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橙世代”崛起的深层逻辑及其影响
2024-01-17杨帆
杨 帆
引 言
在2023年大选中,泰国新生代政党——远进党(Move Forward Party)在不到半年时间经历了一场“先扬后抑”的“过山车”式行情:远进党在5月获得最高票支持,6月成功入选下议院第一大党,然而其候选人皮塔却在7月被取消候选人资格,此前一度被远进党压住势头的为泰党最终获胜。8月23日,为泰党候选人、他信密友和原佩通坦助理赛塔·他威信当选泰国总理。然而,本次大选的最终结果在相当程度上是政治妥协的结果,并不能反映决定泰国政治未来走向的年轻一代的主流想法,作为远进党基本盘的泰国新生代政治势力影响依然不容小觑,仍在积聚力量待今后再度深入参与泰国政治博弈。因此,研究这支必将对泰国未来政局产生深远影响的政治势力十分必要。
2023年泰国大选前半段所体现出的新变化,十分值得关注。一是此番选举中远进党支持率竟高于传统左翼大党为泰党,虽为微弱优势险胜,仍具里程碑意义;二是远进党竟在为泰党“老巢”泰东北山区力压为泰党,又在泰东罗勇府完胜地方豪强杜德查家族;三是军方背景的保守阵营内部,分裂成巴育领衔的合泰建国党及巴威领衔的公民力量党两派,且得票数出乎意料地骤然下降。2019年大选时,远进党前身新未来党虽迅速崛起为第三大党,但彼时其席位仍不及保守阵营和为泰党,而短短4年时光,历经党禁和政治打压,远进党崛起之势头如此迅猛,实在令人惊诧。
此次大选前期的新变化,无不体现出新一代泰国选民“求新求变”“喜新厌旧”的政治诉求,而最显著的变化,便是泰国政治新生代——“橙世代”及其所代表的“橙系势力”的迅猛膨胀。“橙世代”概念的产生,灵感源自邓肯·麦卡哥(Duncan McCargo)所用之“Z世代”概念,结合其政治色彩而来(1)参见Duncan McCargo,“Disruptors’ Dilemma?Thailand’s 2020 Gen Z Protests”,Critical Asian Studies,Vol.53,No.2,2021,pp.175-191。此处的“政治色彩”专指政党的党旗、党徽、竞选现场布置及其支持者所穿衣服的颜色等。政治色彩的运用已有大量先例,譬如乌克兰“橙色革命”、缅甸“藏红花革命”等。通过统一的主题颜色,可塑造共同的认同感。而橙色为红黄二色的调和色,以橙色作为标志色,或具有调和红黄对峙局面、消弭社会分歧的用意,但在泰国,其实际效果或为加剧了极化政治。。虽然泰国青年的政治主张多贴近新未来党和远进党,但亦有支持他信派和保皇派的,因而直接用“泰国政治新生代”来指代这股方新冒头的政治势力似乎不甚确切。由于新未来党和远进党的党旗、党徽、竞选现场的布置及其青年支持者的服色等均为橙色,故将作为其社会基础的新生代青年称为“橙世代”,由其形成的政治势力即为“橙系势力”,其政党为“橙系政党”。“橙世代”的强势崛起必将对未来泰国政治格局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甚至将起决定性作用。众所周知,泰国政治及文化素偏保守,“王军联盟”体制长期稳固,绝少遭质疑。但为何在保守的泰国会出现一个公开挑战王权和军权,并与传统左翼亦产生分歧的政治势力,且这股势力能够迅速崛起,受到大量年轻选民支持?
据笔者所涉略,当前研究泰国政治新生代的资料尚较有限。国外学者的研究中,多数文献均涉及2020年爆发的青年抗议运动:安·新鹏(Aim Sinpeng)论述了青年抗议者如何通过社交媒体进行示威组织动员;阿努松·乌诺(Anusorn Unno)将泰国青年抗议运动划分为四个阶段,并详细介绍了其改革君主制的政治主张;卡诺凯·勒朱撒古(Kanokrat Lertchoosakul)分析了青年抗议运动的产生机制和组织原理,并区分了青年激进派和温和派;彭撒帕·崴威立吉(Pongsapak Waiwitlikhit)将2020年与1973年的学生运动进行了横向对比。类似的研究还有邓肯·麦卡哥、本禅·珀博利速(Penchan Phoborisut)、詹吉拉·宋拔朋思丽(Janjira Sombatpoonsiri)、马克斯·葛良平(Max Grömping)、萨瓦洛·塔纳彭桑素(Sawaros Thanapornsangsuth)以及玉田芳史所撰系列论文(2)Aim Sinpeng,“Hashtag Activism:Social Media and the #FreeYouth Protests in Thailand”,Critical Asian Studies,Vol.53,No.1,2021,pp.192-205;Max Grömping &Aim Sinpeng,“The ‘Crowd-Factor’ in Connective Action:Comparing Protest Communication Styles of Thai Facebook Pages”,Journal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Politics,Vol.15,No.3,2018,pp.197-214;Anusorn Unno,“‘Reform,Not Abolition’:The ‘Thai Youth Movement’ and Its Demands for Reform of the Monarchy”, ISEAS Perspective,No.3,2022,pp.1-11;Anusorn Unno,“‘Thalu Gas’:The Other Version of the ‘Thai Youth Movement’”,ISEAS Perspective,No.146,2021,pp.1-11;Kanokrat Lertchoosakul,“The Rise and Dynamics of the 2020 Youth Movement in Thailand”,Heinrich-Böll-Stiftung,Feb. 2022,pp.5-15;Duncan McCargo,“Disruptors’ Dilemma?Thailand’s 2020 Gen Z Protests”,Critical Asian Studies,Vol.53,No.2,2021,pp.175-191;Kanokrat Lertchoosakul,“The White Ribbon Movement:High School Students in the 2020 Thai Youth Protests”,Critical Asian Studies,Vol.53,No.2,2021,pp.5-15;Penchan Phoborisut,“The 2020 Student Uprising in Thailand:A Dynamic Network of Dissent”,ISEAS Perspective,No.129,2020,pp.1-9;Pongsapak Waiwitlikhit,“The Next Generation?:A Comparison between Thailand’s 1973 Protests and Thailand’s 2020 Protest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Vol.10,No.12,2020,pp.16-23;Janjira Sombatpoonsiri,“From Repression to Revolt:Thailand’s 2020 Protests and the Regional Implications”,German Institute of Global and Area Studies(GIGA),Feb. 2021,pp.1-11;Sawaros Thanapornsangsuth &Panarat Anamwathana,“Youth Participation during Thailand’s 2020-2021 Political Turmoil”,Asia Pacific Journal of Education,Feb.16,2022,pp.1-12;玉田芳史「世界の潮·二〇二〇年タイ反政府デモ:沸き起こる君主制改革要求」、『世界』938号、15-18頁、2020年11月;「学生による政治体制改革運動:2020年のタイ国際情勢:紀要』」世界政経調査会国際情勢研究所事務局編(91)205-225頁、2021年3月;玉田芳史「学生の反政府運動:なぜ、いつ、どこで、誰が、何を?」,『タイ国情報』54 (5)、1-16頁、2020年9月.。以上研究详细地分析了青年抗议者的心理特征、行为与组织方式、政治主张、形成原因,乃至其内部细微分野,无疑具有较高学术价值,而当时的青年抗议者正是如今橙系势力的社会基础。
