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报》《大晚报》的两篇郭沫若访问记及其他*
2024-01-13金传胜
金传胜 罗 霄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贵州民族大学 美术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郭沫若一生与众多报纸结缘甚深,其中便包括南京《新民报》与上海《大晚报》。笔者在查阅这两份报纸的时候,见到了1936 年、1937 年的两篇郭沫若访问记,未见郭沫若研究资料提及,兹披露如下,并对相关史实进行考证。
一、南京《新民报》的郭沫若访问记
南京《新民报》创办于1929 年9 月9 日,社长陈铭德。嗣后继出成都、重庆、上海、北平(北京)等版,在现代新闻出版史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陈铭德、邓季惺在《〈新民报〉二十年》一文中曾专门回顾郭沫若与《新民报》的关系,节录如下:
郭老是四川同乡,我们对他倾慕已久,一九三六年我们去日本,曾到千叶县去访问过他,分手时约请他为《新民报》写些文章。次年六月,郭老写来了《读实庵字说》。(《实庵字说》是陈独秀写的,郭老这篇文章是通过文字学和陈讨论中国古代文物制度),这篇文章于七月一日起同郭老来信在《新民副刊》上连载了七天。接着芦沟桥事变发生了,郭老毅然从日本潜行归国(当时国民党政府对郭老的通缉令尚未撤消),参加抗战。他于七月二十七日抵达上海,八月一日南京《新民报》就刊出上海通讯《郭沫若访问记》,三日又发表郭老离开日本时所写的诗……①陈铭德、邓季惺:《〈新民报〉二十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63 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第116 页。
上述叙述被广泛采纳,如2017 年出版的《郭沫若年谱长编》在1936 年春谱文下系有:“结识《新民报》社长陈铭德及邓季惺,应允为该报撰稿。后应邀为该报副刊《新园地》特约撰稿人。”①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第2 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603 页。可知,郭沫若与《新民报》的缘分源于1936 年社长陈铭德的日本之行。
实际上,南京《新民报》诸人在访日期间初识郭沫若的时间是有据可查的。1936 年5 月6 日、7日《新民报》第2 版刊出署名“致中”4 月7 日夜写于日本海滨的“东京特派员通讯之一”《作客樱岛已多年 郭沫②原文作“沬”。若眷恋祖国》(小标题“家居简朴躬身打扫阶地 爱妻未脱日籍”),记述了作者与朋友由东京前往千叶市川拜访郭沫若的经过。这篇文章在当时有一定的影响,如同月15 日、16 日《南华日报》和31 日《大同报》曾先后转载。《盛京时报》8月10 日亦曾以《记郭沫若》为题节录转载。作者“致中”应是余致中,亦名余惟一、余唯一,与陈铭德系长寿同乡,曾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主任,是《新民报》原始赞助人之一。此前在该报发表了《参观日本士官学校 天皇是主人》等“东京通讯”。继《作客樱岛已多年 郭沫若眷恋祖国》后,《新民报》又连续登出《樱岛考察别纪:雅叙园诗酒联欢》《处处显出合理化 东京三报参观记》《日统制新闻事业 电通同盟将结婚》三篇“东京特派员通讯”,前两篇署“致中”,末一篇署“春秋”。
