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两次从政与纵横家思想
2024-01-15李建明
李建明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 福建 漳州 363105)
唐诗为诗国高潮,这个高潮的标志是盛唐气象。李白的诗歌,最能体现盛唐气象。而在李白耀眼的诗歌创作中,活跃着李白式的纵横家身影。
李白喜谈纵横,十七八岁时,他曾隐居于戴天山(又名大匡山),并从赵蕤学习纵横之术。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五说赵蕤:“博学韬钤,长于经世。”韬钤是《六韬》《玉钤篇》的并称,泛指兵书,又指谋略。赵蕤是个以“王霸之道见行于世”的纵横家,于开元四年(716)著成了《长短经》十卷。那时李白才十六岁,正是人生观形成的关键时期,《战国策》和赵蕤《长短经》等记载策士游说诸侯的辞令、辨析事势和讲论兴亡治乱之道的纵横家式的著作,强烈吸引着李白。李白的心雄万夫、自视甚高和喜谈王霸之道等种种言行,都表现出纵横家色彩。
李白的纵横家色彩,在他的两次从政经历中有充分而复杂的表现。
一、政治理想中的“谋帝王之术”
李白诗歌丰富和发展了盛唐诗歌中英雄主义的艺术主题,增添了使性尚奇的个性化色彩。他有恢宏的志向,所谓“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1]1225,就是他最执着而崇高的理想。这种志向当然也有追求富贵的欲望,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指出:“李白虽然号称为‘谪仙人’,其实他的功名欲望是非常强烈的。”[2]
李白自视奇高,他在《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中说:“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他以诸葛亮自比。而一个“拯”字,更能体现他的胸怀。“拯物”之说,出于《孟子·梁惠王下》,商汤征伐四方,“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可见李白的理想高远。此诗的结尾云:“无令管与鲍,千载独知名。”言下之意是李白将来至少要与管仲、诸葛亮这一类人物比肩。从后来李白在长安三年的表现和对永王李璘的态度来看,李白身处复杂的权力结构中,他不具备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应有的素质。但作为诗人,这种救天下于衽席的信念成为他歌唱壮丽人生的出发点。战国时期的纵横家的卓越功勋是他的人生奋斗目标。他对于吕尚、傅说、管仲、鲁仲连、张良、谢安等立下不朽功勋的杰出人物不厌其烦地加以称颂,借以自期自许。如《古风》第九首[1]101: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
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
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鲁仲连是《战国策》中著名的纵横家,诗歌尽情歌颂了鲁仲连为赵国却秦、功成不受赏赐的高风亮节。其他如吕尚、管仲等带有纵横家个性的人物,剧辛、乐毅、朱亥、侯嬴等《战国策》中的风云人物,李白把他们看成自己心中的英雄,在诗歌中反复咏唱。比如他初入长安时作《梁甫吟》歌颂钓于渭水的姜太公最终“风期暗与文王亲”,这首诗里也称美郦食其建立奇功:“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而建立不世之功,需要有明主赏识,因此,他对于剧辛、乐毅等能遇到燕昭王极其羡慕:“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行路难》其二)李白的诗歌为这些纵横家建立起独特的人物画廊,他从这些纵横家的英雄气度中吸取力量。
李白一生执着于浓厚的纵横家色彩的理想追求。他没有选择唐代士人普遍所走的应举入仕的道路,而是希望通过交游干谒、任侠求道等方式,为帝王所知,从而由布衣而至卿相。这种情况在《战国策》中比比皆是。李白的这种理想在长安时期(742—744)表现很明显。
天宝元年(742),李白42岁,由于玉真公主的荐引,玄宗征召李白入京。李白在《南陵别儿童入京》[1]744中高唱着: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以为自己壮志得酬指日可待,意气风发地进入长安。
这首诗中有两件事情与纵横家相关。
一是“会稽愚妇轻买臣”。据《汉书》卷六十四上记载,朱买臣家贫,好读书,以卖柴谋生,一边挑着担子一边高声读书,“行且诵书”,被人们耻笑。“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3]后来朱买臣以献策为进身之阶,其妻自经死。李白文采飞扬,却志不获申。在迁居东鲁之前,他在安陆“谤言忽生,众口攒毁”,不得已在开元二十八年(740)来到东鲁,李白自己说寄家东鲁是“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李白在外已经郁闷,在家中也得不到妇人的尊重。李白在山东时先是与一个刘姓妇人中道而诀,此时与一个妇人同居,并育有一子。李白把同居的妇女比成朱买臣的妻子,说明心中无比愤恨。李白在《雪谗诗赠友人》中大骂与他同居的妇女:“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彊彊,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坦荡君子,无悦簧言。擢发赎罪,罪乃孔多。倾海流恶,恶无以过。人生实难,逢此织罗。积毁销金,沉忧作歌。”李白与刘姓妇人离异后,还有如此的大愤恨,可以想见这个妇女对李白的伤害和羞辱很大,以至于李白把她与朱买臣的妻子相比。而朱买臣在汉武帝召见时,以理财裕饷为急。虽然是儒者,但是他的行为方式就是一个纵横家的做派。李白这里以朱买臣相比,情景确实吻合。与此对应,李白的作品也多次使用纵横家夸耀妻子的典故,《赠范金乡二首》其一:“只应自索漠,留舌示山妻。”《赠崔侍御》:“笑吐张仪舌,愁为庄舄吟。”由此可见李白对纵横术的醉心。
