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生锈的信仰
2024-01-16余同友
在安徽省宣城市旌德县档案馆内珍藏着一尊马克思银像,它来自遥远的莫斯科。
1921年,共产国际在莫斯科成立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中国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如刘少奇、任弼时、萧劲光等人前去学习。在学习时,中国学员提出请求,希望学校制作一些马克思的画像、徽章、雕像,让大家带回国,以作纪念。共产国际很快做出回应,塑造了10尊马克思半身银像,中国学员得到了一尊。回国时,萧劲光将马克思银像带了回来。于是,这尊银像就成了出现在中国的第一尊马克思塑像。
1924年秋,萧劲光带着马克思银像,辗转来到中国共产党最初开展工人运动的中心区域之一——江西安源路矿,将它交给了党组织。受组织指派,路矿工人俱乐部秘书梅大栋成为马克思银像的保管人。
梅大栋1901年出生于旌德县三都梅村(今版书镇龙川村)。他一方面接受了传统文化教育,一方面得到现代思想启蒙,浸润了民主与科学的基因。特别是受“五四”运动影响,梅大栋和一批青年学生经常举行集会、组建社团,开展各项活动。在安徽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学习期间,他受到时任该校教员、中国共产党早期青年运动领导人恽代英、萧楚女等人的教诲,积极投入到革命活动中。
1923年,梅大栋应同学之邀,来到安源路矿工会工人学校任教员。不久,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秘书,在刘少奇身边工作。在安源路矿这个工人运动的大本营,梅大栋受到毛泽东、刘少奇、李立三等人的教诲,政治上、思想上、业务上都突飞猛进。1925年9月,安源党组织遭到破坏,人员被迫疏散。梅大栋离开安源之前,组织郑重地嘱咐他把马克思银像带回安徽,继续开展革命活动。
一个多月后,梅大栋机智地躲过重重盘查,回到旌德,带回了马克思银像。这是马克思银像首次来到安徽。
回到家乡后,梅大栋和弟弟梅大樑等人,以教书、开办书店等为掩护,传播进步书刊,宣传革命思想,开展革命活动。他在三都梅村创办农民补习学校,很快团结了一批进步青年。
1925年11月,梅大樑等7位青年站在馬克思银像前庄严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中共旌德三都农民补习学校支部正式成立。这是皖南第一个中国共产党支部,直属中共中央局领导。
1928年,梅大栋与梅大樑等人被捕入狱,被判处死刑。12月初,梅大栋经营救越狱。梅大樑被当局杀害,年仅19岁。当局查封了梅家,开墙破壁、挖地三尺,搜寻马克思银像。
梅大栋的母亲宋坤荣平时受儿子影响,深知马克思银像的重要性。她先是将银像藏在孩子的破棉衣里,躲过了搜查。后来,她又让梅大栋的妹妹梅竹娥、外甥女汪兰英用纸将银像包裹好,外面裹上几层破布,深埋在柴棚内的破瓦砾之下,上面堆放了破木板和稻草。反动势力几次抄家,都没有发现,这座银像才得以保存下来。
1987年,梅大栋的儿子梅本华将银像交给了旌德县人民政府。历经梅家三代人的守护,马克思银像终于重见光明。
一尊神秘银像,一种永不褪色的信仰;一个中国故事,一段尘封已久的传奇。安徽作家余同友历时3年,通过深入采访和细致的案头工作,贴近人物内心,创作出长篇纪实文学《永不生锈的信仰—— 一尊马克思银像的中国故事》。本刊节选其中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白雪红梅图
农历辛未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在中国传统节日里本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好日子,可是朱少白与梅大栋却又一次面临着分别。
前一天,朱少白接到丈夫梅大栋的狱中来信,说他已经转到温操浜地方法院,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这消息让朱少白稍稍放下心来,这说明丈夫的共产党员身份还没有暴露,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至于3年刑期,自加入共产党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思想准备,革命哪有不流血牺牲的呢?
