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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重生,但我们可以重生

2024-01-12大江健三郎田原

山花 2024年1期
关键词:重生小家伙

[日]大江健三郎 田原 译

1

克服了出生本身的

暴力,小家伙

紧闭着还无法看见的眼。

看着与自己长得很像的长孙,

感到有脸靠近,

小家伙开始哭泣……

难道不是年迈的我,

扮作婴儿

在哭喊吗?

这孩子将要度过的岁月,

其残酷

恐怕会超过我的七十年吧?

小家伙,

虽然还未拥有用以发问的语言,

却已摊开精巧模型般的手指,

屡屡摸索。

2

在四国森林的传说中,

有“自我之树”之说。

在山谷中生生死死的人们,

都在森林中拥有“自我之树”。

人若死去,

灵魂便会高高升起,

落在“自我之树”的根部。

随着时间流逝,

灵魂会降落山谷,

进入即将出生的婴儿心底。

在“自我之树”下,

孩子若虔诚祈愿,

年迈的自己

(或许)就会来相见

3

我十岁前,

是举国上下的全面战争。

孩提的我们唱着,

为天皇战死,死而无憾

而天皇,

以人的肉声,

宣告战败的那天,

村长站在收音机前,大声高喊:

我们无法重生!

沉默回荡在蓝天。

走进森林,穿过杉树和桧树丛,

阔叶树形成明亮的树林。

其间冒出几棵冷杉,

正是我们家的“自我之树”。

我曾在一棵小树下等待,

想询问

年迈的自己……

我能重生吗?

在暮色籠罩的森林,

人的跫音响起时,

我惊骇得汗毛竖起,

之后奔向村后的斜坡,

摔了个跟头,滑落下来。

母亲脱光满身是伤的我,

一边为我涂上

她采集的药草油,

一边叹气。

在孩子们听得到的地方

我们无法重生吗?

于是,母亲继续

对我说着令人费解的话。

我无法重生。但

我们可以重生。

4

与共享国家被占领的同胞的

不确定的想法,然后战斗,

与白血病抗争多年的友人,

晚年的研究课题,

是某类艺术家在临死前

选择的表现形式和生活方式。

他们达不到稳重的成熟。

拒绝传统,拒绝与社会和谐共处,

在否定这一性质中,

独自垂直站立。

有些人抵达了前所未有的独创……

从纽约病房发来的最后一次传真。

不要惧怕撕裂老年内心的矛盾,

认清困难,从含糊的立足点,[1]

向困难的彼岸,

伸出援手吧。

当我意识到时,

我正处于老年的窘境,

脾气古怪又格格不入。

否定的感情才让我熟悉。

如果是针对自己的世纪积累起来的、

破坏世界的装置,

加以否定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但我对解体的大部分尝试,

都抱有怀疑。

我蜷缩在摇摇晃晃的地面上,

思考自己那些想象力的工作,

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影响力。

那一天,在“自我之树”下

姗姗来迟的老人,

就是如今的我。

我依然找不到回答少年的语言……

5

孙子出生已有一年,

我身上丝毫也没有

我理应窥见的与我相似的老年模样。

他紧致的皮肤发亮

回头看向我。

一旁蜷缩着的,是我

老年的窘境。

我无法粉碎它

也无法超越它,

但可以深化它。

友人在未完成的书中写到过。

我也一样,

如果一直深化老年否定的感情,

从不确定的地面

向高处伸出的手,

是否有机会

触碰到某种东西呢?

所谓否定性的确立,

就是不仅对虚无缥缈的希望,

甚至对任何绝望

都不会附和……

在这里的那个纯洁的一岁孩子,

正在新奇地

充满活力地

摸索一切事物。

6

在我心中

母亲的话,

第一次变得不再费解。

对于这些小家伙,老人想回答:

我不能重生,但

我们可以重生。

注释:

[1]出自爱德华·W·赛义德的私人信件。为诗歌原注。

“怀想之年”没有回信 (节选)

1

阳光灿然地照耀着柳树新芽淡淡的绿,高大丝柏的绿更加浓郁,对岸白色的山樱花簇不停地摇曳。威严的老人本应该再次现身发声,但这一切都仿佛是时间的循环中平静而严肃的游戏,我们匆匆爬上丝柏林立的小岛、重新在草地上嬉戏吧……

盖瑞兄啊,我准备写出一封又一封信,写给生活在那怀想之年里无限循环的时间之中的我们。从这封信开始,在你不在的现世,这将成为我今后的工作,直到生命的终结。[1]

2

普林斯顿宿舍的那位数学家邻居,

来归还这本法语译本

然后离开。

历史的直线,擦过

持续循环的

新柏拉图主义的圆周

(好比耶稣的降临)。

那里产生的奇点

(也就是说无论从圆的一侧还是线的一侧)

中的一个,

是你的“怀想之年”吗?

