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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诗的羽毛,填补时间的海峡

2024-01-15温古

诗选刊 2023年9期
关键词:创世纪洛夫诗歌

温古

等我坐下来整理他的书信时,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五年了,遗忘在侵吞我的记忆,我想连缀那些闪光的点滴,发现是那么艰难。

——题记

时间倒推三十年,高德地图导航,放大,镜头框定黄河几字湾内蒙古段西岸的薛家湾镇,下午四点钟,蜡黄的阳光,投进西窗下的办公桌面上,我在审核新闻稿件。收发室小郭颠颠跑上白色三层小白楼的三楼,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

故事,就从这一刻开始了……“像一只灰蝉,把山中的灯火,一一点燃。”(洛夫《游金蝉寺》)

一、台湾,薛家湾

那时的小白楼是神华煤炭集团公司下设的准能公司企业报社。那时的我,虚令三十,是个爱写诗的编辑科长,工作是文字,但是新闻文字,写诗只能偷偷摸摸。

纸袋呈方形,不用说,里面装的书也是方形,见惯16开和32开本形式,这种24开本很别致,给人精神一振。再看封面上印刷的黑色初号小标宋繁体字,使我充满警觉,粗略看了一眼是《创世纪》,上面蓝色中芯笔写的清秀字迹,是我的名字。我随即就推进了抽屉里,并暗暗欢喜,等待抽空再细细品读。

但我的心,已经飞越五六千公里,到达了海峡的那面,想着那位才思敏捷、面容慈祥的老人。現在他在干什么?

那时他应该是年逾花甲。

我只一眼,就记住了台北的《创世纪》杂志社地址。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延续三十年的书信交往。

许多年以后,我找不到那本洛夫第一次寄给我的《创世纪》了,里面刊登了我的《-头牛的下午》等两首诗,但找到了先生用蓝墨水钢笔写在一页16开白纸上的信。他对我的那两首诗给予了鼓励和表扬。他说:“我发现你具有很少人具有的敏感,包括对事物的敏感和对文学的敏感。你受过古典文学的训练,从你的信和诗中可以看出,难得的是你在诗的造境上得过古典文学的好处,但在语言上却未受到干扰,而你诗中的乡土感和现代感,所凝融的一种特殊的超现实风格,很有你个人特色,希望今后你在结构上多用心营造一种整体美,必将更上一层楼。”

台湾同胞被允许到大陆探亲,开始于1987年。洛老是第一批踏上大陆探亲的台湾诗人。他回到了故乡湖南衡阳,查看了自己的村庄和故居旧址。

在此之前的1979年,那时,他离开大陆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被乡愁折磨的洛老曾在香港的落马洲边界上,眺望对面的大陆深圳,一种伤彻心肺的痛,让他不能承受。于是,他留下了《边界望乡》这首诗:

说着说着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手掌开始出汗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严重的内伤

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1987年之后,洛老经常回大陆参加各种文化学术和诗歌书法等活动,并在北大、清华等大学演讲并任客座教授。他还找到了流落到山东的大哥,可以想象两个“白头翁”见面时该是怎样的情景。大陆全面改革开放后,与世界各地文化交流很快进入高潮,与台港诗歌互动也特别频繁。而像内蒙古等地区还是比较滞后,尤其是台湾的杂志报纸很难看到。我在当时收到的《创世纪》杂志、《秋水》杂志、《世界论坛报》在呼和浩特地区还是很稀罕的,以至于传阅中,很快就弄丢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创世纪》发表作品,具有纪念意义,虽然以后陆续发表过十一次,但还是对第一次念念不忘。

我和洛老随后书信往来交流频繁,先生先后寄给我他的《石室之死亡》《雪崩》《魔歌》《一朵午荷》《洛夫诗精选》和砖头一样厚的四卷本《洛夫诗全集》,还有先生和夫人陈琼芳的相片,还收到先生用不同颜色的宣纸为我写的书法条幅。

