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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序跋语境下历史演义文本定位的再分析

2024-01-16陈志伟

理论界 2023年9期
关键词:正史演义三国志

陈志伟

以“五四”以来新文学的观念,在“小说”范畴下对明清历史演义文本进行批评与研究固然失之偏颇,因为在明清人的观念中“小说”这一概念既具有野史属性又具有虚构属性,〔1〕并不能武断地将历史演义定性为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文本,陈维昭即指出一些明清历史演义的评论者“并没有把‘历史演义’的文体性质看成是小说的、文学的,而是看成是历史学的,他们把历史演义当成正史的普及通俗版。”〔2〕古人对“演义”这一概念同样具有复杂的认知,学界关于“演义”一词的考源已有详细的论述,〔3〕一个共识则是均承认章炳麟在《洪秀全演义序》一文中提出的演义分为“演言”与“演事”两大系统的观点:

演义之萌芽,盖远起于战国……若《六韬》之出于太公,则演其事者也;若《素问》之托于岐伯,则演其言者也。演言者,宋明诸儒因之为《大学衍义》;演事者,则小说家之能事,根据旧史,观其会通,察其情伪,推己意以明古人之用心,而附之以街谈巷议,亦使田家孺子知有秦汉至今帝王师相之业。〔4〕

按照章氏的观点,明清时期的演义从“演事”一脉发展而来,但“演事”是小说家根据旧史、己意与街谈巷议糅合而成的,一开始就与“演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远离虚构成分。不过正如谭帆指出的,“‘演义’在历史小说领域,其最初的含义是‘正史’的通俗化……但总体上已越出这一界限”,〔5〕即“演义”一词在使用的过程中被泛化,超出了“演史”的范围,扩展到通俗小说之中,如民国初年即有“水浒传演义考”“金瓶梅演义考”一类的提法,〔6〕可见古人“演义”的观念是随时代变化的。

在上述情况下,对历史演义的文本定位给予重新的审视显得尤为必要,想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回到明清时代的历史语境之中,从当时的材料来观察时人对历史演义文本定位的看法。自《三国志通俗演义》之后,明清社会便掀起一场演史热潮,这些历史演义的内容基本涵盖了从盘古开天辟地到明末各朝各代,连起来约可构成一部“中国历史演义”,而这些历史演义的序跋就成为时人关于历史演义文本定位与内容评价的一手材料,本文即从这些序跋入手,还原明清人对历史演义的真实看法。

一、话本时代的“小说”与“讲史”

前引章炳麟之文已指出演义与演史的密切关系,在明清小说序跋中,亦有将史书与小说二者混谈的现象,如蔡元放《东周列国志读法》言:“我今所评《列国志》,若说是正经书,却毕竟是小说样子……但要说他是小说,他却件件都从经传上来。”〔7〕那么,史书与小说的对举与杂糅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其实这与“演义”的来源密切相关,黄霖先生指出“演义”的源头关系到民间的说话,〔8〕这一判断颇具洞察力,明清人即已意识到这一点,《古今小说序》称:“若通俗演义,不知何昉。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之流。……泥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养,仁寿清暇,喜阅话本,命内珰日进一帙,当意,则以金钱厚酬。……暨施、罗两公,鼓吹胡元,而《三国志》《水浒》《平妖》诸传,遂成巨观。”〔9〕这段序文将通俗演义的源头追溯到了南宋时期的“说话人”,实则为“演义”与“说话”搭建了桥梁。鲁迅亦云:“宋人之‘说话’的影响是非常之大的,后来的小说,十分之九是本于话本的。……后之章回小说如《三国志演义》等长篇的叙述,皆本于‘讲史’。”〔10〕众所周知,《三国志通俗演义》是从《三国志平话》发展而来,而以“演义”命名实自此始,因此,“演义”与“说话”的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我们不妨看一下话本时代留下来的材料:

(1)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杆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11〕

(2)“演史”:乔万卷……“说经诨经”:长啸和尚……“小说”:蔡和……“说诨话”:蛮张四郎。〔12〕

(3)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该通之理。……讲历代年载废兴,记岁月英雄文武。有灵怪、烟粉、传奇、公案,兼朴刀、捍棒、妖术、神仙。……也说黄巢拨乱天下,也说赵正激恼京师。说征战有刘项争雄,论机谋有孙庞斗智。新话说张、韩、刘、岳;史书讲晋、宋、齐、梁。〔13〕

