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双向直接投资势头趋弱,信心在衰减
2024-01-17
夜幕中的美国第二大集装箱港西雅图港。1979年4月18日,上海远洋运输公司的“柳林海”货轮在此停靠,成为1949年以来首艘靠挂美国港口的悬挂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船舶。
李巍:近年美国在将经贸问题“安全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其针对中国企业的投资安全审查机制越来越严格,直接导致中企对美投资断崖式下跌,现在在美国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中资项目了。2023年本来还有几个项目有望在美落地,比如光伏投资,以及宁德时代拟与美国福特公司在底特律联合投资设立磷酸铁锂电池生产工厂,但均引起美国国会众院“美中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关注而被搁置。最新消息是,福特公司拟放弃与宁德时代的合作。美国荣鼎咨询援引美国商务部的数据估计,2022年中国在美完成的直接投资交易额为24.9亿美元,还不到2021年的一半,是2009年以来最低水平。如果计入资产剥离,局面就更为严峻——“過去七年,中国已从美国五大投资者之一变成了被卡塔尔、西班牙、挪威等国超越的二线投资者”。
荣鼎的报告还宣称,美国和欧洲的对华新投资从2018年的1200亿美元高点,下降到2022年的200亿美元,而同期美欧对印度的直接投资增长了400%。对此,中国商务部发言人何亚东予以否定。他驳斥称,“总的看,中国市场对外资仍保持较强吸引力”,今年以来众多跨国公司高管密集访华,他们普遍表示,中国市场不是“可选项”,而是“必选项”,将持续加码在华投资、深耕中国市场。
据中国商务部统计,美国和欧盟2022年实际对华投资为860亿元人民币,较2018年增长15.6%,2023年1至7月美国、德国、法国、英国、瑞典等国对华实际投资仍在增长。难以否认的是,美企目前处于既舍不得离开中国市场、又担心政治风险,迟疑观望、不敢轻言增资的焦虑状态。
杨水清(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中美相互投资势头减弱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美国对中国的技术封堵更加精准、严厉。在这方面,拜登政府实施“小院高墙”政策,现在看来是“院子”越修越小,也就是为了减少对美国企业利益的冲击,放入出口管制范围的产品类别有所削减,经过反复审核和征求意见,不轻易扩大针对中国的限制和制裁范围。但“院墙”却越修越高,也就是在已经明令限制贸易和投资往来的产品范畴,出台更加细致、严格的法规政令措施和惩戒办法。
图表5:2019~2022 年中美相互直接投资增长情况
制图:杨水清。数据来源:美国经济分析局(BEA)
2018年8月,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该法案于2020年2月正式实施,要求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严审中国赴美投资,尤其针对关键和新兴技术领域。2022年2月美国发布《关键和新兴技术清单》,这是自2020年10月白宫发布《关键和新兴技术国家战略》以来的首次更新,列出了19项对美国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关键和新兴技术,包括先进的计算、工程材料、核能、自主系统和机器人、通信和网络、高超音速、量子信息、半导体和微电子技术,等等。今年8月拜登签署了新的行政令,明确限制美国企业在芯片半导体、量子计算、人工智能三大敏感领域的对华投资,比2022年那个包含19项关键和新兴技术的清单更加精简、聚焦。当天美国财政部就发布了一个长达46页的实施细则草案,拟在完成征求意见程序后,于明年初正式执行,将来有可能每年进行一次动态调整,具体怎么调整则要由美国企业游说力量去和财政部、商务部沟通协商。
以此为背景和路径,将在美国对华投资和中国对美投资之间形成一个“双向闭环”,这将极大地压缩两国投资往来的可操作空间。美国正在形成的对外投资审查机制主要针对的就是中国大陆和香港、澳门特区。当然,这里存在管理程度的落差,也即,美国政府对其企业来华投资的管制程度要远远低于对中国企业赴美投资的管制程度——对于美企在行政令颁布前的对华相关投资行为基本上“既往不咎”,但对中企的在美投资行为则是“既查增量又究存量”,审查起来手续非常繁杂。
