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軃神”考*
——以郭沫若文学作品中的方言词为例
2024-01-13邓帮云
邓帮云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提 要:郭沫若文学作品中有方言词“軃神”,迄今学界释义多不够全面,理据分析也存在问题。笔者从文字学、文化学和民俗学等角度,分析该词词义、探索得名理据,厘清脉络,挖掘其蕴含的民俗心理文化,并分析少年郭沫若成为“軃神”的原因。
一、“軃神”释义
现代大文豪郭沫若深受四川地域文化熏陶,在其文学作品(特别是自传小说)中用了不少方言词。例如“軃神”,《黑猫》七:“拼命地喝大曲酒、打麻将牌,连夜连晚地沉醉,连夜连晚地穷赌。……我有一次连打过三天三夜的麻将牌,打到后来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不打牌不吃酒的时候便是看京戏,学做成都的所谓‘亸神’,总是要坐在戏场中的第一排,对自己所捧的旦角怪声叫好。”自注:“軃神,不良少年。”①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第311 页。田汉在《沫若在长沙》中回忆说:“在吃包子、春卷的时候,他(郭沫若)谈到少时在他的故乡成都做‘亸神’时候的故事。”②田汉:《母亲的话》,田海男编,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第246 页。黄仁寿等《蜀语校注》“軃”条:“蜀语中谓人游手好闲曰軃或軃神。郭沫若等的著作中还使用和保存了这一方言词。”此“著作”即指《黑猫》。《汉语大词典》:“軃神,方言,指轻薄少年。”例亦引此文。阎焕东:“郭沫若的无节制的纵酒、打牌、学作‘軃神’。”③阎焕东:《凤凰、女神及其他——郭沫若论》,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1990 年,第76 页。陈夫龙:“为了极力摆脱孩子气,学做大人的样子,郭沫若开始抽烟喝酒,反叛的个性朝向不良的倾向发展。”④陈夫龙:《立在时代潮头的现代“匪徒”——论郭沫若的侠义人生及其意义》,《郭沫若的研究与展望——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第二届青年论坛会议论文集》,2016 年,第69 页。这里的“纵酒打牌”“抽烟喝酒”“不良”即为《黑猫》中“軃神”之相。
“軃神”,读作[tho3][sen2]。《四川方言汇释》:“軃神,二流子,无正当职业的游民或穷汉。”《成都方言词典》:“軃神,不务正业的人、二流子。”《重庆方言词解》:“軃神,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民国十七年《长寿县志·方言》:“不正行曰軃神。”民国十八年《合江县志·方言》:“軃神、燕儿毛,均谓人之轻薄者。”民国二十四年《云阳县志·方言》:“今人谓赋闲曰軃,或曰軃神。”李劼人《兵大伯陈振武的月谱》:“硬说你是軃神。”自注:“軃,读若‘妥’字音。軃神者,川中指拆白党人之类也。”亦作“嚲神”。①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四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年,第386 页,第266 页。《四川方言词典》:“嚲神,不务正业的游民、二流子。”民国十五年《南川县志·土语》:“穷极无业、闲游市中曰嚲神。”民国十八年《新修南充县志·方言》:“习游荡曰嚲神。”民国·刘师亮《成都竹枝词》:“年来人价何低落,不是拿神便嚲神。”自注:“成都土语,流氓为嚲神。”亦写作“妥神”。1986年《合江县社会风土志·方言》:“妥神,无业游民、流氓。”亦写作“拖神”。高缨《云崖初暖》第二章:“除了你们这些烂拖神,哪个来抢我们哟!”