先生的行楷写得特有创意,他将自己新诗的诗句,用书法表达,线条得到恰当的夸张,效果特好。比如“酒是黄昏归乡的小路”,这“小路”线条摇曳多姿,写得极具醉酒人的风韵。

洛老是湖南衡阳人,生于1928年,2018年去世。洛老原名莫运端,又名莫洛夫,笔名洛夫。日寇侵华打破了他的求学生涯,在衡阳中学读书的莫运端听说自己的村庄被日寇飞机轰炸,他跑回去,发现村里的房屋没有了,变成了很大的土坑。他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吓蒙了,惨烈的场面使仅十几岁的他没有告诉家人就和几个同伴参军了。洛老在1949年随国民党军队到了台湾,包里装着自己在中学时发表的诗歌剪贴本和两本诗集。随后,他被分配到金门岛驻守。2015年他在我家小住时,谈起这段经历。他说,金门防空洞给了他灵感,他写的长诗《石室之死亡》一发表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洛老的诗在大陆1986年出版的《台湾诗人十二家》(流沙河编著),就做过概括性的介绍。洛老的《无岸之河》《西贡诗抄》《梦的图解》风格迥异,尤其《西贡诗抄》强烈的厌战情绪赋予诗另一种惨烈和凄美。他的诗自嘲、反讽、戏谑、独白、蒙太奇、黑色幽默……手法多样,探索的触角伸向多个方向。

我在自己工作的矿报副刊上开设了一个栏目,专门介绍洛老的诗,记得那时大女儿才七岁,我每天骑自行车送女儿到学校后就直接到了单位,时间尚早,我就在上班前的不到一个小时内,在办公桌上写下一篇欣赏诗歌的评介文章,连续三四个月,竟积攒了近百篇。洛老看到报纸后,极为感动。我是准备将这位大我三十多岁的忘年交作为将来诗歌理论研究选题的。他在台湾的诗歌创作处于艺术的顶级水准,无论从质还是量.而且在世界范围内有很大的影响力。

在华文诗歌界,评论家誉赞洛夫为“诗魔”,后来我将这一百篇鉴赏他的诗歌的文章取名“解构魔法”,列入我在内蒙古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集《松风堂文丛》中的一本。

每一种杂志都是一个窗口,我从每期赠送我的《创世纪》中了解到台湾诗坛和港澳与日本、韩国等国诗歌交流互动的情况,从而和《秋水》《世界论坛报》副刊、《诗双月刊》《当代诗坛》有了联系并投稿。这期间,我在《创世纪》发表了《岁末谣曲》《库布其的中午》《读三国》《大海》《登鹿门山》等组诗,并在洛老授意下在《创世纪》上为内蒙古诗人成子、阿尔泰(郭永明翻译)、默然做了专辑。

我将一首六千余字的长篇散文诗《随苏力德歌悠悠飘荡》寄给洛老,很快得到他的大力赞扬和肯定。洛老称我反映历史题材的《随苏力德歌悠悠飘荡》长篇散文诗带有民族历史潜意识深处的冲动和力量,沉郁顿挫、汹涌激荡、视野开阔,并让我将散文诗形式改写成长短句抒情诗的形式,他要安排在《创世纪》发表。后来我改得不理想,就作罢了。而我就内蒙古西部沙漠的感受所写的《库布其的中午》,恰恰与这种风格相反,是“内敛、急促、屏息、凝神,有种崩塌前的浓缩力量……”这两组风格迥异的诗,都创作于1992年,放了很久才发出,都博得了同行的赞赏。

二、《漂木》和《天旅》

1994年秋天,洛老来信告诉我,他移居加拿大温哥华并寄来他和夫人在新居别墅雪楼的照片——通体玻璃窗,二层,有两个车库,屋后有小山、树林、一群知更鸟,屋前有草坪、小湖。

洛老对新居很满意,还拍了张秋天扫树叶的照片寄给我,他们在那里招待来自大陆、台港的文友。他说,他己进入晚年的隐逸生活。

我现在回想才发现,我们如此悬殊的不对称交往,却有许多相对称的地方。洛老于1994年秋天搬迁到加拿大,我于2003年由薛家湾搬迁到呼和浩特市。洛老在2000年创作《漂木》,说:“开春以来,我正全力投入一首长诗的创作,一个重大心灵的工程。主题写现代人的精神漂泊状态和对文化与心灵故乡的追寻。我预计写三千行,现己完成两千多行,也许年底可以脱稿……”1999年春节,单位放四十天长假,我在假日期间完成长诗《天旅》的大部分。这种没有约定的默契,给我们越来越多的机缘。虽然都是写心灵的,洛老的对象是自己,我的对象是一个虚拟的历史人物。洛老写的是纯粹抒情诗,我写的是诗体小说或者史诗。

