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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至晚清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对西学的认知及差异

2024-01-12谢贵安程洋洋

关键词:新学西学书目

谢贵安,程洋洋

(武汉大学 国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书目是图书的分类、编目和著录,它体现了某一时期学者们对知识的关注、判断和总结,由此可以窥知人们知识观念的状况和演变。自明末开始,西学东渐,西书开始在中国出现,书目也开始著录西书。及至鸦片战争以后,西学更是以前所未有之势传入中国,专门著录西书的新学书目出现。从形式上看,这一时期的书目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传统书目,从明末至清代前中期,学术在旧的框架中发展,传统书目占据学术要津,如《绝徼同文纪》《四库全书总目》等(1)《绝徼同文纪》因所录书籍之后多有序、引、跋,或书名之后有解题,可看作解题或提要式书目。。另外一类是新学书目,从鸦片战争至清末,学术趋新,大量介绍西学的目录学著作出现,新学书目勃然兴起,如《西学书目表》《译书经眼录》《新学书目提要》等。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在不同的时代和学术背景下,以小序、解题等形式评论西书和西学,不仅表达了自身不同的价值取向,而且反映了中国人对西学认知的变化。将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比较,以探讨中国人对西学认知的演变,庶几可以从一个侧面深化我们对明末至晚清中国人文化心态变迁的认识。

一、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的西书著录特征

明清之际,西方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出于传教的需要,在传播天主教教义的同时也带来了地理、历法、水法和算数度量等方面的西书,这些书籍的传播在中国社会尤其是传统的士大夫中间引起了轰动,于是一些知识分子开始通过整理和著录的方式对传入的西书进行编目,内容涵盖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各领域。1840年之后,中国社会再次掀起学习西学的热潮。这一时期,晚清学者开始觉醒,希望以借鉴西学来达到富国强兵、国定民安的目的,大量西书被翻译到中国,“据梁启超编纂的《西学书目表》统计,至1896年时,数十年间各地共译西学书籍352种;又据徐维则《东西学书录》的统计,至1899年,已译西学书籍达560种”(2)汪林茂:《晚清文化史》,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220页。。适应西学兴起的需要,新学书目应运而生,收录了各种门类的西学著作,其数量在晚清时期达到高峰。在不同的时代和学术背景下,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收录西书状况不同。为便于比较,笔者对部分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所著录的西书进行了分类统计,具体内容如表1所示。

表1 部分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收录西书种类、数量表

由上表所示内容可以得出两种书目在西书著录上存在的几个特征:

第一,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皆重视科技类西书的著录。由上表可知,两种书目著录西书众多,其中半数以上为科技类著述。经笔者查看,《绝徼同文纪》著录有关西书的序、引和跋共23篇,其中以科技类内容为主的有12篇;《四库全书总目》共著录西书29种,其中科技类著作就有14种。以上传统书目所著录的西方科技类著述关注内容相似,都集中在地理、天文历法、水利机械和算数度量四个方面,其中《万国坤舆图》《坤舆图说》《职方外纪》《天文略》《简平仪说》《圜容教义》《泰西水法》《几何原本》《勾股义》《表度说》和《同文算指》等,皆是明末至清中前期知识分子关注和评述较多的西书。对此,利玛窦曾言:“在我们的著作中,使中国人感兴趣的首推世界地图与数学之类的书籍,以及其他介绍新奇事物的书籍。”(3)利玛窦:《利玛窦书信集》下册,罗渔译,台湾光启出版社,1986年,第392页。同样,新学书目对西方科技也极为关注。单从种类上来说,笔者发现它们著录的科技类西书除了涉及天文历算和水利机械外,更多的是涉及声、光、化、电诸书和农、矿、工、医等学,譬如《声学揭要》《光学测算》《化学求数》《电学测算》《农业气象学》《矿石图说》《工程致富论》和《儒门医学》等。相较于传统书目,新学书目著录的科技类西书内容更为丰富,种类更为齐全。当然,这种差异的产生与时代背景的变化相关。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海禁”“闭关”等政策宣告放弃,西学之风渐盛。在此影响下,晚清学者对西学的认识也呈现出不断深入的趋势。因此,在测算、舆图和机器等切于民生日用的西学的基础之上,晚清知识分子更有了“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4)张之洞:《劝学篇》,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94页。的划分。这一方面说明时人对西学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另一方面亦可见晚清学者关怀之所在。总之,不论是传统书目还是新学书目,科技类西书一直是知识分子学习西学的重要内容。

