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排名所隐喻的时代挑战与理性超越
2024-01-16钟秉林陈昱泽
钟秉林 陈昱泽
一、引言
“上帝不会掷骰子”。爱因斯坦此一断言的背后,矗立着人类拥抱现代性时的美好愿景:事物本身具有某种“真实性”或“客观性”。这种真实性意味着其本质不会被人的观测所决定。然而,在测量大行其道的时代,“我们在测量我们真正重视的,还是仅仅在测量我们能轻易测量到并且最终能评估的东西”[1](P14)?且这一问题之后,似乎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是事物的样态被我们所测量,还是我们的测量决定事物的样态”?在宏观层面,影响大学的似乎不是观测本身,而是与之相伴的资源配置。但我们不能对作为手段的测量对人的认知和思维的形塑视而不见,毕竟对资源进行配置的权力来自人对测量结果的信任。现代文化的技术基础的独特性在于“结果的可计算性”[2]。人们建立在此种基础上的认知强化了对大学进行测量的合法性,而对大学的测量又进一步巩固这一认知,这是一种“人与技术互相发明”的过程[3]。作为测量结果而呈现的大学排名,显然属于波普尔(Karl Popper)所划分的由人的观念所构造的抽象的、非现实的世界。在韦伯(Max Weber)眼里,“这种人为的抽象根本没有能力把握真正的生活,却企图用瘦骨嶙峋的手去捕捉它的血气”[4]。然而,在今天的高等教育领域呈现出的现象是:大学排名不仅成为人们认识大学的重要方式,而且已然扼住了大学的咽喉并正在依照其自身的技术逻辑重塑着大学的样态。
当前,大学排名已经成为一种全球现象,正处于一种既普遍流行又饱受争议的状态[5]。在实践层面,其“标准不一致、数据不可靠、方法不科学和明显的文化偏见”等缺陷已为学界所揭示[6](P2)。尽管这些问题存在着得到解决的微茫的可能性,且事实上,这也正是许多排名的研发者正在努力的方向,但对大学本身的可比性这一前置性条件的质疑也绝不会停止。大学排行榜实质上是把许多大学的全部工作归结为单一的、可比的、量化的指标体系[7]。而在大数据时代,量化本身不是问题,强制对不可量化的东西进行量化才是问题[8](P75-88)。尽管学界对于大学的不可计算性已有相对较多的讨论,但在现代性的思维之下,排名必然依照计算所得分数的高低,而无论何种计算方法,都需要将复杂而完整的大学嵌入某一计算程式当中。当我们以此算出大学的得分,代价便是大量的信息已在此过程中流失。回到开篇提到的两个问题,如果大学排名不能测量我们真正重视的内容,那么大学排名将要塑造而成的,又究竟是什么?
关于大学排名,有太多的质疑没有得到满意的解答,许多问题依然悬而未决。然而与学界的此种质疑与否定态度完全相反的是,各种各样的大学排名不仅没有因为这些怀疑而停滞不前,反而一路高歌猛进,大有成为全球高等教育体系“执牛耳者”之势。本研究从现代性统摄下的三个互相联系的方面尝试为这一悖论的解答提供一些思考,希望在此基础上呈现当代大学的根本性困境,并对其可能的超越之途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
二、流变中的“舞台”:大学排名风靡全球的时代基底
(一)大幕渐起:高等教育生态从“山川异域”走向“风月同天”
不论是以轴心时代前的高等教育机构还是中世纪的行会(Universitas)作为大学的发端,大学的确走过了漫长的历史。而将大学视为具有“可计量性”的对象,将其“外在表现”的统计结果作为判断优劣的标准,又究竟是何时、何地、何人、基于何种目的所发明出的游戏规则呢[9](P115-128)?为何该规则自问世起便受到追捧,以至今日风靡全球?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需要我们重新回到大学排名的滥觞之地,对大学排名在美国产生发展的历史性情境加以考察,继而了解大学排名是如何在美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中诞生的。
1860年之前,美国高等教育体系在生源、师资与经费筹措渠道方面都呈现出明显的地方主义(Localism)色彩,创建大学的主要目的是增进当地文化和经济吸引力,大学也高度仰赖地方资源[10]。南北战争后,美国国家经济形式的统一、全国性铁路网络的完善、工业化的高速发展以及全国性市场的加速形成极大地“消解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11]。而现代性的动力机制便“派生于时间和空间的分离以及它们在形式上的重组,正是这种分离和重组使得社会生活的精确的时空‘分区制(Zoning)’成为可能,导致了社会体系的脱嵌①脱嵌:一种与时空分离的要素密切联系的现象。参考吉登斯对于脱嵌的定义,脱嵌即是指将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情境中脱离出来,穿越不确定的时空范围而得到重构。(Disembedding)”[12](P18)。