二是“游说万乘苦不早”。这个最值得注意。李白把入京看成“游说万乘”的机会,他期待像管仲、晏婴、乐毅那样,可以大展宏图。可惜李白所处的是盛唐,而不是战乱频仍的战国时期。天宝年间,李林甫专权,但整个唐王朝仍然处于上升阶段。唐玄宗对李白优礼有加,但在玄宗眼里,李白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学侍从,命其为翰林院供奉,并没有把他看成“帝王师”。天宝二年(743)初春,李白奉诏作《宫中行乐词》八首,清词丽句中不乏谀美之辞。暮春,兴庆池牡丹盛开,玄宗与杨玉环同赏,李白又奉诏作《清平调》。李白对御用文人生活日渐厌倦,始纵酒以自昏秽。李白与贺知章等人结“酒中仙人”之游。杜甫有《饮中八仙歌》吟咏其事,诗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足见其狂态。但是诗人是孤独的,约作于天宝三年(744)的《月下独酌》(四首其一)就表现了这种苦闷: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诗人在酩酊大醉中与“月”和“影”相约,更见其孤独、凄凉之意。
这时谗言四起,李白在《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中说:“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这首诗写于待诏翰林一年,李白已经十分敏感地捕捉到人生危机的征兆,透露出诗人“赐金放还”的背景,他自知不为朝廷所用,上书请还山,唐玄宗赐金放还,李白离长安而去。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叛贼安禄山以清君侧之名起兵于范阳,李白窜身东南,天宝十五年(756)作《扶风豪士歌》:“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诗人自比张良,自命有王霸之略。李白此后隐居庐山。不久,玄宗的第十六个儿子永王李璘率师由江陵东下,三次遣使以“复兴大业”的名义征召李白参与其戎幕,圆了诗人“三顾茅庐”的梦想。李白遂满怀热忱,在岁杪、新正之际毅然从戎。李白以为在风云际会时定能成就自己的壮志,异常得意。《别内赴征》三首之二:“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傥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诗人俨然以身佩六国相印的苏秦自诩。
这时,李白的治政之道是什么呢?不妨看看他以如椽之笔写下的《永王东巡歌》。永王是否有异谋,李白是否因此而遭遇文字狱?学术界至今尚有争议。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李白入永王幕,是出于他纵横家的理想追求。他的《永王东巡歌》其二云:“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1]427这首诗用了“永嘉”典故。晋怀帝永嘉五年,刘曜攻陷洛阳,生灵涂炭,中原衣冠多以家渡江东。安禄山陷两京,士君子逃奔南方,与永嘉时事极为相似。但是,接下来两句却有问题。李白自比“东山再起”的谢安,那么,李璘就是中兴江左的晋元帝了。《资治通鉴》肃宗至德元年十二月曰:“璘领四道节度都使,镇江陵。时江、淮租赋山积于江陵,璘招募勇士数万人,日费巨万。璘生长深宫,不更人事,子襄城王瑒,有勇力,好兵,有薛镠等为之谋主,以为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宜据金陵,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上闻之,敕璘归觐于蜀;璘不从。江陵长史李岘辞疾赴行在,上召高适与之谋。适陈江东利害,且言璘必败之状。十二月,置淮南节度使,领广陵等十二郡,以适为之;置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郡,以来瑱为之;使与江东节度使韦陟共图璘。”[4]
至少从历史记载看,李璘是有割据江东的意图和行动的,而李白是支持永王的。这就是他“谋帝王之术”的具体表现。《永王东巡歌》其十写道:“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1]433李白希望李璘占据江东,以成就大业。这种迁都金陵的“妙计”,即使在永王失败以后也没有改变。李白在被捕后,御史中丞宋若思为他昭雪,并让他参加自己的幕府,李白在《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中重申他的策略:“臣伏见金陵旧都,地称天险,龙盘虎踞,开扃自然。六代皇居,五福斯在。雄图霸迹,隐轸由存。咽喉控带,萦错如绣。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臣又闻汤及盘庚五迁其邑,典谟训诰,不以为非;卫文徙居楚丘,风人流咏。伏惟陛下因万人之荡析,乘六合之诪张,去扶风万有一危之近邦,就金陵太山必安之成策。”这种想法宋若思也赞同,不过,宋若思的奏疏到达朝廷不久后,肃宗收复了长安洛阳,恢复中原已成定局,迁都之议显然荒唐。
