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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如何呈现?

2024-01-11吴颖慧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2期
关键词:酒徒

[摘  要] 香港“现代主义文学之父”刘以鬯在小说《酒徒》中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嗜酒如命的香港作家在现实生活与精神追求之间不断彷徨与挣扎,但最终仍被物欲横流的香港社会摧毁的悲剧故事,以此揭示20世纪香港知识分子在现代生活中经历的边缘困境与存在危机。小说将酒徒所面临的边缘困境表现为“话语权力的失落”“都市生活的异化”“战争创伤与时间焦虑”三种相互交织与相互作用的形态,并由此呈现香港社会的“无根性”。对这一边缘困境进行书写,刘以鬯呈现出的不仅仅是酒徒个人的生命体验,更是现代都市生活中人类共同面临的精神危机与生存困境。小说描绘出一幅时刻被存在危机所笼罩的现代生活画卷,并进而指出摆脱这一危机症候的根本方式在于寻回失落的文化传统,重新回归到其广阔深远的文化源泉中。

[关键词] 刘以鬯  《酒徒》  南来作家  边缘书写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24-04

《酒徒》是香港作家刘以鬯于196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嗜酒如命的香港作家在现实生活与精神追求之间不断彷徨与挣扎,但最终仍被物欲横流的香港社会摧毁的悲剧故事,从多角度揭示了香港20世纪60年代的城市风貌,以及处于这一环境下香港文化人的精神危机与内心分裂。刘以鬯在自序中将其主题总结为“一个因处于这苦闷时代心智不完全平衡的知识分子怎样用自我虐待的方式去求取继续生存”[1]。

作为文学史上的悠久主题,“边缘”不仅仅意味着现实生活的边缘化,现代性视角下的边缘同时标志着个体身份的不被认同,以及由此导致的自我缺失与虚无感。过往的研究者不难关注到酒徒边缘性的生存境遇,以及与之共生的边缘情绪,却往往忽视对边缘境遇内部构型的分析。因此,本文聚焦于“边缘如何被构建”,考察酒徒面临的边缘困境的诞生源头及其呈现形态。通过对这一边缘困境进行书写,刘以鬯呈现出的不仅仅是酒徒个人的生命体验,更是现代都市生活中人类共同面临的精神危机与生存困境。

一、失落的话语权力

无论是身为作者的刘以鬯,还是《酒徒》中失去姓名的酒徒,作家的身份使他们在与香港这座城市相遇时,首先遭遇的精神危机便源自严肃文学在香港的边缘地位。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文学格局正呈现这样一种状态:“通俗文学占据主流,严肃文学处于边缘。”文学被商业性浸染,成为世俗的工具、商业的载体。

若仅仅将酒徒的边缘情绪视为对这一文坛现状的忧虑不免有失浅薄。作为一组动态范畴,“边缘”只有在与“中心”的对照中才得以确立自身。在酒徒愤世嫉俗的目光下潜藏的是一种从“中心”滑落的恐惧与焦虑,而位于这一焦虑中心的便是酒徒的“南来者”身份。

在香港文学的语境中,“南来者”指的是民主革命时期自大陆南来定居香港进行创作的作家群体[2]。《酒徒》中多次以回忆的形式呈现的上海生活证实了酒徒的南来者身份,关于上海的记忆往往以一种狂躁的闪回形式出现,并大多与战争、死亡、创伤等消极意象联系在一起。作品第四章,刘以鬯以28段文字将酒徒从童年到青少年再到成年时期的记忆以蒙太奇的形式拼贴出来,并且牵扯出国民革命、抗日战争、上海沦陷、抗战胜利、国共内战等历史大事件,通过闪回式的记忆,酒徒构建的不是作为温情原乡的乡土上海,而是缠绕于近代中国历史中心的都会上海。