据《作客樱岛已多年 郭沫若眷恋祖国》记载,1936 年3 月26 日下午,作者与季惺、君鼎和范映霞小姐一同搭车从东京往郭沫若在须和田的住所。季惺即陈铭德夫人邓季惺,任《新民报》常年法律顾问。君鼎全名张君鼎,是《新民报》经理,十余年前曾听过郭沫若在上海美专的演讲。范映霞1927年与王昆仑结婚,离异后赴日留学,入读明治大学法律系,“在学生团体中,也是一位活跃的人物”③《留日女生现状 范映霞女士归来谈》,《大公报》(上海)1936 年6 月19 日,第7 版。。1936 年初夏曾短暂返国,9 月再次赴日④《范映霞今日赴日》,《大公报》(上海)1936 年9 月5 日,第15 版。。1937 年1 月,由留日学生联合会主推,“中华留日戏剧协会”在东京神田一桥讲堂公演田汉据托尔斯泰原著改编的《复活》,主角喀瞿沙(今译喀秋莎)由明治大学范雪梅饰演⑤参见《北晨画刊》第11 卷第5 期“东京中华戏剧协会公演专页”,1937 年1 月30 日。。同年《北晨画刊》第11 卷第5 期“东京中华戏剧协会公演专页”则刊有“饰复活主角喀瞿沙之范映霞女士”⑥碧泉:《留日学联主催的东京的〈复活〉公演》,《大晚报》1937 年1 月26 日,第6 版。的照片,可知范映霞亦名范雪梅,是“中华留日戏剧协会”的成员之一。“中华留日戏剧协会”是1936 年春由“中华同学新剧公演会”“中华戏剧座谈会”和“中华国际戏剧协进会”联合组成的文艺团体。参加过“中华留日戏剧协会”的颜一烟曾在文章中回忆:“郭老虽然远住在东京郊区的市川,而且公开和中国留学生来往是很困难的,但是,他还是克服种种困难,多方面地给了我们许多具体的指导;我们经常到他的住所求教,他也尽可能地出席我们的集会,给我们作报告。”⑦颜一烟:《“中华留日戏剧协会”简忆》,《上海戏剧》1980 年第5 期。除颜一烟外,干事杜宣、陈北鸥、林林、任白戈等都与郭沫若联系紧密。范映霞作为留日学生,又是“中华留日戏剧协会”的成员,显然与郭沫若不乏接触。邓季惺、张君鼎、余致中得以拜访郭沫若,范映霞可能是居中牵线的介绍人。访问者首先询问了郭沫若的家庭情况,随后话题转向了日本的“二·二六事件”和日本对华政策:
东京二二六事变以后,郭先生曾被这儿的宪兵司令部请去询问了两个多钟头,于是我们便谈到东京事变上来了。
东京事变的动机,据说是日本对华大陆政策的强化,事变发动时都是陆军的下级干部。正因为是清一色的武人,没有政治手腕,缺乏严密组织,所以结果是不可避免地失败了。这种同样的事变××××年也曾发生过一次,所不同者那次参加的是校官,而这次是尉官。
我们随又谈到××的对华政策。
“原来我们的邻人是想效颦我们古代英雄成吉思汗,梦想扩张他们的版图到全世界的。陆军部和海军部都想加紧侵略,作战邀功,不过他们的目标略有不同。陆军部发展的目标在华北,而海军部发展的目标在华南。然而上海事变的经验,他们知道愈向南进,抵抗力愈大。所以他们侵略的目标只好集中于华北。不过××也是有他的极大的危险的。他最大的危机是只知仗恃自己的海陆军,不知道海参威,华盛顿,伦敦是有着庞大的飞机的。”①致中:《作客樱岛已多年 郭沫若眷恋祖国(上)》,《新民报》(南京)1936 年5 月6 日,第2 版。
双方还谈到了中日之间可能会爆发的战争。这次会面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在张君鼎的要求下,郭沫若题赠了王国维的《嘲杜鹃》,手迹随文章一同刊登。文末还添加了一个小注作为“郭先生的著作在海外小小的逸话”:日本元老西园寺公望曾致函日本某书店老板,对郭沫若的考古论著大加赞赏。
1935 年5 月瞿秋白在给郭沫若的信中写道:“多年没有通音问了。三四年来只在报纸杂志上偶然得知你的消息,记得前年上海的日本新闻纸上曾经说起西园寺公去看你,还登载了你和你孩子的照相。新闻记者的好奇是往往有点出奇的,其实还不是为着‘哄动’观众。”②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卷》(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年,第417 页,第419 页。《瞿秋白文集》编者对西园寺公添加了一个注释:“西园寺公,即西园寺公望(1894—1940),曾任日本首相。他很赏识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等学术著作,曾为此于一九三四年春设宴款待郭沫若。”③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卷》(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年,第417 页,第419 页。然而瞿秋白信中写的是“前年上海的日本新闻纸上”,“前年”明显系1933 年。