《永王东巡歌》第九首说:“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1]432李白以秦皇、唐太宗比拟永王李璘,表现出李白希望通过拥立永王成为新朝重臣的心思。《永王东巡歌》之十一:“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1]435诗中显示的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而李璘不听肃宗归觐于蜀的号令,是真心抗击逆贼,还是蓄养羽翼?这种大逆不道之举,自然要引发肃宗的震怒,李白处境极其危险。肃宗李亨和永王李璘“兄弟阋于墙”的争斗中,李璘军败丹阳被杀。不到一个月,李白就由永王李璘的殿中座上客沦为阶下囚,被囚于浔阳狱,不久被长流夜郎(今贵州遵义铜梓县)。走了一年多,行至白帝城,忽闻赦书,尽管“世人皆欲杀”,但是“天意独怜才”。李白人生峰回路转。他旋即乘舟东返,作《早发白帝城》,“轻舟已过万重山”,笔势流转,喜悦畅快心情跃然纸上。
诗人晚年流寓东南,但是壮心不已,上元二年(761),欲从军李光弼幕下,途中因病而止。广德元年(763),安史乱平,李白病死于当涂县令族叔李阳冰家。诗人的绝笔之作为《临路歌》(又题为《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诗人临终是那么凄惨,他的纵横家色彩甚至被人非议,尤其是他从璘之事,更为人诟病。后世不断有人为李白辩护,当代甚至有学者力辩李白之冤,证明李白是一个儒家。其实,李白的悲剧在于他政治见解差,他在《猛虎行》中说:“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居然把唐王朝与安史叛军比作楚汉之争。同样,他对永王李璘割据东南的危害也无认识。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对于横空出世的大诗人,岂能从礼义的角度去衡量?
几百年后苏轼还激情洋溢地说:
李太白,狂士也。又尝失节于永王璘,此岂济世之人哉。而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李太白碑阴记》)[5]
南宋李纲说:“太白诗豪迈清逸,飘然有凌云之志。”(《书四家诗选后》)李纲是抗金的英雄,他如此推崇李白,是出于对李白的深刻理解。
二、任侠、纵横的个性与政治理想
李白独立不羁的人格,是盛唐精神的体现。这种强烈个性与任侠的纵横家意气相投。《战国策》主要是纵横家言,同时又有主张侠义、强调民贵君轻,以及歌颂勇敢正义等儒家思想。纵横家中有不少就是侠客,比如荆轲、鲁仲连等。李白诗作中多有对此的反映。人们对李白的评价是“好任侠,喜纵横”。
李白的青少年时期是在蜀中度过的,他自幼读书就广为涉猎。自称“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所读之书很多关于纵横家的内容。纵横家往往把击剑任侠作为纵横术的重要内容,如侯嬴、朱亥、荆轲等。李白在少年时期,就仰慕仗剑任侠的行为:
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与韩荆州书》)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李白对于仗剑任侠的仰慕,在与他同时期的人的诗文中也有所反映:
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少任侠,手刃数人。(魏颢《李翰林集序》)
袖有匕首剑,双眸光照人。(崔宗之《赠李十二白》)
开元十二年(724)秋天,24岁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对于侠客生活很向往。开元二十二年(734)《与韩荆州书》中说:“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表现了一种任侠之气,并且把任侠与政治相连接。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届不惑的李白从安陆迁到东鲁。此前曾作《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其“学剑来山东,举鞭访前途”遭到儒生们的嘲笑,他以“下愚忽壮士,未足论穷通”回敬他们。以后又作《嘲鲁儒》讽刺他们迂腐虚伪:“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在轻蔑谈笑中见诗人的洒脱本色。天宝三年(744)作《侠客行》:“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诗中叙述了战国时的侠士朱亥和侯嬴的故事,赞颂他们的侠骨丹心:“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李白用叱咤风云的侠客讽刺了皓首穷经的儒生,表达了自己对行侠生活的向往。《隋唐演义》中有关于李白青眼识英雄郭子仪的故事,虽然故事不一定真实,但是可以看出创作者对他洒落任侠精神的激赏。赞美游侠的还有《结袜子》《白马篇》《结客少年场行》等。诗歌里表现了一种强烈的欲求[6]。这种生命的欲求之一,就是建功立业。
李白的任侠思想中混合着自己的政治理想,而两次从政的经历,使这种理想更加鲜明耀眼。李白的诗歌丰富和发展了盛唐诗歌中英雄主义的艺术主题。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表达了恢宏的人生信念: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瑟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1]1225
