相了。
没钱,就站在旁边看别人玩,别人赢得盆满钵满,自己就手心奇痒,别人输得一败涂地,自己就跃跃欲试。但没本钱,就上不了桌,就更烦躁,每天找人喝酒到凌晨三点,喝得醉醺醺被人拖回家,看见她睡得安稳,心里怒火翻涌,上去就是一巴掌。
她从梦中惊醒,看见一张通红的满是嫌恶的眼睛近在咫尺,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床上扯下来,然后又是一巴掌。
两拳。
几脚。
最后他终于累了,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她浑身赤裸,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深夜四下寂静无声,她听到他此起彼伏的响亮的鼾声,听到自己气若游丝的艰难的喘息声,还有天花板和柜子的缝隙间老鼠肆无忌惮的脚步声和吱吱声。她想起他们从相识、相恋到结婚的短暂过往中他的笑脸,他亲昵的行为,他的甜言蜜语,现在越来越多时刻被他的怒吼、粗暴和殴打所取代。她想起新婚那天晚上,在所有人的祝福之后,母亲握着她的手说:“你要是不想結就不结,不要受委屈”,想起那天从家里偷钱之后母亲的关心,而并无半分责怪,她甚至能预料到母亲如果看到这满身伤痕会感到多么心碎。可她已经长大了,她不能更不想成为父母的负担了,所以即便后来父母在听说他的暴行之后匆忙赶来接她回家,她依然无动于衷。
次日中午,他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眯着眼睛扫视一圈,接着大喊一声:“人呢?”他的母亲在院子里回道:“在呢,赶紧洗脸,洗完到地里接你媳妇吃饭,都十二点了还不回,就等着人叫!”
他感到一丝惭愧,又有点不知所措。她的忍耐度令人吃惊,也令人安心。
到地里的时候,她正佝偻着身子锄地。缓慢地举起,又缓慢地落下,往前走一步,继续举起,落下……她的头发已经被浸湿,一条一条的扭成块,汗水顺着发梢匀速滴落。他走上前,一把握住她手里的铁锹:“回去吃饭了,故意等人叫你呢?”他的脚步虚浮,被桃林深处尖锐刺耳的知了声所掩盖。她被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抖了下,回头看到是他的脸,又往旁边退了退。
她的躲闪令他不悦,他皱起眉刚要发作,硬生生被她脸上大大小小深紫色的伤痕噎了回去。
饭间,他的父母小心翼翼地传递眼神,犹豫着推脱着让对方说些好话安慰她,但在儿子的波澜不惊中很快选择了遗忘。
后来,人们渐渐习惯她肿得乌青的眼睛和脸颊上新鲜而清晰的巴掌印。她每天一个人在田里耕耘,像一头默默无闻的老黄牛,好像没有什么能改变她平静的情绪。
这天夜里,丈夫的暴打如期而至。不过,现在她已不是从前的她了,她知道应该蜷缩在地护住自己最重要的部位,还知道应该尽量挪动身体,让他的拳头尽量落在背部而不是腹部。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今晚似乎格外有力,从十一点持续到两点依然精神抖擞。她发现他喝酒了,但并未喝醉,因为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为什么不反抗?