由材料(1)(2)我们自然联想到一个经典的学术话题,即“说话四家”的划分,对此学界历来观点不一,赵景深先生对各类观点已有详尽探讨,〔14〕兹不赘述,不过学界对于“小说”与“讲史”为“说话”中的两家基本认同,那么也就是说在话本时代,人们就已经有了烟粉、灵怪、传奇等“小说”与“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的“讲史”相区别的认识,即讲述传奇、灵怪等虚构故事的是“小说”,而讲述有史实可据、兴废战争故事的是“讲史”。然而,材料(3)却反映了另一种观念,它在谈论“小说”的框架下,说“有灵怪、烟粉、传奇、公案,兼朴刀、捍棒、妖术、神仙”,这几类与(1)的认识基本相同,然而它又说“讲历代年载废兴,记岁月英雄文武”,“也说黄巢拨乱天下,也说赵正激恼京师”,这又是在谈“讲史”了,按照这一逻辑,“讲史”也成为“小说”的一类,二者由并列关系变成从属关系。这三则材料给我们的一个启示是“说话四家”这一概念可能并不是一个时代的共识,而是一种仁者见仁的分类方式,抑或是一种地域性的群体认同;另一个启示则是“小说”与“讲史”并非截然对立的两家,而是处于杂糅状态下的话语叙述之中。由此我们可以说,话本时代“小说”与“讲史”是相互联系又有区别的文本形式,二者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一种混融的状态。这一认知势必延续到后人的观念之中并有所发展,尤其是经由话本脱胎而成的历史演义。然而,历史演义却是逐渐脱离话本走向更为成熟的书面文学,并且之后的一些历史演义并不脱胎于话本而是源于直接创作,于是在这样的新变条件下,如何为历史演义进行文本定位,正是明清时期历史演义的编纂者和批评家所要考虑的问题。

二、整体窥视:两种定位观念与内在发展脉络

小说序跋是明清人对历史演义文本认识的一手材料,通过对序跋的考察,基本能够还原当时人的观念与态度。不过这些序跋批评多数只是针对某部演义而言,很少有通论性的论述,其中有两篇具有总括、启发的意义:

(1)古今良史多矣,学者宜博观远览,以悉治乱兴亡之故。……即世有稗官野史,阙而不全,其中疑信参半,亦可采撮残编,以俟后之深考,好古者犹有取焉。若传奇小说,乃属无稽之谈,最易动人听闻,阅者每至忘食忘寝,戛戛乎有余味焉。(鸳湖渔叟《说唐后传序》)〔15〕

(2)所惜者,承学之士,既以其为稗官说部而鄙不之信,世俗之流,又过于信,崇奉为金匮宝书,而不知此外更有所谓陈寿《三国志》正史者在,非两偏乎?顺其机而导之,惟有融合正史演义二者,并出一途,使读者知《三国演义》事迹之出处,完全有所本,不得与俗本小说等夷之,而由此增其历史观念尔。(王大错《考证三国志演义序》)〔16〕

材料(1)中所提出的良史、稗官野史与传奇小说的分类非常具有启发性,它的划分标准是文本的可信度,前二者属于“史”的性质,只是可信度的高低不同,而传奇小说则是无稽之谈,即已脱离“史”的性质而向小说靠拢。不过它并未就此否定传奇小说,反而认为它是百姓间的谈资,能够与戏剧相媲美,大雅君子也不可以置之不理。材料(2)是王大错的观点,他在序中所批评的“两偏”,恰好道出了历史演义的两种定位,即历史文本与小说文本:精英(承学之士)将演义视为稗官说部,即认为是小说之流,是不可信的;庶民(世俗之流)则将其取代《三国志》正史的地位,也就将其当作真实可靠的历史文本来对待。而其所谓“融合正史演义”“并出一途”实际上就是内容为历史、形式为小说的主张。