原注:“拖神,四川方言,即地痞流氓。”也作“憜神”。②高缨:《云崖初暖》,北京:开明出版社,2006 年,第43 页。杨时逢《李庄方言记·分类词汇·人品》:“憜神,轻薄而讨厌的人。”综上文献,“軃神”为游手好闲、举止轻浮的无业或无正当职业者,类似于通语中的“流氓”。该词不见于明·李实《蜀语》、清·张慎言《蜀方言》、民国·钟秀芝《西蜀方言》等辞书,成书于1909年的新方志《成都通览》亦不见收录。李劼人在《大防》中自注:“軃神,也是四川特创的名词。创制于满清末年。”③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四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年,第386 页,第266 页。此说应合乎实际。
二、“軃神”理据分析
“軃神”的得名理据,学界多认为源自“两手下垂”。《四川方言词典》:“因其闲游市井中,两手常嚲,谓之嚲神。”民国十五年《南川县志·土语》:“嚲神,言两手常嚲也。”民国二十四年《云阳县志·方言》:“軃神,谓其无事可做,两手下垂也。”查中林:“谓游手好闲者曰嚲神,或许因其两手常下垂,故名。”④查中林:《四川方言词语之语素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8 年,第85 页。均以“垂手”为据。但游手好闲、流氓无赖者多动手动脚,言其“两手常嚲”“两手常下垂”似欠妥。徐复《方言溯源·軃神》:“蜀人谓流薄不务正业者为軃神。……‘軃’字亦后出俗体,本当由‘耽’来。‘耽’,《玉篇》变体作‘躭’,……蜀人又别造声音近之‘軃’字为之。”此说非。蒋宗福:“按‘軃’字虞世南、岑参诗已见用,‘嚲’亦见于敦煌本斯6204a《碎金》‘手垂嚲’,徐先生以属蜀人所造,不知何据。”⑤蒋宗福:《四川方言词语续考》,成都:巴蜀书社,2014 年,第959 页。“耽”,词义有“耳大”“沉迷”等,与“流氓”均无关。“耽”,《广韵》为都寒切,端母寒韵,读作[tan]。“嚲”,《广韵》为丁可切,透母觉韵,读作[thuk]。二者声母相近,但韵相隔远,故并不音近。
“軃”本义为下垂。明·梅膺祚《字汇补·身部》:“軃,下垂也。”明·李实《蜀语》:“下垂曰軃。軃音妥。”民国十年《重修合川县志·方言》:“下垂曰軃。音妥。”唐·岑参《和刑部成员外秋夜寓直寄台省知己》:“竹喧交砌叶,柳軃拂窗条。”亦作“嚲”。明·张自烈《正字通·身部》:“軃,嚲字之讹。”《广韵·哿韵》:“嚲,垂下貌。”明·岳元声《方言据》:“物之下垂曰嚲。”民国十五年《简阳县志·方言》:“物下垂曰嚲。”亦写作“奲”。五代·徐锴《说文系传》引《说文》:“奲,谓重而垂也。”清·段玉裁注:“俗用‘嚲’字训垂下貌,亦疑‘奲’之变也。”这里“軃”泛指“下垂”,而非专指“双手下垂”,且“双手下垂”亦非惯于动手动脚的“流氓”的特征。因此笔者认为“軃神”之“軃”非本字,本字当为“”。“”,《广韵》为丁木切,端母屋部,读为[tɔk]。由此“”与“軃(亸)”,双声韵近。“”专指“衣长下垂”。《说文·衣部》:“,衣至地也。”《集韵·觉韵》:“,长衣。”杨树达《长沙方言本字考》:“,衣长至地。”朱炳玉《客家方言词语考释》:“,衣裳拖地。”“衣至地”“长衣”、“衣长至地”“衣裳拖地”即“衣长下垂至地”。故“”与“軃(亸)”,音近义通。“”难写难认,故逐渐废弃,其“衣长下垂”义则由“軃(嚲)”承担。唐·虞世南《应诏嘲司花女》:“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軃袖太憨生。”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罗袖以无言,軃湘裙而不语。”郭沫若《创造十年》五:“男子的衣裳却又有极长的袖管,长得快要亸过膝头。”李劼人《大波》第一部第八章《短兵相接》:“两只马袖向下一亸。”