第二,与新学书目相比,传统书目较为关注宗教类西书。笔者对部分新学书目进行了查看,发现其著录宗教类著述的数量甚少,有些书目甚至没有著录。究其原因,是面对帝国主义侵略、抵御外侮和变法图强的社会现实,晚清学者认为,宗教类西书并不能帮助改变晚清的社会局势,甚至认为其中的虚妄之言会对民众产生负面影响。所以,新学书目作者较少关注此类书籍。相比之下,传统书目却比较关注此类书籍的著录,《天主实义》《二十五言》《畸人十篇》等皆是其关注较多的著作,可以说在士大夫阶层中影响广泛。传统书目虽关注宗教类西书,却也经历了由推崇走向排斥的过程。对明清之际的士大夫而言,这些宗教类西书所记载的内容,正好满足了他们对西学的追求与渴望。故西教一入,便受到士大夫阶层的热捧。清中期的士大夫阶层虽然同样关注宗教类西书,但态度有所不同。他们认为,耶稣会士传播的基督教神学无异于异端邪说,且悖乱纲常,所以应该排拒。在《四库全书总目》中,编纂者就把此类书籍列入“存目”,并言:“其中有俚浅讹谬者,止存书名,汇为总目,以彰右文之盛。”(5)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首《圣谕·乾隆三十八年五月十七日上谕》,中华书局,1965年,第2页。以此方式来贬斥西方教义。显而易见,《四库全书总目》对天主教的输入是持反对态度的。由此可见,虽然传统知识分子比较重视宗教类西书的著录,但在不同的时代和文化背景下,他们对此类书籍的解释和认识是截然不同的。

第三,与传统书目相比,新学书目更加重视史地、政法类西书的著录。由表1可知,传统书目对史地类西书是相当重视的,内容涉及各国战史、变法史、舆图等。如《西学书目表》“史志类”著录《普法战纪》《东方交涉记》《中东战纪本末》等西书,《增版东西学书录》中著录有《万国史记》《天下五洲各大国志要》《列国变通兴盛记》等,《广学会译著新书总目》“史类”著录《大英十九周新史》《埃及变政史略》等各国变法史。舆图则有《万国全图总说》《万国坤舆图》《山海舆地全图》和《坤舆万国全图》等。对于政法类西书,传统书目未曾关注,而新学书目特别关注政法类西书,《增版东西学书录》有“政治法律类”、《译书经眼录》有“法政”类、《西学书目答问》有“政学”类,积极向国人介绍西方的政治、法律著述。可以这么说,在西方列强的侵略下,晚清学者深知,中国只有以西史、西法为鉴,才能摆脱内忧外患的处境,而这些书籍正好迎合了他们的救国心理。由此可见,时代变迁对目录学著作在分类和编目方面的影响是相当显著的。