上述两则材料一则为清中期,一则为清后期,都出现在历史演义乃至通俗小说已经相对成熟之时,不妨将二者看成一种总结性的论述,也恰好为我们描述在此之前的观念提供了借鉴,故而笔者认为明清时期关于历史演义文本定位可分为两大类四小类:〔17〕两大类是指历史文本与小说文本,二者在文本性质上有着截然的区分,两大类下又各含两小类,历史文本定位包括:①正史的通俗化,这类观点认为历史演义是正史的通俗版,可信度与正史相同;②野史或正史之补,这类观点仍旧认为历史演义是历史文本,不过可信度要大打折扣,有时还将其视为“正史之补”,如林瀚称“以是编为正史之补,勿第以稗官野乘目之”,〔18〕褚人获提出的通鉴为“总记之大帐簿”、演义为“杂记之小帐簿”的说法〔19〕实则也是“正史之补”的体现。小说文本定位则包括:①近史小说,这类观点认为历史演义是与历史关系非常密切的小说,内容是在讲史;②小说,这类观点将历史演义直接视为具有现代意义小说倾向的小说,可以包含虚构的成分。明清历史演义序跋的论述语境不出此四类,兹举数例:

(a)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20〕

(b)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宿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檃栝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是可谓羽翼信史而不违者矣。(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21〕

(c)《三国志通俗演义》……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非俗非虚,易观易入,非史氏苍古之文,去瞽传诙谐之气,陈叙百年,该括万事。(高儒《百川书志》)〔22〕

(d)予为通俗演义者,非敢传远示后,补史所未尽也。……较之稗官小说,此书未必无小补也。若谓字字句句与史尽合,则此书又不必作矣。(甄伟《西汉通俗演义序》)〔23〕

(e)夫小说者,乃坊间通俗之说,固非国史正纲,无过消遣于长夜永昼,或解闷于烦剧忧愁,以豁一时之情怀耳。今世所刻通俗列传并梓《西游》《水浒》等书,皆不过快一时之耳目。(酉阳野史《新刻续编三国志引》)〔24〕

(f)自《三国演义》行世之后,历史小说,层出不穷。……寓教育于闲谈,使读者消闲遣兴之中,仍可获益于消遣之际,如是者其为历史小说乎?(吴沃尧《两晋演义序》)〔25〕

材料(a)(b)是关于《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两篇序引,庸愚子所言“庶几乎史”与修髯子所言“羽翼信史而不违”都是将演义视为正史的通俗化,在可信度层面给予了较高的肯定。(c)高儒“据正史、采小说”的说法即是将历史演义视为野史。(d)甄伟称该书较之稗官小说则有能够获知历史的功能,但又不是字字句句与正史一致,即是近史小说的主张。(e)文中传递出其在刊刻之时以小说自居的信息,与《西游》《水浒》同类。(f)吴沃尧更为直接地将演义视为历史小说。

综观明清小说序跋,如果从静态分布的视角看,历史文本(正史通俗化、野史、正史之补)与小说文本(近史小说、小说)的主张旗鼓相当,二者共同构成了明清人对于历史演义文本定位的认识。如果从动态的历时性角度看,则能够发现一条内在的发展脉络:在历史演义诞生初期,明代人大多以历史文本看待,认为其与历史密切相关;明万历年间至清乾隆末年(1573—1795)这二百多年之间是历史演义的繁盛期,大量的演义文本产生,与此相应的序跋也有如泉涌,这一时期的明清人对于历史演义的文本定位则各抒己见,历史与小说文本的观念并行不悖;随着通俗小说自身的发展成熟,清末之人则逐渐将历史演义纳入小说范畴。

三、两则个案:基于历时性批评与改写的考察

为更好地展现上文提到的内在发展脉络,本节拟从同一部演义的历时性批评与同一段历史的不同时期改写两个角度,选取两则个案进行进一步论证。

1.同一部演义的历时性批评,以《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例

一部历史演义诞生之后便成为一个独立的文本,后人均对其持有评点的权利,而在后续的评点中,人们对于该历史演义的不同看法即构成了这部演义评点的流变,考察某一部演义评点的流变过程自然是整体时代评点流变的缩影,那么最早诞生的《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序跋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最早的两篇序引即上节所引的(a)(b),二者均将其视为正史的通俗化,属于历史文本,随后一些万历年间的刊本,也基本从三国史的角度进行点评,亦将其作为历史文本对待。上节所引(c)高儒认为是“据正史,采小说”的野史,尽管地位有所下降,但也还属于历史文本。而万历末年则出现不同的声音:

小说野俚诸书,稗官所不载者,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惟《三国演义》与《钱唐记》、《宣和遗事》、《杨六郎》等书,俚而无味矣。何者?事太实则近腐,可以悦里巷小儿,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谢肇淛《五杂俎》)〔26〕

