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都870年:京杭大运河串起的北京丝路情
2024-01-17林硕
林硕
2023年是北京建都870周年。可以说,北京的建都史是由纵行中国东部的大运河串起的,也与陆海两道古代丝绸之路的兴衰变迁有着直接历史关联。隋唐以降,中国的国家政治经济中心逐步向东部、北部转移。隋炀帝开凿连通涿郡(北京)、洛阳、余杭(杭州)的大运河,既是着眼于军事角度,也从侧面反映出彼时的经济发展趋势。随着公元10世纪后契丹、女真、党项等少数民族在北方以及西北崛起,两宋政权丧失了对河西走廊的控制权,失去了陆上丝绸之路的地缘基础。尽管北宋、南宋均发起过“陇右拓边”,希望重新控制河煌地区,皆以失败告终。在这种情势之下,宋朝将对外商贸交流的重心转移到东部沿海,以临安(杭州)、泉州、明州(宁波)以及广州等港口为代表的海上丝绸之路强势崛起,南方经济也随之再攀新高。待到元世祖忽必烈定都北京,在至元年间重凿运河,江南的赋税漕粮等物资源源不断地北上。由于国都的变迁,京杭大运河基本上呈直线走势,不再折往中原腹地的洛阳,与隋唐时期的“人字形”运河存在较大差异。这种裁弯取直的设计,使陆上丝绸之路的中心北京与海上丝绸之路的重镇杭州以运河为纽带,实现了直接联通。
从燕京、中都到大都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十余个政权定鼎北京,其中有地方诸侯国、割据政权,更有大一统朝代,而这座古城的名称也经历了从蓟城、幽州、范阳、燕京,到辽南京、金中都、元大都,再到北平、京师、北京的变迁。
最初在北京建立政权的是蓟国,它是一个在殷商时期就已存在的古老王国,在周武王克商后又接受了西周的册封。因此,北京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被称作“蓟”,“燕京八景”中的“蓟门烟树”亦源于此。春秋中期,作为周天子同姓诸侯的燕国北上灭蓟,继续以此为都,称“蓟城”“蓟京”。秦末至楚汉争霸期间,韩广、臧荼相继占据这座城市称王建国,戎马倥偬,旋生旋灭。待到十六国时期,鲜卑慕容氏在华北建立“五燕”政权,其中前燕景昭帝慕容儁南征后赵获胜,迁都蓟城,历经五年。此后400年间,尽管也有割据势力盘踞北京及其周边,但未有建都立国者。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一度势如破竹,攻占洛阳称帝,建立燕国,以范阳(北京)为“陪都”。随着安禄山、安庆绪父子相继败亡,不甘心就此归顺的史思明在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自称大燕皇帝,将范阳改称“燕京”。唐末五代,又有卢龙军节度使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定都幽州建立桀燕政权,最终被后唐庄宗李存勖(时为晋王)所灭。20多年后,作为外戚的石敬瑭为了争夺后唐政权,向契丹割让“燕云十六州”,裂土乞援。随后,辽政权设立“南京析津府”作为陪都之一,北京成为辽代五京之中规模最大、最富庶之地,直到国破之际,南京留守耶律淳还藉此地建立北辽政权,试图力挽狂澜。今天北京二环西南角的天宁寺砖塔,便是辽代末年的古建遗存。
总体而言,尽管北京在悠长岁月中相继成为多个政权的统治中心,但有些是诸侯国、割据政权的国都,有些则属于陪都性质。至金代贞元元年(1153年),金主完颜亮正式将首都由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哈尔滨阿城区)迁往燕京,这便是后世所说的金中都,而2023年正是北京建都的870周年,即肇启于斯。金中都是在辽南京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外城(大城)辟有13座城门,规模较此前扩大了一倍,有金口河、莲花河穿城而过,殿宇楼阁皆仿效北宋汴京,有宫殿36座,被誉为虎视中原的“万世之基”。不过,女真人定都北京仅60年,便遭到蒙古军队节节进逼。贞祐二年(1214年),金宣宗完颜珣迁都汴京,即“贞祐南迁”,次年金中都陷落,城内建筑多遭焚毁,由此再度复名“燕京”。中统五年(1264年)八月,忽必烈将燕京升格为中都,作为上都开平的陪都。