元宵节这天,朱少白带了衣服和食物去法院见梅大栋,还努力挤出一些钱带上。
铁窗前见面,已有身孕即将生产的朱少白行动有些迟缓,梅大栋隔窗对朱少白说:“你快要生产了,念在你我夫妻的情分上,你还是回旌德去吧,无论生男生女,都要好好抚养成人。上海不是好地方,你孤身一人在这里,若有万一,如何对得起年轻时就寡居的母亲呢?”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都泪如泉涌。
都说革命流血不流泪,其实怎么可能不流泪呢?革命者的血中有泪,革命者的泪中有血,革命者的血与泪,原本便是不可分割的啊。
天色已经黑透,朱少白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回到了三三里的住处,灯是亮着的,她知道,那是同志们在开会,虽然一大批党员被捕、被杀,但革命活动一直没有停止。她在门前静立了片刻,又转身看看里弄里的人家,黄包车响着铃铛驶过,不知谁家的小囡用稚嫩的嗓音唱着苏北歌谣,她的眼泪又莫名地流了下来。
推门进屋,朱少白按照梅大栋的嘱咐,向组织请了长假。李主任见她产期在即,同意她离开上海回旌德。
第二天,朱少白找朱剑农、王昌沐、吕文龙等人商量,最后决定由冯竹庄送她回家。
收拾行李时,朱少白思虑再三,还是将那尊马克思银像从行李箱里取了出来,像梅大栋以前一样,把银像紧紧地绑扎在身上,她觉得这样才能保证它的安全。
梅大栋与朱少白在上海的经历,特别是被捕过程,他们夫妻二人在解放后分别都留下了文字记录,但他们二人回忆的细节却有多处明显对不上,难道是记忆误差?抑或是有某种难言之隐,故意露出破绽?可他们的行文语气却是言之凿凿啊!
比如,梅大栋在1956年8月22日的“自述”中写道:
“……自元月5日至16日,前后有37人被捕,当时只有我和老丁两人在内,敌人搜查后没有发现任何文件;我说明房子是我自己的,故仅我一人被捕,老丁未被捕。我在巡捕房被关押了3天,送往上海公安局,第二天被押往龙华卫戍司令部看守。……”
梅大栋的这段回忆,根本没有出现妻子朱少白,这与朱少白本人的回忆有出入。这是为什么?
这是一个历史的谜团,在写作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好在经过不断地采访与追问,这个谜团解开了。
2022年6月,我采访了梅大栋的孙子梅咏春,出生于1966年的他,如今是安徽省宿州市医学检验中心主任。他拿出了一份其父即梅大栋之子梅本华的手稿《马克思银像由来的真相》,手稿的落款是:
宿县地区医学检验中心 梅本华
宿州师专外语系(梅大栋之孙)梅竹君整理
一九八七年六月三日于宿州
梅本华从小就听母亲朱少白讲述过她的经历,因此,这份记录应该是比较可信的。通过这份记录,很多难以解释的问题找到了答案,而这份手稿里,还有一个让人感动的情节,原来,“朱少白”不叫“朱少白”!她本名叫“朱瑞娣”,“朱瑞娣”又是怎样成为“朱少白”的呢?我们从梅本华的一份手稿中摘录了部分内容:
一九二九年家父通过上海地下党员(母亲本家侄子)朱旺村的朱剑农转一信到朱旺村的外婆家,嘱让家母速去上海。母亲得知后立即启程。当时她只带了很小的行李,而是把马克思胸像用衣服包好,秘密地带到了上海。当时上海地下党组织在上海四马路(即今淮海路)哈通(音)弄租了一套房子作为党的地下机关,我的父母就住在机关里,父亲经常外出进行革命活动,母亲以家庭妇女的身份在家看机关。当时经常有地下党同志以打麻将等娱乐形式为掩护来开会或接头。父母在上海地下党的领导人是一位叫老铁的同志,一九三〇年端午节,母亲就是在老铁同志的主持下在马克思胸像前立誓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对于这位老铁同志,妈妈只是见过几次面,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解放后,妈妈看到一些中央领导同志的照片,她认为老铁很像是总理。(一九)三〇年底,父亲带一个同志回到家里,要母亲把马克思胸像拿出来看看,当那位同志看到胸像后十分激动地说,总算找到了,谢谢你,同志。我代表党感谢你!以后母亲更加精心地保管胸像,她把这认为是党对她的信任,认为是一个党员应尽的职责。(一九)三〇年下半年,地下党组织突然遭到破坏,父亲得到消息后立即处理文件,并要母亲离开,母亲却坚持要和父亲一起走。当他们刚把文件烧光,国民党特务已经开始敲门了。