当美国在现代化的道路上飞速疾驰,其时空间离(Time-space Distanciation)也达到了前所未见的程度,人们可以更加随心所欲地将被“虚化”的时间②“虚化”的时间:时钟体现了一种“虚化”(empty)时间的统一尺度,以这种方式量化时间,便使得精确地设计每日的“分区”(比如确定具体的“工作时间”)成为可能。与地点重新组合。这意味着公众对于大学的认知视野与实践行动进一步从地域性情境中“脱嵌”,而在更加广阔的时空范围内再嵌入选择性重组的时空当中。于是,一个难题摆在了人们面前:我有能力去到全美范围内的任意一所大学,但我究竟该去哪一所?显然,当范围扩展到了整个美国,没有哪个人可以像过去那样在地域性情境下对每一所大学都进行细致入微的了解。对大学的认知脱离了地方性以后,人们进入了一片广袤的知识荒原。而美国大学的数量在国家高速现代化时期的大量增长使这一问题更加凸显:1860年前,美国总计有374所学院;而1860至1899年间就增加了432所[13]。除了数量的增长以外,美国高等教育生态系统的多样化也使得情况更加复杂:南北战争以后,美国大学因重视社会对专业技能的需求而愈发世俗化,除了传统的拉丁文和古希腊语的程式化学习,科学和工程技术等应用型学科开始逐渐成为研究和教育的重点。同时,许多新的大学,如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等在这一时期应运而生,其办学伊始往往依靠“鲜明的特色”在高等教育生态中力求一席之地。可以说,美国高等教育日益成为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生态群落,任何非专业人士在短时间内对其进行全面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结果便是,美国高等教育传统秩序进入“等级无序”(Statusanarchy)状态,无论后起之秀还是老牌名校,都可能沉沦或崛起,经历“巨大希望与巨大恐惧的碰撞”[14](P357)。
在前现代社会,如果说主体的“在场”强调其认知与实践活动的地域性,那么由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过程中的“脱嵌”与“再嵌入”便是通过建立活动主体与“缺场”(Absent)他者(在地理位置上远离任何面对面的互动情境)的联系,将人的认识活动接入脱离地域情境的、重组时间与空间后的抽象领域当中。1900年后,大学声望在学生择校中的影响因子越来越大,而地理因素则不断下降[15]。美国高等教育体系的地方主义色彩逐渐淡化,各大学的招生辐射半径在不断扩大,“知名的综合大学”更是如此[16]。而人类对确定性的寻求注定了其认知的整体性、系统性倾向,因此需要将新的时空范围内的诸多大学以某种认知逻辑组织起来,使人们能够在一套统一的抽象认知体系当中找到各大学所处的位置。与此同时,伴随着前现代时期具有强烈地域性的小型共同体被现代社会所取代,“数字”为资本主义与工业主义下的生活提供可靠信息的思维方式日渐形成。于是,作为一种由专业计量知识所构建的专家系统(Expert System),大学排名就这样诞生于美国现代化的宏伟画卷之中。
专家系统指的是由技术成就或专业的专家知识所组成的体系,如今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物质与社会环境的许多领域都是由这些体系组织起来的[17]。在前现代环境中,个人曾经拥有丰富、多样的“地方性知识”,这些知识与生活于地方情境中的种种要求相适应[18]。但是今天,作为专家系统的大学排名使用一套专业化的操作程式对大学进行抽象化处理,并将处理后的“大学”重新安置于依照一定的技术逻辑所建立的抽象系统中的相应位置上。当这一系统在相当的程度上取代地方性知识,成为人们了解大学的主要方式时,大学排名便促成了大学的“脱嵌”,使所有的大学同处于计量的天空之下。由此,美国的大学也就从地方主义的“山川异域”转化为计量统摄下的“风月同天”。
在全球化和知识经济时代,伴随着高等教育成为提升国家竞争力的一个核心领域,同时跨境高等教育迅速发展,使得大学之间的竞争不再限于国内,而是在世界范围内进行,并且竞争日趋激烈[19](P4-12)。由此,大学排名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全球性现象和全球性制度[20]。从时空间离、专家系统的建立以及在其解释范围内的高等教育全球化、国际化与普及化来看,大学排名风靡世界的过程不过是对其“美国发家史”的全球性复演。可以说,大学排名的流行是现代化的必然结果,也是高等教育参与者在现代性条件下的必然选择。
(二)观众的口味:符号与科学主义的“镜花水月”
比较的思维方式似乎深深扎根于人类的生物性本能之中,当同类型或相似的事物并置呈现,人们总是有将他们“一较高下”的倾向。然而,在人们总是为自己的行为与选择寻求合法性的时代,大学排名这样一个受到如此广泛质疑的系统依然能够大行其道,这已非思维上的本能倾向所能解释,而必然依靠着人们对于排名的具体方式,即“如何排名”的信任。
信任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人们对信任对象很可能出现的结果所持有的信心表现为对某事物的信奉(Commitment),而不只是认知意义上的理解。所有的脱嵌机制,包括专家系统,都依赖于信任[12](P29)。由于“脱嵌”社会中人类日常生活对于专家系统的高度依赖,信任几乎成为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否则,个体会因对生活中的一切通通表现出怀疑态度而呈现出“疯癫”状态,进而被现代社会打上“焦虑症”的标签。然而,如果仅从消极与被动的方面去理解信任,那么我们显然忽略了大众对现代专家系统的信任中所蕴含的主动与乐观心态。既然“计算的大学并不意味着大学的真实与真实的大学”[21],那么此种主动与乐观又来自何处?