⑥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二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84 页。亦记音作“拖”“妥”。民国二十三年《重修彭山县志·方言》:“衣带长而至地者曰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重庆市九龙坡区卷·裁缝赢了》:“左边袖子又长又大,盖过了中指拇巅巅;看前摆,长妥妥,打齐螺蛳拐。”原文注:“长妥妥,形容很长。”钱宗武引张舜徽语:“今湖湘间称衣长至地曰‘妥在地’,‘妥’即‘’之音转。”①钱宗武:《东台话〈说文〉古词考》,《湖南师范大学学报》1986 年增刊。由此,笔者认为“軃神”之“軃”,本字当为“”,理据来自于“衣长下垂”。
传统礼仪讲究衣冠端正得体,反之则视为不良。臧克和:“衣服为身之彰,是故先前典籍里,服饰之礼,繁文缛节,以至形成‘德称其服’的价值判断标准。由此我们在群经古训里每见‘德不称服’之责,如屈子者之流,终被‘露才扬己’之毁,盖由‘奇服’之累。”②臧克和:《中国文字与儒家思想》,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6 年,第192 页。高秀清、张立鹏:“衣着与常人不同也是流氓的一个重要特征,时至今天,也有人将奇装异服看作非正常现象,甚至认为这也属于流氓阿飞表现。”③高秀清、张立鹏:《流氓的历史》,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 年,第58-第59 页。如“猖披”,《离骚》:“何桀纣之猖披兮。”东汉·王逸注:“猖披,衣不带之貌。”游国恩《纂义》:“‘猖披’本当作‘裮被’,……以比肆行不谨。”再如“衺”,从衣,当取义于衣帽穿戴散乱。清·龙璋《小学蒐佚·考声二》:“衺,衣不正也。”今指品行不正。《新唐书·李绅传》:“河南多恶少,或危帽散衣。”此以“危帽散衣”描述恶少。李劼人《暴风雨前》第三部分:“我一不是歪戴帽子斜穿衣的袍皮老儿。”④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465 页。今川人尚言“歪戴帽子斜穿衣,长大不是好东西”。衣服长大,若不约束,则易散乱下垂,故衣服“軃”为不良之相。清·傅崇矩《成都通览·土语方言》:“扫天婆,骂人之名词,言穿衣过长大也。”《金瓶梅词话》九十九回:“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軃身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蒋宗福校补:“‘軃身衣衫’,正好形容市井无赖衣衫不整、流里流气的样子。”⑤蒋宗福:《〈金瓶梅词话〉校补》,《文献》1995 年第3 期。清·刘省三《跻春台·巧报应》:“样样学全,但见他衣服长拖拖。”曹小云注:“长拖拖,这里指衣袖、衣摆长长的样子。这种装束是社会上的一些不正派人的常见打扮。”⑥曹小云:《〈跻春台〉方言词语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23 页。《周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东汉·王充《论衡·自然篇》:“垂衣裳,垂拱无为也。”川俗或以其“垂衣裳”“无为”,故戏谑衣冠不整而游手好闲者为“軃神”。