很明显谢肇淛是在小说的范畴下谈论《三国演义》,已将其视为小说文本。清康熙年间,毛纶、毛宗岗对嘉靖本进行整理修改,二人在《读三国志法》中从创作技巧上指出该书的高明之处,〔27〕可见已将其视为小说。继而李渔亦有评点:

昔弇州先生有宇宙四大奇书之目:曰《史记》也,《南华》也,《水浒》与《西厢》也。冯犹龙亦有四大奇书之目:曰《三国》也,《水浒》也,《西游》与《金瓶梅》也。两人之论各异。愚谓书之奇,当从其类。……今将从其类以配其奇,则冯说为近是。然野史类多凿空,易于逞长。若《三国演义》则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古本三国志序》)〔28〕

李渔反对弇州先生四大奇书之书目而赞同冯犹龙的说法,理由就是弇州先生的四部书分属经、史、词曲、小说四类,李渔认为应“从其类以配其奇”,因此,这四部书当都属于小说类,而《三国》尤为最奇,就在于其“堪与经史相表里”,这也就是说李渔将其视为近史小说。在此之后的清末时期,人们基本上都用小说的眼光去看待和评点《三国演义》,如莼史氏直称《三国志演义》为小说,〔29〕傅冶山亦称:“是书也,世人咸谓之为小说耳。”〔30〕

2.同一段历史的不同时期改写,以“列国志”系列为例

对正史的改编与演义从来都不属于某个人的专利,因此,某一演义刊刻出来,或以为不佳,辄加改写,“列国志”系列就是这样形成的。最早关于春秋列国的演义是明万历年间余邵鱼的《列国志传》,其自序云:

士林之有野史,其来久矣。盖自《春秋》作而后王法明,自《纲目》作而后人心正。要之皆以维持世道,激扬民俗也。……是故三国有志,水浒有传,原非假设一种孟浪议论以惑世诬民也。……且又惧齐民不能悉达经传微辞奥旨,复又改为演义,以便人观览。庶几后生小子……善则知劝,恶则知戒,其视徒凿为空言以炫人听闻者,信天渊相隔矣。〔31〕

余邵鱼认为自己在向庶民讲授历史,虽是野史,但能够劝善戒恶,是一种寓教于史的观点,可见余氏将其视为历史文本。而后余象斗、陈继儒均有序,前者将《列国志传》视为“诸史之司南”,〔32〕后者则称其为“世宙间之大帐簿”,可与正史比肩,〔33〕均将其视为历史文本。

后来冯梦龙据余氏之书改编成《新列国志》,可观道人为其作序,首言“小说多琐事,故其节短”,继而说诸多效颦《三国志》之书“悉出村学究杜撰……识者欲呕”,尤其把余邵鱼的《列国志》拿出来批判一番,指出其不合史实之处,又说:

墨憨氏重加辑演……虽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而大要不敢尽违其实。……兹编更有功于学者……与《三国志》汇成一家言,称历代之全书,为雅俗之巨览,即与二十一史并列邺架,亦复何愧?〔34〕

可观道人一方面认为《新列国志》是小说性质,另一方面又在极力强调其考核甚详,“大要不敢尽违其实”,并说“与二十一史并列邺架”不为愧,实为近史小说的观点。

清人蔡元放又根据余邵鱼和冯梦龙之书加以改订,是为《东周列国志》,即目前列国志系列最为流行的一部。蔡元放的自序并没有对前两部书加以点评,他作此演义的原因是史书浩瀚,“文复简奥”,“人多不能读史”,但“无人不能读稗官”,而“《东周列国》一书,稗官之近正者也”,“一变为稗官,则童稚无不可得读,夫至童稚皆可读史,岂非大乐极快之事邪”,〔35〕自序还是主要强调此书的通俗性、可读性。而他在《读法》中说:

《列国志》与别本小说不同,别本都是假话……《列国志》却不然……故读《列国志》全要把作正史看,莫作小说一例看了。……我今所评《列国志》,若说是正经书,却毕竟是小说样子,子弟也喜去看,不至扞格不入,但要说他是小说,他却件件都从经传上来……〔36〕

诸如此类的“正经书”与“小说”相盘结的说法是明清人较为普遍的观点,而这种观点实际上是认为《东周列国志》文体上归属于小说,但并不妨碍当作正史去看,是在强调其历史真实性。