对此现象的探究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人类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在这一问题上,梁漱溟先生的论述似乎颇有启发:“人的长处……乃在一无所能……人所以一无所能,就是因为他的智慧发达,预备走上抽象的路。所谓抽象的路,就是离开具体事物而有生命的活动。此乃人类种种观念、概念之所由发生……人能离开直接感觉的具体事物而抽象化了它,放在心中反复摆弄,这便是智慧作用”[22]。拥有此种天赋的人类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将其作为抽象层面认知活动的重要载体。尽管在理论层面“很多符号学家认为,符号无法定义”[23],但毫无疑问的是,符号的出现意味着人类可以在对具体事物没有直观感受的情况下就能在概念层面对其进行认知,甚至可以通过对符号的重组来构造出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事物。由此,“通过符号了解世界”成为人类认知的一种基本方式。尽管大自然从不“言说”,但人与人之间却能够依据抽象的符号系统进行有关真理的猜想与反驳,也能在教育中使后代通过对符号的理解快速掌握与积累前人对于世界的认识。然而,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符号表征的内容并非其所指事物的全貌,且不足以将人类对某一事物的整体性认知全然表达出来。“思想是混沌的,它在分解时不得不明确起来”[24](P158)。当我们使用符号进行表达,我们首先要将一个整全性的感受与理解进行拆解,并根据相应表达方式的编码逻辑进行筛选和重构,这“必然导致各单位间彼此划清界限”[24](P158),其结果便是完整信息遭到破坏、挤压,最终坍缩为可以传递的符号。因此,符号对事物的表达永远只是一种差异性再现。或许,禅宗所谓“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正是基于对这一认知陷阱的隐微洞见。
随着近现代以来知识的指数级增长,人类接受教育的过程实际上几乎变为对符号的学习与理解。尽管个体在其成长过程中的某一时刻会意识到在符号与真实之间存在的永恒鸿沟以及可能产生于其中的认知偏差,但经年累月学习与掌握符号的训练以及此一过程中所隐含的“通过符号可以理解世界”的前置性观念削弱了个体觉知这一认知漏洞的敏感性,最终极有可能导致的结果是:人类过于重视符号,以至于有时会因为符号体系的“完备”而忽略现实的真相。可以说,作为一套由精心设计的操作系统所构建出的符号体系,大学排名占尽“天时地利”,当它出现的时候,现代教育所形塑的前置性观念已为其席卷全球提供了认识论前提。
需要注意的是,通过符号理解世界,并不意味着人们不会对符号加以审思,以衡量其能在何种程度上表征所指对象。尽管在多数情况下,现代社会中的信任模式实际上是建立在对现代社会得以运行的“知识基础”的模糊不清和片面理解之上的[12],但在信任所涉及的大学排名的环境框架内,几乎没有人会在不掌握大学排名某些基本原理的情况下就与其互动。因为一方面,人类的自反性(Reflexivity)①人类有着对行为及其情境的连续不断的(尤其如戈夫曼等人所说的,从不松懈的)检测,以使他们和所做事情的理由“保持着联系”。吉登斯认为此一自反性的含义构成了现代性的自反性的必要基础。要求其“与他们所做事情的理由‘保持着联系’”[12](P42);另一方面,现代性条件下专业知识和运气都被认为是能够限制风险的因素[12](P40)。此二者的结果就是对大学的认识与地域性情境“脱嵌”以后专业知识的“回滤”②当地方性知识对于日常生活中的抽象体系无能为力的时候,非专业人士以各种形式对与其相关的各种抽象体系所包含的部分技术知识加以了解,不断将其运用于他们的日常活动的过程之中。:学生、教师、家长、政府、投资者等高等教育参与者以这样和那样的形式对相关专业知识加以再征用,不断地将其运用于认知大学排名的过程之中,以期将相应行动的风险概率降到最小。在此意义上,“回滤”必然会在认知层面或多或少地将其引向大学排名的种种缺陷。能够使人们接受这些严重缺陷并依然持有主动与乐观态度,大抵只有未经审视的前置性认知条件才有此种能量。在大学排名的语境下,这一前置性认知条件便是将大学作为“可计算”对象的现代性思维方式的确立,即大学的全貌可以被测量结果所呈现。此种思维方式的流行与启蒙运动中滥觞的科学主义紧密相联。
