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锡被罢免与美国共和党内讧
2024-01-17陈佳骏
陈佳骏
美国国会众议院众议长坐席。
10月3日,在一小群共和党“叛乱分子”的策动下,凯文·麦卡锡被从美国国会众议长的位子上赶了下来。此后半个月,共和党努力寻找麦卡锡继任者的过程混乱不堪。无论是众议院多数党领袖史蒂夫·斯卡利斯,还是众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吉姆·乔丹,都或多或少面临党内个别派系的坚定反对而难以取得多数支持——前者面临来自属于乔丹派系的极右翼保守派抵制,后者尽管拥有特朗普和麦卡锡的背书,但还是遭到斯卡利斯的盟友以及温和派阻击。回顾既往,2015年10月约翰·博纳宣布辞去众议长一职后,众院共和党人花了一个月时间选择他的继任者,不排除这次还需要那么久。
两种议长“生涯模式”
共和党的内部混乱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表面原因是,“大归类”(Big Sort,指美国社会越来越由政见所隔离,人们选择与志趣相投的人交往)造成的离心式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一方面,“大归类”为两党现任议员创造了极其“安全”的选区,他们任内面临的唯一挑战是党内初选。在初选中,竞争的焦点不是候选人说服摇摆选民的能力,而是他们的党派意识形态“纯洁性”。另一方面,在以意识形态划线的媒体煽动下,许多初选选民更渴望听到候选人坚持与另一党相对抗的不妥协言论,这又迎合了政客们的表演欲。不过,除去这些表面原因,引发共和党内讧背后的制度和政治文化上的深层诱因更值得关注。
麦卡锡遭罢免在美国国会众议院历史上几乎没有先例。唯一一次类似的努力是在1910年,被称为“众议院沙皇”的议长约瑟夫·坎农将“罢免动议”作为打击党内“叛乱分子”的政治威慑手段。当时,身兼众议院规则委员会主席一职的坎农可谓“独揽大权”,不仅决定着立法规则,还能根据个人喜好来决定各委员会主席与委员会成员人选。这引发了不少党内成员的反抗,一些“叛乱分子”与民主党联手剥夺了坎农的规则委员会主席特权,甚至对其议长职位造成威胁。坎农随即给自己提出了“罢免动议”。由于大部分共和党同僚支持他继续担任议长,动议最终未获通过,但坎农通过此举将“叛乱分子”记录在案,震慑住了他们。坎农最终成为“传奇议长”,至今国会山南侧的三座众院办公楼之一仍以他的名字命名。
麦卡锡作为一名弱势议长,面对的是党内成员对他提出“罢免动议”,而非像坎农那样自己提出,因而两者几乎没有可比性。但如果从议长“生涯模式”的角度来看,坎农和麦卡锡的遭遇又属同一类,即都遭到党内一小撮“叛乱分子”的反抗。事实上,纵观近100年美国众议院的发展态势,议长的“生涯模式”大致可分为两类:“终身”模式和“反抗与拒绝”模式。
1933至1987年这段时期的议长“生涯模式”可被视为“终身”模式。从亨利·雷尼开始,到提普·奥尼尔为止,其间的八位议长除共和党人小约瑟夫·马丁因政党失去多数席位而不再担任议长外,其余七人的议长生涯均终结于正常退休或任上过世。这一时期的议长职位之所以稳定,主要归功于民主党统治国会的核心方式,即委员会主席终身制。众议院在起草立法时很大程度上服从委员会主席的意见,议长所起的作用是“主持”(preside),并以自己的方式发挥影响力。
1987年至今,美国共和、民主两党内部愈发呈现出分裂和派系斗争的趋势,尤其是在1994年“共和党革命”使共和党时隔40年重新夺回众议院多数席位之后。究其原因,是纽特·金里奇担任议长后,基本颠覆了委员会主席终身制,议长权力进一步扩大(值得一提的是,后来的民主党众议长佩洛西又进一步增强了这种影响力),共和党内部的派系斗争由此展开,并在2010年“茶党浪潮”之后加剧,三位共和党众议长均遭到来自党内右翼的“反抗与拒绝”。
这又回到与坎农的类比,似乎众议长权力越大,就越有可能失去权力,麦卡锡也未能逃脱这一“宿命”。而要摆脱“宿命”,或许就要回到20世纪大部分时间的“常规秩序”中,即重建众议院委员会程序。但在当下,无论是党内还是两党的极化斗争背景下,这种重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困难,目前也看不到共和党任何一位众议长候选人会配合这种重建。
