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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外国人眼里的上海18年

2024-01-15孟佳丽

第一财经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笼包泡泡上海

孟佳丽

“我以为上海是一个大农场。”2005年,24岁的美国青年ChristopherSt.Cavish落地上海浦东机場,在从机场到酒店的漫长且灯光稀疏的路途上,他这样想。直到一小时后,汽车开进陆家嘴,看见高耸的东方明珠和奔腾的黄浦江后他放下心来,“上海是个大城市,我在这儿待一年应该没问题。”

Cavish是以厨师的身份来到上海的,但一年之后他就辞去了工作。他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而是带着异乡人的身份,游走在上海老城厢的窄巷里,一年又一年。他有了自己的中文名字沈恺伟,也有了厨师之外更多的职业身份。他做过杂志社的美食撰稿人,做过夜店DJ,还做过跨国公司的研究员,用他自己的话说,总是在写作和能支付房租的工作之间切换。

他最出圈的一次,是在2015年写了《上海小笼包指南》,当时他用电子卡尺和电子秤测量了上海52家餐厅的小笼包,而后被称为“最懂上海小笼包的外国人”。

在上海的18年,他写过很多文章,从食物到与食物相关的人,最终转向了自己。2023年10月,《洋盘:迈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笼包》(以下简称“《洋盘》”)出版了,这本书讲述了他在中国的生活经历,以及他的家族与中国的渊源。

2015年,沈恺伟测评了上海52家餐厅的小笼包。(采访对象供图)

书名里的“洋盘”一词是一个上海朋友告诉沈恺伟的,在上海方言里,洋盘指的是外来人不了解本地习俗、不懂装懂,常带有嘲讽意味。不过,沈恺伟觉得这个词用来描述自己正合适—一个在中国待了18年却仍然无法理解所有事情的局外人。

“我不能假装我知道一切。”沈恺伟伸出双手比划了个直径约10厘米的圆圈,“我知道的事情就像这个圆圈,而我不知道的事情可能有一个房间那么大,也可能有整个上海那么大。”

沈恺伟在上海的18年,伴随着这座城市的高速发展和时代变迁,他是一个见证者,也是一个参与者。在这座城市待得越久,沈恺伟觉得自己了解的事情越少,这或许也是他依然没有离开的原因。

沈恺伟租住的公寓在上海徐汇区的复兴西路上,距离公寓不到一公里处,就是上海的一大网红打卡点—武康大楼。这里是曾经的租界区,如今又被人们称为“梧桐区”,马路两边是生长数百年的悬铃木,夏天它们投下的浓密树荫能覆盖整条街道,秋天落下的红叶堆积在街道两侧,又是另一番味道。

区域内至今保留着大量未被拓宽的马路和欧式风格的老洋房,装修精美的咖啡馆、西餐厅、小酒吧比比皆是,德国、美国等许多国家的领事馆坐落在这里。或许正因如此,“梧桐区”也是外籍人士在上海的一大聚居区,常常能看见一些外国人站在酒吧门口聊天,或是在咖啡馆里办公。

沈恺伟已经在梧桐区住了超过10年,尽管期间搬过五六次家,他从没有离开过这片区域,住过的房子之间距离可能只有几百米。“每次搬家就是把东西塞进箱子,把箱子塞进卡车,卡车开出去500米就到了新家,再把东西拿出来,塞进新公寓。”沈恺伟调侃道。

他喜欢梧桐区高大茂盛的树木、并不宽阔的街道和低矮的房子。他在上海住的都是楼层不高的老公寓,他不想爬很高的楼梯,也不喜欢电梯。如今他住在只有六层楼的公寓里,从书桌前的窗户就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偶尔会有些吵闹,但他喜欢这种真实的生活的气息。