母亲赶快将马克思胸像藏在亭子间的煤堆中,并用双手抵住门,让丈夫赶快从后门逃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特务们一下将门撞开,母亲的大拇指被折断,鲜血直流,但她想到马克思像已藏好,文件也已销毁,便放下心来。她迎着特务们的枪口,毫不畏惧地说:我叫朱少白,这位是邻居陈先生,你们有何贵干?从此母亲就一直用朱少白这个名字。其实朱少白是父亲当时的化名,他知道母亲是为了掩护他,因此就说他是来向朱嫂借东西的。特务们不由分说,把两人都抓走了。在看守所里特务们不能从母亲嘴里得到任何东西,见她是一妇女,又怀孕在身,不久就把她放了。母亲回到家后在煤堆里找出了马克思胸像,但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地下党的同志。更打听不到父亲的下落,只得变卖衣物度日。一个月后,朱剑农突然找来,他对母亲说:“党组织在设法营救被捕的同志,大栋的事你放心,眼下你怀孕在身,一个女人在上海极不安全,组织决定派你回旌德。”因此妈妈在(一九)三〇年底,带了简单的行李和马克思胸像回到了朱旺村娘家,不久又回到了梅村婆家。这样马克思胸像再次来到梅村。(一九)三一年农历三月,我母亲生了我姐姐梅甦华。
梅本华的这份手稿是用20乘15的方格稿纸写的,原谅我照原文抄录下来,除了个别明显的错别字,其他包括标点符号均一字未动。
通过梅本华的讲述,一些历史的细节才渐渐呈现,但为什么后来梅大栋与朱少白二人的讲述会出现那么大的偏差?这个问题我们后面还要解释,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当年的历史风云中吧。
1930年底,这尊马克思银像穿越大半个中国,又回到了皖南山村,但不久之后,银像又去往了杭州。这段历史已经很少有人知晓了,感谢梅本华的记录,为我们还原了那段被遮蔽的历史。
梅甦华出生后,朱少白一面抚育着女儿,一面打听和等待着丈夫梅大栋的消息。她天天站在老屋前的大树下,抱着女儿,望着村口的方向。
这样的场景,在旌德很多个地方上演,很多革命家属都和朱少白一样,她们的亲人有的失去了消息,有的偶有信来,卻又神秘地消失在时间深处,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到底是死是活。村口的大树上叶子绿了又黄,树下的女人们引颈四望,她们渴望春天的紫燕和秋天的大雁带来远方亲人的消息,而无意间一只乌鸦的啼叫也会让她们一连几天心惊肉跳。
朱少白是幸运的,她的等待有了着落。1934年初,她接到了梅大栋从杭州寄来的信,信中梅大栋让她即刻去杭州。
此时,女儿刚刚3岁,朱少白考虑到带孩子与丈夫一起进行地下工作不方便,就忍痛将孩子交给了婆婆梅坤荣,只身带着马克思银像来到了杭州。
梅大栋出狱后,就去找了以前芜湖团地委的一位负责人,这位负责人当时住在杭州近郊的茅家埠,梅大栋算是与党组织又联系上了。此后,他便在茅家埠小学教书,以开展民众教育为掩护进行革命活动。那时的茅家埠被称为“民众教育试验区”。与梅大栋会合后,朱少白一面在小学幼稚班教书,一面协助梅大栋进行地下活动。他们的家又成为党组织的活动场所,一旦开会或接头,朱少白就在门口望风放哨。
那段时光对朱少白来说,应该是非常幸福的。梅本华记录了母亲的回忆:“就是在杭州的这段时间,妈妈对马列主义有了更多的学习和了解,从而更加坚定了她的革命信念。当时有许多同志在马克思的银像前受到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教育,一些同志在马克思银像前立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为了掩护同志,保护银像,朱少白多次机智地支走了特务,多次秘密地将马克思银像转移,她的机智和勇敢,使得同志们对这位个子娇小的女党员肃然起敬。然而,1935年秋,梅大栋和其他几位同志又一次被捕了。那时,朱少白正怀着梅本华,为了保护马克思银像的安全,她再次悄悄带着银像回到了旌德梅村。
直到此时,马克思银像才长期留藏在旌德。
银像先是藏于梅家老宅中(砌在墙缝中,外面糊上石灰。梅家老宅是双层砖墙,里面有夹层,可以收藏很多东西,比如后来发现的暴动指挥枪、手榴弹等都藏于夹墙中),后转移到朱旺村,藏于朱少白娘家老宅中(也同样砌在墙缝中)。
在此后白色恐怖长期笼罩的险恶境地中,梅坤荣与女儿梅竹娥、儿媳朱少白、外孙女梅兰英、孙女梅淑华三代5位坚强的女性,用生命守护着银像的安全。