然而,要深入透析橙系势力,单纯研究青年抗议者则稍显片面,因为橙系势力至少还包括橙系政党和橙系学社,而相关研究却凤毛麟角。邓肯·麦卡哥及詹姆士·奥盖(James Ockey)等个别学者曾详尽分析新未来党及其解散造成的影响(3)Duncan McCargo &Anyarat Chattharaku,Future Forward:The Rise and Fall of a Thai Political Party,Copenhagen:NIAS Press,2020;Duncan McCargo,“Banning of Future Forward”,Thai Legal Studies,Vol.2,No.2,2022,pp.848-850;James Ockey,“Future-Forward?The Past and Future of the Future Forward Party”,Southeast Asian Affairs,2020,pp.355-378.,然而目前尚欠缺专门分析远进党的文献。邓肯·麦卡哥还曾撰文介绍橙系法学家团体“尼提腊”(Nitirat,意为“为人民研究法律”)对橙系思想启蒙和2020年青年抗议运动的作用机理,但相关文献仅此一篇(4)Duncan McCargo &Peeradej Tanruangporn,“Branding Dissent:Nitirat,Thailand’s Enlightened Jurists”,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Vol.45,No.3,2015,pp.270-274.。
国内学界在该领域研究尚亟待跟进。目前已有研究资料中,周方冶在论述“泰式民主”转型困境及东南亚魅力型领袖时,对学生街头抗议及新未来党塔纳通(Thanathon Chuengrungrueangkit)稍有提及;杨帆和程晓勇在分析红黄对峙的“普密蓬胶着”何以陷于崩解时,对泰国政治新生代作了粗略介绍(5)周方冶:《“泰式民主”的转型困境》,《文化纵横》2021年第4期;周方冶:《东南亚政治领袖“个人权威”现象研究——政治权力结构调整的视角》,《南洋问题研究》2021年第3期;杨帆、程晓勇:《“普密蓬胶着”的形成与崩解——泰国近期政治乱局及未来走向剖析》,《南洋问题研究》2021年第4期。。以上二者皆为分析其他问题时对政治新生代问题一笔带过,缺乏专门的综合性全面探析。
综上所述,当前无论国内外文献,对于泰国“橙世代”的研究均有待进一步深入。国内在该领域研究几为空白,相关专门研究阙如;国外资料稍显丰富,但多半局限于研究学生抗议本身,而学生抗议背后的社会成因、政党活动、政治思想,其与2023年泰国大选的内在联系等,尚亟待系统整理。本研究将倾力探究泰国“橙世代”的来龙去脉,解析“橙世代”的组织派系与政治主张、政治表达方式与动员机制、外部关联与政治处境,及其产生的原因与后续影响等。
一 泰国新生代青年运动的主要进程
“橙世代”的迅猛崛起,源自2014年逐渐发展的泰国新生代青年运动,该运动于2020年7月至2021年8月进入高潮,至今在社交媒体上仍具一定影响。根据阿努松·乌诺(Anusorn Unno)的研究,这段时间先后爆发了四波较大规模的抗议活动(6)参见Anusorn Unno,“‘Thalu Gas’:The Other Version of the ‘Thai Youth Movement’”,ISEAS Perspective,No.146,2021,pp.1-11;Anusorn Unno,“‘Reform,Not Abolition’:The ‘Thai Youth Movement’ and Its Demands for Reform of the Monarchy”,ISEAS Perspective,No.3,2022,pp.1-11.第一章数据皆出自此。关于学生抗议的更多具体细节见Kanokrat Lertchoosakul,“The Rise and Dynamics of the 2020 Youth Movement in Thailand”,Heinrich-Böll-Stiftung,Feb. 2022,pp.5-15 ;Duncan McCargo,“Disruptors’ Dilemma?Thailand’s 2020 Gen Z Protests”,Critical Asian Studies,Vol.53,No.2,2021,pp.175-191.。
相比后三波以街头抗议为主,第一波为“网络—校园”温和抗议阶段。自2014年8月巴育军变推翻他信派民选政府,即有泰国大学生开始组织抗议活动。起初抗议规模并不大,主要集中在曼谷几所重点院校的政治活跃团体,通过网络隐晦话语交流、表达对军方和王室不满。随着后者的一些丑闻和学生领袖受打压的消息悄然传开,积极参与网络政治交流的大学生越来越多,但彼时尚未发生大规模街头抗议。
2020年2月21日,泰国当局通过宪法法院解散代表年轻人利益的新未来党(Future Forward Party),新生代青年的偶像、新未来党党首塔纳通被禁政10年。该事件让许多期待该党在国会中为其发声的年轻人对当局的不满陡然上升,成为学生大规模上街抗议的导火索,促使青年发泄不满的活动从线上转向线下。“泰国学生联合会”(Student Union of Thailand)率先在法政大学校园中挂起条幅,以抗议宪法法院解散新未来党的裁决,各地大学生纷纷响应。截至2020年3月中旬当局以防疫为名强行禁止集会前,泰国接连出现70起校园抗议活动。第一波抗议的特征是以线上交流为主,校园抗议为辅,行动相对克制,规模较小。
第二波抗议浪潮发端于2020年7月两名学生领袖因反对总理巴育被捕一事。7月18日,青年抗议者首次走出校园。“泰国学生联合会”联手“自由青年”(Free Youth)集结于曼谷民主纪念碑处,公开提出三项政治诉求:停止威胁并释放反对人士、解散国会、制定新宪法。2020年8月16日,“泰国学生联合会”和“自由青年”联合其他较小的青年派别,组建“自由人民”(Free People),并增加三项政治诉求:不要军事政变、不要军政府、要真正君主立宪制下的民主。2020年9月19日“法政与抗议联合阵线”(United Front of Thammasat and Demonstration)在皇家广场举行了更大规模的集会。2020年10月14日,其余学生群体集结成“人民党”(People’s Party),在民主纪念碑集会,提出巴育辞职、起草新宪法、改革君主制三项诉求。第二波抗议持续至2020年10月,期间泰全国先后涌现出约112个抗议团体,385起抗议集会活动。泰当局以防疫为名抓捕学生领袖,学生大规模抗议暂且消退近3个月之久。
第三波和第四波抗议以“穿越天空”(Thalu Fa)和“穿越瓦斯”(Thalu Gas)激进运动为标志。被镇压后“人民党”调整斗争策略,实施“无领袖”去中心化改组。2021年2月16日,为要求释放被捕的学生领袖,改组后的“人民党”组织示威者从呵叻府陶·素叻纳丽巾帼英雄纪念碑出发,步行274.5公里至曼谷后,于2021年3月7-13日与“法政与抗议联合阵线”“无政府主义集训营”“暖武里新生代”“团结争取民主”等其他学生势力会合,在总理府和民主纪念碑之间驻扎为“穿越天空小镇”,旋即被当局镇压。
2021年8月上旬,为支援学生运动,红衫军领袖宋拔·本加曼农(Sombat Bunngamanong)和纳他兀·赛夸(Nattawut Saikua)集结大量人员从全国各地乘汽车、摩托车赶往曼谷集结,与“自由青年”“法政与抗议联合阵线”等学生团体在王宫和民主纪念碑等处会合,展开大规模抗议。这些被当局称为“汽车暴民”(car mob)的抗议者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抗议者燃烧轮胎,向警方投掷石块和爆竹,警方以高压水枪、催泪瓦斯及橡皮子弹回击,冲突急剧升级。第四波“穿越瓦斯”运动的激烈程度远甚于第三波“穿越天空”,是此番青年抗议运动的最高潮。随后抗议被强力压制急转直下,各地仅剩零星抗议,青年对抗行为再次转归线上为主,青年运动进入消退期。