由以上论列可知,传统书目和新学书目对西书的著录差异很大,不仅在西书著录的数量上相差甚远,而且在种类上也各有侧重,集中反映了清中前期和晚清士人对西学认知的变化。

二、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对西书的评判

由于时代和学术背景不同,传统书目和新学书目对各类西书的评判差异极大,很多见解值得深入思考。

第一,两种类型的书目著作对科技类西书都较为赞赏,但传统书目多注重书籍的实用性,新学书目更注重其科学性。传统书目对科技类西书实用性的关注多体现在对西方历算之学的评述中。在历法方面,明清知识分子对西方测定节气、制定历法的便捷性颇为赞赏。徐光启认为“西国之法为尽善矣”,中国之法“然无其书,理未穷,用未著也”(6)徐光启:《〈表度说〉序》,杨廷筠:《绝徼同文纪》,《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利氏出版社,2009年,第147页。。熊遇在《绝徼同文纪》的序言中表达了与徐光启类似的观点,认为西方历法书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7)杨廷筠:《绝徼同文纪》,《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利氏出版社,2009年,第242页。。《四库全书总目》亦认为《乾坤体义》一书“其法皆具得变通,可谓词简而义赅者”(8)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06,中华书局,1965年,第894页。。在算学方面,明末至清中前期士人对其表现出的实用价值也总是加以褒扬,夸赞之词处处可见。徐光启曾言:“《几何原本》者,度数之宗,所以穷方圆平直之情,尽规矩准绳之用也。”(9)徐光启:《刻〈几何原本〉序》,杨廷筠:《绝徼同文纪》,《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利氏出版社,2009年,第119页。充分表达了对西方数学类书籍的肯定。在数学的功用方面,李之藻则表达得更为具体,认为“惟是巧心浚发则悟出人先,功力研熟则习亦生巧,其道使人心心归实,虚憍之气潜消,亦使人跃跃含灵,通变之才渐启”(10)徐宗泽:《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205页。。在李之藻看来,数学的实用性在启人心智,在能使人心归实。如此等等,皆是传统书目对科技类西书实用性的相关评判。

传统书目充分肯定了西方数学、历算等知识的合理性、先进性和便捷性,但却忽视了其科学性的内在因由。中国传统学者判断一项科技成果的价值,大多数情况下只看它能否运用到眼下的实际生活当中,科学论证和思维并不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因此,科技类西书能否达到“启人心智”“人心归实”“法简而捷”“词简义赅”的效果,才是中国传统学者关注的焦点所在。

相较而言,新学书目在评判科技类西书时,较为注重其实用性与科学性的结合。笔者发现,新学书目作者非常注重算学类知识的推理和应用,他们认为,“西人之学以知新为贵”(11)《增版东西学书录》叙例,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6页。,“西书中以算学书为最佳”(12)《增版东西学书录》叙例,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4页。。因此,他们对西方历算之书评价颇高。徐维则在《决疑数学》提要中说:“盖决疑数理在算学中最为精妙,能以彼例此、以虚课实,凡事皆可求其定率、推其中数,数年之后必将盛行也。”(13)徐维则:《增版东西学书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97页。在《八线备旨》提要中也指出:“是书卷帙无多,说理甚详。”(14)徐维则:《增版东西学书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99页。顾燮光对西方算学之书也颇多赞誉,认为《中学算理教科书》一书“说理透辟,措词明达,于数理公式尤所详备”(15)顾燮光:《译书经眼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301页。;评《溥通新代数》一书“由浅及深,间有摘从古书者,以示古今中西一辙之理,且析理极精,形式至简,设问反复引申,旁推曲容,无挂漏支离之病,诚习代数教科中之善本也夫”(16)顾燮光:《译书经眼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302页。。显然,晚清学者将数学的推理和应用作为评价西书的主要内容,对于“公式详尽”“析理极精”“说理甚详”的书籍赞誉极高。此外,新学书目作者在评述西学中的工程制造等科技成就时,也是非常注重引用西方机械制造的原理和方法。如赵惟熙评《艺器记珠》,“是书详记工程制造各事之定率程式,附以图表,极为显豁周备,工程家最要之本也”(17)赵惟熙:《西学书目答问》,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579页。。顾燮光认为《农理学初步》一书“皆择化学简易之理有关农学者言之,切于实用,足取法焉”(18)顾燮光:《译书经眼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292页。。徐维则在《验矿砂要法》提要中揭示此书“记载明晰,法术简当,器具、药料开列全备,颇切于实用”(19)徐维则:《增版东西学书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70页。;评《御风要术》为“是书为航海者避飓风之法,西人于飓风之由究之已数百年,知某处某种飓风其先见之兆如何,所行之路如何,用何法防之,书中所论至为详悉”(20)徐维则:《增版东西学书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89页。。诸如此类,均体现了新学书目作者对科技类西书科学性与实用性的肯定。