三年后,刘秉忠奉命在中都东北方向营建一座全新的都城,并在至元九年(1272年)正式命名为大都(突厥语为“汗八里”)。尽管元代继续以北京作为国都,但昔日为金中都提供水源的莲花河、金口河已不能承担首都供水功能,因而,元大都、明清北京的城址均逐渐向金中都的偏东北方向移动。鲜为人知的是,元大都落成后,金中都故城没有被即刻废弃,而是一度出现了中都、大都并存的局面。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世祖忽必烈颁布了从金中都旧城迁往新城的“分地之法”(每家院落“八亩为一份”),百姓们才逐渐向元大都聚拢,实现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迁移。
元代欧洲访客笔下的京杭大运河
随着元朝定都北京,在辽阔的国土之上实行驿站制度,保障了帝国东西部之间的交通稳定,元大都取代曾经的长安、洛阳成为陆上丝绸之路东端的新起点,而南方的杭州、泉州、广州等城市则延续着南宋对外商贸发展的势头,海上丝绸之路方兴未艾。至元三十年(1293年)郭守敬主持开凿的通惠河工程告竣,一条不同以往、“裁弯取直”的元代大运河呈现在世人面前,以水脉将陆上丝路的关键节点北京与海上丝路重镇杭州联系在一起,并行不悖、互为促进。
公元13世纪中叶至14世纪初,陆续有较多访客从欧洲抵达东方,其中较著名者有五位,分别是柏朗嘉宾(Jean de Plan Carpin)、鲁布鲁克(Guillaume de Rubruquis)、鄂多立克(Friar Odoric)、孟特戈維诺(Giovannida Montecorvino),以及声名赫赫的马可·波罗(Marco Polo)。在他们当中,柏朗嘉宾被誉为“先行者”,早在1246年就前往哈剌和林参加了贵由汗(追尊元定宗)的登基典礼。七年后,鲁布鲁克经陆上丝绸之路抵达蒙古高原,觐见了蒙哥汗(追尊元宪宗)。马可·波罗则自述在1275年(元至元十二年)来到元大都。与这三人经陆路来华不同,孟特戈维诺、鄂多立克乘坐商船经由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土。鄂多立克来华最晚,大概于元英宗至治二年(1322年)在广州登陆。与侧重传教的柏朗嘉宾、鲁布鲁克、孟特戈维诺不同,鄂多立克主要以旅行家身份游历神州,在西方与马可·波罗、伊本·白图泰、尼哥罗·康蒂并称“中世纪四大旅行家”。这里仅简要介绍一下鄂多立克的在华经历,尤其是他乘坐运河的见闻。
大约在1314年,鄂多立克从意大利威尼斯扬帆起航,游历东方诸国,在华盘桓六载,至1330年荣归故里,历时近16年。与前辈马可·波罗相似,他也留下了一部请人代笔捉刀的游记——《鄂多立克东游录(The Eastern Parts of the World Described)》,在欧洲风靡一时,流传至今的版本超过70种。书中记述了这位旅行家从广州登陆,游历泉州、福州、明州、杭州、金陵(南京),并在扬州沿着运河北上,经水路抵达元大都的情况。在鄂多立克笔下,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要冲的广州“船舶数量之多难以置信,整个意大利的船只都没有这一城多”,而他眼中的杭州(Kinsay,“行在”的音译)“有一万二千多座桥,每桥都驻有卫士”,“此城位于静水的礁石上,像威尼斯那样有运河”。鄂多立克见到的正是京杭大运河,相较于隋唐时期以洛阳为中心的大运河缩短了900公里左右。从路线上看,元代运河以大都为北部起点,前后历时十年,挖通了“济州河”“会通河”“通惠河”,串联起众多天然河道和湖泊,实现了北京、天津至江苏清江之间的运输畅通,而在清江以南则利用邗沟和江南运河的河道,直达杭州,无需绕行洛阳,使陆、海两丝路再次形成“闭环”。值得注意的是:两条丝路曾凭借隋唐大运河形成过“闭环”,但条件所限,历史性影响远不及京杭大运河。从地位上看,隋唐之世的洛阳,除武周時期外,更多是作为“东都”(陪都),与元大都、明清京师所拥有的独一无二地位尚有不及。
鄂多立克在回忆录中还对元代陆上丝绸之路的安全性倍加赞许,而这完全得益于彼时完善的驿站制度:“信使骑着飞驰的快马,或疾走的骆驼,接近那些驿站时,吹响号角,示意他们来到。驿站主听到号角后,让另一名使者骑上新的坐骑,接过信函后,他飞奔到下一站,依次这样下去。于是,大汗在一天之内可得到按正常推算需三天骑程之远地区的消息。”足见,当时的陆上丝路与海上丝路可谓齐头并进,竞相颉颃。