以上抗议进程,从抗议方式和激烈程度看,呈现出“网上互动为主(渐热)——街头抗议与网络交流并存(炽热)——回归网上互动(消退)”的发展特点。同时,本轮青年运动表现出一系列全新变化:首先是在原先地域分化、城乡分化、阶层分化的基础上,又增加代际分化;其次是新兴青年势力的政治诉求进一步极化,开始触碰“君主制”的“国体”,而以往的街头抗议中尽管曾多次爆发大规模冲突甚或流血惨案,均未触碰“君主制”政治底线,这是此番橙系青年运动与以往青年运动最大的不同。本轮青年运动前后持续时间长达至少8年,极大地冲击了泰国既有权力格局。新生代青年运动造成的直接结果是,一方面吸引大量年轻人加入橙系阵营,在参与抗议和对峙中凝聚了变革旧秩序的共识,同时扩大并巩固了橙系势力的社会基础,另一方面则在回应反对势力的过程中产生分歧,从而分离出相对保守或激进的不同派系。
二 “橙世代”的基本特征和动员机制
橙系学生运动与橙系势力的骤然崛起,标志着一支坚决反抗王权的政治新生代力量首次登上泰国历史舞台,这支全新变量从一个新的维度强势插入原先“红黄对垒”的阶层二元博弈格局中,原先的王军系和他信系的分野仅是阶层的不同,而橙系势力则是一个崭新的代际维度。因此,有必要对“橙世代”的来龙去脉进行细致的梳理。
(一)“橙世代”的组织派系与政治主张
橙系青年运动影响虽大且奠定了“橙世代”的群众基础,但并非涵盖橙系势力的全部。除参与抗议运动的橙系青年组织外,“橙世代”的政治组织还包括橙系政党和橙系学社。橙系政党即远进党及其前身新未来党,橙系学社特指在橙派势力崛起过程中主导思想启蒙的青年法律学者团体。
“新未来党”创建于2018年,党魁塔纳通关于加大裁军、反对王室和军方干政等公开主张,迎合了橙系青年的胃口,使之在社交媒体上的人气约为时任总理巴育的两倍,新未来党亦于2019年3月大选中一举成为仅次于黄红二系的泰国第三大党。2020年初,保守势力以塔纳通“非法献金”为由,迫使新未来党解散,引起泰国新生代青年强烈反弹,以致爆发旷日持久的青年街头抗议运动。新未来党解散后,除少数被禁政的头目外(7)新未来党遭解散后,原被禁政的核心成员塔纳通、毕亚卜、帕尼伽等人,另外组建了一个名为“前进团”的政治团体,政治理念与远进党类似,积极奔赴泰国各地宣扬民主思想及国家革新主张。,皮塔带领多数成员涌入“王室工蜂党”(Phung Luang Party),将这个原先名不见经传且偏保守的小党改组为“远进党”,使之成为新未来党的实际继承者。远进党和新未来党在思想理念和成员构成方面均一脉相承:一方面,政治色彩均为橙色且徽标亦类似,皆主张对“王军体制”进行根本改革,打破政经和言论垄断;另一方面,成员均以年轻人为主,党魁俱为出身新兴富人阶级的魅力型领袖,以年轻帅气、充满朝气、大胆敢言的形象示人,深受年轻选民欢迎。
远进党政纲主张对泰国的政治、经济、文化进行全方位变革。政治上,要求改革现行权力体系,打破“王军同盟”对权力的垄断,恢复虚君立宪制,废除军事政变合法性,打破军方对泰国的控制,实施联邦体制,废除军方指定参议员制度等。经济上,要求重新分配财富格局,限制和监督王室财富,削减军费开支,将结余资金投入医疗、教育、农业等民生工程,支持中小企业和基础设施建设,改革所得税制,提高最低工资,打破曼谷政商集团对国家建设的独占;此外还主张打破道德束缚以做大增量财富,主张色情业、博彩业、电子烟合法化等(8)对于大麻的政策,远进党因竞争对手泰自豪党主张大麻合法化,出于对抗目的,主张再度将大麻列入麻醉品管理,而激进派则主张大麻合法化。。文化上,要求彻底革除封建残余思想影响,如废除刑法第112条关于侮辱王室的规定,放宽出版限制和网络言论审查,打破官僚权贵勾结大资本对民众实施的精神控制,使泰国摆脱掮客政治和人身依附,以适应现代社会发展;此外,还主张对中学生非主流着装、非主流文艺、女权主义、性少数群体等持更宽容的态度(9)以上资料来自泰国远进党网页(https://www.moveforwardparty.org/),以及远进党宣传网站“人民”(https://www.thepeople.co/)和“道路”(https://waymagazine.org/)。。远进党在2023年大选中提出“权力分散、财富分散、人人平等”的口号,以及皮塔在竞选演说中提出的“3D”口号,即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去垄断化(demonopolization)、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正是远进党政治纲领的集中表达。
橙系学社中,尤以法政大学一群法学教授2006年军变后创建的被称为“尼提腊”的启蒙法学家社团最为突出,该社团在2010年红衫军运动被镇压后迅速发展。“尼提腊”试图打破传统的“王军一体”至高无上格局,在泰国建立一个基于宪政而保留“王军同盟”权威的法治社会。为此,他们在泰国各地举办学术讲座、撰写法学和政治学论著、研究政治变革和政策制定、提议修改法律等,还到城镇化农民群体中举行普法讲演、在网上为政治异见人士辩护……法政大学前宪法学教授皮亚布特(Piyabutr Saengkanokkul)是“尼提腊”的精神教父,也是新未来党的创建者之一。新未来党遭取缔后,皮亚布特被禁政,遂专心从事民主思想启蒙事业,撰写了一系列关于泰国社会、历史、政治话题的学术书籍、思想性畅销书,以及大量网络文章。柴亚蓬皇家大学朗惠·竭川博士(Ruangwit Ketsuwan)编撰多部政治学和行政学著作,针砭泰国社会积弊,主张强化地方自治、改革官僚体系等。这些学者们的论著极深地影响了新生代青年的思想。为了方便传播政治理念,“尼提腊”还特地成立了自己的出版机构,如同天出版社、印博出版社、进步基金会等,专门出版政史思想类书籍。以上学者所著书籍,均出自此类出版社。总之,“尼提腊”的活动对泰国大中学生和城镇化农民的政治参与意识觉醒和法律常识的普及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10)Duncan McCargo &Peeradej Tanruangporn,“Branding Dissent:Nitirat,Thailand’s Enlightened Jurists”,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Vol.45,No.3,2015,pp.419-442.。
橙系势力的政治派系可大致分为三类:准建制派、中间派和激进派。准建制派主张走体制内或大团体路线,进行较温和的斗争,妥协性相对更强;激进派走小团体路线,斗争方式较激烈,更具“革命性”;中间派则介于两者之间。由于橙系政党和橙系学社均属准建制派,唯有橙系青年学生组织在街头运动中分化出准建制派、中间派和激进派三类。
橙系青年组织的准建制派以“泰国学生联合会”为代表,人数比例在三派中仅次于中间派。“泰国学生联合会”是泰国最大的制度化学生团体,成员以大学生为主,领袖朱塔贴·西里坎(Jutatip Sirikhan)出身城市中产家庭。该团体是新未来党被强制解散后首个出来抗争的团体,其斗争路线比橙系政党和学社稍激烈,但仍为校园抗议和街头非暴力抗议。中间派包括多数较大的学生团体,其人数比例为三派中最大,以“自由青年”及“法政与抗议联合阵线”为代表,主张街头抗议及有限度的对抗,但仍具一定妥协性。准建制派和中间派是橙系政治组织的主流派,其共同特点即平和性和妥协性,不主张废除王室,而是主张实现真正的君主立宪。