01沈恺伟家的厨房摆放着各种厨具和调料,做饭依然是他的热爱。

02 沈恺伟做了一张“上海家常菜”的招牌,这些小吃里他更喜欢生煎。

2005年,沈恺伟来到上海的第一站就是象征上海发展和现代化的地标—黄浦江东畔的陆家嘴,这是一个与梧桐区完全不同的上海。那时的陆家嘴已经有了一些高楼,但更多的是建筑工地,后来被戏称为“三件套”的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大厦,当时只有金茂大厦已经开业,另外两栋仍在建设中。沈恺伟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浦东香格里拉酒店翡翠36餐厅做厨师,餐厅位于36楼,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绚丽的东方明珠塔和几乎24小时不间断施工的工地。

相比上海现代化的一面,沈恺伟还是更喜欢这里复古、老旧的那一面。他的家乡迈阿密也是一座现代化的都市,他觉得那里有些无聊—“房屋和建筑都是新的,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它们没有精神,也没有灵魂。”他喜欢城市里自然生长的部分,而不是被塑造出来的千篇一律。

刚来上海时,沈恺伟常常和朋友们在午夜骑车穿梭于上海老城区的街巷,他去过虹口区的小巷、黄浦江畔的工业基建工地、苏州河边的棚户区。在那里,他能切身感受到上海的历史。在他看来,陆家嘴是展示给人看的,但和人本身无关。“宽阔的马路与人无关,高大的建筑物与人无关,它们与汽车、工作等等一些别的事情有关。但老城区是人们正在居住或曾经居住的地方,这里的房屋不大也不高,马路也不宽阔,人们可以四处散步,它是和人有关、和生活有关的。”

在中国的18年里,沈恺伟去过中国的大部分省份,对他来说,相较于回答“你去过了哪些地方”,回答“你还没有去过哪些地方”要更容易。

他喜欢北京,但北京太大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仿佛需要一辈子”,他不想生活在那里。他也很爱香港,香港非常国际化,又在一些方面显得有些粗糙,这正是他喜欢的。“上海充斥着新事物,新的建筑、新的公园、新的马路、新的火车站和航站楼,从外表看起来一切都焕然一新,闪闪发光。香港不那么在意这些,所以它有时候看起来旧旧的,甚至脏脏的,比如那些被涂满涂鸦的墙壁。”

沈恺伟去过香港很多次,两个月前再次去香港时,他一到机场就有种回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回到上海时一样,和回到迈阿密时一样。”如果有机会,沈恺伟很想在香港定居一阵,唯一的问题是他想要一个大点的公寓,而这在香港几乎不可能。他知道如果要在香港生活,生活质量肯定会比在上海降低不少。

在去过的地方里,沈恺伟最喜欢的是安徽南部的西递古镇,他在那里举行了第一次婚礼。这段婚姻并不圆满,但山川田野间的古镇、白色墙壁和黑色瓦顶构筑的徽派建筑,还有古镇里的石板路依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从未想过定居在乡村里,他称自己为“城市人”,仍然需要大城市丰富的资源和便利。

沈恺伟已经习惯了在上海的生活,他去过上海的所有市辖区,能像老上海人一样说出每个区的不同特点。不过,他现在的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徐汇区,连静安区都很少踏足。“我想我是一个‘徐汇人’(Xuhuiguy)。”沈恺伟调侃道。

在《洋盘》里,沈恺伟写道,来中国的外国人都是为了寻觅某些在故乡找不到的东西。对他来说,来中国就是为了冒险。

离开家乡之前,沈恺伟在迈阿密做了将近十年的厨师。他喜欢这份职业,六七岁时他就爱看电视上的烹饪节目,看到节目中高档西餐厅厨房里的不锈钢桌子和设备时,他觉得能在那里工作是世界上最酷的事。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属于厨房的,他想成为一名厨师,和食物一起工作。

15岁时,沈恺伟就在厨房兼职,高中毕业后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这份工作本身相当有趣,但从小待到大的迈阿密和千篇一律的生活逐渐让沈恺伟感到厌倦。每天的日程很简单,起床、在厨房烹饪、离开厨房、喝点啤酒让自己平静下来、入睡,每周工作60到70个小时,偶尔去山里骑行或是去海滩散心,生活基本围绕着烹饪。再说,厨师的薪资也并不高,越是奢华的餐厅厨师薪水越低,因为会有更多的厨师想进去工作。