可见李白的首要目标是兼济天下,而不是独善其身。“达”不是参加科举中进士,而是一鸣惊人,功成名就后退隐江湖。刘全白在《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说李白“好纵横术”“少任侠”的同时,“浪迹天下,以诗酒自适。又志尚道术,谓神仙可致,不求小官,以当事之务自负”[1]1461。李白希望如诸葛亮那样骤登高位,立抵卿相;又要像鲁仲连、管仲、乐毅一样,干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业。
他笔下的英雄大多身处动荡变乱的时代,叱咤风云。这类人物,是融合了纵横、任侠和儒道的思想产物,也是李白拯世济时理想的写照。“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赠张相镐》二首其二)
写于至德元年(756)的《与贾少公书》中说:“虽中原横溃,将何以救之。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且殷深源庐岳十载,时人观其起与不起,以卜江左兴亡。谢安高卧东山,苍生属望。白不树矫抗之迹,耻振玄邈之风,混游渔商,隐不绝俗。岂徒贩卖云壑,要射虚名?”[1]1234这封书信写于入永王李璘幕之时,李白隐居在庐山屏风叠。面对永王的盛情,他决定出山。由此可知,他的从政有一种侠义之气,这种侠义之气与报国之志合二为一,则成为英雄之气。
这种英雄之气有多种表现。
戍守边塞,杀敌报国的将士是李白歌颂的英雄。《幽州胡马客歌》云: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
笑拂两只箭,万人不可干。
弯弓若转月,白雁落云端。
双双掉鞭行,游猎向楼兰。
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
天骄五单于,狼戾好凶残。
牛马散北海,割鲜若虎餐。
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
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
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
旄头四光芒,争战若蜂攒。
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
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
何时天狼灭,父子得闲安。
《塞下曲》六首之一: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侠肝义胆的鲁仲连更是李白心中的英雄。他希望如鲁仲连那样,当功成名就之时,不贪恋富贵名位,向往自由的生活。李白把排难解纷的济世理想和侠义之士鄙薄荣利的高风亮节融合起来。他是把盛唐士人的入世进取的精神高度地升华了,带进了一个理想化的境界。
功成拂衣去,摇曳沧州旁。(《玉真公主别馆苦雨》)
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赠韦秘书子春》)
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
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设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辞》)
在李白的眼里,功业是唾手可得的,是可以一挥而就的。他不缺乏这样的才干,只是缺少任由他施展的机会。
这种情况在长安三年生活结束后表现得尤为明显。与从政之前相比,长安从政失败后,李白的英雄主义更多地带有一种批判精神。
长安三年的政治生活,高层统治者的荒淫、官场的黑暗打破了李白的种种理想和幻想。他写了很多诗篇来表现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代表作如《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梦游天姥吟留别》《行路难》《将进酒》等,充满了政治失意后的愤慨不平,以及鄙弃功名利禄、蔑视权贵、反抗礼法束缚、追求自由的精神。
天宝十二年(753),五十三岁的李白作《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诗人感叹日月不居,蕴含政治腐败和功业未成的苦闷,愁怀郁结。好像整个人生只有驾着扁舟遨游江湖一条出路了。在回肠荡气的旋律中,表现出一种沉重的人生忧患。这首诗中的“昨日”,不仅指过去的青春岁月,也是指大唐盛世。“今日”不仅是指当前的时光,也指国家濒临衰乱时期[7]。安史之乱前,李白在吴越漫游了几年,漂泊不定。后来他北游幽燕,亲眼目睹了安禄山的蠢蠢欲动。他作《远别离》:“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唐玄宗把政事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边防交给安禄山、哥舒翰,李白对此忧心忡忡。萧士赟曰:“此诗大意谓无借人国柄,借人国柄,则失其权,失其权则虽圣哲不能保其社稷妻子焉,其祸有必之至势也。”[8]188
李白在诗歌中显露出政治敏感和忧患意识。《北风行》写开边伤民,更表现出一种批判精神。这种批判精神体现了李白独有的愤世主义,具体有以下几种体现。