主流青年社团在街头抗议期间,提出了三大政治诉求:巴育总理辞职、制定宪法修正案、改革君主制,其中“君主制改革”即为橙系青年运动的核心要旨。“泰国学生联合会”提出君主制改革的“十大诉求”,包括废止2017年宪法第6条关于禁止指控国王的规定及刑法第112条的“危害君主罪”,废除2018年的《王室财产法》,将王室财产置于财政部的监管之下,取消国王军权,取消教育系统和公共活动中过度神化君主的宣传等(13)See Hadrien T. Saperstein,“Mapping the 2020 Thai Political Crisis”,Asia Centre,Oct.21,2020,https://centreasia.eu/mapping-the-2020-thai-political-crisis;“Is Thailand Ready for This?The 10 Demands to Reform the Monarchy Institution”,Sept.20,2020,https://thisrupt.co/current-affairs/10-demands-reform-monarchy。“十大诉求”中的每一条均剑指泰国君主专制,意图坚决革除这些封建残余,为实现虚君共和制扫清障碍。
总之,“橙世代”主流派主张解除“王军同盟”,限制王权和军权,强化宪法和法律权威,在泰国实现真正的君主立宪,但反对废除君主制,不同意骤然革除君主和军方的权威性,反对使用暴力达到目的。主流派在反王权方面更多采取相对温和的方式:如主流学生团体主张在电影院不起立向王室致敬,但反对激进派辱骂王室的做法;又如新未来党即便被勒令解散,领袖人物被禁政10年,亦未上街抗议;再如,青年抗议者在街头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时,“自由青年”领导人立即下令让其团体成员回家,并将继续抗争的抗议者除名(14)Anusorn Unno,“‘Thalu Gas’:The Other Version of the ‘Thai Youth Movement’”,ISEAS Perspective,No.146,2021,p.6.。虽然在保守势力眼中,主流派青年提出的诉求完全不可接受,但较之更激进的声音,其主张仍属相对温和,因其始终未否定君主制,仅主张限制君主制。用主流橙系青年自己的话来说,他们本是为了“让君主制再次正当”(15)许振华、刘惠:《“让君主制再度正确”:泰国青年寄望于民主能否“破局”?》,澎湃新闻,2020年9月20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259206。
激进派多为从主流派中分离的激进势力,通常因不满主流派的软弱妥协,坚持斗争而被开除或主动离开原团体,而后通过互联网等方式组建小团体或单独为“个体户”。如在青年运动进入第三和第四波高潮时,青年抗议者与泰国警方发生激烈冲突,学生领袖和红衫军领导人多次联手出面降温亦无法阻止,不断有更加激进的小团体因不满抗议组织者而从抗议者主流中分出,形成“自由人民”“人民党”“团结争取民主”等激进派团体。激进派人数为三派中最少,但团体数目则是三派中最多的。与主流派形成和持续时间较长相比,激进派多在青年街头抗议中昙花一现。
相较主流派的妥协性,激进派主张彻底废除君主制和一切封建残余,为此不惜暴力抗争,积极进行街头无限对抗。他们直呼国王名字,公开表达“君主制已过时”的观点,并表达出废除君主制的愿望。一位绰号“福特”(Ford)的激进学生领袖提出三个“革命”的目标:资本主义、封建主义和军事强权(16)John Reed,Ryn Jirenuwat,“Inside Thailand’s Youth Revolution”,Financial Times,Nov.8,2020,https://www.ft.com/content/c2a530ba-a343-4007-a324-c2d276b95883;J. Silva,“Protesters Demand Abolishment of Thai Monarchy on King’s 68th Birthday”,July 29,2020,https://www.msn.com/en-us/news/world/protesters-demand-abolishment-of-thai-monarchy-on-kings-68th-birthday/ar-BB17k8gS;阿农·南帕(Arnon Nampa)采取直言不讳的方式批评王室;帕那撒雅(Panasaya Sithijirawattanakul)采取自残方式在手臂刻上“反宪法112条”标志(17)Anusorn Unno,“‘Reform,Not Abolition’:The ‘Thai Youth Movement’ and Its Demands for Reform of the Monarchy”,ISEAS Perspective,No.3,2022,p.5,p.7.。为了拓宽社会基础,激进派还组建了“自由人”(Free People)(18)与上文“自由人民”团体属同名的不同团体。、“穷人议会”(The Assembly of the Poor)等小团体,在内陆和东北山区等他信派左翼和地方豪强的传统地盘发展势力(19)Patpicha Tanakasempipat,Matthew Tostevin,“From Tweet to Street:New Generation Joins Thai Protest”,Dec.16,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k-thailand-politics-youth-idUKKBN1YK0FT。激进派与主流派之间的关系较为复杂,激进派一方面不满主流派斗争不彻底,甚至在网上讽刺橙系政党的头面人物,但在大选投票时,他们又会坚定投票支持橙系政党。
总之,“橙世代”普遍对泰国当前的军事威权主义、封建主义残余、政治腐败、持续的经济萧条、贫富极端分化及其导致的社会分裂、阶级对立和固化感到无法容忍,认为这些社会问题的总根源,正在于传统泰国人认为理所当然的“王军一体奴役制度”;因此,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打破这个桎梏,先推翻军权后限制王权,由民选文职政府上台,修改法律取消王室特权,监督和限制王室的超额财富,同时制定新的法律和政策,让年轻人得以顺利就业赚取更高收入,获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20)“The Middle-Class Trap:The Culture of Apathy and Fear”,Aug. 26,2020,https://thisrupt.co/society/middle-class-trap-culture/。
从阶层角度观察,“橙世代”并非来自单一阶层,而是弥散在多个阶层的新生代复合体。“橙世代”多为泰国城镇化农民子弟,亦有不少中上阶级的年轻后裔(21)周方冶:《泰国政治分歧及对中泰关系的影响》,《当代世界》2007年第7期。。主流派上层领导人物往往出身于非“王军同盟”的上流阶层,如塔纳通即为泰国三友集团(Thai Summit)的继承人,皮塔同样出生于富商家庭,父亲是泰国农合部前顾问,叔叔曾担任内政部长秘书,家族经营名为“Agrifood”的粮油企业。准建制派社会基础亦以中上层为主,主要来自城市中产阶级和官僚家庭,以普通高校学生为主,重点大学学生占主导;中间派和边缘派社会基础多为城镇化农民子弟,除大学生外,相当部分为职校、夜校、高中、中专学生,处于中下层,相对前者面临更大的社会竞争压力。但这仅为大致情况,事实上亦有少量军方和城市中产子弟加入激进派或城镇化农民子弟加入准建制派的“交叉”个例(22)John Reed,Ryn Jirenuwat,“Inside Thailand’s Youth Revolution”,Financial Times,Nov.8,2020,https://www.ft.com/content/c2a530ba-a343-4007-a324-c2d276b95883;Anusorn Unno,“‘Thalu Gas’:The Other Version of the ‘Thai Youth Movement’”,ISEAS Perspective,No.146,2021,p.3,p.7.。据一位积极投身抗议行动的25岁女孩查蒂普(Chattip Aphibanpoonpon)所言,这种感受就是:“作为中产家庭的孩子,我本不想参与政治,但无论谁上台,我们的收入都少得可怜,难以维持家庭开销——社会不应该是这样的状态。”(23)Patpicha Tanakasempipat,Matthew Tostevin,op.cit..