“说话!你为什么不反抗?”似乎是打累了,他转过身,一口气灌完了一瓶啤酒,然后用力扯开她的右臂,她的脸颊突然暴露在明晃晃的灯下。
“嘭!”一声巨响,瓶渣四处飞溅。
她感到頭痛欲裂,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慢慢流淌下来,睁开眼后,眼前鲜红一片。这时她突然听见了儿子的叫声。
“妈妈,妈妈。”
她以为是幻觉,因为瓶渣掉进了耳朵,能感到明显的堵塞和疼痛。
但又听到他说:“妈妈,妈妈,除了喊娘你还会干什么?你那个野爹呢?死了吗?哈哈哈。”男孩怯生生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恐惧。
“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被多少人嘲笑,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你这个傻子以后会接村长的班,继承村长的遗产,知不知道我每天看见你有多恶心?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就是不死?”他暴喝一声,握着啤酒瓶往男孩头上抡去。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她终于反应过来,但已无济于事。
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倒下,鲜血从他头上源源不断地流下来,他呆呆地愣在原地,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放声大哭。她伸手去接他,用尽全力想触摸他,却看到男人粗壮的长满汗毛的腿一脚将他踢到了门上,“砰”的一声,那个小小的身躯从木门上反弹下来,终于趴到地上,一动不动。
儿子就倒在她眼睛的血泊里。
熊熊怒火在她脑中呼啸,怒吼,烧得她浑身炽热,满眼血腥。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圆桌上那瓶尚未开封的啤酒,一只手在满地瓶渣中艰难撑起,一只手倒握住瓶口,往桌沿上一击,澄黄色的酒液像开闸的河水,哗哗地向着地面流去,溅起一地灰尘,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令人迷醉的酒香。
男人在惊讶中回头,恰巧跟一双血红的眸子对视。他正疑惑:她什么时候站起来了?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低头,看见她的手臂没在自己的腹部,连接处露出一小块绿色,渐渐地被自己体内流出的液体染成厚重的深绿。她的双手不断用力旋转,五脏六腑像散发着浓臭汗味的脏衣服,在身体这个洗衣机里来回滚动。他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直到此刻他都不相信,那个每天唯唯诺诺的女人与这个满目仇恨的女人是同一个人。他用尽全力一脚踹向她的肚子,她只是微微后退,他却一屁股坐到地上,突然抽出的酒瓶让他感到一阵空虚,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在地上晕死过去。在梦里他也忘不了那张布满青紫伤痕的肿胀而惨白的脸,他以前从未正视而以后他将永远铭记的那张脸。
他暴力的罪证。
他不幸的根源。
后来,医生告诉村长,他儿子肝功能严重损伤,即使度过危险期,下半辈子也会因呼吸困难,永远依赖呼吸机,永远失去正常生活的能力。
村长一纸诉状将她告上法庭。法院仔细调查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发现在这对夫妻相互虐杀的表面之下,隐伏着盗窃、赌博、家暴诸多犯罪行为。那个发育迟缓的小男孩因脑部受到重击,将永远停留在三岁。而那个唯一诉求是把妻子判处死刑的男人将在伤口恢复之后被关进监狱。那个满身伤痕、暴躁而凄惨地喊着儿子的女人被确诊为躁郁症,被送到市精神病院。
“多久了?”我强忍住自己的颤抖,问母亲。
“算起来也有一个多月了。”
“医院有没有说最近情况怎么样?”
母亲擦干泪水,微微笑了:“说是比之前好多了,再治治就能出来了。”
我突然想起上次回家,婚宴上的那些话。
“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
“不知道你现在是你爸你妈的负担吗?”
“两家父母心里都高兴得很。”
“男娃以前经常打他媳妇。”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先后经历了两次婚姻,每一次都尽力孝顺公婆,任劳任怨,甚至为了小家庭的和睦不惜与原生家庭断绝往来,最终却落得如此结局。我悲愤,我不甘,可是我、我、我又能做什么呢?作为她的孪生妹妹,我既无法左右她的选择,也无力改变她的命运,我甚至在很久前就失去了她的信任。我多希望自己是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成年男子,这样就能轻易拥有跟她一起生活的身份和立场,就能在她伤病时照顾左右,就能在婚姻里让她感到幸福。可是现在,除了祈祷和几句无足轻重的关心我一无是处。
春节很快过去,我在大年初八的早上九点按时回到工位,我开始想去医院看她,但一想到她可能的态度我就心惊胆战。
一个周六,一大早我就提着一大盒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饼干来到医院门口,当我表示想进去探视时,保安告诉我医院采取全封闭式管理,担心外人突然出现对病人产生精神刺激,影响治疗效果。我拜托他将物品转交后悻悻而归。
那晚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接通之后第一句是:“你今天来医院了?”