第二,两种类型的书目对宗教类西书的评述都有否定之词,但传统书目多言辞激烈,新学书目则更为理性、平和。传统书目对宗教类西书的认知经历了一个不断加深的过程。在明清之际的儒学士大夫看来,“天学”就是“西学”。因为他们将最初传入的宗教类西书视为“西学”本身,所以并未对“西学”与“天学”作严格的区分。如周炳谟在面对西书时,就曾发出“若上帝之临汝耶”(21)周炳谟:《重刻〈畸人十篇〉引》,杨廷筠:《绝徼同文纪》,《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利氏出版社,2009年,第49页。的感叹。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士大夫对西方宗教的认知还停留在区分不明的盲目推崇阶段。清朝中期,西方宗教教义不断深入中国社会,知识分子对西方天主神教的认知也由最初的盲目推崇转为理性戒备。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就明确表明了对西方宗教类著述的态度:“国朝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具存深意。”(22)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25,中华书局,1965年,第1081页。表示宗教类著述变幻迷离,不可究诘。如《四库全书总目》评《二十五言》:“大旨多剽窃释氏,而文词尤拙。”(2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25,中华书局,1965年,第1080页。认为此书文辞拙劣,且多剽窃,尤不可取。《天主实义》一书也是“大旨主于使人尊信天主,以行其教。知儒教之不可攻,则附会六经中上帝之说以合于天主,而特攻释氏以求胜。然天堂地狱之说与轮回之说相去无几,特小变释氏之说,而本原则一耳”(24)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25,中华书局,1965年,第1080页。。认为传教士用附会之举以行其教,不足取信,批评可谓言辞激烈。

新学书目对宗教类西书也多有批评。新学书目作者著录宗教类著述较少,但凡涉及与宗教有关的内容,多会加以批判,而这种批判多与历史的真实性相关,与四库馆臣批评西方宗教企图惑乱人心实有不同。如顾燮光认为法国驼懊屡原的《西洋通史前编》“所记神代纪多本教书,荒诞不足信”(25)顾燮光:《译书经眼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224页。。沈兆祎在评价《西史纲目》时也指出“今本所载皆出于教门之附会,支离荒诞,甚于中国盘古、三皇龙头蛇身诸语,稗史家乐道其说,著者采引甚多,而各国政治反多有阙略”(26)沈兆祎:《新学书目提要》,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453页。。可见,晚清学者对域外宗教类书籍的批评已由关注其附会之说转为史书是否实录的问题上。此外,笔者也发现,新学书目著录了众多涉及宗教杀戮之争的西书,其评语多暗含作者的批评之意。如顾燮光在评《万国宗教志》时指出:“自世界有宗教家而杀戮之争益烈,十七世纪之欧洲流血盈野,同类相残,读史者可胜长太息哉。”(27)顾燮光:《译书经眼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333页。评《庚子教会受难记》时亦云:“读之者想见当日匪势之盛,纵庇者之罪为可诛矣。”(28)顾燮光:《译书经眼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334页。其悲叹之情溢于言表。

由以上论述可知,传统书目对西方宗教类著述的关注多集中在西方宗教教义与儒学的矛盾上,其评语言辞犀利。而新学书目对此类书籍的批判多与史书的真实性相关,态度也更为理性。这种情绪的转变,除了与当时的学术氛围和社会背景有关外,也是中国学者对西学认知不断加深的体现。同时,新学书目对西方宗教的遭遇所赋予的同情与感叹,也是晚清士人对正在经历战争苦难的中国所产生的一种真实情感的折射。