橙系青年在思想上同时受到橙系政党、学者和网络的影响,此三者均对“橙世代”的思维方式影响极深,并对其行动形成纲领性引导作用。尤其是网络自媒体的影响甚至远超前两者,因为唯有网络自媒体最具弥漫性,同时对主流派和边缘派均有较大影响。政党和学者团体,盖因天然具有保守性和学术性,其影响更多在于主流派,而对边缘派影响较小,后者往往更多受到网络自媒体情绪的影响。
(二)“橙世代”的政治表达方式与动员机制
“橙世代”在政治表达方面拥有比传统左派丰富得多的网络和新媒体技能(24)下文关于“橙世代”政治表达特点请参见:John Reed,Ryn Jirenuwat,“Inside Thailand’s Youth Revolution”,Financial Times,Nov.8,2020,https://www.ft.com/content/c2a530ba-a343-4007-a324-c2d276b95883;Randy Thanthong-Knight,“Thai Leaders Have No Easy Options to End Anti-Monarchy Protests”,Oct. 16,2020,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10-16/thai-leaders-have-no-easy-options-to-end-anti-monarchy-protests;Khorapin Phuaphansawat,“The Anti-Royalist Possibility:Thailand’s 2020 Student Movement”,Oct. 6,2020,https://www.iseas.edu.sg/media/commentaries/the-anti-royalist-possibility-thailands-2020-student-movement/;Penchan Phoborisut,“The 2020 Student Uprising in Thailand:A Dynamic Network of Dissent”,Perspective,Issue 2020,No.129,Yusof Ishak Institute,Nov. 10,2020,pp.1-9。另外,关于其用语习惯请参见相关网络论坛(如https://pantip.com/;https://www.thaipbs.or.th/home),着衣特点等可见诸相关新闻图片。。他们往往非常熟悉互联网和新媒体知识,推崇电子游戏、极限运动、说唱、涂鸦和摇滚乐,喜好穿着嘻哈休闲风格的T恤、头巾、口罩等服饰。
橙系青年常在“普拉查泰”(Prachatai)、“潘帖”(Pantip)和“PBS泰国”(Thai PBS)等网站热议政治话题,橙系党魁和法律学者如皮塔和皮亚布特等人亦活跃其中(25)这三个网站的网址分别是:https://prachatai.com/;https://pantip.com/;https://www.thaipbs.or. th/home。社交软件更是为新生代青年的政治交流提供了极大便利。脸书上的“自由青年”(#FreeYouth)和“为泰国争取胜利”(#V for Thailand),以及推特上的“让你朋友加入暴民”(#TagYourFriendsToJoinMob)、“暴民的意见”(#IdeasForMob)和“泰国在发生什么”(#WhatsHappeningInThailand)等账号,集聚了许多泰国新青年,政治活跃分子如“福特”、“詹姆斯”(James)、“企鹅”(Penguin)等不断在社交平台上宣传其政治理念和当权者的负面信息。在采访中,清莱皇家大学的品腊拔(Pinrapat Lookprakam)告知笔者,由于泰国青年常用的“Line”和“Messenger”被重点监管,橙系学生遂多转战“WhatsApp”和“Telegraph”;为规避疫情期间禁止4人以上聚集的政令,他们便在“Zoom”上开视频会议,纪念被捕的学生领袖,讨论“青年革命”和“泰国未来”事宜等(26)2023年10月23日,笔者通过Telegaph和Skype对品腊拔进行访谈。。
除了常在互联网和社交平台上表达和交流政治观点,橙系青年还在酒吧、咖啡馆、录音棚或户外组织书友会、音乐会或文艺沙龙等小型聚会活动,表现出“线上议、线下聚”的特点。此外,他们时而采用“行为艺术”的表达方式,例如拒绝在电影院向国王像起立致敬、上街抗议时采取“快闪”行动或进行其他夸张性表演、上演政治讽刺舞台剧、举办旨在驱逐巴育的大型马拉松赛事“跑步赶走叔叔”等。由于在泰国负面谈论王军势力是大忌,因此橙系青年在谈论泰国政治时,往往会使用暗语和特定符号来避讳。例如,他们用“IO”或“天空”“X”“1”甚至空格来指代拉玛十世国王,用“喔”来指代王子,用“杜叔”来指代巴育,用“堡垒大叔”来指代巴威,用“灰尘”或“污垢”来指代平民百姓,用“旅游”代表“驱逐”,用“休息”代表“下台”。对抗议者来说,“一起去祈祷”的意思是“聚集到曼谷的四面佛处”,而“吃肉丸”则是举行大规模街头抗议。如果某些用语成为“敏感词”,他们就随时灵活替换为其他词语。橙系青年还穿戴具有高辨识度的服饰,如“哈利波特”或者“大黄鸭”的道具服,彼此称呼英文诨名,如“企鹅”“福特”“詹姆斯”等。这些标志和符号的使用使橙系青年与其他群体形成有效区隔,一定程度上降低政治传播被监管的风险,同时在其内部迅速达到联动效果,也有利于增强其内部的群体归属感和凝聚力。
此外,橙系青年经常使用特定的手势、口号、音乐和历史话语建构来表达政治观点。他们在抗议中经常用到的“三指手势”,即来自美国电影《饥饿游戏》(TheHungerGames)。在表达对“王军联盟”的反抗时,他们会播放电影《悲惨世界》(LesMisérables)中的歌曲“你听见人民的歌声吗?”,在歌词中“不愿再当奴隶”,高呼“泰国属于人民,而非属于国王”“打倒封建制度,人民万岁”等口号。在历史话语建构上,他们时常论及泰国官方的禁忌话题,如1976年法政大学枪杀案、1946年拉玛八世国王遇刺案、曼谷王朝十世而亡的政治“谣言”等,并为被捕、失踪的异见人士或官方话语中的历史争议人物公开翻案,在示威中公开展示持不同政见者的相片及其言论。这种偏激夸张的表达方式在激进派学生团体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2018年,著名新生代乐团组合“反独裁说唱”(Rap against Dictatorship)创作的饶舌视频《我们国家有什么?》(PrathetKuMee)在油管上线,迅速得到泰国青年热捧,一周内浏览量即达1700万次,并迅速攀升至逾7700万次。在这段视频中,说唱歌手以极为夸张和挑衅的语气动作,讽刺军政府虚伪、腐败、侵犯人权、分配不公和压制言论自由。歌词中夹杂污言秽语,内容极尽挖苦嘲弄,充斥着“首相如吃糖般吃税”“首相戴着用尸体做的表”“军阀的魔爪肆意践踏他们自己炮制的宪法”“人们被告知拥有自由,但却被剥夺了投票权”之类的直白控诉。
鉴于上述橙系青年的政治表达特点,青年团体发起街头运动的动员机制,呈现出中心化和去中心化并存的特征。其中中心化是偏传统的,以学生领袖为中心的动员模式,而去中心化则是全新的,通过网络和社交自媒体,使普通橙系青年之间形成串联和共振的模式(27)Pongsapak Waiwitlikhit,“The Next Generation?:A Comparison between Thailand’s 1973 Protests and Thailand’s 2020 Protest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Vol.10,No.12,2020,p.21.,这恰好与“线上议,线下聚”的“双线模式”紧密结合。去中心化的沟通模式在激进派团体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橙系青年采用多变的隐晦语、摇滚乐和行为艺术等新的方式公开表达政治意愿,进一步强化了橙系动员机制的非中心化特征。
网络平台的匿名性和去中心化,青年人采取的隐晦语、线上线下结合的方式等,都给当局监管造成了极大不便。橙系青年通过自媒体进行难以监管的大规模交流,事实上意味着权力转移,因为老派实权人物长期都是通过传统媒体塑造权威形象,而年轻人通过新媒体对这种刻板印象进行了解构,在新媒体上形成了独特的“自我实现”式话语方式和组织模式。这些正深刻影响着泰国的政治和社会生态。
三 “橙世代”的外部关联与政治处境
作为强势崛起的新生政治派别,“橙世代”不可避免地与其他政治派别,尤其是活跃于泰国政坛上的另外两支重要势力,即红系他信派与黄系王军同盟之间,产生关联、区隔与互动。在橙系势力崛起之前,红黄两大政治势力在普密蓬国王执政末期形成“普密蓬胶着”的暂稳态(28)“暂稳态”(Transient Stability)亦称“暂态稳定”,为电气工程学专业术语,如下文即用到此词:Bowen Hu,Zhenghang Hao et. al,“Combination with Continual Learning Update Scheme for Power System Transient Stability Assessment”,Sensors,2022,22,8982,https://doi.org/10.3390/s22228982,在此专门籍以指代不同政治势力的博弈在一段时期内形成的相对平衡和稳定的政治格局。,橙系的介入正在悄然打破这种暂稳态。