在探询梅大栋与朱少白的革命生涯时,我的眼前常常出现一幅画面:红梅白雪图。这画面恰好暗含了这对革命夫妇的姓名。这样一幅画面,充满着生机,充满着热情,充满着希望。
但,也充满着悲壮。他们此后的命运让人唏嘘不已。
他们与马克思银像的故事还在继续。
朱少白的遗憾
1935年农历三月,梅本华出生,他是在杭州出生的,所以梅大栋当时给儿子取名“梅吉杭”。但很快,随着梅大栋被捕,梅本华就和母亲朱少白一起回到了旌德梅村。直到1937年,梅大栋出狱后回到了旌德梅村,父子才得以相见。然而,这一次,梅大栋只在家住了月余,再次离家外出,参加抗日救亡工作。而这一别竟是永年,此后,直至去世,梅大栋也没有回过梅村。
村口的大树下,又常常出现朱少白抱着孩子的身影,在漫长的岁月中,那场景就像一幅黑白的木刻版画,深深地印在梅村人的记忆里。
1937年后,中共旌泾太中心县委书记胡明来到梅村开展地下工作,朱少白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党员,积极参加党组织活动,帮助胡明争取群众支持,扩大革命力量。
抗战期间,朱少白成为敌后政权的妇女干部,当时皖南一带新四军游击队领导人叶维章等经常带领一些同志来梅村活动,梅家自然成了活动聚集地。朱少白曾在几次谈话中与叶维章提及马克思银像之事,叶维章就将马克思银像借去,向广大游击队干部和战士进行马列主义思想教育。藏在墙壁中的银像再一次被取出来,在皖南的大地上闪耀着信仰的光芒。
1949年旌德解放,朱少白带领本村妇女进城宣传,在城郊张家坦向群众宣讲革命道理,庆祝全县解放。不久,朱少白经朱明亮同志之手,再次将马克思银像借给叶维章,两年后,叶维章将银像归还给朱少白。
这样一来,旌德乃至皖南很多人都知道了马克思银像以及朱少白一家的境遇。然而,这时发生的一件事,让1930年入党的朱少白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
解放后,进行党员登记时,有关方面认为朱少白入党时的介绍人及证明人均找不到,因而不能予以登记。朱少白对此很有意见,她认为自己自1930年入党后,一直努力地为党工作,在白色恐怖时期,也从未停止过革命,自己还曾介绍过许多同志入党,解放了,反而自己的党员身份不被承认了。朱少白想不通,很多次,她要拿着马克思银像去北京找总理、找刘少奇同志。“他们应该记得我这个党员!”她激动而委屈地说。
每次母亲动了去北京的念头,儿子梅本华就劝说她:“时间相隔了这么久,这些领导人是否还记得你?再说他们也不是随便可以见到的,他们的工作都很忙,不要去麻烦他们了。另外,到北京路途遥远,去一趟要花许多钱,也不一定能找到人。你放心,总有一天,这个问题会澄清的。”
捧着银像,朱少白站在村口,遥望着北方。眼前的北方被群山阻拦,北京,是那样遥远,远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听着儿子的话,她默默地抱紧了马克思银像,忍不住肩头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去北京的念头就这样一次次涌起,又一次次被打消。
北京去不成,朱少白的情绪很是低落,但她始终认为,只要将马克思银像保存好,有朝一日找到中央领导人,他们一定会证明自己是党员的。本着这样的信念,朱少白对马克思银像更是视如生命。
虽然自己的党员身份不被承认,但朱少白还是像一名党员那样严格要求自己。出生于大户人家的她,本来是做不惯农活的,但她积极地参加生产劳动。当时,皖南一带山村,收入主要来自养蚕,朱少白放下架子,拼命地采桑喂蚕,成了劳动能手。据梅春平回忆,他曾在朱少白的房间里看到一本小册子,是社员证,还有一张劳动积极分子奖状。
1958年,梅本华成为蚌埠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一名医生,朱少白带着马克思银像来到蚌埠,和梅本华一起生活。
梅本华后来回忆,朱少白从老家带到蚌埠的,还有一只梅大栋用过的皮箱,箱子里有三張明信片,其上的字都是繁体字,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其中一张明信片上写信人的落款为“虎啸”。虎啸是谁呢?朱少白说,梅大栋曾告诉过她,这位虎啸是党的一位高级领导干部。可惜,在“文革”时,这些明信片全都被销毁了。