对于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精力充沛、充满野心的年轻人来说,生活需要更多的惊险和刺激。除了烹饪,沈恺伟还有其他的爱好,比如音乐、阅读、徒步,但在厨房的工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每晚我都与菜刀和火一起工作到午夜,下班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认识新的朋友。虽然我很喜欢烹饪,但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告诉我,或许我应该再做些别的什么,而不仅仅是烹饪。”

于是,沈恺伟开始了自己的冒险。他卖掉了自己的摩托车和汽车,出租了迈阿密的公寓,丢掉了不少衣服,甚至结束了当时的恋情。他先去了秘鲁的首都利马、泰国曼谷,但都没能找到工作留下来。

沈恺伟在中国的第一个落脚地是香港,他本打算在香港定居,但迎接他的是逼仄的住处和无尽的孤独。他租了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房间,每月租金大约7000港元,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卫生间,“就像一间牢房。”他在香港没有朋友,隔壁的房间住着一群漂亮的巴西模特,几乎每晚都会开派对,而沈恺伟总是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

在香港找工作的尝试也失败了,但机缘巧合下,沈恺伟得到了一份上海的厨师工作。在此之前,他对上海唯一的认知就是曾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上看到的陆家嘴的照片。

03 沈恺伟的家门口摆放着从广东潮州和河南淘来的灶神。

在上海的生活的确是一场冒险。刚到上海的第一周,沈恺伟哪都不敢去,活动范围仅限于工作的浦东香格里拉酒店和仅仅与之相隔一条马路的正大广场。透过酒店的窗户,他可以看到黄浦江和对岸的建筑,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渡过黄浦江,如果过了黄浦江又该怎么回来。在移动互联网还没兴起的2005年,如果想去其他地方,他只能把一张写有中文地址的卡片给出租车司机,然后祈祷司机能顺利把他带到目的地—而在最初的一周里,沈恺伟连这个办法都不知道。

最大的挑战是语言。曾经有个邻居老阿姨总在沈恺伟出门时“大喊大叫”,沈恺伟以为她在发脾气,从未应答过,后来才知道阿姨只是想和他打招呼,说的是“侬饭吃过了伐”。第一次骑摩托去旅行时,沈恺伟不知道怎么用中文问路,他还是在旅途中学会了“单人房”这个词,住酒店时能用上。

不过没用多久,沈恺伟就在朋友的引荐下进入了在华外籍人士的“泡泡圈”,这是他们为自己构建的小世界。泡泡圈里有一套自己的社会秩序,在中国居住的时间、从事的工作、中文的流利程度是泡泡圈内外籍人士衡量彼此等级的标准。在泡泡圈里,沈恺伟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衣食住行等日常起居,他可以用英语生活,买到进口食材,找到外国医生。在泡泡圈里外籍朋友的指导下,他学会了和出租车司机讲中文,知道了要去哪里买鸡胸肉。

在沈恺伟看来,两种文化的相遇自然会形成泡泡圈,不只是在华外籍人士有泡泡圈,在上海的福建人可能也有自己的泡泡圈,广东人也有广东人的泡泡圈。泡泡圈不是问题,但如果一直待在泡泡圈里,那是有问题的。在中国的前10年,沈恺伟更多生活在外籍人士的泡泡圈中,沒有什么中国朋友。2015年之后,他开始走出泡泡圈,用他的话说,“至少一只脚走出了泡泡圈。”

转折点就是当年火遍上海的《上海小笼包指南》。那时,沈恺伟已经是一个美食专栏作家。他一时兴起,用近18个月测评了上海52家餐厅的小笼包,测评过的小笼包重量达到7公斤。他记录下所有小笼包的面皮厚度、肉馅和汤汁的重量等,和设计师朋友合作做出了一本印刷品。他原以为这本指南会招致嘲笑和批评,没想到结果恰好相反,甚至有餐饮协会的负责人表示愿意支持他完成后续的研究。

那正是沈恺伟来到中国的第十年,自《上海小笼包指南》开始,他结识了更多的中国朋友,和中国有了更深的连接,他终于感到自己被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接纳了。