其一,平交王侯。主要表现为“不屈己、不干人”,体现内心的高傲。
《玉壶吟》大约作于天宝二年(743)秋天翰林供奉后期,赐金放还前夕,开头四句:“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诗人以王敦、曹操自比,但是功业未成,不禁悲从中来。中间回忆奉诏入京的情形,其中“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写他对权贵的嘲弄。“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既写出自己的傲岸品格,又抨击了妒贤害能之辈。而在《梦游天姥吟留别》的瑰丽梦境中有长安三年宫廷生活的印记,“古来万事东流水”包含了他几多失意彷徨,但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又表现出对权贵的决绝态度。
其二,布衣和权贵的对立。李白自称“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又说“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他在《赠潘侍御论钱少阳》中自信地唱道:“君能礼此最下士,九州拭目瞻清光。”林庚先生指出:“然而李白既然意识到自己布衣的身份,也就不能不意识到自己与统治者的矛盾关系。”[9]
唐玄宗见到李白“降阶步迎”,称赞他:“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但是唐玄宗其实只是把他作为一个点缀品。由此,他看出了统治者的本质,并在诗中表现了布衣与统治者的对抗。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第十五)显贵们对待人才如同弃置尘埃一样,君主只管挥霍珠玉珍宝,追求淫乐,而听任贤才过着贫贱生活。“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古风》第三十九)则比喻小人得志和君子失所。
其三,当权者的丑态。历代史书中多有对此的记录。如《战国策》的一些章节暴露了当权者的钩心斗角,《齐策一》中记载了邹忌陷害田忌的事件[10]511,用谣言达到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目的。李白的揭露更加深刻,他揭露腐败政治下的权贵行径,炫耀富贵,侍宠骄纵,不可一世,然而其所行与盗贼无异: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古风》之二十四)
诗人把宦官和斗鸡者的微贱地位与权势熏天相比,揭示出荒谬的社会现象。这样的诗篇是写于太平盛世的天宝年间,他却看到了隆盛背后的社会危机,由此可见李白思想的穿透力。
其四,社会批判。《战国策》中对于一些幸臣小人有所披露,《楚策三》苏秦对楚王说:“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今令臣食玉炊桂,因鬼见帝,其可得乎?”[10]845揭露势利小人狐假虎威。同样,李白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对骄傲愚蠢的得宠斗鸡徒,以屠杀邀功的凶悍武夫,投以揶揄嘲讽:“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1]912而才智之士的处境却十分窘迫:“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诗人对这种贤愚颠倒的现象抑郁难平,发出“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的慨叹。
总之,他把唐诗中“反权贵”的主题发挥到了淋漓酣畅的地步。李白的批判是尖锐的,矛头甚至指向了唐玄宗。他在《书情赠蔡舍人雄》中说:“徒希客星隐,弱植不足援。”“弱植”出自《左传》:“其君弱植。”这里借指唐玄宗纵情声色,不再励精图治。这种在权贵面前毫不屈服、为维护自我尊严而不事权贵的决绝意识,古已有之,如《战国策》中唐雎为安陵君说秦王时以“布衣之怒”对秦王的“天子之怒”。李白在蓬勃向上的盛唐继承和发扬了这一优秀传统,把追求理想与改变现状结合起来,大胆揭露社会的弊端与黑暗。
更为可贵的是,李白在愤世嫉俗中仍然表现出一种乐观主义。他始终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由于强烈的自信和使命感,他的诗歌便有一种不凡、昂扬的气象。
李白出长安后,在梁园黄金买醉,借酒消愁,内心的理想之火一直在燃烧,《行路难》其一表达了诗人的失望与希望相交织的思绪。“停杯投箸”“拔剑四顾”写出诗人的焦躁不安与郁勃的豪情。虽然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慨叹,但是诗人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希望就在前方。虽然有叹息,但是绝无消极颓唐的气息。
这种乐观不是盲目的乐观。李白在青年时期,作《上李邕》:“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还有一点少年的轻狂与锐气。而赐金放还后的乐观中有痛苦,痛苦中也燃烧着热情。这是一种经历泥泞后的豁达。
这种乐观的表现形式也是多样的。《行路难》其三充满了反讽意味: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功成不退居然性命难保,这里面既是历史的事实,更有李白壮志难酬的无比悲愤。悲愤到极点便是正语反说。对于前途命运,诗人认为: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