虽然一时难以查到瞿秋白所指上海日本报纸所刊消息的具体内容,但笔者推测新闻源头应是1933 年1 月6 日东京《朝日新闻》第7版刊载的记事《愛妻の国に晴耕雨読 著書を通じて園公の知遇革命闘士の夢を見棄てて亡命の支那詩人》(中译名《在爱妻之国晴耕雨读 由著书得园公知遇 抛弃革命斗士之梦 亡命的中国诗人》)。据载,东京某书店(即文求堂书店)将四册《金文丛考》赠给了西园寺公望,结果收到其致谢函:“难获良书,辱荷惠与,自晨至夕,已读完三分之一,启蒙殊多,感激之至!”本文在国内受到一定关注,如同年1 月23 日上海《中华日报》的副刊《小贡献》第208 期刊有署名“马风”的《郭沫若在日本》④马风:《郭沫若在日本》,《中华日报》1933 年1 月23 日,第5 版。“沫”原作“沬”。,摘译了上述日文记事的主要内容。2 月19日《汉口中西报》的《新声》副刊以《郭沬若化名佐藤贞次》为题予以转载。同年崔万秋《郭沫若在日本》一文开篇也提到了这篇记事。《郭沫若年谱长编》1933 年谱文著有:“得西园寺公望读《金文丛考》后所致感谢信,谓,‘难获良书’,‘多谢启蒙’。复在寓中接待西园寺公望探访。”⑤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第1 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502 页。但误将东京《朝日新闻》作《东京新闻》。此则“逸话”,余致中可能是依据当天郭沫若的谈话,也可能早有耳闻。
关于郭沫若“二·二六事件”后被宪兵司令部盘问一事,陈乃昌曾在1941 年的《沫若先生印象断片——为先生五十诞辰而作》一文中作过具体回忆,只是审询时间的描述是“前后四小时之久”⑥陈乃昌:《沫若先生印象断片——为先生五十诞辰而作》,《新蜀报》1941 年11 月16 日,第3 版。。
《〈新民报〉二十年》提到报社日本之行缘于购买日方设备:“一九三六年春天,报纸发行额已迅速增长到一万六千万份左右,广告收入达总营业额百分之五十以上。由于发行激增,平版机已不能适应印刷需要,乃由经理张君鼎和我们先后去日本,向《读卖新闻》购回该报的旧轮转印报机一部,并置备有关印刷设备,改换字模。”⑦陈铭德、邓季惺:《〈新民报〉二十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63 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第112 页。1936 年3 月26 日这一天的访问者共计四人,并无陈铭德,可能他当时另有安排或尚未来日。
5 月8 日刊出的《樱岛考察别纪:雅叙园诗酒联欢》再次出现郭沫若的身影。据文章叙述,东京帝大医学士太田先生,特邀陈铭德、张君鼎在雅叙园欢宴,出席者包括郭沫若和多位日本作家,邓季惺因病缺席。文末落款时间是“四月廿四号”,说明此次宴会或即发生在1936 年4 月24 日。席间,郭沫若题诗两首,分别赠给太田、陈铭德。其中寄给太田的四句诗出自苏轼的《送张嘉州》:“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看⑧原诗作“见”。月时登楼。”寄赠陈氏的是一首五绝:“呢喃剪新谱,青翠滴清音;对此欣欣意,如窥造化心。”赵纯继《抗日战争前的新民报》曾摘录此诗①赵纯继:《抗日战争前的新民报》,《新闻研究资料》1981 年第1 辑。,王锦厚、伍加伦编著《郭沫若旧体诗词赏析》以《赠陈铭德、邓季惺夫妇》为题辑录。据蔡震先生研究,郭沫若还曾将这首诗歌题赠东洋文库主任、日本汉学家石田干之助②参见蔡震:《“坐见春风入棘篱”——郭沫若流亡期间旧体诗创作论》,郭沫若纪念馆等编:《郭沫若与文化中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年,第5 页。。
值得一提的是,文中还抄录了郭沫若在太田所绘中国国画《天桥》上的题诗:“太田画天桥,桥高高上天;再饮一杯酒,包管老陈会登仙!”经查,这是一首郭氏佚诗,诗中的“老陈”即陈铭德。可见,《新民报》同人在日本期间与郭沫若交往频繁。惜乎宴会主人太田的全名不详。