如今,沈恺伟已经能够比较自在地在上海生活。他知道租房时要注意哪些问题,他懂得通过屋内的细节判断房屋的质量,比如空调的新旧、热水器的好坏,再据此判断租金是否合理。“我不需要房屋中介为我介绍什么,只需要他们帮我开门就好。”

沈恺伟的中文也越来越好了,他从2010年开始断断续续地学习中文,现在基本可以听懂日常对话,能用简单的中文交流。然而,这也给他带来了失落。原来每次听到周围的中国人聊天,沈恺伟总会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他们在聊些什么。可是当他终于能听懂的时候,却发现他们谈论的话题和迈阿密的人们所谈论的一样无聊—关于孩子、钱、房子和食物的价格。

在中国待了18年,这是最出乎他意料的事。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过离开,可能有一百万次,但总有一百万零一次我想留下来。”沈恺伟不愿讲述想要离开的原因,每一次都不同,而他之所以想要留下来,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总会给他带来一些惊喜。

惊喜通常与人有关。以食物为桥梁、以采访和写作为契机,沈恺伟结识了许多人:开蔬果店卖罗勒、烟熏三文鱼和牛油果的“牛油果阿姨”;在小卖部卖各种不常见外国啤酒的“啤酒阿姨”;经验丰富且谈吐优雅的拉面师傅;味精公司的创始人……他还遍寻整个上海,找到了城市里最后一代锻造铁锅的锅匠陶师傅。“在上海有多少你从来没见过的人?你一天可能遇到1000个人,但有些人你从来不会见到第二次。上海有这么多人,所以总会有惊喜。”

2015年,手工锅匠陶师傅。

2006年,上海静安别墅。

2012年,在夜店打碟。

沈恺伟最近常常想起自己在上海的第一个住处静安别墅的邻居。那时他住在三楼,二楼住着一家三口,他们不算富裕,但为人亲切友善;一楼是一位独臂的阿姨,早年在工厂工作时出了事故被截肢,她是典型的坚强、能吃苦的工人阶层,但脾气略显暴躁。在沈恺伟眼里,他们代表着两类不同的上海人。

18年里,中国也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在沈恺伟看来,没有哪个国家比中国的变化更快,而在中国,又没有哪座城市比上海的变化更快。

沈恺伟以前常和朋友去上海城南黄浦江畔的货运铁轨区,甚至偷偷爬上过龙门吊。突然有一天,那里变成了西岸,变成了徐汇滨江。原来的苏州河边也没有地方散步,现在已经有了数十公里的步道。“我当然知道这都经过了许多年的规划和建设,但变化仿佛就是一夕间发生的。”沈恺伟说。

前些天沈恺伟经过公寓附近的一条小路时,突然发现路边的建筑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空地。那里早已被围栏围起来了,但沈恺伟常常忽略它,因为它一直都在那里,直到终于有一天被完全拆除。

而沈恺伟在中国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接受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化,变得更有耐心。他知道自己喜欢的餐厅5年后可能会变成一家发廊或是酒店,甚至被拆除,一些朋友可能会离开,“变化总在发生,只有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否则总会感到愤怒。”

沈恺伟偶尔还是会有想要离开的瞬间,但他知道这种感觉终究会过去。在中国,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关于中国,他还有很多事情想知道,而中国也足够广大和丰富能供他探索和发掘。他正在写一篇讲述外籍人士在中国生老病死不同生命阶段的处境的文章;他还打算做一个YouTube账号,通过视频向外国人介绍中国美食,第一期他决定讲讲广东烧腊。

“如果当初去了其他国家,我可能也會很开心,但我不知道会不会像在中国一样待这么长时间。中国仿佛没有尽头,我用了近20年的时间才刚刚理解上海,而要理解中国,这还远远不够。”

在《洋盘》的自序中,沈恺伟提出了自己的人生之问:作为西方人的自己和中国人在哪些方面是相同的,在哪些方面又很不同?这其中有多少归结为文化的不同,又有多少归结为天然的人性?对于这些问题,他依旧没有答案。“等我100岁的时候再问我吧。”沈恺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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