“93号航班选举”逻辑
当前共和党极右翼“反抗与拒绝”的本质,是其对政治抱有“末日般的看法”。他们将民主党、深层政府、拜登政府乃至共和党“建制派”都视为“左翼敌人”,认为他们既腐败又邪恶,以至于任何同他们进行的合作都是“下贱的妥协”。麦卡锡今年6月与民主党达成债务上限协议、9月同民主党达成避免政府关门的“续期决议”后,立刻被共和党极右翼指责为“进行了事关共和党生死存亡的背叛”。在共和党极右翼看来,妥协措施在“末日世界”里等同于自杀,他们宁可为没有明天而“戰死”,也不愿为更美好明天而“建设”。
美国舆论近年来经常用一个词汇来概括这种逻辑,那就是“93号航班选举”(The Flight 93 Election)逻辑。该名词最早是2016年9月《克莱门特书评》里一篇文章的标题。作者使用化名,后来被发现是曾任特朗普政府国家安全委员会负责战略沟通事务副助理的迈克尔·安东。2001年9.11事件当天,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93号航班被恐怖分子劫持,机上乘客奋勇反抗,结果飞机在宾夕法尼亚州尚克斯维尔附近乡村坠毁,以机上所有人的性命为代价避免了恐怖分子利用该机攻击华盛顿重要目标的企图。迈克尔·安东借用这件事来鼓动共和党以同样的殉难方式反抗“民主党的统治”。他写道:“2016年的总统选举是‘93号航班选举:控制好驾驶舱,否则你死定了”;“无论如何,你都可能会死……但如果你不尝试,就一定会死”。
特朗普在2020年大选中的失利以及2021年1月“国会山骚乱事件”的爆发,使“93号航班选举”概念得到更多关注。可以说,“国会山骚乱事件”遵循的就是“93号航班选举”逻辑:他们希望像那架飞机的乘客一样,控制驾驶舱,帮助特朗普从拜登手中接管飞机。对他们而言,特朗普固然有很多缺陷,但这些缺陷与他毫不留情、无所顾忌地消灭左翼力量的“美德”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国会山骚乱事件”后,安东又在《克莱门特书评》上发表题为《持续危机》的文章。他一面否认自己是“国会山骚乱事件”的罪魁祸首,一面鼓动共和党右翼“制定新战略”,继续冲击飞机驾驶舱,让93号航班的“紧急状态”或多或少成为永久情况。事态正在沿着他的设计发展:特朗普帮助一批极右翼共和党人进入国会,这些人如今将“93號航班选举”逻辑完整贯彻于债务上限、政府关门、议长罢免等议程中。安东曾在其2020年出版的《赌注:不归路上的美国》一书中警告:“‘红色美国可能会悄悄开始让联邦在其地盘上的行动变得更加困难——一开始是自发的,后来可能会通过更明确的合作。”
2023年10月3日,美国众议院表决通过罢免共和党籍众议长麦卡锡的动议后,麦卡锡(图中)在众人簇拥下离开表决现场。
对美国对外政策的影响
“93号航班上的乘客们”对美国对外政策也在产生影响,他们是从对抗国内左翼的立场出发思考美国对外政策的。
例如,他们将反对继续援助乌克兰作为制约联邦政府开支的重要砝码。许多评论将他们称为“保守的孤立主义者”,这种说法并不完全准确。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虽然要求削减对乌援助,但却强烈支持在巴以冲突升级背景下增加对以色列援助。他们反对援乌的更深层次逻辑是,他们将俄罗斯总统普京视为同美国国内乃至整个西方世界“觉醒左翼”进行对抗的“盟友”。
同样的,他们也持有一套“病态”的对华逻辑:相信美国左翼“全球主义者”正密谋剥夺美国工人的财富并将之转移给中国。尽管如此,他们并不像共和党建制派中的对华鹰派那样歇斯底里反华,而是将国内议程置于更高位置。以极右翼的“自由党团”为例,为了阻止提高债务上限,今年3月他们提出了520个限制政府开支的法案,其中就包括限制对美国在台协会、美国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美中经济与安全评估委员会等涉华机构拨款的动议。由此可见,尽管“93号航班上的乘客们”会说一些对华强硬的言论,但在他们眼中,“意识形态纯洁性”始终要比建制派口中所谓国家安全战略利益更为重要。不过,美国国会的反华议程主要还是由共和党建制派中的对华鹰派把持,“93号航班上的乘客们”在对华政策上究竟有多大影响力仍有待继续观察。
(本文截稿于2023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