大学排名的计量性与程式化的特征,似乎因其与科学存在着某种相似性而得到认可。然而,对大学进行排名所需要的指标赋权与计算不仅需要明确的算法,同时“也有必要作出价值判断——关于教育追求什么的判断”[1](P14)。然而,在理性主义“杀死上帝”以后,“获胜的理性主义没有能力主宰文化或灵魂,它在理论上不能自圆其说”[25]。这意味着没有任何一种价值体系在理性原则的主宰之下能够拥有一个坚实的本体论基础。既然理性无法确证价值,那么以“理性检验一切”作为原则的科学主义在价值面前自然也无能为力。因此,在大学排名这一必然蕴含价值预设(隐藏在未经理性检验的保护性思想界限内)乃至权力关系的场域内,科学因丧失了追求真理的内核而变为一具空壳,最终难免沦为技术性“操作手册”的伪饰,被用来迎合观众对科学主义的口味偏爱。
科学主义征服世界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之一。首先,理性原则统摄下的程序与方法,以及经验的不充分归纳,为“科学的”知识制造出一种确定性幻象,这种幻象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人类的自反性需求,附着在此种满足上的一种“可言明”“可掌控”的情感体验是人类倾向科学主义的重要原因之一。其次,人类依靠科学主义实现了自我意志的伸张与生存境遇的的改善。现代人,尤其是物质匮乏时代的历史记忆仍未远去的现代中国人,所感知的生活之美好一面,大多可归结于“科学主义”的功劳,由此奠定了其在近现代以来人类集体叙事中的重要地位。再次,被上述两个因素所影响和形塑的现代学校教育为了强化其所教授内容的合法性,也会将对科学主义的偏好渗透于日常学校活动之中:“在大多数现代教育体系中,科学教育总是始于‘第一原理’,知识在大体上被认为是不容置疑的”[12](P99)。现代教育的此一特征将理性与科学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潜力逐渐转化为现实[26]。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对科学主义的信奉超越认知层面,根植于无意识中。而因为“科学长期以来保持着它作为可靠知识的形象,这种形象又容易导致一种尊重大部分形式的技术专长的态度”[12](P99),大学排名也就凭借操作程序的技术性、专业性所伪装出的科学性迎合着现代观众的口味,从而备受追捧。
(三)操演者的卷入:从声誉到绩效的“危”“机”辩证
大学声誉是大学在其利益相关者认知中的整体形象,是公众或同行对大学的认可度和信任值的集中体现,是表征大学质量的一种符号[27](P451-462)。早在对大学的系统性排名出现以前,在有限的时空间离条件下,一些大学已经依靠先发优势与公共宣传逐渐积累起较高的声誉,形成了具有较强影响力与引导性的符号资本。当大学在公众的视野中“脱嵌”,声誉在更为广阔的时空条件中无法满足对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的大学进行系统性认知的需求时,大学排名应运而生。
一个吊诡的事实是,作为绩效文化产物的大学排名,因追求所谓“客观性”、标准化、可计算性等特征,其符号资本生产的逻辑似乎与更具主观性、模糊性的大学声誉并不兼容,但作为一种评价方式,大学排名对大学符号资本的生产却与传统的大学声誉联系非常紧密。自大学排名诞生至今,对声誉的调查一直是大学排名的重要依据之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其他指标在排名中的重要性才逐渐开始盖过声誉指标。除了少数大学排名不采用声誉指标之外,大部分大学排名以不同方式在其指标体系中为大学声誉留出了一席之地[28]。如QS的声誉指标达50%(全球学术声誉和雇主声誉各占40%和10%),THE还专门发布大学声誉排行榜[29]。可以说,从声誉对比向绩效排名的转变并非是泾渭分明的历史性断裂,而似乎是在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之中呈现出双向渗透、犬牙交错的态势。一方面,一些在传统的大学声誉中被普遍重视的内容被赋予“客观属性”,转化为对大学进行排名时的可量化指标;另一方面,作为一种主观认知的声誉本身被“客观化”而纳入排名的指标体系。然而当我们回到双方互相影响这一现象本身,一个事实变得显而易见:无论何种排行榜,说到底都是一种内部各单元有着高下之分的单一线性序列,而一旦声誉被用于将各个大学嵌入这一序列当中,声誉必然经历上述两种方式的“客观化”,内在于声誉中的模糊与灵活的对比也就坍缩为必然分出高下的排名。也就是说,大学本身必须作为被“阉割”的大学方可被排名呈现,而“阉割”则意味着“整体”的剥离与信息的流失。因此,排名与声誉的结合表面上呈现为平等的“联姻”,事实上却是一种“夫者倡,妇者随”的单方面宰制。