这意味着酒徒的南来之旅实际上被构想为一场从中心到边缘的旅途。在中国近代文学谱系中,从文化中心去往边缘地区的青年往往被塑造为启蒙者形象,承担着将文化中心业已架构好的先进观念与文学机制播种在边缘地区的任务。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来港作家的确充当了这一角色。但在酒徒来港的50年代,作为“中心”的上海或整個内地与香港处于一种事实上的隔绝状态。长期的文化隔绝,以及香港的文化传统导致此时香港的文学生产模式已经与内地存在较大区别。王庚武在《香港史新编》中曾指出,“香港社会没有士大夫或士绅阶层……建埠后香港社会阶层的中坚也多属商业上有成就者。知识分子的地位不高,社会的价值观趋向于务实及功利。”[3]士人传统的缺乏以及功利主义的价值观使得香港社会天然缺乏严肃文学的生存土壤,知识分子不仅无法同内地文人一样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以及话语主导权,反而必须逼迫自己迎合市民大众的主流价值观,以此为自己挣得更大的读者群。为了维系殖民统治,港英当局也同样致力于资助与推广“安全无害”的通俗小说以麻痹香港人民的抗争意识,通俗文学甚至低俗文化商品在香港占据绝对的主流地位。除此之外,在内地早已成为共识的新文化传统在香港也未得到广泛认同,赵稀方认为“香港的‘五四不同于内地,香港呼应了作为政治运动的‘五四,却没有呼应新文化运动,相反却呼吁保存中国文化,融合中西”[4]。尽管这一特殊的文化传统客观上为香港较好地保存了传统文化的火种,但也使得香港文坛长期为旧派文人所把持。这一现状从酒徒对香港文学生产现状的批判中也可见端倪,在酒徒的叙述中,作为新文学对立面而存在,却在香港社会占据主流的两种文体正是通俗文学与复古思潮,这恰恰与上海近代构筑的主流文学场域构成激烈对抗。原本处于中心的“上海话语”在香港跌落至无人理会的尴尬处境。

以酒徒为代表的南来文人遭遇香港文坛时所感受到的边缘意识,既来自对斯文沦丧的痛心,也伴随着一种权力跌落的焦虑。这一焦虑使得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被构建为一个矛盾的他者形象:既是罪恶密布的空间,又是有待征服的对象。对香港社会的厌恶与渴望被香港社会认同的心理相互交织,共同构筑了酒徒边缘意识的多元结构。这一矛盾感同时延伸向文学外的一切领域,例如在酒徒的几段爱情中,被酒徒所爱的人都有着同一个身份:香港人。这很清晰地揭露“酒徒”的深层心理,在边缘者的心理结构中,权力失落的焦虑以欲望的形式被重新组织起来。

二、异化的都市图景

话语权力的消退使得酒徒跌落至香港社会的等级边缘,话语权力的失落同时伴随着经濟地位的丧失,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又注定了主体的一切欲望都只能以经济的形式实现,因此呈现在酒徒眼中的香港图景必然是彻底赤裸、残酷、利益中心主义的异化都市图景。作为香港文学生态的基本语境,“消费社会”的复杂形态在刘以鬯的香港书写中得到充分呈现。在《酒徒》中,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一方面是物质繁荣、灯红酒绿、让人眼花缭乱的现代都市,但掩藏在繁荣与进步阴影下的则是人类的物欲横流,人性堕落。香港的一切关系都围绕着利益交换进行,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将自己卖个好价钱,人与人的关系异化为猎物与猎手的关系,个体自身则彻底沦为物的奴隶。在香港,“文章变成商品。爱情变成商品。女孩子的贞操也变成商品”,就连霓虹灯也“犹如妓女一般,以鲜艳的颜色引诱路人的注意”。