“軃神”之“神”,是川人对某类人戏谑之称,含贬义(如郭沫若《初出夔门》有表示四处晃荡的“游神”⑧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一卷),第106 页,第325 页。)。周志鹏:“如‘耳报神’‘鸡脚神’‘哑头神’‘胎神(半傻)’‘瞌睡神’等,这些方言词语中,大多是暗含着消极的感情色彩义。”⑨周志鹏,《川渝竹枝词中的方言词语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四川师范大学,成都,2021 年6 月,第66 页。孙和平:“在民间方言中,‘神’一词往往反其意而用之。人们加以贬低,甚至亵渎。这种对神圣的亵渎和不敬,使‘神’这个词变得世俗化、低俗化。”⑩孙和平:《四川方言文化——民间符号与地方性知识》(修订本),成都:巴蜀书社,2012 年,第209 页。这里的“神”,本字或为“”。姜亮夫《昭通方言疏证》(1433):“,音如神。昭人言人精神不正常曰神头神脑,俗以神为之。《说文》:‘脀,呆也。’《广韵》:‘痴也。’……然‘神’与‘’音同族,则用‘神’通俗之所许也。”此说可参考。精神不正常者,则多做出格之事,故俗将行事出格、不合礼仪的人以“神”称之。民国三十七年《清镇县志稿·风土》:“軃神,……如山魈,如水怪,此‘神’字义也。”此释“軃神”之“神”为“如山魈、如水怪”,过拘。
三、“軃神”的特征
“軃神”属于“流氓”之列。完颜绍元:“流氓,特指脱离生产、不务正业而在社会上游荡,并以悖离传统道德文化和破坏社会秩序为基本行为特征的不良分子。”①完颜绍元:《流氓的变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2 页。高秀清、张立鹏列举流氓的五种行径:“行骗”“讹诈”“打架”“抢劫”“调戏妇女”②高秀清,张立鹏:《流氓的历史》,第66-第96 页。。“軃神”也有抢劫、敲诈等不法行为。民国三十七年《清镇县志稿·风土》:“軃神,……浪嫖浪赌、结党成群、鱼肉乡里。”高缨《云崖初暖》中的“拖神”(见第一节),即行抢劫事。《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重庆市卷下·巧管事智挫軃神》:“街坊上有个軃神,想敲桐君阁(药房)的竹杠。”此为敲诈。
“軃神”从行径上说,主要是骚扰妇女。吴济生《新都见闻录·方言》:“流氓调戏女性叫軃神。”《四川方言词典》:“嚲神,……特指调戏妇女的流氓。”李劼人《大防》:“男子抢前了一步,一伸左手刚好把女人的微棕色的右腕捉住,……(女人)忽然又正经的大喊道:‘嚲神!……嚲神!’”③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四卷),第267 页。軃神,意义不但包括流氓痞子,且着重在调戏妇女这一举动上面。”巴金《家》:“我到学堂来,一路上被一些学生同流氓、軃神跟着,……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原注:“軃神,即一些专门调戏妇女的年轻人。”④巴金:《激流三部曲·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年,第241 页。黄炎培《蜀道》:“‘軃神’二字不知什么解释,后问友人,才知是调戏妇女的意思。”⑤黄炎培:《蜀道》,上海:开明书店,1948 年,第42 页。佚名《果州元日竹枝词》:“西山顶上梵宫开,妇女烧香结伴来。拜罢华鬘参向我,回眸一笑嚲神痴。”殷梦楼《成都竹枝词》:“翩翩公子粉脂匀,逐臭趋膻号軃神。三五成群缘底事,桑中濮上奈何春。”丹岩镜湖《成都花会竹枝词》:“娇娃二八斗时装,满敷胭脂赴会场。惹得軃神和吊鬼,追香逐臭到青羊。”冯家吉《锦城竹枝词》:“花仙草圣久无人,忽报蓉城出亸神。是有聪明非正直,吊成膀子始成真。”《国民公报》(1912-07-12):“有某某同妻游览花会,其妻少艾,装束浓艳。而某又前后追随,形极轻佻。游人均目为軃神,軃娼妓也。”此记录丈夫“追随”其妻子“前后”,因其“轻佻”被误视为“軃神”。“軃娼妓”之“軃”,其义则近似于“猥亵”。《黑猫》中“对自己所捧的旦角怪声叫好”也正反映了此行为,故郭沫若自言“学做成都的所谓‘軃神’”。又《我的童年》第二章:“这和一般下流人,见了年青的女子走过身时,向她咳嗽是一样的意义。”此“下流人”亦当属“軃神”。又《反正前后》第二章:“他们在街上满凶横地摇摆着,开口一声老子们怎么样,闭口一声老子们怎么样。平常在街上点缀风光的女学生和新式的女性可以不用说,就连出门买菜的老板娘、丫头子,都不敢在街上走路了。”