离开皖南三都梅村,来到皖北淮河岸边的蚌埠,孤单的朱少白常常捧着马克思银像和那几张明信片,向梅本华和他的妻子讲述以往的革命经历。她一再叮嘱他们:“以后,我不在了,一定要把这些特别是银像保存好啊。”
在此期间,旌德、宣城等地有关部门曾多次派人来蚌埠了解有关马克思银像的事,但均遭到朱少白的拒绝,并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个倔强的老太太常对儿子说:“一有可能,你就送我去北京,我要亲手将银像交给党中央。”
朱少白一辈子都没有去成北京,1964年,她突然患病,抱憾而逝。弥留之际,她还紧紧握着儿子梅本华的手,喃喃地说:“银像、银像……”
梅本华流着泪应着母亲:“妈,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银像的。”
银像“失”而复出
梅本华答应过母亲,要保管好马克思银像,但这尊银像却曾经离开了他的视线,不知下落。
1959年,国庆10周年。时为旌德县政协委员的梅树基向上级报告,说三都有一尊马克思银像。然后,县里数次派人到三都,向梅大栋的母亲梅坤荣借用银像。但当时银像已不在三都。后来,有关方面又几次到蚌埠与朱少白商量借用银像,均遭到了拒绝。
1967年7月16日,这个日期梅本华记得非常清楚,这天,中共旌德县委的同志来到蚌埠,向梅本华借用马克思银像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这是一件好事,作为入党积极分子的梅本华,虽心有顾虑,但想到之前母亲也曾将银像借出,便从卧室拿出银像,交给了前来商借的同志。
看着旌德来的人带着银像走远,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梅本华还靠在门框上使劲张望着。此时,他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梅本华读的是巢湖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淮河水利委员会医院当医生。当时很多上海的医学专家响应国家号召,到淮河水利工地上担任医生,梅本华抓住这个机遇,请教这些专家,在专业上刻苦钻研,业务能力很快得到大幅提升。几年后,淮河治理初见成效,国家决定以淮委医院这批专家为基础,成立蚌埠医学院,因为业务突出,梅本华成为医学院的教师,从事医学检验工作。
从小听着母亲讲述上一代人的革命经历,梅本华也非常渴望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一进医学院,他就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然而,他的申请一直没有通过。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有一次梅本华与一位要好的同事闲聊时,说自己的父亲曾经与刘少奇有过联系。他说过就忘了,没想到,这位同事却记在了心里,当得知梅本华要求入党时,他就向党组织举报了梅本华家庭历史不清的问题。
此后,梅本华一次次递交入党申请书,又一次次以相同的原因未被批准。
1969年,蚌埠医学院被撤销,全体医务工作者被下放到乡村,梅本华一家人到了安徽宿县栏杆公社,那里当时是安徽北方最偏远的一个乡镇,又被称为“安徽的西伯利亚”。
从当时安徽最繁华的城市蚌埠一下子下放到最贫寒的乡村,梅本华没有气馁,他就在医疗队兢兢业业地工作,用自己所学为老百姓看病。
毕竟是城里来的大医生,梅本华的医术很快就在当地传开了,他不仅看病看得准,还想办法为病人减轻经济负担,经常到田间地头寻草药,熬制好后无偿送给病人服用。在当地,现在还有一些老人传颂着梅本华治病的故事,如有一位病人,双手腐烂发黑,到了县医院治了好久也不见好。有一天,梅本华见到他,细细询问了一番后,给他开了一点药,药费不过几角钱。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梅本华起床开门,看见一个人拎着一只老母鸡坐在门槛上,正是那位病人。病人连连称谢,说梅医生的药太神奇了,吃了几天病就见好了,他说着,伸出十指晃着——不烂了,长肉了。病人硬要将那只肥硕的老母鸡送给梅本华以示感谢,梅本华笑着说:“不用,不用,你那是维生素B2缺乏症,以后啊,还是要注意,有问题来找我!”