(一)“橙世代”与红系势力:扬弃与区隔
“橙世代”与红系他信派具有天然的关联。橙红两派在核心成员方面具有一定的继承关系。皮塔家族与他信家族关系密切,其叔叔还曾担任他信内阁秘书;塔纳通也曾参加“红衫军”运动;滥觞于泰东北山区的青年激进组织“穷人议会”以及部分出身于城镇化农民家庭的橙系青年的父辈就是红衫军成员。橙系与底层草根后裔还具有一定的共同社会基础。橙系极重视在东北山区红系传统势力范围发展力量,并最终使远进党在2023年大选中得以在泰东北击败为泰党。
橙红两派皆认同1932年主导“宪政革命”的“人民党”,都倾向恢复1932年革命限制王室权力的政策。橙系青年在集会上向人民党和红衫军致敬,并将自己视为他们反抗王权、争取民主事业的接班人。橙系青年往往仿效甚至直接搬用红衫军的某些政治操作,如使用暗号和昵称,唱红衫军在集会上曾经唱过的歌曲,纪念红衫军领袖并朗诵其政治诗词等。橙红两派都对泰国社会的政治互动模式和社会分配现状表示强烈不满,在许多政治议题上亦有较多共鸣,故在议会斗争中常结成默契的攻守联盟,共同阻挠某些保守派议案通过(29)周方冶:《泰国政治分歧及对中泰关系的影响》,《当代世界》2007年第7期;Aekarach Sattaburuth,“National Security Budget Hike Gets Flak”,Bangkok Post,June 8,2018,https://www.bangkokpost.com/thailand/politics/1480725/national-security-budget-hike-gets-flak。
橙红两派还以实际行动相互支持和肯定。前总理英拉遭军变下台后,“尼提腊”团体专门撰文力挺英拉,从法理角度论证军变的非正义性(30)Thaweeporn Kummetha,“Nitirat Academic:What Most People Understand about the Charter Court';s Ruling on Yingluck Dismissal Is Likely to Be Incorrect”,May 13,2014,https://prachataienglish.com/node/3960。2020年10月,流亡多年的英拉在橙系青年发起街头抗议活动后,罕见地打破沉默,呼吁巴育总理回应抗议者的要求,辞去总理职务;虽然该呼吁未提到橙系青年最关心的“君主制改革”,但显然一定程度上呼应并支持了橙系势力的政治行动(31)《英拉有望重返政坛?泰国陷入动荡后,英拉终于发声了》,2020年10月20日,https://new. qq.com/rain/a/20201020A0DT9B00;Khorapin Phuaphansawat,“The Anti-Royalist Possibility:Thailand’s 2020 Student Movement”,Oct. 6,2020,https://www.iseas.edu.sg/media/commentaries/the-anti-royalist-possibility-thailands-2020-student-movement/。2021年8月,红衫军领袖为支援青年学生运动,积极组织大量人员从全国各地赶往曼谷集结,与青年学生团体在曼谷王宫和民主纪念碑等处“会师”,在抗议和撤退过程中也配合默契(32)Anusorn Unno,“‘Thalu Gas’:The Other Version of the ‘Thai Youth Movement’”,ISEAS Perspective,No.146,2021,pp.5-6.。
然而,橙红两派在某些政治主张方面具有明显的区别,尤其是在对待王军保守势力方面。在改革君主制、限制王权问题上,橙系的目标明确而彻底,红系则持中性态度(33)但在要求军方下台方面,橙红两派意见则高度一致。换言之,对于橙系的“两步走”目标,即军政府下台、重新选举文官政府修改宪法以限制王权,红系显然支持其第一个目标。。在选举取胜后如何组建政府方面,皮塔明确表示“不与叔叔们合作”,为泰党候选人则不排除与军方合作,故在橙系看来,红系对待保守势力原则性不强,较容易做出妥协。究其原因,红系的社会基础仍为底层农民,其往往盲目追随并崇拜国王,红系上层为防失去基本盘支持,不便表达限制王权的观点。此外,橙红两派都利用彼此的影响力来实现政治目标,但橙系显然更善于借用红系的政治资源并象征性地加以利用,且在精神层面上,橙系对红系的兴趣明显较高。
橙红两派在经济主张上亦区别明显。橙系更加主张“自由”,包括减少对商业领域的限制,减少对书籍出版的审查,认为这样有利于激发中小企业的活力,发挥年轻人的创造性,让有能力的人凭本事致富,从而做大蛋糕让全社会受益。红系则更加强调“公平”,主张在分配社会存量财富方面,让底层百姓尤其是农民受益。
橙红两派在对待泰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方面亦大为不同。橙系不仅主张文化多元主义,还希冀打破泰国社会语境的原有格局,对整个话语场进行革命式置换,而红系则不支持对既有文化作颠覆性修改。譬如橙系主张所谓“黄赌毒”合法化,宣扬所谓性少数派权益、动物保护、抵制兵役等内容,以及采取非传统的表达和沟通方式,此类“新新人类”才具有的特征在泰国没有历史根基,不仅黄系保守派完全无法接受,而且红系他信派亦颇感光怪陆离、匪夷所思。橙系政党关于“打破掮客政治”的主张,在他们看来是对封建势力的釜底抽薪之举,然而这种做法不仅有损于保守派,亦将有损于红系,因为红系基本盘运作仍旧高度依赖掮客政治和庇护文化。
总之,橙系在政治和文化方面主张“平等”,在经济上主张“自由”,而红系则刚好相反,在政治和文化上强调主流价值观和尊卑观念,在经济上主张平等;橙系的愿望和作为都指向动摇泰国社会根基,改变原有游戏规则,而红系则更倾向于在维护泰国社会根基和保留原有游戏规则的前提下,为草根基本盘争取更多的利益。橙红两派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主张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而造成这种现象背后的二者精神层面的分野,方为二者间更为深刻的区别差异。
首先,橙系在观念上高度西化,个性张扬叛逆,轻视传统权威。而红系则多深受泰国传统思想影响,倾向维护而非打破身份等级制传统;由于更多受庇护文化和掮客政治影响,其对权势者的反对不像橙系那样彻底和精神化,而是往往更受短期物质利益吸引,自主性远不如前者。其次,橙系现阶段的话语模式虽偏左翼,但其经济思想蕴藏新自由主义因素,并不像红系那样向权势方要求更多地关照落后地区和弱势群体,因而无法像红系那样对农民和弱势群体怀有较强的共鸣和同理心。橙系党虽然也重视农民,但这更多是用来赢取支持或选票的手段,事实上他们更重视城市青年、新兴产业个体户和中小企业的利益。他们希望彻底打破固有身份和庇护制等束缚,纯粹通过个人天赋、才能、知识和德行来赢得相应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资源,这显然十分有利于受教育程度较高、信息来源丰富的城市青年,而不利于受教育程度低、文盲率高而观念保守的山区农民。橙系政党的“自由竞争”观念不仅将挑战“王军同盟”的地位,还将挑战红系的经济和话语权。再次,在自我认知方面,红系认同自身为“草根”,并不谋求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橙系则将自身视为冉冉升起的“泰国未来”,并且正遭受封建势力长期压抑,陷入“沉默的螺旋”(spiral of silence)中难以发声,所以才会选择在沉默中爆发。他们相信自己终将接手泰国,正在书写泰国的历史,这种认知使橙系势力处于空前团结和奋发崛起的状态。
由此看来,惟有在涉及政治身份和话语权平等方面,橙系才体现出“左翼”的特征,而在经济方面,虽然现阶段亦追求政策优惠向经济地位暂处弱势的年轻人倾斜,但其长远政治目标则是倾向规则平等,并不十分在意分配平等,这点已经迥异于传统意义上的“左翼”——红系他信派为底层追求分配平等的倾向。因此,橙系思想实则蕴含“右”的成分在内,可谓“形左实右”。“左”的话语仅是其现阶段解构权势方话语,构筑自身认同,为奠定其未来政治地位铺路的工具,一旦条件成熟,或将会放弃该话语包装而直接表露其真实主张。
正因橙系势力在政治、文化、经济和思想上对传统势力咄咄逼人的态势与红系明显的妥协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才导致2023年大选中“王军同盟”最终与为泰党达成妥协。在传统势力看来,红系是可以通过经济让利得以团结的对象,橙系一旦上台则会使其失去政治和社会地位,进而失去对整个社会分配的垄断。
(二)“橙世代”与黄系势力:反叛与弹压
即便是“橙世代”中最温和的主张限制而非废除君主制的政治诉求,对于大多数泰国人而言皆属“骇人听闻”,尤其老年人或保守派更是无法接受。泰国人因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多半将国王视为地位和权威无可质疑和挑战的“父亲”,与君主制相伴的社会等级制和传统庇护关系也被视为理所当然,维护君长权威的思想根深蒂固。在他们眼中,橙系青年不仅不尊重王室,而且浅薄散漫、傲慢无礼,缺乏爱国精神。