由于陈铭德对郭沫若倾慕已久,两人有同乡之谊(陈的家乡重庆长寿旧属四川),作为文人的郭沫若需要国内报刊提供发表文章的阵地,而《新民报》虽是民办报纸,编辑与撰稿队伍却吸收了阳翰笙、田汉等左翼人士,所以获得了郭沫若的好感与支持。邓季惺等访日归国后,与郭沫若有进一步的联系。不过,郭沫若正式接受为南京《新民报》撰稿是在一年之后。1937 年2 月17 日,郭沫若在回复陈铭德、邓季惺约稿的书信中表示拟写一篇“自传式的小说”③王锦厚、伍加伦、肖斌如编:《郭沫若佚文集》(上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 年,第299 页。《留学时代》,还准备翻译《浮士德》第二卷,大约三月中旬可以发表。只是后来写作计划有变。6 月9 日,郭沫若将《读〈实斋字说〉》随书信寄给该报(信末落款“六月十日”)。此函以《郭沫若先生来书》为题7 月1 日刊南京《新民报·新民副刊》,同期《读〈实斋字说〉》开始连载,直至7 日刊完。《郭沫若年谱长编》谱文记有本函与《读〈实斋字说〉》同日载成都《新民报》,“成都”疑系“南京”之误,抑或成都版、南京版均曾刊发。因笔者未能查到成都《新民报》,尚难判断何种情形属实。
二、上海《大晚报》的郭沫若访问记
上海《大晚报》由《时事新报》经理张竹平创办,1932 年2 月试发《国难特刊》,4 月15 日正式发刊。总经理兼总主笔为曾虚白,崔万秋1931 年末短暂返沪期间曾参与该报的筹备工作。1933 年1 月30 日,崔万秋曾往东京郊区市川郭沫若寓所拜访,但当天郭沫若不在家,仅遇到郭的日籍夫人安娜(佐藤富子)④参见崔万秋:《郭沫若在日本》,《新时代》第4 卷第3 期,1933 年4 月1 日;崔万秋:《八·一三前夕郭沫若先生归国经过》,《时事新报》1941 年11 月16 日,第5 版。。同年3 月,崔万秋自广岛文理科大学毕业归国,正式入《大晚报》为副刊编辑。1933 年至1937 年抗战爆发前,崔万秋可能与郭沫若有过通信,但一直没有见面。1941 年,为了纪念郭沫若创作廿五周年,崔万秋发表《八·一三前夕郭沫若先生归国经过》一文,在回忆自己与郭沫若的交往时言道:“在抗战前一年,我编辑大晚报火炬,曾无一面之缘的郭先生,于研究甲骨文及中国古代史的百忙中,曾为火炬撰述长篇《创造十年续编》,而抗战军兴之后又以同是从事宣传工作,郭先生又极诚恳地赐以种种助力与指导,公谊私情,都不允许我在这喜庆的日子,无一言以为祝。”⑤崔万秋:《八·一三前夕郭沫若先生归国经过》,《时事新报》1941 年11 月16 日,第5 版。郭沫若1937 年春为崔万秋主编的《大晚报》副刊《火炬》撰写《创造十年续篇》,已为学界所共知。在《创造十年续篇》之前,郭沫若还曾在《火炬》发表过《漫话“明星”》(1936 年12 月18 日)、致若英(即阿英)短信(1936 年12 月21 日)以及《答田军先生》(1937 年1 月25 日)三篇文字。郭沫若之所以为《火炬》供稿,显然与作家阿英有关。崔万秋大约1933 年春回国后认识阿英,1934 年曾支持阿英、夏衍在《火炬》中发行《星期电影》周刊,1936 年春又借《火炬》版面推出由阿英具体负责的《通俗文学》周刊。金祖同在《郭沫若归国秘记》中写道:“据我所知,那《创造十年续集》,题目是阿英替他出的,怂恿和介绍的也是阿英,稿费言定每千字六元,而且保留版权,在那时的写稿待遇中可说是很高的了。”⑥殷尘:《郭沫若归国秘记》,上海:言行出版社,1945 年,第104 页。可见,郭沫若为《大晚报》撰写《创造十年续集》(即《创造十年续篇》)是阿英“怂恿和介绍的”。
郭沫若答应撰写《创造十年续篇》的时间应是在1937 年2 月。本月22 日《大晚报》第3 版隆重刊出广告《本报火炬的新贡献 郭沫若先生名著〈创造十年续篇〉不日开始刊载》,文字内容如下:
说起中国的新文学运动,是谁都忘不了在运动中的一个主要集团——创造社。文坛名宿郭沫若先生,曾经写过一部《创造十年》,记创造社的历史甚详,且是一部极可靠的信史,当时备受读者的欢迎。无如此书只写到《创造日》停刊为止,仅仅完成了前期的记载,未免是一大遗憾。现本报征得郭先生同意,赓续前稿,成《创造十年续篇》一书,按日在本报《火炬》发表,以餍读者要求。原稿现已陆续寄来,不日即可揭载。此大好消息,想为爱好郭先生作品,及留心中国新文学史料,和注意新文坛逸闻者所乐闻也。