第三,新学书目尤其关注史地类西书,其评语多涉及对国家问题的思考,体现出一种世界眼光。鸦片战争后,民族危机日益加深,挽救民族危亡成为国人最为紧迫的任务,晚清知识分子学习西学的目的也因此发生了转变,由最初学习其奇技淫巧转为学习其政治、历史以及教育等,并试图以此来寻求安国、治国和兴国之要。为此,新学书目重点著录了西方战史、变法史等一系列史书,皆有超过千字的评点,且评述内容增加了诸多对国家问题的思考。如沈兆祎为《印度灭亡战史》撰写提要,指出印度灭亡“亦中国内视之鉴”,“彼处印度之东而立国于亚洲大陆者能以印度为鉴戒”(29)沈兆祎:《新学书目提要》,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465页。。在中国变法问题上,晚清学人也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如徐维则在《日本维新三十年史》的提要中说:“得是书可以研究三十年维新之进步、泰东变法得失之林、亚洲政界先路之导,洵杰作也。”(30)顾燮光:《译书经眼录》,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231页。其急切为中国寻求变法途径之心尤为殷殷。总之,新学书目对各国史地类书籍的研究和思考,普遍代表了当时人们对中国摆脱困境并走上自强之路的心理诉求。此外,晚清士人对史地类西书的看法也多立足世界,眼光深远。如沈兆祎在评《现今世界大势论》时指出:“盖白种所云殖民之事业,即我黄人亡种之权舆,既为对待之文,自属可危之事,震旦之族将何以立于地球乎?”(31)沈兆祎:《新学书目提要》,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494页。显然,沈氏是以整体的、世界的眼光看待中国何以立足于世界这个问题的。沈桐生也有历史研究就是要考察“盛衰迭代之机,文野推迁之迹,祸福倚伏之数,割据分并之形”(32)沈桐生:《东西学书录总叙》卷上《自叙》,读有用书斋刻本,1897年。的论述,将关注点集中在国家兴亡、文明变迁、形势转化、国家分裂与统一之上,眼光之深远,思考之深刻,可以说是传统书目所无法企及的。

以上我们分析了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在西书评价上存在的诸多差异。不难发现,与传统书目相比,新学书目在评判西书时增加了诸多反映社会现实问题的思考。在民族危亡的社会背景下,晚清学者在撰写新学书目时将西学与现实紧密结合,体现了以西学积极入世的特点。

三、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的西学观

明末至晚清,面对西学的传播与冲击,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皆表现出学习新知的急迫感。然而,在认识差异和时代背景的影响下,两种书目在对西学的态度、西学致用观等问题上的思想分野却是很大的。传统书目对待西学畏忌、保守,新学书目则大胆、开放。

(一)新学书目对西学的态度比传统书目更为开放

因受官方政策的影响,再加上长期受传统经史之学的熏陶和禁锢,传统书目编纂者对西学多有拒斥。资料显示,明清时期输入西书的数量众多,据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附表《明清之际耶稣教士在中国者及其著述》统计,其中著录西士共65人,著译华文书籍300余种(33)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学术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7-50页。。其中除纯宗教书籍外,还涉及人文和自然科学书籍。而传统书目对于这些书籍的著录却寥寥可数,其中一些载有重要科学内容的书籍,如“最早介绍哥白尼日心说和开普勒三定律的《坤舆全图》,最早介绍单摆和定量温度计等知识的《新制灵台仪象志》,最早介绍西方逻辑学著作的《名理探》,最早介绍西医解剖学的《泰西人身说概》”(34)张兰英等:《从〈四库全书总目〉看编纂者对西学的态度》,《晋图学刊》,1993年第3期。等,则均未著录。此外,传统书目对西学的保守态度还体现在对地理类西书的评判上。一般来看,此类书籍往往被人们视为开阔视野的专书,也能对人们正确认识外部世界提供便利。而传统士大夫始终以传统天下观为中心,对地理类西书的价值十分看轻,评价时也常持有偏见,如《四库全书总目》认为《西方要纪》一书“专记西洋国土、风俗、人物、土产及海程远近。大抵意在夸大其教,故语多粉饰之实”(35)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78,中华书局,1965年,第680页。。称《职方外纪》一书“所述多奇异不可究诘,似不免多所夸饰”(36)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71,中华书局,1965年,第632页。。将西方的国土、风俗、物产等称为奇闻异说,甚至认为其记述有夸张不实之嫌。可见,传统书目对这一时期所输入的西学成果并没有从根本上承认其价值,他们对西学的认知还停留在较低的水平。