巴育警告青年抗议者:“不要触碰君主制……有些学生已经走过头了。”(34)John Reed,Ryn Jirenuwat,“Inside Thailand’s Youth Revolution”,Financial Times,Nov. 8,2020,https://www.ft.com/content/c2a530ba-a343-4007-a324-c2d276b95883泰国陆军司令孔松蓬(Apirat Kongsompong)表示:“社交媒体比军队更危险。这些年轻人被左派分子洗了脑,目的就是为了推翻神圣的君主制……泰国正面临一场混合战争,年轻人试图在社交媒体上集结起来攻击王室和军队……新冠病毒可以医治,但憎恨国家之病无法治愈。”泰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则称:“新一代年轻人对王室作为国家灵魂的重要性缺乏理解和正确认识。”(35)John Reed,“Thailand:Youthful Protesters Break the Kingdom’s Biggest Political Taboo”,Financial Times,Aug. 27,2020,https://www.ft.com/content/e2e921b6-ff7d-4432-b272-959bc4f9ecc5泰国总理办公室秘书塔纳空(Tanakorn Wangnoonkongchana)称:“国王陛下被泰国人民所爱戴……(但抗议者们)不尊重王室,泰国人民无法忍受……政府必须采取措施阻止他们的行为。”(36)Randy Thanthong-Knight,“Thai Leaders Have No Easy Options to End Anti-Monarchy Protests”,Oct. 16,2020,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10-16/thai-leaders-have-no-easy-options-to-end-anti-monarchy-protests泰国右翼政客瓦荣(Warong Dechgitvigrom)则称:“这些年轻人的确充满热情和决心,但他们无法看清(左翼分子的)政治伎俩(被人利用来达到政治目的)”(37)Patpicha Tanakasempipat,Matthew Tostevin,“From Tweet to Street:New Generation Joins Thai Protest”,Dec. 16,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k-thailand-politics-youth-idUKKBN1YK0FT。泰王拉玛十世虽拒绝直接评价青年抗议者,但从他在街头接见塔纳加荣(Thitiwat Tanagaroon)等王室支持者时所言之“你们非常勇敢,非常好,谢谢”(38)“Concern over Standpoint of the Monarchy as King Thanks a Pro-monarchy Protester”,Oct. 24,2020,https://prachataienglish.com/node/8869,可以明显看出国王对青年抗议者的态度。
针对“新未来党”解散在年轻人中引发的大规模街头抗议,巴育当局先后推出多项缓和措施以消解年轻人的愤怒。 2020年11月,泰国国王现身称“泰国是妥协之地”、“国王也爱示威者”(42)Sek Sophal,“In Thailand,Is It Compromise Failed or Failed to Compromise?”,Nov. 24,2020,https://southeastasiaglobe.com/thailand-compromise-failed-or-failed-to-compromise/。2020年6月,巴育辩称“侮辱君主”的刑罚已于2017年6月取消,并强调这是国王施予的恩惠(43)“Randy Thanthong-Knight,Thai Leaders Have No Easy Options to End Anti-Monarchy Protests”,Oct. 16,2020,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10-16/thai-leaders-have-no-easy-options-to-end-anti-monarchy-protests。事实上,“侮辱君主”的刑罚确实暂时大幅减轻。著名的抗议者“企鹅”和“艾米”(Chaiamorn Kaewwiboonpan,“Ammy”)因实施冒犯君主的行为,分别被采取治安强制措施92天和69天后即获释,至今未被起诉,而这在以往绝无可能(44)“No Really,Stop Rage-Cutting Thai Students’ Hair,Education Ministry Orders”,July 10,2020,https://coconuts.co/bangkok/news/no-really-stop-rage-cutting-thai-students-hair-education-ministry-orders/。2020年5月,泰国教育部放宽中学生发式和着装强制性要求,并于7月9日下令禁止所有学校以剪发惩罚学生(45)“看见泰国”编辑团队:《泰国示威领袖企鹅巴利、乐团主唱Ammy冒犯君主罪入狱终获释》,2021年5月13日,https://visionthai.net/article/parit-chiwarak-ammy-released-bail/。2018年10月,“反独裁说唱”乐团推出《我们国家有什么》饶舌MV后,巴育当局先以“歌词含违法内容”为由查禁该歌曲,并警告转发者将受到惩罚,未料引起大规模反弹,遂收回成命,表示支持大家评论,并于不久后发布一首名为《泰国4.0》的说唱歌曲进行回击,却招致网民一边倒的“踩”。截至2020年8月,该视频“挺踩比”竟达到4884:68000(46)徐悦东:《泰国代际政治异军突起,新一代青年如何登上历史舞台?》,搜狐网,2020年2月25日,https://www.sohu.com/a/375704493_114988。在经济上,巴育当局试图在平衡主要政治派系经济利益的同时,更多地偏向下层,并采取多种措施促进产业升级,保障和促进青年就业。然而,要把握这种平衡并非易事,当局的做法不仅未能让橙系青年满意,亦未能赢取保守势力和中产阶级的足够支持(47)周方冶:《泰国政治分歧及对中泰关系影响》,《当代世界》2020年第7期;王涛:《泰国总理巴育出席“泰国的机遇”研讨会》,国际在线,2017年2月16日,http://news.cri.cn/2017216/b6c44ff6-d1fc-3847-d247-d3fd7e8fb5c4.html。
四 “橙世代”产生的原因与后续影响
激烈反叛泰国传统的橙系政治势力为何会出现,又因何故得以在传统保守势力盘根错节的泰国发展如此迅猛?此现象并非单一因素造成,而是多因素协同作用而形成,解释框架亦可有多种,美国社会学家李爱睿(Everett S. Lee)所提之“推力—拉力”理论(48)该理论常被用于解释人口迁徙的发生。李爱睿认为,迁出地、迁入地、个人因子和中阻因子是影响移民选择的四大基本要素,基本要素的细分和衍生要素彼此相互作用,导致在迁出地和迁入地之间形成“推力”和“拉力”的失衡,进而形成了人口迁徙的初动力。参见Everett S. Lee,“A Theory of Migration”,Demography,Vol.3,No.1,1966,pp.47-57.,或可简明扼要地解释上述现象。
(一)“橙世代”政治势力产生的原因
不妨假定有一系列由时代新变化带来的“新因素”,这些“新因素”不仅导致“橙世代”的形成,而且促使其内部因共同的认同和话语模式而团结一致,是可称为“拉力”;同时假定有一系列泰国传统社会历史上沉积下来的“旧因素”,因其与“新因素”和“橙世代”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致使“橙世代”在与“旧因素”的冲突中进一步明确自身边界而强化排他性认同,同时产生与“旧因素”决裂而彻底革新泰国社会的强烈愿望,是可谓之“推力”。
构成“拉力”的新要素中,“信息化”“全球化”“城镇化”“青年自身叛逆性”(49)“青年自身叛逆性”指的是根植于年轻人内心的“原生性”共同心理特点,即存在逆反心理,天生爱挑战权威来获得存在感等,在此特指泰国年轻人的心理特点。和“代际更迭”是五大基本要素,其中“信息化”和“全球化”属于境外因素对泰国社会的影响,“城镇化”“青年自身叛逆性”和“代际更迭”属于泰国社会内部因素。此五大要素是“橙世代”形成与内部强化的底层构因;在此基础上,通过一系列衍生因素相互作用,进一步形成“橙世代”的社会基础、观念基础、经济基础和政治基础。
首先,“城镇化”导致泰国农村人口大规模向城市迁徙,加上“代际更迭”的作用,于是在城市中出现大量城镇化农民的年轻世代。由于城镇化速度很快,这些人占据了城市年轻居民的多数,其境遇和价值观很容易直接在同龄人,亦即原先城市中下层后裔,以及官宦军人后裔中引起共鸣(50)在“橙世代”与传统势力的政治博弈中,城市中上层子弟虽然并非客观上的经济受害者,但却是主观上的精神“受害者”,因他们容易受到同龄人观念和情绪的传染。,这些年轻一代城市居民共同构成了“橙世代”的社会基础。