梅本华和家人在栏杆公社住了8年,1977年,“文革”结束,他才被调回到宿县地区医院。在这8年里,他每年都雷打不动地向当地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
离开栏杆公社时,梅本华的入党申请终于被批准了。
到了宿县地区医院后,梅本华还是负责医学检验工作,他钻研业务,很快成为全省乃至全国医学检验方面的权威人士。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医院要推荐知识分子进入行政管理机关,梅本华被列为地区卫生局副局长人选。然而,正当组织上对他进行考察时,以前的那位同事又写来了举报信。
梅本华最终没有成为地区卫生局的领导,对此,他不以为意。此时,他除了本职工作,最牵挂的还是那尊马克思银像。
自马克思银像被借走后,梅本华就为其下落而担忧,但在“文革”期间,他根本无能力去追寻。粉碎“四人帮”后,梅本华多次去函去人到旌德寻找马克思银像,但一直查不到线索,没有人知道银像到底去了哪里。
梅本华非常痛心,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银像,对不起母亲临终的嘱托。他一度以为,那一尊与他家几代人发生命运勾連的马克思银像从此消失了。
然而,1987年3月,一则关于马克思银像的新闻报道让梅本华眼前一亮,他立即赶到了旌德。
经过多方调查了解,梅本华弄清了消失近20年的马克思银像的轨迹。原来,马克思银像保存于旌德县档案馆。1986年下半年,安徽省举办安徽革命斗争史展览,徽州地区(当时旌德县归属于徽州地区管辖)党史办将马克思银像的照片提供给展览筹备小组。该小组成员认为这尊银像十分有价值,便按图索骥,找到了银像,并按原样大小复制了一件用于展览。同时,文物专家对原件进行了技术鉴定,认定该像系纯银铸造。
正是在这次展览中,这尊马克思银像引起了新闻界、文物界、党史界的极大兴趣,产生了极大轰动,也便有了相关媒体的公开报道。
时隔20年,梅本华和家人又见到了银像,当看到饱经沧桑、重见光明的马克思银像的那一瞬,梅本华泪流满面。
这是梅家几代人用生命呵护的无价之宝啊。
这是信仰,这是使命,这是担当。
一家人开了个小会,决定条件成熟时,将马克思银像捐赠给党和国家,为便于保管,暂由旌德县档案馆代为保存。他们知道,这尊银像虽然是梅家人珍藏的,但它属于党和人民,更属于全世界马克思主义的追随者、践行者。
1987年5月30日,时任旌德县人民政府县长欧阳季光,代表政府与梅家的代表梅本华签下了《关于马克思银像的协议书》。
签下那纸协议时,不知梅本华内心深处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他是否想起了祖母、父亲、母亲、小叔、姑姑那一张张保护了银像的梅家人的面孔,想起了背篓、老屋、柴棚、夹墙那些保存银像的地方?
我们只知道,那天签完字后,梅本华两眼含泪,无法言语。
……
自1987年梅本华与旌德县政府签订了《关于马克思银像的协议书》后,马克思银像便一直在旌德县档案馆保存着。人们只知道它的珍贵,但它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文物价值,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2010年7月6日,安徽省文物局组织文物鉴定专家组专程赴旌德县鉴定文物。这尊马克思银质半身胸像经研究馆员李广宁,副研究馆员周京京、傅慧娟、王刚共同鉴定,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7月7日,专家组出具了《安徽省馆藏文物鉴定意见书》,其藏品编号为78-4,这是全国唯一的一尊马克思银质胸像。
而据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当初10尊同批次马克思银像中,这是唯一一尊已知存世的。
这尊曾经被藏在破衣物中、瓦砾堆下、稻草间、夹墙里的第6号马克思银像,辗转万里,历经近百年,鼓舞了一代又一代人。
它,见证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见证了革命先烈为追求真理而进行的顽强斗争。
而近百年来,马克思银像如同马克思主义一般,熠熠生辉,照耀着一代又一代共产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