这十五年里我的工作,

就是给向着“怀想之年”依次移动的

盖瑞兄(们),

写信……

在黎明前的床榻上

确认自己的直线还未停止,

再过一段时间,稍作歇息后起身

去看邮箱,

“怀想之年”还没有回信

3

我的朋友[2]

在一次定期体检中(在膀胱内壁)

查出了癌细胞,

他以难以置信的口吻

讲述了抗癌治疗的残酷,

然后给我看

他重新改写的一生的作曲计划。

新年伊始,当我傍晚时分去探望时,

这位朋友一个人伫立在窗前。

那里漆黑一片

开始下雪……

我曾从你的《雨之树》那里

借来“循环宇宙的水”

这个暗喻

已经不需要比喻了。

现在

音乐

就在眼前。

问题只是时间还能有多少延缓。

黑乎乎的镜子里

矮小的朋友,

站在正哭鼻子的我旁边

脸上浮现出柴郡猫一样的笑容。

三天后,他的癌细胞转移了。[3]

4

(身處在地狱篇第二十六首,

那些图谋不轨的人的

火焰之中)

即使尤利西斯

完成了《奥德赛》中的冒险,

也无法安住在

无限循环的世界中。最终

再次造船,出发启航。

他还号召伙伴:

“‘你们生来不是为的像兽类一般活着,而是为追求美德和知识。’

我用这段简短的讲话促使我的伙伴们那样渴望出发,即使我随后想阻止他们都再也阻止不住。”

他们发现了一座

从未见过的高山。那里正是,

(我把它作为“怀想之年”的线索)

炼狱岛

(威严的老人是炼狱岛最下部的看守卡托)

“我们欢乐起来,但是顷刻间欢乐化为悲哀,因为从新的陆地上刮起了一阵旋风,打在船头上。

它使船连同海水旋转了三次;第四次,正如另一位喜欢看到的那样,使船尾翘起,船头下沉,直到大海把我们吞没。”[4]

我想着先迈向“怀想之年”的

朋友们。

而且,正因为如此

尚且留在这边的时候

我想把自己的“后期工作”

推到他们构想中困难的水位,

即使在沉船之前

也想抬头仰望

即将在我们头顶合拢的大海。

离开的时候,

浮现出柴郡猫浅笑的他们

究竟把什么搬进了对岸?

有可怕的断念?

我继续写信。

(这也是其中一封)

“怀想之年”还没有回信。

注释:

[1]《致怀想之年的信》。为诗歌原注。

[2]指武满彻(Takemitsu Toru,1930-1996)。日本当代作曲家,音乐理论家。生于东京,幼年时代曾随家人短暂移居大连。少年时代应征入伍,没上过大学,也没接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自学作曲,自成一家。1959年,俄裔美籍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访问日本,当时NHK电台选了一些日本作品播放给他听,工作人员误将原本不在计划之内的武满彻的弦乐《安魂曲》播了出来,斯特拉文斯基听到后颇为惊讶,并坚持听完,之后盛赞为一曲杰作,并把武满彻请来一起用餐。这一偶然事件成为武满彻被西方音乐界接纳和打开局面的契机。在当代日本,武满彻被称为音乐之神,也是率先在西方声名远播的东方作曲家。生前与诗人谷川俊太郎、作家大江健三郎、指挥家小泽征尔等为情同手足的挚友。武满彻六十六年的生涯中,乐谱、评论、随笔等著作颇丰,曾为百余部电影作曲,获得过国内外无数奖项。其夫人武满浅香和他们的唯一女儿武满真树是武满彻音乐的经纪人。

[3]武满浅香为《寂静的花园》(武满彻)所写的 “后记”里提到,这场傍晚开始的雪一直下到第二天,没有客人来探望,作曲家就像每次开始谱写新曲时一样,听完《马太受难曲》的全曲,第三天突然去世了。

[4]但丁《神曲》,山川丙三郎译。中文译本选自《神曲》,田德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赭红的秋天[1]

悲伤、愤怒

叹息……伤心……。

野狗的血红内脏

在肮脏的天空中骨碌碌散开

鸡脖子上咕嘟咕嘟流淌出

浑浊的血……。

殷红裂开的

落日……。

睁大眼睛

像残兵一样

坐着……。

干枯的

是银笛的呻吟吗……

灵魂抽泣……。

悲惨的

赭红的秋天。

——爱媛内子高中学生会刊《梅树》(1950年11月)

注释:

[1]此诗为大江健三郎生前唯一公开发表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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