与此同时,城镇化带来的教育普及、信息化带来的互联网新媒体的普及,以及全球化带来的西方文化渗透,造成年轻城市居民的成长环境、信息来源、生活方式均迥异于其父祖辈,加之年轻人自带叛逆性,最终造成其思想观念与父祖辈间产生较深的代沟,更加注重人格平等、自由竞争和反感人身依附等。由于共同生活在城市、在校园内和网络自媒体相互交往与结社等,年轻人间产生了广泛的社会联系,且更方便借助网络和新媒体联系和组织线下活动,从而很容易因特定社会事件如党禁或学生领袖被捕等,在短期内形成情绪共振,久之则催生出年轻人的共同话语。互联网去中心化和根据偏好推送讯息的运作机制,更使得青年话语这种原先在泰国舆论场中边缘化的话语范式得以生存、凝聚和放大,使青年人在政治、经济、社会诸多议题上形成共有认同(shared identity),是为“橙世代”的观念基础。
全球化和市场化的社会环境,不仅使得青年人获取各类讯息的渠道增多,突破传统泰国民众的单一讯息渠道,同时也拓展了其获取赖以生存的经济资源的渠道,如网络电商、网络直播、承接外包业务的个体工作室等,从而使其对传统泰国“王军体制”和庇护制的依存度大为降低,是为“橙世代”的经济基础。
在“橙世代”的社会基础、观念基础、经济基础业已形成的基础上,加之他信派红系势力此前与王军势力博弈过程中对普通民众政治参与意识的唤醒,以及西方势力对“橙世代”参与政治博弈的背后支持(51)美国国会研究服务局(CRS)、法国难民和无国籍者保护局(OFPRA)、德国全球与区域研究院(GIGA)等西方国家半官方或非政府组织常年密切关注泰国政治变革,近年其立场明确偏向橙系势力,将他们视为泰国民主化的推动者,研究如何对其实施援助,声援被捕的学生领袖,并且谴责他国为军方提供幕后支持等。参见Congress Research Service,“Thailand:2019 Elections,Issues,and Outlook for Congress”,Dec. 12,2019,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IF/IF11390;Congress Research Service,“Thailand:2020 Student Protests and U.S.-Thai Relations”,Oct. 29,2020,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IF/IF11676/2;“Thailande :Le régime politique issu du coup d′Etat de 2014,résistances et répression des opposants”,juin 24,2021,https://ofpra.net/sites/default/files/atoms/files/2106_tha_regime_politique_153300_web.pdf;Janjira Sombatpoonsiri,“Thailand’s 2020 Protests and the Regional Implications”,German Institute of Global and Area Studies (GIGA),Feb. 2021,pp.8-9;Sophie Boisseau du Rocher,“Manifestations en Thailande La jeunesse face au systeme”,Editoriaux de I′Ifri,Septembre 23,2020,pp.4-5.,城市年轻一代开始组建自身的政治组织,包括橙系政党、橙系学社,以及一系列线上线下的学生团体、网络社群等,这些组织在参与政治博弈过程中受到传统保守势力的打压,进而变得更加成熟与团结,是为“橙世代”的政治基础。
以上构成“橙世代”政治势力形成的“拉力”。而在“推力”方面,王军集团垄断、观念保守、骄奢淫逸和红系势力缺乏进一步变革的动力是“推力”方面的四大基本要素。其中,王军集团即黄系势力对经济的垄断导致泰国社会分配极度不公,青年经济压力大,此为导致“橙世代”与传统政治势力决裂,亦即“推力”形成的经济基础。黄系势力对政治和经济的垄断导致社会垂直上升途径受阻,城市青年常年处于社会底层,此为“推力”形成的政治基础。黄系势力观念保守,与青年长期观念冲突,且严格管控言论,致使青年的诉求表达长期受到压抑,加上王军集团长期生活奢侈,导致青年产生强烈的落差感。这些因素结合起来,致使城市青年自感在现行机制下前途无望,这与年轻人奋力进取、蓬勃向上的天然属性截然不符,长此以往,城市青年遂对当权者和既有游戏规则产生强烈的疏离甚至怨恨的心理,此为“推力”形成的观念基础(52)不同于强调经济方面客观因素的相关研究,本研究虽不否认前者的作用,但更为强调具有新观念的泰国新青年在面对封建君主制时的主观心理作用,正是这种涉及青年认同和尊严的“心中的不公平感”让他们试图奋不顾身地改变现状。。而红系传统左派因其社会基础根植于传统泰国社会,与泰国现行体制有着较为紧密的联系,因而缺乏彻底革新泰国社会,引入新机制,以使青年利益更能得到保障的动力。正因如此,橙系势力既疏远、怨恨黄系势力,又对红系势力的“革命不彻底性”产生不满,而这正是橙系势力与黄红二系传统政治势力决裂,试图努力建设一个全新的面向未来的泰国政治之缘故。此即“橙世代”形成之“推力”。
无论在“拉力”,还是“推力”的形成过程中,均存在一种共同效应:橙系与黄系势力博弈对抗过程中,王军既得利益集团打压新冒头的橙系城市青年,反倒促使后者强化自我认同和凝聚力。譬如青年群体表达隐晦化而形成其圈层内部的共同用语;青年组织趋向成熟,政党受到打压后汲取经验教训再度组党出山,并形成去中心化的思想和组织方式,同时更加温和、具有妥协性且更善于采取迂回战术的主流派得以不断壮大;青年学术团体不断推出著述,形成更加完善的政治思想和话语系统等。橙系组织趋向成熟、稳固和更具凝聚力,不断强化其自身影响力以及与传统政治势力博弈的力度,从而反过来迫使传统政治势力采取新方法应对其崛起。因而,“橙世代”的产生和发展,可谓是一个在博弈互动中双向塑造的长期过程。
(二)“橙世代”强势崛起的政治影响
虽然2023年大选红黄两系势力妥协让为泰党上台,而将原本“胜选”的远进党皮塔踢出局,但不应简单拘泥于政党博弈的一时得失,而应从更长时段观测分析此种变化。橙系势力的崛起是泰国政治发展史上的大事件。纵观1932年以降的泰国政治发展史,虽曾出现王权复苏、形成“王军同盟”以及保守派多次发起军变等反复,但总体而言,从少数知识分子和少壮派军人,到以城市中产阶级为依托的文官集团,到以新资本集团为依托的他信派红系,再到以中小企业、个体户和城市青年为依托的橙系势力,在每一轮泰国政治变革中,领导力量都在不断下移,而参与群体亦不断扩大。橙系政党虽在问鼎总理大位时连遭两次重挫,但因其“年轻”且不断吸收其他政治派系的新生代,其成功执政或仅是时间问题;未来多长时间能成功执政,则取决于橙系政党能在多大程度上运用妥协的“迂回战术”,若坚持激进而不妥协的政策不变,该时间间隔将非常长,或许将长至1-2代人。
伴随着泰国橙系政治势力的崛起,在可预见的未来,泰国政局会出现何种变化?橙系势力将会与其他政治势力如何互动?本研究根据泰国政治博弈的内在发展逻辑,将最可能发生的状况推演如下:
第一,橙系势力与红系他信派具有天然的亲和性,虽然目前为泰党选择与王军势力妥协,但从长远看,橙系与他信派,尤其是其上层结成政治同盟的可能性非常大,这从为泰党曾与“胜选”后的远进党暂时“合意结成执政联盟”可见端倪。不论他信派上层还是橙系势力,虽然其当前政治话语是左翼的,但实际上均蕴含着较强的精英主义倾向。他信派上层的左翼话语是为团结其草根社会基础,而橙系势力的左翼话语是因为当前他们仍无法通过自由竞争获取相应的经济社会地位,仍暂居社会下层。
第二,橙系势力将广泛吸收其他各阶层的年轻后代,不断扩大基本盘。橙系势力的发展,将替换城市中产阶级的原人口(此点与泰国民主党近年来的迅速萎缩相呼应);并将向农村扩展,压缩他信派红系和地方豪强的基本盘,这在2023年选举中已表现得十分明显。随着全球化、城镇化、经济发展和教育普及,橙系势力从起初的边缘化政治势力,成长为具有庞大人口基数的、影响力不可忽视的新兴政治势力,变化之快令人侧目。
第三,黄系王军保守势力影响力将逐渐趋弱,其后代趋向融入橙系势力或与之妥协。保守势力基本盘主要是两部分:城市既得利益者以及农村的传统草根阶层,后者同时也是他信派的基本盘。但这些人群的后代却普遍出现了与其父祖辈明显不同的变化。城市既得利益者后代的同龄人主要是城镇化农民及城市中产阶层的后裔,这些人多半均为橙系势力成员,他们“浸泡”在橙系同龄人的“汪洋大海”中,如果不愿被“同化”,便容易受孤立。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在青年运动中,连军警后裔亦参与进街头抗议。黄系保守派或将倚靠其现有资源向草根阶层让利以获得后者支持,但草根阶层的新生代似乎不那么在乎些许经济利益,而更在乎年轻人的尊严和前程。因此,在时代趋势下,保守势力或将难挽颓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