按照当时中日两国间的通邮需要一周左右推算,郭沫若在2 月15 日前后致函崔万秋或阿英,允诺将写《创造十年续篇》一稿。为了吸引读者,开展“饥饿营销”,得到消息的《大晚报》立即刊载广告,为即将问世的郭沫若作品作预热宣传。此则广告23 日至25 日连续三天登出(分别在第1 版、第5 版、第4 版),26 日第3 版刊载第二份广告《郭沫若先生创造十年续篇将在上海大晚报连载》,提醒读者“凡欲重头读郭先生近著并读最前进之报纸者望从速订阅大晚报”。27 日第4 版、28 日第2版、3 月1 日第2 版皆有刊登。不仅如此,这份广告2 月28 日至3 月4 日间还在上海《时事新报》《申报》《新闻报》等大报上多次刊出。可见《大晚报》对《创造十年续篇》的“造势”做足了功夫。
3 月1 日,小报《铁报》刊有一篇无署名的文章,谓郭沫若《创造十年续篇》的稿费条件是千字五元,《大晚报》已汇去一个月的稿费,“他也寄了好些稿子来了”①《郭沫若写稿有二条件》,《铁报》1937 年3 月1 日,第3 版。。不知这篇报道是否可靠,至少稿费的说法与上引金祖同的描述是存在出入的。10日,该报又有一则短文云:“《大晚报》请郭沫若著《创造十年续篇》,预告已刊报端多日,但稿犹未寄到,盖郭拟先撰成一部份②“部份”今作“部分”。,整理后再寄沪也。”③风客:《风传人语》,《铁报》1937 年3 月10 日,第2 版。相对而言,此篇的记述似乎更为可信。
1937 年3 月30 日,《大晚报·火炬》刊登“本报东京特派员碧泉”的《创造十年续篇作者郭沫若访晤记》(以下简称《访晤记》)。同日《剪影》中登载郭沫若与子女的一张合影,亦由碧泉提供。文末落款日期显示,本文是3 月15 日从日本寄出的,显然费了两周左右才寄达。因国内读者对郭沫若的《创造十年续篇》与近况翘首以待,《访晤记》的脱稿当在寄稿当天或前一日,而作者“谒见”郭沫若的日期估计在3 月13 日或14 日。
碧泉此前曾在《大晚报》发表过《“映画”的青春在中国:中日电影比较观》(1937 年1 月20 日)、《留日学联主催的东京的〈复活〉公演》(1937 年1月26 日)等文。碧泉是留日学生,自述“并非一个专门的职业记者;只是为了自己工作的兴趣,为了要以笔耕找得读书的资斧,尤其为了社方当局的嘱托,所以于读书的时间中,担任了本报东京特派员”④碧泉:《归航杂笔》,《大晚报》1937 年4 月8 日,第5 版。。同时还为《光明》《国民》等杂志撰写文章。正是兼职记者的身份让他(她)获罪于日本当局,遂于1937 年4 月初放弃学业,选择回国。4 月11 日《铁报》上一篇匿名文章《在日被逼回国的碧泉系某作家的化名》透露“他是一个相当有名的文学家,在国内时,他在文坛上是相当有权威的”⑤《在日被逼回国的碧泉系某作家的化名》,《铁报》1937 年4 月11 日,第3 版。。6月1 日《世界晨报》上一篇未署名的文章《日本通碧泉 袁逍逸的化身》爆料道:“据探息,碧泉就是袁殊的化身。”⑥《日本通碧泉 袁逍逸的化身》《世界晨报》1937 年6 月1 日,第3 版。诸多证据表明,碧泉的真实身份确为作家袁殊。具体的考证过程此处不赘,笔者拟另作专文。不过目前所见袁殊的传记资料或回忆文章中,均未找到他1937 年前后留学东瀛及在东京拜访郭沫若的相关记述,其遗稿《我所知道的鲁迅》中仅写及:“抗战前夕,郭老从日本回到上海时,住在沧州饭店。我去看他时,他还对我说:‘鲁迅这篇文章(指《上海文艺之一瞥》——引者注)还不错’。”⑦袁殊:《我所知道的鲁迅》,上海鲁迅纪念馆编:《上海鲁迅研究2》,上海:百家出版社,1989 年,第83 页。当然,这里的“抗战前夕”显然属于误记,因郭沫若回沪是卢沟桥事变之后。
《访晤记》开篇首先交代了《创造十年续篇》迟迟未能刊出的原因:郭沫若出于严肃审慎的写作态度,将已经寄到上海的稿子索回重写。接下来,文章进入正题,叙述了作者为接洽《创造十年续篇》稿件而访晤郭沫若的经过:
记者为了这稿件事务的接洽,昨天特地去谒见郭先生,告诉他读者们殷切盼待的情形,他一面允许记者即日把重写的前数章寄出,一面还对记者谈了关于写刊《创造十年续篇》的许多话。这是可以当作正文前的《序言》或《小引》读的。既劳读者诸君久待了,记者就先把访郭先生的经过报告出来吧。
关于《续篇》要说的话