消费社会依赖着大量视觉性维度才得以运行,因为恰恰是作为欲望媒介的视觉刺激了人们对于商品的崇拜:看见一件商品就会给人想要拥有它的幻觉,看见它却不能得到它则进一步刺激了拥有它的渴望。刘以鬯在《酒徒》中多次以“橱窗”来呈现这一独特的意识结构,“橱窗里的胶质模特都很美,美的教人希望它是真的”,“橱窗的引诱极大,顾客的眼睛遂变成世界语”,“对于那些买非必需的贵妇们,橱窗是吸铁石”。在顾客-橱窗这一对关系中,顾客投出的目光并非出自自身的主体性,而是来自商品的引诱。商品创造了人的欲望,而人通过接受并实现这一欲望证明自身。在这一意义上,对所欲之物的渴求不可避免地会带上窥视的色情意味,商品与爱情就在这一消费社会的逻辑下实现了形态同构:爱情被转化为一种需要购买的商品,同时又由于商品与权力的同构,拥有爱情就同样意味着对权力的寻回。因此对酒徒的几段爱情体验进行考察后可以发现,弥漫在其中的并非主体之间的相互认同与依恋,而更多呈现为与欲望同构的权力焦虑。面对身为香港人的张丽丽,酒徒在现实中感到自卑,却在梦中“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酒徒对杨露的爱也同样并非出自爱情,而是杨露的悲惨身世可以让自己在她身上投射怜悯与同情,以此寻回失落的权力与身份认同。面对杨露,酒徒可以“在一个16岁的女孩身上做一回英雄”。尽管酒徒渴望通过爱情获得失落的权力与自我认同,但在商品与爱情的同构关系中,缺乏商品消费能力的酒徒同样注定无法获得爱情。在此,酒徒的边缘处境几乎构成了一种无法逃离的永恒处境。

在香港独特的现代都市图景中,酒徒的欲望同样呈现为撕裂的双重结构,即文化话语权与物质欲望的不可调和。要在香港生存下去,就必须靠写黄色小说来谋生。而一旦成为黄色小说的作者,又必然丧失身为严肃文人的文化优越感。由于性格的懦弱,酒徒无法彻底放弃任何一方,于是只能落入被双方共同排挤的边缘处境。在开始写黄色小说后,酒徒对四毫小说的作者仍然保持着强烈的批判态度,认为香港影视的发展不能靠四毫小说。但当他想重新以严肃文学家的身份为麦荷门的《前卫文学》供稿时,又遭到了麦荷门的婉拒,于是只好发出“写过通俗文字的作者,等于失足少女,永远洗刷不掉这个污点”的感慨。无法融入任何一方的焦虑与孤独进一步加剧了酒徒的边缘处境。在这一意义上,刘以鬯的酒徒并非本雅明笔下甘愿贫困漂泊行吟的波德莱尔,而是由于无法参与到现代都市的欲望生产中而充满焦虑与负罪感的神经衰弱患者[5]。

三、战争与时间焦虑

如果将酒徒由上海辗转至香港后的权力失落解释为一种“空间边缘感”的话,那么在《酒徒》中频频以意识碎片的形式闪回的战争阴影及末世想象则可以被解读为一种“时间边缘感”。作为主体的自我不仅仅被迫跌落至空间上的边缘地带,同时还感觉到自身正在逐步被推向时间的边缘地带:死亡。冷战的特殊历史背景与工业革命以来诞生的现代性症候在刘以鬯的书写中共同交织为一种独特的时间焦虑,构成酒徒边缘情绪中不可忽略的一环。

胡菊人曾撰文书写自己这一代人的精神状况:“这代人在战争中长大,耳闻目击战争之残酷,但没有参与其中;他们是被机械文明与资本社会放逐的一群,却无力做出反抗;有理想却不得不放弃,备受虚无、绝望、颓废、懒惰这些负面情绪与状态的折磨。”[6]青年时代的战争体验构成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与共同的精神创伤,并镌刻在他们意识结构的深处,影响他们对往后生活的观察与体验。在《酒徒》中,酒徒以回忆的形式描绘战争期间目睹的大量死亡场景。在酒徒的记忆中,战争中的死亡往往以一种极其突然的速度降临,一声爆炸就可以造成许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刚说过话的护士几秒后便被机枪打死,前一秒还在争执的夫妻可以瞬间连尸体都消失。战争将人可以享有的剩余时间压缩到极致,使人无时无刻不身处极度的死亡焦虑之中。刘以鬯的创造性在于他将这一死亡焦虑延续至酒徒的都市生活中,在酒徒的眼中,现代都市的居民同样患上了严重的时间焦虑症,城市不再呈现为战争的废墟,却异化为欲望的废墟。