此反映了旧巡防烂兵的“軃神”相。《汉语大词典》释“軃神”为“轻薄少年”,《合江县志》释为“轻薄者”,杨时逢释为“轻薄而讨厌的人”(见第一节),徐复言其“流薄”(见第二节),《方言趣谈》言其“浪荡”(见第二节)。陈宝良:“轻薄,指放荡。所谓轻薄少年,即指轻浮放荡的青年。……为人轻薄,男女关系混乱。”⑥陈宝良:《中国流氓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62 页。因而《汉语大词典》《合江县志》、徐复、均抓住了“軃神”骚扰、调戏妇女的特点,所释甚确。
“軃神”从性别上说,男性占绝大多数,但亦有“女軃神”。郑祖荣:“妥神,民间指用于女性时,需特加上性别词,称‘女妥神’,男性则不加性别词。”⑦郑祖荣:《滇南杂俎》,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 年,第339 页。文芳:“(民国)女軃神出现街头活动,大都服装不整,举止十分轻狂,和人乱轧姘头,如遇青年英俊男子,多方进行挑逗,缠扰不休。”⑧文芳:《民国帮会秘史》,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 年,第329 页。林孔翼《成都竹枝词·女軃神》:“生小罗敷自有夫,那堪重遇霍家奴。青骢得得分花去,爱煞风流胜子都。”这里借霍光妻与家奴冯子都私通,嘲讽不守本分、招蜂引蝶的“女軃神”。以今日之眼光,此亦为不良妇女,是真“軃神”。清末民初,国际、国内形势急剧变化,一方面新事物、新思想逐渐传入四川各地,部分妇女开始追求时尚。王笛:“社会发展的进程和社会限制的松弛,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妇女的公共行为和形象,新旧的转变首先在妇女的服装选择上反映出来。例如,有的服装就展现了刻意引人注目的、独特的个性意识。……那些喜欢穿着流行时装的女子,当时被叫做‘摩登女郎’。”①王笛:《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264 页,第267-268 页。《成都通览·成都之妇女》:“妇女衣服,……一时派,窄袖窄腰,不满不汉也。”张效渠《成都竹枝词》:“手挟书包口吃烟,短衣短袖发垂肩。”另一方面,封建顽固思想在川内依然具有强大势力。王笛:“这些妇女的新外表使很多精英感到不舒服,这在相当程度上还是一种歧视。……对这些精英文人来说,鲜艳的打扮会让人产生邪念,因此要求重塑妇女的公众形象,并发出了‘穿戴何须出新意?’的质问。”②王笛:《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264 页,第267-268 页。袁家菊:“由于受到国内社会、政治环境和西方文化的影响,四川成都的一些妇女在装束和生活方式上趋赶着时尚。针对她们的装束、道德、人格等问题,四川舆论界采取了讥讽、甚至谩骂的态度。”③袁家菊:《民国时期社会对女性时尚的认知——以成都为例》,《经济研究导刊》2010 年第34 期。《大波》第一部第一章:“据说四川还是十几年前那种闭塞样子。老顽固还很多,女学生走在街上看见有趣事情,不当心开口笑一笑,立刻就谣言蜂起。”④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二卷),第25 页。刘师亮《成都竹枝词》:“今年花会更传真,男女双方有嚲神。”成都旧时花会是男女游乐交友的场所,参会的年青女性,打扮新潮时髦,因不合世俗,故亦被称为“軃神”。以今日之眼光,此非真“軃神”,它反映了近代四川青年女性追求时尚的新潮流。