提起已经出版了的《创造十年》,原印行于六年前,那本来只是全部之半部的《前篇》,关于创造社的经过,也只写到1924 年(民国十三年)为止,不过写了五年。但当时出版的书店,为了生意经的原故,竟独断的把《前篇》的字样删去,郭先生既没有适当的机会声明,这就成了他几年以来时刻忘不了的心事。本来他早就打算把续篇写出,可是被别的学术研究工作乃至其他的理由,一直待到今天才来写,在他自己,都似乎有稍迟之憾;虽然一般读者也渴待了几年。
我们知道,文化运动对于革命运动,是具有着母胎的作用。凡关心研究大革命期中国的革命运动与文化运动者,莫不认为创造社是代表着一个文化运动之主流的。特别是后期的创造社,与大革命期的关系尤为密切,而这续篇中所要记的事迹,正是后期的创造社。
郭先生对记者说:“这部《创造十年》,我要把它写成为一部现代文化的信史,在我不过是要写真实的历史资料的回忆录。前篇出版了以后,直接间接有许多人催问后篇的消息,就是许多日本研究中国文学的朋友,也屡屡的来提到,希望它赶快出版。甚至还讲到中国作家的习惯,每每有头无尾,如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出版了‘上卷’之后,‘下卷’至今杳无消息,就是这批评的好例。其实,我对于《创造十年》的续篇,老早就想把它完成的,因为种种的事情耽搁到现在,自己心里也颇不安。这次决定给大晚报发表,如你要我说‘作者之话’,先发表些什么写作的动机或开场白,那只是一句:要完成一件未完成的工作而已。最近刚好结束了另一件工作,虽然待做的事,堆集得极多,既然承大晚报的好意,我也不得不抽出功夫来开始写了。这是以后期创造社为中心的。写这一部回忆录,自然与创作不同,没有先说什么主张,宗旨那一套的必要;不过赶着许多老朋友都在,可以为我的记录作证,记录错了既还有辩明的机会,既不容我个人来歪曲,尤不许别人的歪曲!”
郭沫若与鲁迅两人
听到郭先生谈话有“歪曲云云”的字眼,立即促起记者心中连想①“连想”今作“联想”。到文坛纷争的问题。读过《创造十年》前篇的人,不难知道这些;前篇的序言中就曾说过,急速的促起他写《创造十年》的动机的,是鲁迅先生一篇题为《上海文艺之一瞥》的演讲。那篇演讲的速记稿,最初刊载于一九三〇年春的《文艺新闻》上,鲁迅先生提到创造社与语丝派的论战,好像有过讽刺的言词,后来被一个日本人翻译了去,还特别找到鲁迅先生把速记讲稿修正,发表到日本的《古东霊卍》(即《言霊》二字的日本音写)杂志上,被郭先生看到了,于是出版了《创造十年》的前部。《文艺新闻》也曾刊载过王独清先生关于创造社的论文,近年来各文艺刊物中论及创造社的文字也极多,不过由创造社中人自己来具体而系统的记述的,只有《创造十年》才算得正史。何况郭先生又是创造社的中心人物呢。
自然,我们不能把《创造十年》仅当作创造社的社史看。尤其我们不能认为这只是一部兴味的文坛“逸话”。许多沉溺在“兴味”的深渊里的作者(包括专写文坛消息的文豪)和读者,或许不免怀着低劣的观念,认为这是创造社和语丝派的纠纷,甚至认为这是郭沫若等和鲁迅的“争雄”;要作如是观,那就等于最近把西安事变解释为地盘之争一样,国家民族无救,文坛也无救了。据记者看来,鲁迅先生的精神,从无要做文坛“霸王”的心思,(把他这样看,是侮辱他的!)而郭先生呢,鲁迅死后,他做过多篇的追悼文章,可说他是深刻理解鲁迅的人。东京追悼鲁迅的大会,郭先生有沉痛的演说,他手书的挽联是:“方悬四月,叠堕双星,东亚西欧同殒泪;钦诵二心,憾无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双星”者,把鲁迅与高尔基同悼,“二心”则借《二心集》书名以写意;尤以“无一面”为憾,可见他对鲁迅的热情了。
要求文艺品质向上
因此,我们的谈话,涉及到今日文坛的现象。记者先提到去年文坛上“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两个口号的论争,虽然记者是不配来参加意见或发表对于这论争的批评的;不过以一个文学读者的立场,从各种杂志报章上读到许多文字,总以为那些论争之中,存在着不少的无聊的意气,暴露了文人们某种生活态度的执着,而这“执着”又不是从真正要活用他的思想与主张来出发的。尤其有颇不少不文的“文人”,嚣张浮夸,在文坛里掀风鼓浪,挑拨是非,这对于一般青年读者的影响极坏。当时《文学界》杂志,曾发表过郭先生做的一篇《国防,炼池,污狱》。