我们两个人的写作几乎在同时,也互相汇报着心得和进度。2000年,我的长诗《天旅》不知不觉完成了八干行。时间过得好快,下半部分草稿在年底完成了,四年后编入了自治区文联尚贵荣主席主编的系列丛书,由远方出版社出版。也就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在温哥华雪楼,洛老开始了他的晚年创作“井喷”,三千行的长诗《漂木》-气呵成。不久我就收到洛老从加拿大寄来的《漂木》。并且当年,洛老凭《漂木》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我的作品对我来说是个大工程,但和洛老的《漂木》相比,影响太小了,只有尚贵荣、黄微写过两篇评论。庆幸的是,还是有朋友特别关注我的这部作品。朋友张秉义为读透这部作品,读了十几部史诗作品,并对我的作品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后我便开始了修改,重新编成上下两部由内蒙古大学出版社出版。洛老很关注我的《天旅》,说“要花一个积雪的冬天细细研究,然后才有发言权”。

三、武夷山或呼和浩特

2012年4月,洛老来信说,参加完在日本的《洛夫诗选》日文版发行会将到吉林大学作专题讲座,之后到福建参加海峡两岸文学高端论坛,他和主办负责人杨际岚先生一起邀请我参加。会址在福州,有当地福建省的作家孙绍祖等,我欣然答应,那是第一次见到洛老和夫人。

从厦门开往武夷山的火车上,八十八岁的洛老和夫人陈琼芳兴致很好,同行的有吕德安、宋琳、严力、孙磊、宇向、大荒,还有台湾画家候谅洁等。会议期间,洛老接受了《文艺报》等各媒体的采访。

随后,我们爬山,乘竹排漂流,品尝武夷山大红袍,参观朱子书院,都成了诗情画意的经历。会后我们在福建扬手阔别,亦是為了再次相逢。

一年夏季,洛老获四川遂宁市颁发的李白诗歌奖主奖,奖金人民币五十万元。洛老邀我参加盛会,我有事,未能成行。第二届李白诗歌奖征稿,我参加了,参赛者两千多位,我入围前五十名,排在韩东之后,但未能获奖,这次也未能产生主奖。

时间到了2012年秋,洛老到吉林大学讲学,应我的邀请,他和夫人陈琼芳来到呼和浩特。我约好了朋友诗人广子开车去机场接站,随着机场的人流,不久洛老就和夫人推着两个很大的行李箱满面笑容地出来了,洛老精神很好。车上,洛老看到边疆城市的高速公路和林立的楼群,赞叹大陆的发展之速。我们直接到了蒙古风味的饭店海德勒,见到了内蒙古文联副主席尚贵荣,诗人张天男、张廓,评论家李悦,还有洛老的朋友张平、钱志山夫妇。我们用手把肉、烤羊排、奶茶、奶酪、血肠、蒙古歌手迎接,洛老很兴奋。

次日,在呼市旧城的茶吧,由我主持举行了小型诗会,参加者有内蒙古职工文联副主席,诗人安心,评论家李悦,诗人张天男、广子、赵卡、李明、鲜然等三十余人。

又一日下午,内蒙古文联《草原》杂志社在呼和佳地,为洛老举行了规模宏大的专场诗歌朗诵会,参加人员近百人,由当时的《草原》诗歌编辑、诗人敕勒川主持活动。活动期间内蒙古新闻媒体都做了重要的报道。

记得夜雨过后的又一个清晨,金风送爽,我和妻子卢灵仙,各自开车,载着洛老夫妇、张平夫妇、张天男、鲜然、李悦、李明进入阴山山脉的大青山段,盘旋上山,下山,中午到达葛根塔拉草原。彼时的草原,是骆驼毛一样的颜色,一片枯黄。但洛老抬头望着天空里的雁阵,还是兴致勃勃。对于草原,他是准备写一首歌词的,在观看了德德玛的专场演唱后,似乎有创作念头,但还是遗憾,没有写。我陪洛老就近转悠,呼和浩特市城南的昭君墓、城东机场附近的辽代白塔,都留下了洛老的足迹。