现代性的结果之一便是加速了时间的流动。卡林内斯库把现代主义归结为一次现代文化观的嬗变:“即从一种由来已久的永恒性美学转变到一种瞬时性与内在性美学,前者是基于对不变的、超验的美的理想的信念,后者的核心价值观念是变化和新奇。”[7]旧秩序下一切传统、稳定、持久的生活方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对进步、新颖、变化的追求。现代城市在资本主义的逐利性中被塑造为一个不断吞吐欲望、永不停歇的庞然大物,利益与效率化身为新时代的神学箴言。酒徒感受到的正是一切都被加速的现代生活图景——香港的城市景观永远在建设,每天都有新事物在诞生。不仅事物必须永远处于更新、重建之中,就连人也必须时刻保持年轻,“17岁是最美丽的年纪”,而已经失去青春的酒徒只能看着爱人杨露抛弃自己,选择与一个年轻的舞客结婚。

如果战争背景下的时间焦虑还能被视为一种人类本能的求生意识,都市人的时间焦虑则彻底被转化为一种与欲望相互纠缠的扭曲心理。生命不再是作为人类追求的终极对象存在,而仅仅是一种与金钱同等,用来实现自身欲望的重要资源。欲望驱使着都市居民的一切生活,并给予他们虚伪且廉价的幸福许诺:“有人投一枚镍币在体重机里,吐出来的硬卡上边写着‘你将获得幸福。”在这一结构下,生命被异化为满足欲望的工具,死亡则与欲望的无法实现画上等号。“一切欲望都能被满足”这一神话本就是消费社会创造出的精神幻象,由此,时间焦虑以一种近乎逆反的形式重新得到呈现:当主体的幻象被戳破,主体意识到自身的欲望永远无法再得到满足时,便会选择自杀。在巨大的时间焦虑下,所有人都如同仍然处于战争状态一般,时刻感受到自身正在被推向时间的尽头,面临不可知的死亡。在这一意义上,边缘感已经不再仅仅是酒徒的个人情绪,而是化为都市人的普遍生存处境。

四、结语

通过对酒徒边缘困境的书写,刘以鬯以酒徒的个人体验为锚点,描绘出一幅时刻被生存危机所笼罩的现代生活画卷。这一现代性的呈现使得《酒徒》拥有了过往香港文学不曾拥有的普世性,将香港文学嵌入到世界文学的书写谱系之中。正如赵稀方所指出的:“与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都市性及其反省其实是香港文学的命脉所在。”[8]刘以鬯在《酒徒》中以多种话语指出了香港社会脱离边缘困境的必要途径:“重拾丢失的文化根源。”无论是在文本中以酒徒的口吻指出对“五四”文学进行重新检讨与吸收的必要性,还是在对记忆进行书写时以中国古典的传统意象构建出不同于都市香港的温情世界,以及对现代香港人忘却日本侵略历史的批判,都显示出刘以鬯迫切希望在香港这一“无根化”空间重新搭建起与大陆在历史和文化维度上的联系。只有重新回到其广阔的文化传统与文化源泉中,香港对边缘困境这一现代危机症候的逃逸才成为可能,香港文学的本土性才能被真正构建。

参考文献

[1] 刘以鬯.酒徒[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2] 潘亚暾.香港南来作家简论[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89(2).

[3] 王庚武.香港史新编[M].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7.

[4] 赵稀方.从报刊角度重述香港文学[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9(2).

[5] 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M].何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6] 胡菊人.我们这一代[N].新生晚报·新趣.1965-01-06.

[7] 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幅面孔[M].顾爱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8] 赵稀方.小说香港:香港的文化身份与城市关照[M].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8.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吴颖慧,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研究受“2021年度温州大学硕士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资助(项目名称:文学作品的跨媒介改编与产业化路径研究;项目编号:31620210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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