一瞬间我就听出了她的声音,我疯狂抑制自己的心跳,长长地吸了口气:“嗯。”
她开始事无巨细地讲这几年的所有,从我们吵架,到她结婚,到丈夫死亡,到再婚,到现在,到医院的生活。她最后说:“不知道从哪开始出了错。”
我说:“姐姐,那时候我不該和你吵架,你第一任丈夫……那个男人……他是个好人,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我都想跟你说,是我错了。”
她吸鼻子的声音带着喉咙的苦涩从话筒传出来,在小小的十米见方的黑暗中显得极为清晰。
“不怪你,不怪你。”她说。
我逐渐意识到她性情大变是在她开始频繁给我打电话一周之后。有时是在凌晨三点我刚睡着,有时是在公司开晨会领导口若悬河地演讲,有时是在傍晚乘坐地铁回家的路上,她说自己睡不着,说护士又在给她打那种红色的很疼很疼的针,说你在哪,能不能来找我?当我眯着朦胧的睡眼,安抚她,许诺出院带她去所有想去的地方,她欣然答应。但当我提到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在田里摘了一天苹果,却只能被奖励一个小小的有点瑕疵的卖不出去的烂果的时候,她总会不在乎地笑笑,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都忘了。公司领导渐渐对我上班时间打电话的频率和时长表示质疑,并在会议上严肃批评“一些在工作中极其不专心”的人,当我产生离职的想法时,母亲告诉我,她回老家了,而她已经整整两天没有打电话给我。
后来我开始主动给她打电话,问家里情况怎样,说让她多帮父母分担,他们年龄大了,身体早已不如往常。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先沉默,然后生硬地转到别的话题。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自己跟那个王八蛋离婚了,说她把家具和自己该得的钱都要回来了,说他们一家人现在在村里都抬不起头,说你五一回来吗,咱们去逛庙会。
五一假期,我驱车到村口,她就站在路牌下等我,旁边停着她以前从不敢骑的电动车。精神治疗服用的大量激素类药物让她的体格增了两倍,她现在看起来健壮、厚实、满面红光,比一个常年劳动的成年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从前夫家拿回那些东西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并不难推测。到家后,她拉着我看家里摆放的家具,带着我和她儿子去小卖铺买玩具和零食,又用不知道哪来的钱在镇上订了一大桌餐,我莫名不安。母亲宽慰道:“她只要健健康康,别出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母亲也许也在为她的不幸愧疚,又或许是出于恐惧。
收假的前一天晚上,在我们和姨妈叙旧的时候,三婆子又一次踩着自己风风火火的笑声进门,她还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但我们都从她突如其来的拜访中闻到预谋的味道,只有姐姐,从屋里给她倒了热水,又用超乎寻常的热情跟她攀谈。
三婆子满意地接受了姐姐的招待,夸她年轻能干,夸她懂事、性格好,最后终于讲明了自己的来意:“邻村有个姓李的男人,三十五了,是个瓦匠,会盖房,还没结过婚,家里的独生子,人长得也不错,是个过日子的人,我跟人家说了,人家很满意呢,要不要让两个孩子见一下?”
“她最近才恢复呢,这事不着急。”母亲害怕她受到额外的刺激,病情反复。
三婆子尴尬地变了脸色:“还不着急呢,这好对象可遇不可求,你们知不知道多少人排队等着呢,就咱们这情况,三婚,还带个长不大的男娃,遇到这种好家庭都是福气。”屋里突然安静,她缓了缓口气,又说:“咱们先别急着吵,先问娃愿不愿意。”
满屋的人看向姐姐,她倚靠着柜子,突然娇羞地笑了。
三婆子暗自冷笑。
姨妈说:“她愿意就让她去吧,说不定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你的负担也能轻一点。”
母亲犹豫着,沉默着,她已然明白自己并非儿女婚姻的决策者,而姐姐的笑早已说明她的心意。
后来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母亲已有足够的准备婚礼的经验,所以总能在合适的时机完成采买计划。姐姐在和未婚夫见面并逐渐熟悉之后,就经常夜不归宿,偶尔在和我通话的时间里也是三句不离那个男人,我感到一阵疲倦。
中秋节那天,我再一次参加了姐姐的婚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令人审美疲劳的微笑,嘴里都是陈词滥调的祝福语,就连从裤兜掏红包的勉强也让我熟悉到反胃。满桌新鲜的令人眼花缭乱的餐食,我却闻到一股腐烂的恶臭味。
晚上婚宴结束后,远方的客人一一向母亲告别,母亲让我叫姐姐来送客。
我穿过庭院,径直走到贴满“囍”字窗花的新房门口,正欲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男人疑惑又带着强烈的不满问:“怎么你们家亲戚给的红包就这么点?”
然后是姐姐的声音:“你还好意思说?你家的红包就二十块钱,都结婚了一万块彩礼还不知道在哪呢……”
今晚的星星很亮,我想起小时候我们漫山遍野地找知了壳,晚上终于得到满满一袋的收获,我们俩一人抓着袋子的一边,晃晃悠悠地摇回家,那时的星星也很亮,像她眼睛中浩瀚宇宙的一个狭小的角落。我们一边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交朋友……”的歌谣,一边对明天卖了这袋东西可以买到的东西产生无尽的遐想。那时我希望有吃不完的冒着冷气的白色冰棍,希望有看不完的五颜六色带着插图的故事书,希望得到故事里所有王子独一无二的偏爱。而现在——
我只希望她永远不会在新婚之夜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