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语言与生活的希望(评论)
2024-01-18远人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随笔》《天涯》《山花》《文艺报》《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第二届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数十种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译介海外,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居深圳。
安杰的这个短篇充满阅读的快感。快感的来源倒不仅是小说的故事如何跌宕起伏,而是安杰的语言太流畅了,给我的感觉就是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不论在细节上还是在情节的安排上,安杰总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语言叙述紧紧抓住读者的注意力,这是作者语言功夫到家的体现。从19世纪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开始,语言就被小说提到极其重要的位置。尤其20世纪至今,没有哪个小说大家对语言不重视,譬如海明威的简洁和马尔克斯的凝练,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语言表现,尽管在不能读原文的读者那里,只能从译文中感受作者的语言表现力,在汉语小说中,通过语言展现魅力的并不很多。不是说汉语小说家们的语言不过关,而是大部分小说家的语言不会引起读者格外的关注。安杰的小说语言不然,从全篇的第一句话开始,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语言风格——它是口语,但经过了提炼。我以致以为,这才是当代中国文学最需要的语言。这也是安杰天赋的体现,它能驱使读者从不无快感的阅读中迅速进入故事。
就这篇小说而言,故事也特别精彩。主人公程晟大学毕业后创业失败,被迫从上海到了一个西北小城,应聘为当地业余体校的足球教练。对程晟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勉强解决温饱的饭碗”。某天程晟认识了当地人民广播电台的情感主持人苏晓曼。后者是想将自己患有自闭症的儿子送到足球队来,由此引发了程晟与苏晓曼的情感纠葛。
从小说的前面三分之一来看,作者似乎在描写一段难以见光的情感碰撞。事情也容易在读者那里引起阅读兴趣,但随着程晟唯一一次去苏晓曼家约会后,情节上出现极为迅速和复杂的变化。在苏晓曼的说法里,丈夫因犯贪污罪被判无期徒刑。他不可能出狱,也就不可能介入程晟和苏晓曼的情感中来,但意外的是,第二天从苏晓曼家中出来的程晟就接到苏晓曼丈夫的電话,后者提出见面的要求。小说发展到这里,吸引读者的,还是在情节取胜的俗套里。但情节既然取胜,读者也自然难以放下小说。
当程晟与苏晓曼的丈夫林小舒见面后,情节不断出现转折,也就有了作者对人物的内心和所处社会环境的深入刻画——这才是一个富于质量的短篇必然涉足的领域。对社会环境的描述,作者已经在宏源集团董事长之子曾剡的身上有了伏笔似的呈现。后者因喜欢足球,和程晟成为了朋友。并且,曾剡因看重程晟的能力,希望程晟能够去父亲的集团工作。面对丰厚的薪水许诺,程晟在自尊的维护下多次拒绝。这是对程晟性格画龙点睛的刻画之笔。他虽与曾剡处在云泥之别的各自社会阶层,但程晟始终有自己不容践踏的自尊。而且,步入更高的社会地位,还意味自由的失去。但林小舒的出现使程晟面临了去不去宏源集团的选择。
从林小舒的讲述中,程晟发现了苏晓曼的生活真相,林小舒并未因贪污而被判无期徒刑。他贪污是贪污了,但公司没有追究他的法律责任,所谓的无期徒刑,是苏晓曼发现林小舒婚姻出轨后在情感上判处了林小舒的无期徒刑。离开苏晓曼三年后,林小舒终于回来。当他发现苏晓曼和程晟的关系后,找上程晟,但他的目的不是想从程晟手上夺回苏晓曼,而是想通过程晟,知道儿子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程晟因此去了苏晓曼给儿子治疗自闭症的训练机构。在那里,程晟吃惊地发现,那个患自闭症的孩子并非苏晓曼的亲生儿子,她的儿子早已去世。在痛不欲生之下,苏晓曼找了个和儿子很像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还将他送到程晟那里踢足球。
这是整篇小说的关键转折。不仅程晟,苏晓曼的性格也由此变得复杂。为了解决苏晓曼抚养孩子的艰难,答应和苏晓曼一起抚养孩子的程晟终于下定了去宏源集团的决心——就小说结构来说,曾剡的早早出场,在这里得到了呼应,就人物的情感来看,经历过婚姻失败的程晟甘愿为之付出自由的代价,使读者猛然看到程晟深处的性格。就第一人称的小说来说,它的语言风格也吻合了程晟的性格。在看似玩世不恭的表面上,体现了程晟对生活依然暗藏模糊的渴望——不论和苏晓曼的结果如何,程晟至少重新有了再次开始人生的勇气和愿望。但紧接着的结果是,两人的共同生活并没有延续多久,苏晓曼终于不再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的儿子没死,为了不拖累程晟,她留下一封信,选择了离开。小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作者最后的几句话为全篇留下余韵,已没有情节上的继续推进。但读者能从中感受,两个被生活伤害过的人终于在从扭曲开始的情感中走向了令人震动和感动的升华。
对所有的文学作品来说,“升华”总像是作者个人的某种希望或强求。而一件严肃的文学作品从来不需要所谓的“升华”。文学作品需要的是对生活的呈现和揭示。升华往往使真实变得尴尬。能看到的是,作者在小说的每个细节处理上都服从了真实。所以最后的收笔已经难说是升华,恰恰是真实的体现,也是程晟在小说中的性格体现,更是他的性格在小说推进中的必然发展。就叙事方式而言,这篇小说并非简单的平铺直叙,而是从不同的侧面进入不同的人物,然后汇聚为一个情感中心进行扩散。在一万多字的篇幅内,作者体现了自己闪展腾挪的叙事功夫。美国叙事理论家杰拉德·普林斯把叙事界定为“对于一个时间序列中的真实或虚构的事件与状态的讲述”。安杰小说完成的,正是这一讲述,特别对程晟与苏晓曼的“状态”讲述,从两人的情感开始到最后的分离,都是人物对生活获得更深的认识体现。程晟最后的“我希望”,是从一段近乎畸形的情感中得到的明日渴望。
生活中的每个人,没有谁不会对明天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