“軃神”从年龄上说,郭沫若《黑猫》自注为“不良少年”,《汉语大词典》言为“轻薄少年”。蒋宗福:“蜀语所指之人年龄并不限于少年,释义不甚恰切。”⑤蒋宗福:《四川方言词语续考》,第957 页。这里“少年”所指年龄,陈宝良:“我们提出的少年乃30 岁以下的未婚男子。”⑥陈宝良:《中国流氓史》,第58 页。此说当是。综合可知,“軃神”大致为三十岁之前的年青人,即今天的“青少年”。“少年”,还指其品行不良。传统上,流氓有“闾里少年”“闾巷少年”“城中少年”“轻薄少年”等称谓。或径称“少年”。《韩非子·内储说上》:“郑少年相率为盗,处于雚泽,将遂以为郑祸。”又如《史记·淮阴侯列传》中使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淮阴少年”,均属流氓。《论语·季氏》:“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因年少轻狂,不愿被礼法、制度管束,再加上尚无家室,无所顾忌,故而“少年”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举止轻浮。随后年龄渐长,磨掉了年轻时的戾气,再加上有了家室,则多改邪归正,不再“軃神”了。
“軃神”从经济上说,贫富均有。《四川方言汇释》言为“穷汉”,《南川县志》言其“穷极”(见第一节),其说不确。从语源上来说,“軃神”之“軃”来源于衣服长大、散乱,而非衣服破败。“衣服长大、散乱”为不良之相,其后则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者亦拉入“軃神”行列。尽管无业或无正当职业,或因其坑蒙拐骗或因其家底,有些“軃神”并非“穷极”,有些甚至穿着精美华丽、生活舒适奢华。刘师亮《续青羊宫花市竹枝词》:“转过弯弯丁字路,同春茶社亸神多。”其能坐茶馆,可见不会“穷极”。民国五年,《四川公报》增刊《娱闲录·軃神误入女厕赋》:“则有軃神者,……举止绰阔,专务奢华。”李思纯所刻画的“軃神”、《我的童年》中的“軃神”少年郭沫若均服饰精美、生活安闲(见第二节),并非“穷汉”。
四、“軃神”成因及民俗心理
“軃神”主要特征是衣服长大散乱或穿着特异新潮,东游西荡、骚扰异性。其产生是多种因素综合的结果。
(一)地理因素。四川沃野千里、灌溉便利,一般衣食无忧。又四维高山、出入困难,故川人多闲散好逸。唐·杜佑《通典》卷一百七十六:“巴蜀之人少愁苦,而轻易淫佚。”民国时期,黄炎培访问成都时写打油诗有:“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成都通览·呼物混名》:“数石板,言无事游街也。”
(二)移民因素。清初大规模移民,逐渐造成人多地少,使不少川中子弟无业可就。乾隆九年,御史柴潮生《军机处录副奏折》:“四方游民多入川觅食,始则力田就佃,无异土居,后则累百盈千,浸成游手。”郭沫若《我的童年》第一章:“他们是被骂为不务正业的青年,但没人知道当时的社会已无青年们可务的正业。”①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一卷),第16 页,第110 页,第168 页。
(三)政治因素。清末政治腐败、制度废弛,民初四川军阀各设防区、争权夺利。政府无暇做好社会管理,基层组织也无力做好道德管束。王笛:“成都的警察机构建立于1902 年,在此之前,成都的住户被纳入保甲制度中以确保地方控制与安全,并没有专门从事城市管理和行政的机构。……警察不得不扮演三重角色,即负责地方安全、进行城市管理、推行社会改革。”②王笛:《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北京:中华书局,2001 年,第197 页,第507 页。社会管理的不完善和无力,带来“軃神”的泛滥。
(四)教育因素。旧时四川受教育者甚少。《成都通览·成都人》:“据光绪三十四年警察区内之调查,丁口:二十九万九千一百四十九人。学生(外县来者均在内):六千三百九十一人。”学生人数约占总人数的2%,省城如此,他处入学率当更低。王笛:“虽然清末四川近代教育在全国说来发展,但程度仍然不高。”③王笛:《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北京:中华书局,2001 年,第197 页,第507 页。《我的童年》第三章:“城内的一群游荡子弟,……家里钱是有的,又不读书。只有追逐时好,穿些流行的衣裳,日日打牌吃酒。”④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一卷),第16 页,第110 页,第168 页。教育的落后和缺失,为“軃神”的产生提供了温床。