按照美国政府现有规定,外国企业在敏感领域赴美投资意向的申报有“正式申报”(Notices)和“简易申报”(Declarations)两种。中国赴美投资企业基本上选择的是程序更为繁琐的“正式申报”。2020~2022年,中国企业选择“简易申报”的数量分别为5份、1份、5份,选择“正式申报”的数量则分别为17份、44份、36份。这说明,中国企业的海外风险应对与合规能力在显著提升。事实上,2021年中国企业主动提交的“正式申报”比2017年翻了三番,44份“正式申报”中,有10项关键技术的申报被批准,远低于德国(16项)、英国(16项)、日本(15项),但比加拿大、法国的数量要多。美国政府对中企取道第三国赴美投资也在加强封堵,今年以来在新加坡注册的企业就受到“正式申报”的“格外关照”。从投资金额看,近年来中国对美投资出现了断崖式下跌,自2020年起流量持续为负值,这意味着中国企业正部分撤回在美投资。2020~2022年,中国对美投资流量分别为-14.9亿美元、-64.5亿美元、-12.9亿美元。
美国除实施双向投资限制外,还对华实施了极为严厉的出口管制,有关措施正由“点”向“线”,未来可能向“面”扩展。所謂“点”,是指美国将中国的具体企业加入黑名单,如“实体清单”。所谓“面”,是指针对具体行业设定出口管制技术限制参数,如针对半导体行业设定“三条红线”,红线内的均不得对中国所有企业出口,包括:16nm或14nm或以下非平面晶体管结构(即FinFET或GAAFET)的逻辑芯片,18nm半间距或更小的DRAM内存芯片,128层或以上NAND闪存芯片。对于“点”的打击也更为严格,以美国商务部为例,以往一家企业被加入“未经核实清单”后,并没有单向通道转为其他更为严厉的制裁。但在2022年10月,美国商务部开启了单向转换通道,即,一旦一家已被纳入“未经核实清单”的企业在60天内仍不配合核查(主要是核查其从美国进口的产品/技术的最终用途),美国商务部将启动程序,将该企业列入更为严厉的“实体清单”。长江存储曾在2022年10月被纳入“未经核实清单”,当年12月被纳入“实体清单”。
马伟:多方面数据显示,中国企业赴美直接投资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持续显著增加,2016年达到历史高点,之后又持续下降,2022年只有24.9亿美元。美国在中国入世后一直是中国最主要的外资来源国之一,年度直接投资额在2022年虽然也有80多亿美元(荣鼎咨询数据),但相对于2016年的约140亿美元仍有明显下降。拜登政府发布的高科技投资限制令严重影响了两国企业相互投资意愿和便利,恶果将逐年加速显现。除此之外,拜登政府为吸引制造业回流和增强美国竞争力,还出台了很多产业补贴政策,比如在半导体和绿色能源领域,不仅针对中国,也针对欧洲、韩国等盟友伙伴,但对华针对性特别突出,任何企业要想获得补贴,就不能在中国有同领域投资业务。在美国的霸凌政策下,中国是主要受害者,实际上欧盟等其他国家在相关领域的引资能力也在下降。
张启迪:投资分为直接投资和证券投资两个方面。证券投资方面,自2018年以来国内市场出现过几次既非由经济因素也非由货币因素引发的股市下跌,即,股市下跌既非因经济数据下滑而起,也非由流动性收紧所致,而是因为中美贸易摩擦激化对外资的风险偏好产生了较大影响,导致外资出逃。直接投资方面,中国企业若想继续赴美投资,从根本上讲取决于美国政府的态度。中企赴美投资意愿仍然存在,但由于美国泛化国家安全概念,中企赴美投资很难通过审查。对于在华投资的美企来说,中美关系紧张对于它们投资中国的意愿产生了负面影响。根据中国美国商会发布的《中国商务环境调查报告2023》,2021~2023年连续三年,“中美关系紧张”均位列美在华企业面临的五大商业挑战之首。然而,大多数美企并没有转移供应链的考虑,只有12%的受访企业明确表示已经开始将制造或采购转移出中国。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中美关系不断恶化当然是重要原因,但还要看到包括美企在内的外资企业在华经营模式正在发生根本性转变。过去外资企业的经营模式是利用中国廉价劳动力和各种资源生产产品,之后出口到国外,本质上是把中国当成加工基地,形成一种“两头在外”的贸易模式。以前中国市场规模比较小,老百姓没有多少消费能力,外资企业经营的重点是出口而非内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快速发展,居民收入水平大幅上升,现已成为全球第二大消费市场,未来几年将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消费市场。当前在华外资企业生产的大多数产品和服务主要是为了满足国内需求,其余才出口国外。如果外资企业撤离中国,也就相当于把市场让给了其他竞争者,对自己弊多利少。未来外资走不走,虽然跟中美关系是否进一步恶化有一定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中国国内经济发展速度。如果中国经济能够一直保持中高速增长,那么美企仍将留在中国并继续增加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