凭借排名与声誉二者深度融合的表象,大学排名成功地在高等教育参与者中制造出一种“误识”[30],并藉此为自身的存续攫取合法性。借助上述两种客观化的方式,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名满天下的大学,通常在各大排行榜中同样名列前茅,无论此种现象的出现是排名操演者的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其在事实上为公众对不充分归纳所取得经验的一致性提供了信心,从而成功地将部分声誉的信众转化为排行的支持者。
在大学声誉逐渐“客观化”的过程中,声誉既成就了大学排名,也被大学排名所重塑[27](P451-462)。尽管我们与百年前的学者们都使用“声誉”一词来表达大学所积累的符号资本,但其中内涵的变化揭示着一个重要的事实:伴随着符号资本生产模式的转换,大学排名为声誉注入了新的内涵与意义,我们姑且可以粗略地将未受排名影响的声誉称为“传统声誉”,反之则称“排名声誉”。大学排名与声誉的融合过程实际上是传统声誉生产逻辑屈从并服务于排名声誉生产逻辑的过程,因此二者结合的表象之下是排名声誉对传统声誉的替代。凭借对大学符号资本的生产能力,大学排名已成为现代高等教育系统的“立法者”。尽管传统声誉也是一种充斥着种种偏见与公共宣传的符号资本的比拼,但不可否认的是,此种声誉所具有的模糊性为大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更加宽容的、灵活的场域,大学在这样的评价方式当中“并不一定都要去爬越卡内基阶梯,一所大学也可以通过选择性差异而获得成功”[31]。而当作为一种单一线性序列的大学排名能够“为知识立法,为行动者行为立法,为大学精神立法”时,大学被迫自我调整以嵌入其中,因为它们要么作为同质化的机构而生存下来,要么面临着被淘汰的风险。显而易见的是,一些建校伊始颇具特色的大学迫于生存的压力也开始逐渐向“标准结构”靠拢[14](P330)而丧失了特色;固守特色的克拉克大学,则在各类排行中滑落或除名[32]。
然而,作为“立法者”的大学排名,其背后并不存在坚实的价值理论支撑,此一致命缺失注定了其终将沦为权力角斗场的命运。此处有两个相互联系的内容:一是指在众多的大学排行榜中,谁的排名更有话语权的问题;二是指新的声誉生产体系之下大学之间的竞争。令人五味杂陈的是,绩效声誉对传统声誉的替代一方面使全球高等教育面临现代性挑战,另一方面却为新兴国家和地区挑战西方文化霸权与殖民主义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从与第一点紧密联系的国家竞争来看,谁的排行榜对高等教育的发展拥有更大的话语权,谁的大学就更有可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一流大学意味着更广阔的平台、更丰富的资源,最终意味着更多的人才,更强的国家实力。从与第二点密切关联的大学发展来看,一方面,传统声誉中模糊性与灵活性的确为偏见与刻板印象的滋生提供了温床,而刻板的成见所构筑的大学间(尤其是作为所谓“知识生产中心”的欧美澳高等教育与其他地区间)的区隔在文化霸权的荫庇之下“固若金汤”。然而,当大学排名铺展新的赛道,虽然老牌的明星大学已经拥有足够的先发优势,但更加具体化、公开化与标准化的评价方式为后发大学在这条赛道上崭露头角清除了既往成见的障碍。另一方面,从传统声誉向绩效声誉的转变也意味着大学间的竞争由长距离的“马拉松”变为无数个“百米冲刺”[8](P75-88)。大学不必像前排名时代一样在公共宣传方面花费大量的资源,并且做好长期如此的准备,而是要在一场又一场的短期竞争中不断取得胜利,以便为自己积累“资本”与“权力”。这对当代高等教育的发展来说,意味着“处理现实问题胜过有目的的、长期的规划”[33]。于是,竞争的短期性与结果的可见性结合起来,使后发大学“迎头赶上”的用时大大缩短。因此,被霸权压抑的新兴国家及其高等教育体系通常更加拥抱绩效文化,不自觉地成为大学排行榜的“共谋”。政府倡议制造“更好”的排名以增加建立一流大学的可能性,大学致力于将自己嵌入排名以获得排名声誉以及随之而来的巨量资源,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大学,一条符号资本生产模式变更中的高等教育“振兴”之路近在眼前。或许大学排名最初诞生于操演者闲逸的兴趣,但如今操演者们也都被卷入这场无尽的竞赛当中。“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在高等教育领域的“修昔底德陷阱”似乎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严重威胁着大学精神的排名系统,反倒成为新兴国家的称手武器与后发大学的有利战场;而业已誉满全球的大学也必须对大学排名加以重视,才能维持优势地位所带来的利益。因此,虽然顶尖大学的校长都说自己不在意排名,但其实他们还是很在意排名的[19](P4-12)。