(五)世俗因素。川内封建顽固思想的存在,使得追求新思潮、新时尚的青年男女亦被视为“軃神”。王笛:“从晚清开始,……(地方精英)对那些他们认为的‘落后’、‘陋习’、‘不文明’等风俗、习惯和文化分外关注,因此难免经常是以否定的口吻来叙述的。”⑤王笛:《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第10 页。这更扩大了“軃神”的外延,增加了“軃神”新成员。
少年郭沫若成为“軃神”,有着独特原因。旧中国的贫困落后,旧式学校教员的因循守旧、抱残守缺,根本不能给渴望新知识、新学问的郭沫若多少有用的东西,因而焦躁、苦闷,并以这种不合常礼的“軃神”发泄不满和表达抗争。郭沫若《反正前后》:“在嘉定读书的时候,由于学校的腐败、教职员的腐败,自己的知识欲没有方法可以满足,有时是自暴自弃地朝堕落的路径上走。”⑥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一卷),第16 页,第110 页,第168 页。孙党伯:“学生们(特指成都府中学)感到学无可学,事无可做,大多迷失了方向。郭沫若由于婚姻的失意和对于辛亥革命的失望,思想更处在极度的矛盾之中,……有时又觉得前途渺茫,心灰意冷。……为了摆脱心头的空虚和苦闷,他有时终日打牌饮酒,借酒消愁。”⑦孙党伯:《郭沫若评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年,第45 页。郭沫若年岁渐长及经历渐丰之后,对以前的“学作軃神”深刻忏悔,特别是在异国求学之时,面过日本军国主义的霸陵,郭沫若一改“軃神”之相、勤奋苦读了。《致父母书》(《樱花书简》,1914年2 月):“勤苦二字,相因而至,……故不苦不勤,不能成业。男前在国中,毫未尝尝辛苦,致怠惰成性,几有不可救药之概。男自今以后,当痛自刷新,力求实际学业成就,虽苦犹甘。”⑧郭沫若:《樱花书简》,唐明中、黄高斌编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13 页。
“軃神”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守礼法。高秀清、张立鹏:“他们长期游荡于城乡社会,不可避免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不仅有产阶级的社会利益受到很大威胁,而且一般平民的日常生活也受到干扰与破坏。”⑨高秀清,张立鹏:《流氓的历史》,第198 页。民国三十七年《清镇县志稿·风土》:“軃神,……如虎如狼,如蛇如蠍,……人畏之避之。”杨时逢释“軃神”为“讨厌的人”(见第一节)。此“畏之避之”“讨厌”,都鲜明描述了民众对其的畏避厌恶心理。官府出于维护自身利益和维护道德礼法,故多恶而禁之。李劼人《大防》:“向来官中人注重维持风化,以及保障道德,对于嚲神,恨之入骨,认为天下兴亡、国家治乱,其惟一的枢纽,便在能否把嚲神肃清。”⑩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四卷),第266 页。故有“捉嚲神”。刘师亮《成都竹枝词》:“嘱郎偷看须留意,闻说官厅捉嚲神。”更有专用于惩戒“嚲神”的“嚲神桩”。王泽华、王鹤:“民国时候(成都)二仙庵门外,设立了两根嚲神桩。……巡查队捉来嚲神,绑在杉木条子上。”11王泽华,王鹤:《民国时期的老成都》,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 年,第124 页。