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襄阳曲》之四)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绝望,没有看破红尘的颓唐。甚至可以说,李白的乐观主义在他后期表现十分强烈。
乾元二年(759)三月,朝廷因为关中大旱大赦天下:“天下现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赦免。”李白接到赦令时,已经过了巫峡,他兴奋异常,作《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湍急的江水,就是他欢快心情的写照。很难相信这首诗是出于一个已经到了暮年的人之手。
不仅如此,他在此时还产生了一种政治幻想。乾元二年他回到江夏,在《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中说:“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这两句诗“写皇上需要他而他欲创作光辉诗文,得意神态溢于言表”[8]1704。心中燃起被朝廷征用的希望。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最后写道:“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他自比为贾谊,希望朝廷召回他,肃宗重用他。司马相如、贾谊都有战国纵横家的影子,尤其是司马相如,他为自己谋出路就带有纵横家的色彩。
李白的乐观主义也表现在饮酒诗中,往往于旷放中洋溢着精神的舒展与解放的情趣。
李白的这些诗表现了一种深邃的洞察力。如果只是把李白看成一个天真的诗人,而忽视其诗歌的深刻内涵,这是可悲的。
三、诗歌艺术风格中的纵横家色彩
李白这种傲骨嶙峋的人格与狂放自由的艺术个性,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这种风格与《战国策》也有一定的关系。《战国策》艺术风格,前人概括为“辩丽横肆”(王觉《题〈战国策〉后》),气势纵横,“敷张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可说是《战国策》的主要特色,李白诗歌风格中也熔铸了这种艺术个性。
(一)主观色彩
纵横家的自我意识特别强烈,《战国策》反映了当时有特殊才能的士人对自我价值的认识,体现了“士”作为一个阶层的崛起,与“百家争鸣”属于同一历史现象。比如颜斶对齐王说:“士贵耳,王者不贵!”唐雎为安陵君说秦王时以“布衣之怒”对秦王的“天子之怒”;范雎说秦王,秦王对他的恭敬,等等;都表明了士人地位的崛起和对自我价值的张扬。而李白的这种自我意识更为强烈。
李白的自我意识首先表现为诗作中“我”的大量使用。《古风》第一首:“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诗的最后:“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诗人自比于删诗书、定礼乐、著《春秋》的孔子,其胸襟风度,是大雅君子之风。
《行路难》其二:“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诗人仿佛有弥天的怨愤,发出如炸雷一样的呼号,在这种呼号中有着高贵的人格和尊严,不愿意以旁门左道干进。在《司马将军歌》中唱道:“我见楼船壮心目,颇似龙骧下三蜀。扬兵习战张虎旗,江中白浪如银屋。”诗人所见水军阵容强大,仿佛有王濬灭东吴的气势,视野苍莽雄放。《梁甫吟》中写道:“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尽情抒发了自己的愤懑,他想向天帝陈词,天帝却与玉女投壶玩乐,根本无视诗人的存在。天门九重无法通行,诗人愤怒地用额头叩关。这不仅体现了李白生命力的强盛,而且表现了一种痛苦的复杂性。
其他如:“我吟谢脁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登太白峰》)“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梦思。”(《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无不显示李白强烈的个性。
不仅如此,李白的一些代言体诗歌,也有着鲜明的自我色彩。比如李白的《怨歌行》中写班婕妤失宠以后,“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忧伤得头发白了,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意义。“鹔鹴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班婕妤绝望之余,居然拿鹔鹴羽毛制作的衣服去换酒吃。这种行为显然与《汉书》中的班婕妤言德不言色的内敛形象不一,而是李白本人赐金放还后的宣泄。
这种强烈的自我表现的主观色彩,使诗歌显得磊落清壮,气势雄伟,这也象征着盛唐的伟力,表现出李白的豪迈自信。有的诗篇如《长门怨》《玉阶怨》等又显得情深意长。
《战国策》中纵横家说辞华丽,气势旺盛。这种风格被李白创造性地运用到了极致。
诗人情绪激动的时候,诗里面表现的是豪迈气概和激昂情怀。诗人的感情往往如黄河触山动地,其间裹挟着神奇的伟力。他以奔放的气势贯穿,讲究纵横驰骋,一气呵成,具有奇情壮采,以气夺人。因此,在诗体的选择上,他较少运用多有限制的律诗,而偏爱便于纵横驰骋、随意抒写的乐府和歌行。李白大多数时候都是心潮澎湃的,所以他的诗作中歌行体居多。