于是,或是赶超的意念,或是落败的恐惧,鞭笞着高等教育的决策者们在现代性的道路上飞速疾驰。人们没有精力,更没有勇气,思考这条道路的终点是什么。
三、现代性洞穴:大学排名所隐喻的时代挑战
(一)虚无主义的喧嚣
时代的浪潮在上述三个方面的体现对高等教育的发展构成了严峻的挑战。杜威曾警告:“大学要扩展,必须要有钱。但危险在于,它作为手段受关注,并因而拥有了专属于目的的那种价值。”[9](P115-128)事实上,从大学的发展历史来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大学自诞生伊始就伴随着外在的制约。然而,这些外在制约不仅没有妨碍大学的发展,反而在它与大学内在目的与价值的矛盾运动中不断地为大学注入时代最为鲜活的血液,促进大学在一次又一次的时代剧变中迸发出新的活力。
大学在历史中的表现,似乎已然是对杜威的警告最为乐观的回应。然而,这常常导向一种所谓“务实精神”下的忽视:对大学内在目的与价值的忽视。诚如卡尔·雅斯贝尔斯所言:“大学是一个由学者与学生组成的、致力于寻求真理之事业的共同体。”[34]此一定义彰显着大学长盛不衰的秘诀:“近千年来,尽管人类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大学经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资产阶级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社会主义革命等重大变革的洗礼,尽管大学的组织结构及其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改变,但大学的称谓、运行方式和精神内核仍保持基本稳定……而大学的稳定性,则是基于人类对真理的尊重与追寻,基于人类对文明进步共同价值理念的信奉与坚守”[35]。可以说,对真理的信念与上下求索,构成了大学最为高贵的精神底色,也是大学能够在社会变革中不断发展的根基所在。然而在当代社会,这一信念受到了千年未有之挑战,大行其道的大学排名,隐喻着现代性在大学中最为深刻的表达,也警示着大学最深层的、根本性的危机:真理信念的消解。
这一危机的源头根植于人类对世界的“可言明”与“可掌控”的笃信中,由对此种笃信所形塑的以“常道”确证“可道”①见《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语。的执念,引诱人类将所有其他形式的领悟从认知世界的方式中剥离出去,将理性原则统摄下的思考作为通达“道”的唯一路径。而其结局已被尼采预言:“‘思想的突飞于我是什么?’——他自语说——‘达到我的目的之绕道’”[36]。在此认知预设之下,人类步入历史主义、相对主义,并最终被引向虚无主义的深渊:“如果说,对古典派而言,哲学化就是要走出洞穴的话,那么对我们的同代人来说,所有的哲学化本质上都属于某一‘历史世界’、某一‘文化’、‘文明’或‘世界观’——那也就正是柏拉图所称之为洞穴的。”[37]循此路径,则“真理及其起源的统治,在历史中都有其自身的历史”,那么“当光芒不再发自中天,不再出于凌晨,也就是‘影子最短的一瞬’刚刚一过,我们就走出了这一历史”[38]。而且,当对真理的探索被沉落于理性的天空之下,那么其陷于无法穷尽、相互交错的符号网络也就成为一种必然,在无限且互相构成映像的符号中,为寻求真理所做的解释工作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过程:当一个人越深入解释,他越是深入一个危险的领地。在那里,他发现解释的过程不仅已然没有回头的可能性,而且其自身的解释所做的努力也将消失于解释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解释者自身的消解[39](P107)。也就是说,“解释面临着无限的自我解释的义务,必须总是重新开始”,因为“解释有待解释的总是自身,它总是不可避免地折回自身”,甚至解释者本身也成为需要被解释的对象。因此,福柯质问弗洛伊德、尼采和马克思这些解释者,“是否我们将永远被打发到一种无尽的镜子游戏之中”[39](P99)。在这一意义上,人类对真理的求索,不过是在永恒的符号与解释轮回中的无尽挣扎,一如西西弗斯从来无法将巨石推向山巅。可以说,虚无主义的喧嚣使大学的内在价值面临被解构的危机,抽离了针对大学排名所进行的批判的本体论基础,因而使前述三种现代性表征呈现出一种带有后现代意味的“理所应当”。