蒋宗福:“嚲神桩,疑是将无良者拴缚示众的木桩。”12蒋宗福:《四川方言词语续考》,第958 页。此说近是。“嚲神桩”可木质,亦可石质。李劼人《大防》:“在通街大衢上竖立一些石条,把軃神缚在上面示众,以昭炯戒,此石条便名之曰‘軃神桩’。”①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四卷),第266 页。民国《时谚对韵》:“寻花要带花边板,乱弹防拴軃神桩。”清末民初大变革之际,各种新思想、新风尚纷纷涌入四川各地,给川人(尤其是青年男女)带来巨大影响,他们中的一部分开始追求时尚,敢于在公开场合表达情欲。顽固分子虽予以痛斥,但部分开明之士,对此类“嚲神”则报以同情,而对“嚲神桩”给予批评。杨慕瑗《重游成都青羊宫花会》:“酒肆茶寮大写真,女男杂坐说维新。社交已达公开日,不必场门锁嚲神。”蝶仙《青羊宫花市》:“同游男女自双双,携手看花好面庞。恋爱自由成惯例,不须再设嚲神桩。”这反映了川内部分开明之士对追求时尚青年男女的宽容,以及近代四川风气渐开的新貌。李劼人《天魔舞》第三章《农人家》:“例如女人之电烫头发,无袖无领的衣衬,乳衬、乳罩、三角裤,以及便于在脚指甲上搽蔻丹的空前绝后的皮条鞋,甚至令人骤睹之下,总会大骇一跳的白边黑玻璃的太阳镜等,……如其在十年前,岂但要被官府悬为厉禁,就是无论何人,只要说一声有伤风化,打死他!则这一对狗男女必会立毙在众忿之下,还得剥光了示众三天,给任何老先生去吐口水,而不准收尸哩。然而现在,逐处都是,看惯了,倒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也没有人再把国弱民贫的责任归之于摩登妇女的不穿裙子,和衣袖太短上去了。”②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三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36 页。这一段描写的是20 世纪40 年代,成都青年男女时尚的打扮和生活,以及普通川人对他们的包容和接受。
五、“軃神”的回归
“軃神”这个方言词,产生于“满清末年”,流行时间基本迄于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使用区域主要为四川、重庆一带,并扩展至云南、贵州部分地方(本文所引《(贵州)清镇县志》《滇南杂俎》,记有该词)。“軃神”之“軃”,本字为“”,本义为“衣服长大下垂”,此为不良之相,由此引申出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軃神”相对于一般流氓,破坏性、危害性较小,其主要行径为调戏妇女。随着新思想、新潮流的出现,一些保守势力又将追求时尚的青年男女也贬斥为“軃神”。其年龄大致限于三十岁之前的年青人,经济状况也无关贫富。王笛:“‘軃神’一词为成都方言,使用频率很高。在清末民初的地方报纸中,这个词几乎和‘流氓’同时使用。”③王笛:《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第205 页。但今天四川,“軃神”指游手好闲者已不多见。该词义的逐渐消退,其原因有二:一是通语“流氓”的通行大大挤压了“軃神”的使用空间。二是“軃(亸)神”难写难认,借音词“妥(拖、惰)神”等也让人难以顾名思义。
尽管“軃神”的使用空间大大被压缩,由于独有的理据来源,“軃神”并未消失,而是更多回归于戏谑他人衣服穿戴不整齐、长短不一。《成都话方言词典》:“軃神,衣冠不整的二流子或无业游民。后泛指穿长大而不合体的衣服的人。例:赵建的衣服挂得稀烂,满脸稀脏,简直像个軃神。|小刚穿起爸爸的衣服从屋头出来,婆婆骂他是軃神。”《成都方言词典》“軃”条举例:“裤子长得軃齐地了|袖子軃起,把手都遮完了。”解释甚确,举例精当。这反映了要求衣服整洁、得体,至今仍是川人坚守的传统心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