应该说是最客观正确的意见。有许多人也是与记者抱同感的。郭先生说:“我远离故国很久了,国内有许多实际情形,以及人事上的纠纷,我虽不能详细知道,不过上海的文坛现象,我相信与过去并没有什么大的进步。中国自古就有‘文人无行’与‘文人相轻’的话,这种缺点,在今天的文坛上,依旧没有完全克服掉。这是一种开倒车的现象。前几年,吴老头子说什么‘文学不死,大乱不止’的话,无非是对于新文学之发展的攻讦。所以,我们现在要呼喊:把文艺的品质提高起来!把文学的社会意义,把文学的‘信誉’健全起来!这一点上,我对于新的青年作家们的要求,尤其殷切。我们期待青年们把文学领导起来。”
其次又谈到化名的问题。他说:“一个作家,做一篇好的作品,他要用化名发表,这是他的自由,与人无关。但如为了发表意见和批评,就要光明磊落,公开负责。因为环境上政治的理由,有所不便的时候,自是另一问题;不过如对人的批评,万不该藏首露尾,指桑骂槐,隐起自己的面目来放冷箭。这是一种卑劣的行径。而且被批评的人,若稍无修养,或者实在有忍受不了的难堪,就不免引起一场恶骂,结果不仅失去了批评的效果,及那批评的本身,也成了最无价值的东西了。”
历史研究上的杂谈
郭先生现住在东京邻近的乡下,他的乡舍是在田野中,面向丛林,离海也不远。环境极为幽静,屋内的茶间,对临着小小的庭院,园中虽无十分的洁饰,但时届早春,已有两三不同的花开放着。茶间内挂着他自书的横额。“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园内还养着鸡禽,生活在山林的乡趣之中。不禁令人想到植柳五株,而不为斗米折腰的陶潜。
就在这乡舍中,他产生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几大册龟甲文和金文的巨制,以及《创造十年》及其他种种的著作。他收集了将近一千枚出土的甲骨,对于古代社会的研究工作,至今未怠,不过他痛感到生活不安以致不能安心治学的苦处。一个学者的生活,应该有完全的保障,在中国这是谈不到的。甚至中国的政治家,对于学者,每出以不惜摧残的手段,文字兴狱,立言贾祸,中国文人学者所遭遇到的不幸,也不必一一指述了。
去年西安事变发生后,日本的新闻记者去访问过他,登着他的像片,称他为“郭中将”,使人想到当年国民革命北伐征途上,戎装跨马的他的雄姿。对于国内最近的政治现象,他没有什么话,但他略微的表示一点,希望在朝的当局,能从大局的见地上勇敢的开明起来。我们谈说关于中国历史的研究,他认为这还是学术上未开辟的新土,现在国内许多做史学努力的人,因为他们的观念有问题,不能把握正确的方法论,所以他们的工作,只是材料的提供而已。最近日本人出版了一部《中国古代史讲话》,其实十九都是酌取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
在研究中国文化史中的历代文字禁狱的研究,一般人都认为,远起于秦汉。郭先生告诉记者,文字狱最盛最残酷的是乾隆,次为康熙的时代;始皇焚书坑儒,其实不过是诛戮了一些欺骗他的方士,如惑言渡海求仙的徐芾之类。乾隆,康熙时代,却是祸及九族,广大的杀伐,反映出当时政治上的黑暗,比数年前某人主粤政以及武汉等地的党狱,有过而无不及。记者以为所谓文字狱,就是现代语的“言论自由”问题,顺便在此希望治史的人,少讲些皇室宫闱的轶闻,多多发掘与文物政治相关这个部门。我们今日还是在要求言论自由的。
发表在今日剪影上的一帧照像,是郭先生和他的四女淑子,五子志鸿的合影。郭先生现在儿女成行,共有五人,自一九二八东渡后,离开故国已八九年了。可是记者知道他的心,是无时不在眷恋着故国河山的啊。(三月十五日寄)
总体而言,本篇虽然若干地方表述不太准确(如一九三〇年应为一九三一年,《古东霊卍》应作《古东多卍》或《古东多万》,《国防,炼池,污狱》应作《国防·污池·炼狱》),但还是提供了不少独家信息,尤其是“关于《续篇》要说的话”一节,确实可以当作《创造十年续篇》“正文前的《序言》或《小引》”来读,有助于广大读者把握郭沫若的写作动机与心态。