李白的乐府与歌行或扩充原来的题意,或别立新意,笔法多变,迂回曲折,有一种奔腾回旋的动感——这种动感,见诸字句音节时,常表现为句式的参差错落和韵律的跌宕舒展。乐府《将进酒》本是三言为主,李白变为七言为主。间以三、五、十言的杂体诗,生命的旋律奔涌其间,造成诗的气势,突出诗的力度,呈现出豪迈飘逸的诗歌风貌。
不仅如此,李白还把自己的愁思与愤懑融入乐府诗的创作中,善于用豪放的气势驾驭瞬息万变的诗情。《将进酒》开篇凌空突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于一擒一纵之间把握宇宙人生的瞬间与永恒的本质,笔势大开大合。有时顺流直下:“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唱出了一种癫狂的生命体验,而中间又跳跃出:“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在宣泄生命的快乐之时,又流露出怀才不遇的郁悒。李白的抒情,似暴风急雨,骤起骤落,几乎在《行路难》《古风》等代表作中都有表现。这种感情的抒发如同《战国策》中《乐毅报燕王书》那样慷慨激昂。当然,气势和风采更加壮美。
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人痛陈权臣们的专横残暴事实,表达了强烈的憎恨之情。《蜀道难》以神奇莫测之笔,凭空起势,凭传说想象落笔。大量运用长短不齐的杂言,在句式的屈伸变化中把诗人的激情一步步推向高潮。殷璠《河岳英灵集》说这首诗“可谓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正反映了同时代人对这首诗的惊奇赞叹。这与《战国策》的铺张扬厉、气势充沛、大量运用对偶排比可谓一脉相承。如《齐策一》记苏秦说齐王合纵,极力夸张渲染齐国之强,临淄之胜,排比对偶层出不穷,文辞瑰丽多姿。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夸张秦国的地利物产兵力等强盛。这敷张扬厉的特点,在李白那里变为喷发性抒情。
李白的主观色彩有时也表现出一种细流涓涓。《战国策》中也有不少平和之作,如《齐策一》“邹忌讽齐王纳谏”,从切身体验的生活趣事,形象喻示所要阐述的道理,贴切深刻,饶有风趣,很有说服力。再如“触龙说赵太后”,显得“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
这种情况在李白作品中也有。诗人心绪平和的时候,诗里面表现的便是清新优美、俊逸爽朗的情韵。这主要在李白的绝句里。他的五言绝句,深得乐府民歌传统精髓,清新朴素,呈现出一种明快的格调。如:
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送陆判官往琵琶峡》)
这首诗客中送客,低回往复,文心曲折至深。
李白的七绝更有一种爽朗情韵。如: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窗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
“别有天地非人间”包含着李白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人生挫折与辛酸,但是却出之以“笑而不答”的轻松愉快,极富生活情趣。李白七绝《望庐山瀑布》中“飞流直下三千尺”写出了山势高峻陡峭,水流自高空直泻的气势,“疑是银河落九天”则想落天外,又与前一句构成一个完整的意境。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评道:“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此言不虚。
李白的自我色彩的诗篇无论是豪放还是雍容和美,都吸收了《战国策》的养分。
(二)奇幻色彩
《战国策》中有翻空出奇之作,而诗人的作品更有一种奇幻色彩。李白爱用仙境和梦幻构筑壮丽的理想境界,用出神入化的想象组合成奇美的意境而呈现一片奇幻的色彩。
1.想象奇特
《战国策》虚构的手法普遍。如《秦策一》写苏秦独自夜读引锥自刺及慨叹之语,显然是作者根据传闻虚拟而成。而《齐策一》“邹忌讽齐王纳谏”,写邹忌看见徐公时“孰视之,自以为不如……”一段,接近于人物的心理描写,显然出于作者的想象。李白诗歌的想象变幻莫测,往往发想无端,奇之又奇。真是想落天外,匪夷所思。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北风行》)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
奇特的想象彰显了诗人奔放不羁的个性。
2.夸张,以壮大气势
《战国策》中策士的言论都是夸饰之词,李白把这种夸张创造性地运用。比如变换空间: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其三)
这是诗人在流放夜郎途中所作,君山挡住湘水,就如同有人破坏了诗人的远大前程,诗人借削去君山吐出他愤懑不平之气。有时,诗人的夸张改变时间,出现了所谓的“主观时间”,把人的一生说成如朝夕之间的短暂——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
诗人在《长相思》(其一)中通过抒情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来联结两个空间,以“美人如花隔云端”为界,前面是现实境界,后一部分是用夸张想象的笔调描绘的梦幻境界:“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两个空间互相映衬,又水乳交融。《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敢于如此夸张写愁,显出诗人非凡的气魄。