相较而言,新学书目对于西学的态度则开放很多。晚清时期,面对西学的冲击,虽然国人所持态度各有不同,“竭诚欢迎者有之,全力排拒者有之,完全相信者有之,全然不信者有之,疑信参半者有之,始疑后信者有之,阴奉阳违者有之”,但是“总的趋势是,受众疑忌逐步消解,反对声音渐趋弱小,新学影响日益扩大,特别是庚子事变以后,崇慕新学,举国若狂”(37)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序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1页。。显然,学习西学已经成为晚清社会的一股热潮。新学书目作为介绍西学书籍的目录学著作,也自然集中体现了晚清社会风气转变和对西学的接纳。经笔者核查,晚清问世的新学书目共有30种,每一种书目收录西书少则近百种,多者上千种,内容涉及历史、地理、数学、化学、医学、哲学、教育学、农学等,数量众多,种类丰富,史无前例。此外,新学书目勇于借鉴西政和西法,大胆接受西学。如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中列举了204种关于日本的历史书籍,并在著录的书籍之后附有识语:“吾中国言变法数十年,而每变一法,弊端百出,反为守旧者藉口为攻击之地,而国未尝少收其效。”并指出:“今考日本之史,若《日本文明史》《开化起源史》《大政三迁史》《明治历史》《政史》《太平记》《近世史略》《近世太平记》《三十年史》,皆变政之迹存焉。”(38)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姜义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3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17页。徐维则在《增版东西学书录》中也明确表明公法、公理之书为立国之本,言政必以公法、公理之书为枢纽(39)《增版东西学书录》叙例,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4页。。由此表明,晚清学人把国家的富强归功于变法运动,并极力赞同和支持中国效仿日本进行变法改革。总之,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新学书目对待西学的态度是大胆且开放的,它已经破除了只谈“中法”不用“西法”的思想局限,那种试图只在技术层面上以“中法”超胜“西法”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转变。

(二)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的西学致用观存在差异

传统书目作为专制文化与学术体系下的产物,“在目录分类的表象背后蕴含着适应专制统治的政教人伦观念”(40)王记录:《中国传统目录学的文化品格及其价值取向》,《河北学刊》,2013年第2期。,带有强烈的专制文化的色彩,统治者的好恶会影响其基本价值取向,使得传统书目在西书的著录、评述等方面唯统治者马首是瞻。如明清之际的传统书目尤其重视数学、天文历法等科技类西书的著录,究其背后原因,是编纂者为了迎合当时官方修订历法的需要。再者,传统书目之所以对西方科技类著述的实用价值多所肯定,其原因是来源于官方“西洋科技实有益于国计民生观念的产生”(41)陈晓华:《“四库总目学”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456页。。《四库全书总目》对西方宗教类著述极力驳斥,也是编纂者认为这类图书与君权独尊的传统和宗法伦理相冲突,无异于“异端邪说”,遂产生了“以天主之教者执国命”的警惕与忧虑(42)周积明:《文化视野下的〈四库全书总目〉》,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第82页。。显然,这种以统治者旨意为主线的西书著录和评述是传统书目致用理念的核心所在。所以,面对统治者的意志,尽管传统书目编纂者在某种程度上看到了西学的价值,但也不得不依照统治者的观念对西书价值进行择取。

鸦片战争后,随着中国社会的变化,新学书目在致用理念上增加了诸多对家国情怀的关注。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晚清学者在撰写新学书目时,积极将西学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以期挽国家与民众于水火之中。首先,极力提高西学的地位。鸦片战争后,中国处于内忧外患的困苦境地。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晚清学者深知,只有提高西学的地位,重新认识西学的价值,反思中国已有体制的不足,才能改变中国的现有处境。为此,梁启超有言:“欲强吾国,则不可不博考各国民族所以自立之道,汇择其长者而取之,以补我之所未及。”(43)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中华书局,1989年,第6页。新学书目作为晚清学者专门向国人普及西书而编著的导读性目录学著作,自然承担起了普及西学以应对现实需求的责任。这在中国目录学史上是不曾出现过的。其次,新学书目在西书的编排、归类等方面作出了别出心裁的处理。新学书目收录西书众多,但尤其重视历史类书籍,这些书籍包含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的历史,其中涉及最多的是各国兴亡史、变法史、爱国史和英雄人物的传记。新学书目编纂者将自身的政治诉求贯穿于这些史书的评述中,使之表现出了不同于传统书目的特殊的时代意义。