自谦为“一个文学读者”的碧泉(袁殊)对郭沫若的生平创作与文坛掌故实则非常熟悉。促使郭沫若写《创造十年》的鲁迅演讲《上海文艺之一瞥》,正是冯雪峰、袁殊1931 年共同出面邀请鲁迅所作的,记录稿也是经主编袁殊之手分两期发表于《文艺新闻》。“《文艺新闻》也曾刊载过王独清先生关于创造社的论文”,当指1931 年王独清的《创造社与中国文化过程》一文。从《创造十年》到《创造十年续篇》,袁殊以不同的方式或影响、或见证了郭沫若的写作,足以引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则佳话。
这篇访问记内容丰富,涉及1937 年前后的文坛热点,即“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的论争。关于“化名的问题”,文章虽然没有挑明,但明眼人很容易联想到前不久发生的、牵涉郭沫若的“文坛领袖”之争。论争最初由孔另境化名东方曦撰文批评文坛现象而引起,实际上是“两个口号论争”的余波。这次论争的参与者除郭沫若以本名发表《漫话“明星”》外,论战双方孔另境、阿英均使用了化名(笔名),同时参与讨论的陈阜、林黛、纪塔等也大多是化名。1937 年1 月14 日《大晚报·火炬》发表“对此次论争的总结文章”①廖久明:《论鲁迅逝世后的“文坛领袖”论争》,《现代中文学刊》2020 年第1 期。——陈阜的《意气之外》,此后未见发表相关文章。郭沫若谈及化名问题,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文坛领袖”论争的小小尾声。
《访晤记》提及的“最近日本人出版了一部《中国古代史讲话》”,应指日本学者赤松启介的《东洋古代史讲话》,1936 年8 月白扬社出版。据同年10月日本《人类学杂志》第51 卷第10 期介绍,本书基于辩证法唯物主义为历史研究最大武器的立场,对东洋古代社会史进行编述,充分吸收了最近发表的许多根本性文献②参见《人类学杂志》第51 卷第10 期,1936 年10 月。。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1930 年由上海联合书店初版,“是他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辩证法研究中国古代史的初次尝试”③蔡震:《郭沫若著译作品版本研究》,上海:东方出版社,2015 年,第112 页。。日译本《支那古代社会研究》(藤枝丈夫译)1935 年由东学社初版。赤松启介在写作时参考《支那古代社会研究》是很有可能的。目前有关郭沫若与日本汉学的研究成果(如王舒琳《郭沫若与日本汉学界之学术关联考述——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为中心》④参见王舒琳:《郭沫若与日本汉学界之学术关联考述——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为中心》,《中南大学学报》2018 年第5 期。),似乎尚未论及《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东洋古代史讲话》两书的关系。《访晤记》说《东洋古代史讲话》“十九都是酌取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既可理解成作者的观点,也可能是转述郭沫若本人的判断。至于前者多大程度上“酌取”了后者,尚待进一步考察。
结语
综上,《作客樱岛已多年 郭沫若眷恋祖国》《创造十年续篇作者郭沫若访晤记》是《新民报》《大晚报》的东京特派员分别为两报采写的郭沫若访问记,对于了解1936 年至1937 年间郭沫若在日期间的生活、创作与交游颇多助益。前文记录了郭沫若对于日本“二·二六事件”与对华政策的思考,后文则呈现了郭沫若写作“一部现代文化的信史”的宗旨与抱负,以及对国内文学发展和历史研究的殷切期盼。《樱岛考察别纪:雅叙园诗酒联欢》则记述了一次中日文人的聚会,留下了郭沫若与陈铭德、太田诗酒唱酬的一帧剪影。它们既丰富了郭沫若在日期间的文献资料,也为深化相关研究提供了新的线索或思路,如郭沫若与袁殊的交往、《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对日本史学研究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