2023年6月10日,“都城肇始——纪念北京建都870周年考古成果展”在北京考古遗址博物馆(金中都水关遗址)开幕。
永乐疏浚与“利玛窦困惑”
大航海时代的帷幕拉开后,明清时期的欧洲访客、商人及旅行家大多会乘坐商船,绕好望角,经海上丝绸之路来华。与鄂多立克、孟特戈维诺等前辈不同,这些传教士不能在广州等口岸登陆。由于葡萄牙从教廷获得了“保教权”(Patronatus missionum),他们只能先在澳门登陆,继而前往广州、泉州、南京等地,再沿运河北上,直达京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利玛窦,本名原叫玛提欧·利奇(MatteoRicci)。
万历十年(1582年),利玛窦抵达澳门,制定了“合儒补儒”策略(取汉名穿汉服),并通过自鸣钟、地球仪、星盘以及西洋镜等器物,成功赢得一些士大夫和地方官的好感,逐步在肇庆、韶州、赣州、南昌以及南京等地传播福音。为了进一步获取官方支持,利玛窦两次通过运河乘船北上,希望能得到觐见明神宗朱翊钧的机会。
今天的京杭大运河北京段(通州)杨洼船闸。
利玛窦赴京的首次运河之旅是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由于此行是与南京礼部尚书王弘诲同行,故得以乘坐政府的“马快船”。所谓马快船,实际上是马船、快船的合称,体型尺度与中型宝船相同,有八桅。明初,马船运送马匹,快船则主要运送军需辎重,由太监指挥,行驶迅速。永乐朝迁都北京后,马快船“专以运送郊庙香帛、上供品物、军需器仗及听候差遣,俱属南京兵部掌管”。尽管在王尚书的关照下,利玛窦得以乘坐官船畅行无阻地北上,但他的第一次运河之旅也随着无缘面见天子而归于失败。两年后的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利玛窦再次从南京启程乘船沿运河北上,途经高邮、淮安、宿州、济宁、东昌、临清等沿河重镇,饱览两岸风物。几经波折,一行人终于在当年底获准进京,向神宗敬献了《天帝图像》《天帝母图像》《天帝经》、十字架、自鸣钟等海外方物。万历皇帝恩准利玛窦留居京城,利玛窦则利用自身的天文学、数学知识,成功获取文人士大夫的好感,客观上为即将到来的明末历法改革撒下种子。
两次徜徉运河期间,利玛窦萌生了一个想法:为何明政府不利用海运将物资运往京师,而是要借助运河呢?这便是著名的“利玛窦困惑”。实际上,元代政权修通京杭大运河之后,鉴于漕运运力较海运有限,始终采取“河海兼运”的办法,经海路“岁运江淮米三百余万石以给元京(大都)”。元末明初,会通河(东平至临清)河道泥沙淤积,加之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决口,导致运河彻底淤塞,无法通航,故明太祖朱元璋也曾允许海运。等到“靖难之变”,燕王朱棣叔夺侄位,不愿久居江南,迁都北京被提上议程。
为了给营建京师创造条件,明成祖在永乐九年(1411年)派遣工部尚书宋礼前往山东主持会通河的疏浚工程,共征发民夫30万人。宋礼到任之后,挖导山泉,引汾水和泗水入河,设立闸漕调节水位,最终在永乐十三年(1415年)重新疏浚会通河。永乐朝的“废海改漕”举措是在多重考量之下的综合结果。一方面,永乐迁都之后,北京从沿边军事重镇跃升为首都,与朱元璋时期“洪武型财政”相匹配的海运模式已不足以应对。另一方面,运河漕运所辐射的区域远远高于海运。譬如,会通河通航后,山东青州、登州、莱州三府便着手组织逃荒百姓在运河两岸耕种,使其安业,效果甚著。由此可知,漕运对沿线城镇产生的催化作用是海运难以比拟的。
从元世祖忽必烈“裁弯取直”开凿京杭大运河,到明成祖朱棣疏通运河,虽然主观意愿不尽相同,但在客观效果上沟通了北京与杭州这两处丝路重镇,使陆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通过京杭大运河连接起来,凸显出北京建都之后在丝路东端无可替代的地位与作用。如今,这条蜿蜒1790多公里的南北动脉仍在日夜奔流,其间保存的各类历史古迹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数不胜数,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精神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