洛老第一次来呼和浩特市下榻昭君饭店,每天早晨坚持游泳。他还带着自己的笔和印章写字。洛老的书法在呼和浩特市诗人圈里引起轰动,求字的人越来越多,洛老写得支撑不住了,但还是把最后一个求字的满足了,才洗笔作罢。

2015年秋,洛老的一位朋友在兴安岭腹地投资项目,属原始莽林,那里风光殊美,邀请他一游。洛老约我和爱人去。我们在森林的深处沿土路穿跨柴河、绰尔河以及好几个林场,吃马肉,品尝森林里的山珍土特产。茫茫林海,潮湿的林木气息令我们心肺清爽。

钻出森林,进入呼伦贝尔大草原,很快就到了诺门罕战役遗址。铁栅栏围住的几十公里大的场地内,停放着笨重的坦克、大炮、飞机、装甲车、运输车等军用设备,黑乎乎的,在秋雨中己生锈。

晚上我们就到了满洲里,在酒吧里用餐,坐高腿椅子,吃烧烤,畅饮啤酒、高度白酒,凝冻的血液开始沸腾,洛老手中的玻璃杯频频举起,饮干,脸颊放光。那时洛老虚令已经八十八岁了。

四、著名的人跟不著名人的一段生活

从满洲里回呼和浩特白塔机场,李悦接站。一周时间,洛老夫妇就住在我家二楼,给我带来了台湾腌菜一罐,味道独特。洛老要我描述一下,我说,怪怪的有《魔歌》的味道,说得他仰头大笑。

他在我的书房“松风堂”办公,会见诗歌界的朋友.为求字的朋友写字,陆续有阿古拉泰、赵卡等来面谈。他说,我看到你二楼到三楼过道那么高的白墙,没有字画,浪费了,给你写个竖幅吧。说着展开我桌上的四尺宣,拔开笔帽,濡墨挥毫“危岩上蹲有一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鹰”,笔力雄健,气势勃发,但含墨蕴藉,并不嚣张,有蓄势待发的力量。写完后,他自己左看右看,踌躇满志,我说,这幅字我特别满意,写出了我的心境。

我们在书房讨论当下大陆的诗和世界诗歌,对于当下的台湾诗歌状况,洛老认为大致有三重境界:其一,面向通俗大眾,席慕蓉为代表;其二,倾向知识分子的泛文化认同,余光中为代表;其三,从现代诗本体出发注重先锋探索性,以洛老等为代表。我深以为然。

一周时间,我们在呼和浩特市旧城转悠,品尝老店菜肴,谈论台湾风情和内蒙古的区别。

五、弥留之际

洛老夫妇走后,我父亲重病住院,病床上辗转半年,撒手而去,留给我的是茫然、空洞和说不出来、哭不出声的悲痛。不久,我便接到深圳任雅慧的电话,说洛老卖掉温哥华的别墅,回到了台北,因为腿疼,站不起来了,情况不乐观。我心一紧,预感有异,想抽空去探望,仅仅几月,就传来噩耗。

据说,洛老深圳的朋友赶到病房的时候,洛老正在昏迷中,夫人守着,那朋友正要离开,洛老缓缓睁开了眼睛。“洛老醒了……”“洛老……”洛夫微笑着,缓缓看着他,看来想说话。“认得我们是谁吗?”洛老转动了一下眼睛,“老友……老妻……”很费劲,面带微笑,好像在休息,积蓄力量。“洛老有什么心愿吗?”朋友看出了他的心思,洛老伸了脖子,夫人将枕头往上扶了扶,洛老便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正好在深圳任职,我那首《边界望乡》的诗,如果能刻在深圳公园的石头上,就好了,不要为难。”朋友握紧了洛夫的手,“洛老,放心,很快照办。”

洛夫费力地笑了一下,随即又迷糊了,却再没有醒来。

此时一切都静下来了……

是的,此时窗外,仿佛听到杜鹃啼血的声音。

“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我想,那不是啼血的杜鹃,而是化作了用诗歌羽毛填海的精卫鸟,他乡愁的身影繁忙地出现在昼夜翻滚的海峡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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