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人生的精神向度(评论)
2024-01-18张维菊
作者简介:张维菊,山东平邑人。文字散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香港文汇报》《齐鲁晚报》《作品》《小说林》《北方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篱畔》。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杂志评刊员。获《作品》杂志2022年度十佳评刊员金奖。
一个负债累累、婚姻败溃的中年男人,逃离了打拼六年的大都市,隐入尘烟,打算在一个西北小城混天撩日,终此余生。一个温婉知性的市电台明星主持人,用磁性的声音,支撑起无数失意者的心灵家园,抚慰着那些千疮百孔的心灵。没有人知道,她光鲜的外表下,掩盖着怎样的撕裂之痛。
两个暗自喘着粗气的灵魂,不期而遇。自怜幽独的“我”,因满怀悲伤绝望,行为乖张,宁肯在半死不活的业余体校当普通教练,也不愿去朋友家的公司高就。在与苏晓曼有过肌肤之亲后,随即冒出来的念头是,“如何将她打发到门外随即拉黑老死不相往来”,一副渣男的冷漠嘴脸。有众多听众粉丝的苏晓曼,生活中一直扮演着灵魂工程师的角色,给人们带去精神上的抚慰,怎么看,都是阳光灿烂、积极向上的明媚女子。然而,她的种种反常行为,令人疑窦丛生。
小说情节的设计,自然,巧妙。如有神灵安排的偶遇。一对伤心人的相引相吸。一段恋情的开始。抱团取暖的两个人,如此亲密,又如此疏离,像雾像雨又像风一般,难以捉摸。培训机构的负责人,突然而至的陌生男人,都出现得恰到好处,他们,为小说一层层揭开真相而来。正当读者为主人公终成眷属的小团圆暗自庆幸之时,小说笔锋陡然一转,呈现的却是苏晓曼出走,小径分叉的不确定结局。这种发散的,暧昧的小说结尾,更神秘,更开阔,因而也更具魅力,让读者大费思量,并为之着迷。这是小说家的高明之处。
读者被一种氤氲迷离的气息引领,在文字丛林里走走停停,迂回行进,以为抵达的,将是美好之地。当读者认定如苏晓曼所言,她只有一个女儿时,突然出现的林小舒却道: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当读者为苏晓曼因何撒谎生出疑问,以为她送去练球的男孩,是她患自闭症的儿子时,作家通过培训机构负责人之口,宣布了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她儿子已经不在了!就在读者震惊之际,小说又假借负责人之口,巧妙地抛出让读者自以为合理的共情推断:苏晓曼是把给儿子的爱,延伸到了和儿子一样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身上,她是在给社会尽一份责任和爱心。然而,紧接着,情节再次反转,在那位负责人眼里,“她并不相信儿子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她把一个很像她儿子的孩子,当着自己的儿子,还专门送他去学足球呢!”如此,还不够。作家以旁觀者的一个眼神,揭开了叙事者的神秘面纱,貌似正常的表象下,掩盖着的残酷现实——“我”自己,竟然也是不折不扣的抑郁症患者!至此,惊而后定的读者,方才醒悟:小说中不动声色的几次反转,原是作家设置的叙事陷阱!
“我”的病态,其实是早露端倪的。置巨额债款于不顾,选择失踪跑路,是怯懦,是失信,是毫无担当的人性弱点的凸显。以疗救孤独之名,放浪形骸,与漂亮女人一夜情,以肉体的欢愉填充内心的空虚,无疑是在坠入更空虚的无底深渊。绿茵场上的风驰电掣,神采飞扬,是人前的表象,暗夜里独饮悲苦寂寥,是人后的灵魂拷打与自我煎熬。“我”深陷情感的纠结之中,分明感受到苏晓曼对自己的真心,却又游离于情感之外,冒出占有他人之妻的邪恶闪念。当与苏晓曼重归于好,“窗外慢慢透进一缕曦光,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时,“我”却“突然兴味索然”,生出“我还有明天和未来吗?”的迷惘之问。“我”只有在球场上驰骋之时,才会忘我,忘记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堪。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往,人们看到的,是“我”阳刚和矫健的一面,却不知“我”已深入骨髓的荒寒。更为微妙的是,“我”生活困境的改变,依靠富豪朋友曾剡的出现。曾剡的身份,是当地房地产开发商家的公子。“我”赖以支撑的所谓高薪,在房地产相继爆雷的大时代背景下,实则岌岌可危。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片雪花。
再说苏晓曼。孩子离世这一残酷现实,足以击垮任何一个母亲。苏晓曼展示给世人的,一直是阳光、干练、坚强的那一面,这就使她的病症,更隐蔽,更不被察觉。就在读者也认为,苏晓曼不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时,她却告诉“我”:她什么都知道。一般来说,被抑郁症折磨的人,长期处于消极状态,浑浑噩噩而不自知。一个清醒的抑郁症患者,独自承受的心理压力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难与人诉的心灵之殇,成为苏晓曼无法卸下的精神重负,如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虽时时努力做一个正常的人,但越来越力不从心。”伤心人别有怀抱。苏晓曼最终选择离开,是为了不给心爱之人带来拖累和伤害。她的真诚与善良,闪耀着温暖的人性光芒,使小说拥有了明亮质地。
通篇来看,小说枝节上存在的一些断裂,成为难以修复的漏洞。比如,人物性格的转变缺乏必要的铺垫。温柔善良的沈若兰,为何不是选择与爱人共同面对人生危机,反而突然变得歇斯底里,留下一屁股债,一走了之?五世单传的林小舒,担心儿子不能完成家族香火传递的任务,“更怕担负抚养一个傻子的责任。”为何反在升任财务总监、和女下属生下一个女儿,与苏晓曼离婚之后,为帮她筹集孩子的巨额训练费而在账目上做手脚,以致身败名裂?小说中,“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妹妹,大二时突然失踪,“我”的反应,过于平淡。仅仅以“到现在案子依然没破”一笔轻轻带过,于情于理,都很难说得过去。而在小说结尾,才重新提起,失去了中间过渡,就显得突兀。
另外,叙述过程中,急于解释和说明,似乎想让读者一下子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显然是忽视了读者的阅读能力。过多的解释,会使小说失去原本的语言张力。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部分叙述,显得拖泥带水。
瑕不掩瑜。《暗香》深入人物肌理,为我们摹画了抑郁症患者的双面人生。现实生活的碾压之下,多少人不堪重负,失去活着的希望,多少人等待救治,却始终难以走出心里阴影。抑郁,已成为不可回避的时代征候。可见,在物质越来越丰富、科技越来越发达的今天,关注人们的精神需求与精神健康,何其重要。安杰以悲悯之心,观照隐形的抑郁症患者这一庞大群体,以细腻的笔触,完成了人性刻画与人心抚慰。小说男主人公,取名程晟,显然是藏了作家的深意。晟,“光明,旺盛,兴盛”意。小说结尾,风里的暗香,是苏晓曼的一瓣心香。这清冽的灵魂暗香,终将穿越抑郁人生的幽暗森林,以其可贵的精神向度,抵达开阔与光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