四、教化与通俗:庶民阶层的观照

通过上述整体的考察与个案的分析,可以认为本文所列举的明清人对历史演义文本定位的四种分类是成立的,这又与时人对历史演义的社会功能定位息息相关,大抵受到“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历史演义这种文本被要求具有教化与现实意义。

历史的教化作用是历代精英的共识,历史演义作为与历史关系密切的文本必然承载着教化的功能。林瀚在《隋唐志传序》中即言:“盖欲与《三国志》并传于世,使两朝事实愚夫愚妇一览可概见耳。”〔37〕林瀚官至吏部尚书,如果此序不是伪作,则意味着上层士大夫对历史演义的接受,而接受的理由就是历史演义能够产生教化作用,这种教化导向还得到了其他序跋的支持,如前两节所引吴沃尧谓历史小说是“寓教育与闲谈”与余邵鱼所谓“维持世道,激扬民俗”,又如下则:

然世之读稗官者颇众,而卒不获读史之益者何哉?盖稗官不过纪事而已……而与天道之感召,人事之报施,知愚、忠佞、贤奸计言行事之得失,及其所以盛衰成败、废兴存亡之故,固皆未能有所发明,则读者于事之初终原委,方且懵焉昧之,又安望其有益于学问之数哉?(蔡元放《东周列国志序》)〔38〕

蔡元放所谓“稗官”实则更接近“小说”,因此他批评其不能够讲述天道之感召与人事之报施之理,即脱离了道德教化的一面。

关于通俗的一面明人早已提及,雉衡山人《东西晋演义序》云:“一代肇兴必有一代之史,而有信史有野史。好事者聚取而演之,以通俗喻人,名曰演义。”〔39〕陈继儒《唐书演义序》亦言:“往自前后汉、魏、吴、蜀、唐、宋咸有正史,其事文载之不啻详矣,后世则有演义。演义,以通俗为义者也。”〔40〕这似乎已成为共识,而统观这些序跋评点的作者,除了林瀚、谢肇淛、袁于令做过大官之外,其他要么其人不可考,要么只是一般的读书人,可以说他们是“庶民阶层”的代表,考虑到这一视角,有三则材料颇为瞩目:第一则是第二节所引材料(b),余二则如下:

里中有好读书者,缄嘿十年,忽一日拍案狂叫曰:“异哉!卓吾老子吾师乎!”客惊问其故,曰:“人言《水浒传》奇,果奇。予每检十三经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若《水浒》之明白晓畅,语语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释手者也。”(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41〕

至于史学,其书既灏瀚,文复简奥……偶一展卷,率为睡魔作引耳。……顾人多不能读史,而无人不能读稗官。稗官固亦史之支派,特更演绎其词耳。善读稗官者,亦可进于读史,故古人不废。(蔡元放《东周列国志序》)〔42〕

从上述三则材料看,非通儒夙学者都会对正史展卷思睡,那么正史对于庶民来说更加是晦涩难懂,因此通俗化的史书呼之欲出,这正是庶民对于获取历史认识的诉求,也就是说在庶民阶层,他们用“古人云、常言道、俗语谓”的庶民行动准则〔43〕消解掉精英阶层的理学观念之后,又把目光转向过去,同样想要获得属于庶民的历史叙述话语,因此在面对包裹着层层壁垒的属于精英的正史之时,通俗化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也是他们最迫切的诉求。

袁枚《随园诗话》中有这样一条记载:“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说演义语也,何可入诗?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语,被毛西河诮其无稽,终身惭悔。”〔44〕以演义语入诗而被人讥诮,实则从反面证明在清代历史演义已经深入社会各阶层之中了。按照鲁迅先生的论述,“元明传来之讲史”之后是明清“人情小说”,清代“讽刺小说”“狭邪小说”“谴责小说”,即通常所说的“世情小说”,其中伴随的是庶民阶层的壮大与庶民群体的自我表达,正如冯天瑜所言:“明中叶以后……市民的文学欣赏趣味在日益发生变化,由对英雄神道的钦慕,转向对身边世态的关心。……这种文学趣味的变迁,说明了市民自我意识的觉醒,正是他们的这种觉醒,促进了中国古典小说从英雄小说、神魔小说和讲史小说向描绘世俗社会的世情小说转变。”〔45〕那么我们似乎可以说,明清人对历史演义文本定位的认识中所体现的他们对于历史的、小说的通俗化诉求,正是庶民阶层自我意识觉醒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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