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游虚幻国度,讽现实人生
2024-01-11龚子妮
[摘 要] 李汝珍的《镜花缘》以漫画式的写意、颠倒错位的技巧、诙谐戏谑的方式,以及正面赞美的口吻,讲述一次海外游历,为读者呈现了一幅跌宕起伏、千奇百怪的奇异图景,看起来荒唐可笑,实际上是作者以小说的形式揭露和批判现实人生,针对社会问题发表自己的主张,彰显自己的爱憎情感。
[关键词] 《镜花缘》 游历 讽刺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03-04
李汝珍生活在中国封建社会末期,彼时的中国表面上还维持着天朝上国的状态,但其封建制度根基早已腐朽不堪。面对这样的现实,李汝珍对国家现状和命运进行深入思考,并结合自己的生命体验创作出《鏡花缘》这部带有讽刺性质的小说。李汝珍选择唐代武则天时期作为《镜花缘》的故事背景,意在借古讽今,借唐朝影射自身所处时代存在的各种问题。这样的时代异置,符合小说的趣味性和戏谑意味。在小说中,作者描述不同国度的世风人情,影射现实社会的各种落后腐败现象,并对之进行批评和质疑。《镜花缘》中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主人公唐敖跟随多九公和林之洋游览海外各国的部分。小说主人公唐敖参加科考,屡次不中,后来中了探花,却被言官弹劾,又降回秀才。遭此打击,唐敖意志消沉,萌生弃绝红尘的念头,决定跟随常年在海外奔波的大舅哥林之洋和见多识广的多九公出国游历,开启寻访十二名花的海外之旅。这一路,他欣赏到美丽的自然风光,也目睹了不良的社会风气。
一、《镜花缘》之“游”:个人情感和自然风光的体验
“游”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概念,在《镜花缘》中,“游”被描写成逃离现实、寻找快乐和心灵慰藉的行为。故事中的唐敖因对现实失望而选择出游,通过游玩释放内心压力,寻找人生真谛。在游历的过程中,唐敖不仅领略了大自然的美丽风光,还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作品中,“游”这一行为具体表现为游历海外、游戏人生、游离尘世三个层面。
1.游历海外
“游”最基本的意思是“游玩”,作者李汝珍以其丰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文笔,描绘了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世界。主人公唐敖乘坐船只,沿着小说中的奇幻路线,依次游历了数十个国家,见证了各种奇特的景象和风俗,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这些国家不仅包括现实中的日本、朝鲜、琉球等国,更有虚构的君子国、女儿国,每个国家都有其独特的风土人情,为唐敖的游历增添了丰富的色彩。在这个过程中,唐敖也展现出谦逊、善良的品质,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如勇敢善良的君子国国王和充满智慧的官员;也遇到一些才子佳人,如才华横溢的红红、亭亭,机智灵敏的徐承志。这些人物形象鲜明,性格各异,为小说增色不少。除了游历过程中丰富多彩的经历,唐敖还途经险峻的山谷、汹涌的大海,在种种艰险中锤炼了自己的勇气和意志力。这些经历使他更加珍惜生活,也更加明白人生的真谛。
2.游戏人生
首先是人物的游戏态度。唐敖本是才子,因不满社会黑暗和人生无常,放弃仕途,开始游历各地,游戏人生。他自谓“游手好闲”,但他的游历并非毫无目的,而是以一种寻求自由和乐趣的方式去体悟人生。书中第七回,唐敖想到自己必须出海寻访十二名花才有机会修成正果,便感叹道:“好在我生性好游,今功名无望,业已看破红尘,正想海外畅游,从求善果。”[1]这句话怎么看都有一种自嘲的意味,但从中也能感受到唐敖游戏人生的潇洒态度。