(二)大学的“恶托邦”②“恶托邦”是随着现代社会技术的快速发展所产生的一种有关未来社会的猜想和预言。不同于启蒙思潮对科学与技术的发展将使人类建立起理想未来社会的信念,“恶托邦”描绘的是极度理性化、科技化的社会中人性的肢解与压抑。在有关“恶托邦”的文学作品,如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丽新世界》和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中,个人主义英雄代表着不可避免地倒在理性大军脚下的人类价值,强调的是科学化世界中人类个体性的命运。化
在现代性逐渐展露全貌、表现日益激烈的当今社会,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是:在绝大多数基础学科似乎都已窥见确定性的边界时,真理之门依然遥不可及。在认知层面,这一事实已然构成人类自启蒙时代以来所经历的最为深刻的绝望之一。从技术工具论③技术工具论又称工具主义,认为技术是中性的,不为其所服务的目标添加任何东西,仅仅加速目标的实现,或在更大的范围内,或在新的条件下实现它们。因为技术是中性的,所以人们可以在纯粹提高效率的基础上作出运用它的决定。(the Instrumental Theory of Technology)——它依托于具有西式风格的合理性概念——在现代社会的甚嚣尘上,我们可以窥见此种绝望的端倪。合理性是韦伯现代性定义中的重要概念,其核心在于与所谓理性相联系的诸种特性:“看起来更抽象,更确切,更不带有价值和情境色彩,有更好的科学知识基础,而且更有效率”[40](P30)。事实上,韦伯的合理性概念更多的是一种含混不清的印象,而非明确的定义。然而正是它的模糊性为技术工具论与理性之间的象征性联系的建立提供了契机,导致“技术的有效控制日益被认为是与社会合理化的规划相一致”[40](P25)。
既然在虚无主义的前提下,“以普遍有效的最终理想的形式创造一个于我们的问题实际通用的标准……不仅是实际上行不通的,而且其本身也是荒谬的”[41],那么当决策者面临着各群体无休无止的利益冲突时,被普遍认可的技术层面的合理性即成为选无可选的决策依据。因此,我们应当认识到,虚无主义的喧嚣正是大学“恶托邦”化的先声。其最终的结果是,作为工具的大学排名内在地改变了高等教育的世界,因为大学排名不仅不受它们原本被创造时所要服务的目的——评估大学真正的办学质量——的制约,而且把它们自己的要求强加在它们被造出来为之服务的对象身上,所以我们逐渐“被融合进我们所创造的器械之中,并且服务于它的节律和要求”[40](P28)。在此意义上,大学排名成为一种“技术环境”,这一技术环境中的“文化、政治和经济融合为一个无所不在的系统,这个系统吞没或拒绝一切选择的余地……技术合理性已经变成了政治合理性”[42]。
当对真理的追寻走向荒诞,技术层面的合理愈发成为合理性的主要内容时,大学的内在价值即被消解,大学便沦落为被排行榜肆意摆弄的商品,杜威的警告也就成为了现实:作为手段的大学排名实现了自身的僭越,获得专属于目的的那种价值。那么,在现代性内隐的虚无终于被所谓的“后现代”学者所揭示的时代,在“恶托邦”预言的实现已然初见端倪的世界,人类是否还能坚持对真理的尊重与追寻?是否仍坚信我们的文明仍在进步?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决定着大学的走向,也规定着所有大学排名的命运。
四、超越之途:对合理性概念的重新审视