3.一波三折
战国文章结构腾挪变幻,这一点也被李白发扬光大。朱熹说:“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朱子语类》)李白诗歌的结构就表现了这一点。
李白诗歌结构上的跳跃性往往体现为意象的跳跃性,《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开头一二句就是一个意象,写分别,第三句到第八句宕开一笔,在秋高气爽时日,痛饮高楼,情绪高昂,最后四句又回到现实,情绪一落千丈,诗情的跌宕起伏与意象的跳跃相吻合,而意脉一贯到底。其他如《梦游天姥吟留别》《梁甫吟》《采莲曲》等,都有这个特点,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魅力。
四、宏丽华美
李白华美的文辞中有一种力量,这也与《战国策》有关。战国时期纵横家的华美言论往往与其决策相关,请看“苏秦为赵合纵说齐宣王”:
齐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若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太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以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踘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10]539
苏秦游说齐国参加合纵,他为齐宣王分析了齐国的环境优越和国家强大,让齐宣王感到有与秦抗衡的条件。同样的言辞还有:
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常阪之塞,东有宛、穰、淆水,南有陉山,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达胸,近者掩心。……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欲西面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交臂而服焉,夫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过此者矣。[10]1480
这一段出自“苏秦为楚合纵说韩王”,苏秦为了说服韩王,把韩国说成是四塞之国,力量很强大。文中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与力量。
李白诗歌中的宏丽华美与他选择的自然意象相关。李白对雄山奇峰、大江巨流所呈现的壮阔美尤为倾心,他笔下的山水丘壑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日出入行》)
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渡荆门送别》)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蜀道难》)
这些意象体积巨大、力量狂暴、气势磅礴,给人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受。这富有生命力的山水也是李白进取精神的反映。
李白善于博采前人成就而自成高格,加上“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江上吟》)的狂兴,使他成为盛唐之音最杰出的代表。
《新唐书·李白传》云:“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11]李白的纵横家色彩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复杂的交织递现状态,有时甚至体现为儒、释、道三家的混合物。此外,李白还深受游侠思想的影响,对于张良、荆轲、朱亥、高渐离等人,时时流露出赞叹之情,而轻尧舜,笑孔丘,蔑视封建秩序。生活中的李白又是一个酒徒,在醉酒中作羽化遗世之想。肃宗乾元二年秋,他与李晔、贾至游洞庭湖时写诗道:“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天上居然也有酒家!不过,他纵酒求仙,放浪形骸,却始终没有忘记国事民生。李白把儒家、道家和游侠等多种矛盾的思想结合起来,形成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而纵横家鲁仲连“功成身退”事迹成为支配他一生的主导思想。纵横家思想影响并造就了李白。
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用“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概括李白诗歌的总貌,这种“以气为主”的艺术个性与《战国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战国策》很多篇章都是酣畅淋漓、铺张扬厉的华章,李白天才地把这种风格移植到诗歌中。他气挟风雷的诗歌创作,及其天才大手笔,征服了古往今来无数的诗人和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