(三)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对西学的容纳及传统学术体系的解体

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都尊崇儒学的正统地位,在这一点上二者是相同的。但由于受个体认知、学术氛围和社会背景等因素的影响,致使两者在儒学体系下对西学的容纳程度出现差异。首先,从传统书目可以看出,西学的传入并未引起整个传统学术的解体。在以专制权力为中心的传统社会,维护儒学正统是以排斥一切异端思想为前提的,所以传统书目对于儒学的尊崇走的还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路子。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明清之际的中西交流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带来了“新因素”。这些“新因素”也打开了部分国人的眼界,使之开始突破传统的思想方式,致力于接触并研究新问题,但以儒学为正统的学术观念并没有根本性动摇。正如王记录所言:“中国传统的经史研究的方法以及儒家伦理体系的大厦并没有因西学的传入而有丝毫的变化。”(44)王记录:《西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乾嘉考据学:以钱大昕为例》,《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甚至有资料表明,明末那些崇尚西学的士大夫也并非真诚地信仰天主教义,“然彼等名士之入教,非绝对信仰教宗,要皆利玛窦诱引法,与中国固有思想不甚背驰,当时士人对于西洋科学需要颇急。致使然也”(45)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下册),吉林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898页。。由此可知,排斥儒学以外的其他学问,保持儒学的统一与纯洁是这一时期士人的学术主张。

鸦片战争后,这一状况得以转变。这一时期,中国的传统文化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动向。因为面对内忧外患的刺激,晚清学人深知传统儒学已经不能满足晚清社会救国的需要,所以主张抛弃门户之见,提倡以宽容和理性的态度对待西学。在这样的学术理念下,中国的传统学术开始逐渐走向解体。首先,西方新式教科书的引进传播,使中国教育进入了一个新境界。晚清学者在编制新学书目时,著录了大量的西方教科书以及学科性的西书,诸如《万国史记》《支那通史》《西洋史要》《社会学新义》《教育学纲要》《经济学讲义》等,意图利用西方教科书来教育民众和填补晚清中国教育的缺口。这些书籍的著录,一方面影响和启发了晚清中国学者,使他们认识到西方教科书在启发民智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改变了中国传统的学科结构,使我国新建立了近代数学、物理、化学、地理、教育、哲学、经济学和教育学等学科。这些新文化是中国对西方文化接受和容纳的见证。其次,新学书目对西学的容纳也使中国的目录学分类体系发生变革。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将西学分为学、政、杂三大类;沈兆祎《新学书目提要》将书目的类目设置为法制类、历史类、舆地类和文学类;赵惟熙《西学书目答问》则以政学、艺学为类目等。以上皆表明中国传统的四部分类法的学术体系已经受到冲击,中国的目录学已经踏上了新的路程。总的来看,新学书目对待西学是开放的,这种开放打破了以纲常伦理为核心的封建主义文化的长期统治地位,使中国的传统文化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同时也加速了中国学术由传统走向近代的步伐。

四、结语

明末至晚清,士人编纂的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对西学的认知差异很大,产生差异的原因众多,时代变迁、政治环境、社会背景和学术氛围的不同是产生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这一时期的士人通过撰写目录学著作的方式向国人介绍西书,表达了他们自身不同的价值取向。传统书目在评价域外著作时始终抱持专制主义文化立场,为统治者张目;新学书目对西书的关注则坚持民族本位的政治意识,将西学与外族入侵、清廷腐败和国家动荡的社会现实紧密结合,赋予西学特殊的时代意义。在西学观方面,两种书目又呈保守与开放之差别,这种差别不只是体现在对西学的态度上,更是传统儒学与西方文化之间较量的结果。总之,传统书目与新学书目对西学的认知差异,可以从一个侧面帮助我们深入理解中国人接纳西学的过程,深入理解在清代学术由传统走向近代过程中西学的作用。同时也让我们认识到,自明末至清末中西文化碰撞的过程中,西学已经成为认识清代学术发展不可或缺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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