大学滑向恶托邦的趋向并非不可挽回,因为事物不仅是现在的事物,而且也包含着转化为其他事物的因素[43](P43)。当我们意识到并完全接受技术本身在本质上是一种框架①框架(Gestell)是海德格尔对技术本质的称呼,通常被翻译成英文为“Enframing”。在最激进的情况下,技术不是指机器和活动的复杂网络,而是指我们在从事这些活动时对现实的态度:技术是现实在现代向我们披露自己的方式。模式的事实时,我们就会克服它[44]。而救赎之道就在其中:人类对理性的超越。事实上,相比于韦伯的合理性概念,中文语境中的“合理性”之意涵从未囿于对理性原则的契合,而是关涉作为终极真理代称的“道”,其又因此种关涉而指向世俗世界的整体性、复杂性与综合性。也正因“道”超出五感与理性之外,因而将一切有关真理的猜想与反驳沉落于理性天空之下的人类难以再相信它的存在。然而事实上,当今天的高等教育学人忧心忡忡地谈论起大学排名对高等教育的发展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时,显然他们的思想中有着某种超越于现实的理想意涵。或许,世界的本质并非是“必然性的铁臂摇动着机遇的筛子盒”[40](P25-30),而是在混沌与无序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某种巨大的真实,此种真实因超出了“感官”与“精神”的把握范围而呈现为一种庞杂的混乱。也正因此,至少我们可以在对那个理想意涵的不懈追寻中,在“主观与客观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的意义上对大学的应然样态形成我们的认识,而非在虚无主义的催眠曲中放任大学滑向恶托邦的深渊。正是在此意义上,“感官所感觉的,精神所认识的,就其自身而言永无终点”[45](P55-56)。
在我们终于意识到“常道”无法确证“可道”的时代,尼采有意以一种“非常道”的气质言明了超越之途的方向:“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性,你所谓的‘精神’,也是身体的工具,你的伟大理性的小工具和小玩具。”[45](P56)然而,“智慧出,有大伪”的感慨似乎早已预言,“智慧”将使人类遮蔽于经验主义倾向的“感官”之感觉与理性主义倾向的“精神”之认识,而难见作为伟大理性的“道”。因此,对理性的超越并非哲学传统中理性主义对经验主义的服膺,亦非停留在模糊之中,走向一种消极的不可知论,而是在对“洞穴”处境的深刻觉知的基础上,实现对韦伯意义上的“合理性”概念的超越,复归于中华民族对“合理性”的独特感知。说到底,理性只是人类的一种思维方式,是通达觉悟的必要非充分条件,在其已然独木难支的“乌卡时代”①“乌卡”(VUCA)时代是指不稳定性(Volatile)、不确定性(Uncertain)、复杂性(Complex)、模糊性(Ambiguous)共存的状态。这个词语源自20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沃伦·本尼斯(Warren Bennis)和伯特·纳努斯(Burt Nanus)的领导理论,后来相继运用到军事领域和行政管理领域。,对理性的超越既是对人类认知方式与态度的正本清源,也是中国式现代化视野下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应有之义。
作为现代性在高等教育领域的体现,大学排名的出现与存续是现代高等教育体系的一种必然。然而,事物不仅只有现在的肯定的正面的质的规定性,同时也包含着将来的否定的反面的因素。这些新生的有力地向上生长中的因素与其他因素的一定的互相关系,决定了事物将来的发展趋向[43](P43)。当基于技术合理性的大学排名试图使高等教育的发展完全屈从于它的逻辑时,它也就在此过程中孕育着自身的反面。在今天,高校抵制与退出排行榜的消息屡见报端,一些知名高校也在有意地弱化排名对大学运作的影响,可以说,高等教育领域中技术合理性的僭越倾向已被觉察,且已出现一些有意识的抵制行为。这些行为之所以呈现出碎片化、个体化的特征而难成气候,关键在于缺乏观念变革与制度设计的支持。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视野下,高等教育评价理念与评价体系的变革与重构应当超越西方现代化对于技术合理性的迷信,摆脱对短期结果可见性的追求,正视部分学术科研工作的长期性,从标准化的、外显的片面走向更为具体与个性化的整体。总而言之,尊重高等教育的内在发展规律,为高等教育的崇高性与内在价值保有一席之地,是高等教育评价体系变革的一种应然选择,也是大学得以持续发展的必然要求。只要大学依然秉承“证道”的千年理想,怀抱追寻真理的坚定信念,大学排名就将被禁锢在“阐释者”的边界之内而始终无法僭越为大学发展的“立法者”,恶托邦的预言也将仅仅作为一种警示存在,而非现实。由此,大学便能在排行榜的桎梏之下抱朴不易,作为真理朝圣者的应许之地而永远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