其次是情节的游戏意味。书中第四十三回“因游戏仙猿露意,念劬劳孝女伤怀”写白猿从江氏床下取出一个枕头玩耍,唐小山看到枕中有父亲之物,便明白唐敖已在小蓬莱成仙。这一细节实际上暗示了小山未来的行动轨迹与命运走向。而通过一只白猿揭露唐敖成仙的事实,实有一种强烈的游戏意味。
3.游离尘世
科举之路屡屡受阻,唐敖产生出世的念头,道家思想也由此生发。从“游于尘世”到“游离尘世”的转变,实际上是他破除外物阻碍,回归道心的过程。关于这一点,书中已有暗示。
首先是他的求道之心。在仕途无望后,唐敖碰巧来到岭南一座古庙,便向神明表示自己求仙访道的意图。片刻后,一位孟姓老者前来指点:“仙者,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今处士既未立功,又未立言,而又无善可立,一无根基,忽要求仙,岂非缘木求鱼?”[1]说完给唐敖指了条明路,让他去海外寻访十二名花,加以培植并携归中土,“再能众善奉行,始终不懈,一经步入小蓬莱,自能名登宝箓,位列仙班”[1]。自此,唐敖彻底弃儒从道,踏上求仙访道、行善积德的海外之旅。
其次是他的修仙之缘。书中第九回“服肉芝延年益寿,食朱草入圣超凡”暗示唐敖是自带仙缘之人。某日,众人来到东口山,只有唐敖能追上骑小马的小人,并将其吞入腹中,于是多九公惊叹道:“一饮一酌,莫非前定,何况此等大事!这是唐兄仙缘凑巧,所以毫不费事,竟被得着了。”[1]原来这小人小马叫做“肉芝”,有延年益寿之效。继续前行,唐敖又意外吃下“蹑空草”,一跃竟可立于空中。随后,唐敖又吃下“朱草”,瞬间神清气爽,多九公再次感叹道:“又被唐兄遇着,真是天缘凑巧,将来优游世外,名列仙班,已可概见。”[1]这些神物无一例外被唐敖吃下,使他拥有各种神力,说明他自带仙缘。
最后是他的济世之功。唐敖遵循梦神的指示,每到一处必定登岸,寻找十二名花的踪迹,但他并非只顾找“花”,在这一过程中也不忘行善,救下不少人。如书中第十三回,唐敖在海上解救了被渔人捉住的廉锦枫;第二十四回,唐敖出钱为司徒蕙儿赎身,并收她为义女;第二十七回,唐敖利用“肉芝”的神力救下被追杀的姚芷馨,还帮助薛蘅香离开“巫咸国”。此外,唐敖还治理了“女儿国”的水患,造福百姓。唐敖在游历过程中,始终心存善念,对危难之人伸以援手,这些善举是他得道成仙的最好助力。
从海外游历的身,到看破红尘的心,再到身心合一、得道成仙,“游”字始终贯穿全过程。这其实也蕴含着庄子的人生哲学,即《人间世》中所说的“乘物以游心”[2]。陈鼓应对此做出解释:“游心是心灵的自由活动,而心灵的自由其实就是过着体验‘道的生活”[3],从自然界和人世间汲取灵感,达到物我相忘、天人合一的境界。
二、《镜花缘》之“讽”:社会理想与讽世意义的挖掘
《镜花缘》的讽刺手法既不同于《儒林外史》的“戚而能谐,婉而多讽”[4],也不同于《聊斋志异》的以小见大,暗讽时弊,其特点是直接大胆地发挥想象,以漫画式的写意、颠倒错位的技巧、诙谐戏谑的方式,以及正面赞美的口吻抒发长期郁积于心的愤怒,讽刺现实的弊端。
1.漫画写意,凸显丑恶
最具漫画特色的无疑是两面国。“两面国”的人头戴大头巾,只看得见正面,另一面被藏了起来。当身穿绸衫的唐敖与他们交谈时,他们容光焕发、面带恭敬,很和善;但当身穿布衫的林之洋与他们搭话时,他们一改之前的神情,面色冷漠,毫不客气;当唐敖和林之洋互换衣物后,他们的态度又变了。这正是作者对现实社会“以貌取人”现象的反映与讥讽。由于好奇,唐敖悄悄把他们脑后的头巾揭掉,没想到里面藏着一张张令人恶心的嘴脸,贼眉鼠眼,恐怖至极。这正是作者对世上两面三刀的伪君子的揭露与讽刺。李汝珍凭借自己的奇思妙想,将漫画与写意手法结合,在畸形的制度中渲染畸形的结果,达到了辛辣嘲讽虚伪人性的目的。
2.颠倒错位,批判黑暗
2.1人与物的关系错位
首先是人与人关系的错位。在“女儿国”里,男人反着衣裙,打理家务;女人穿上鞋帽,处理外事。男子最喜缠足,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之家,都以小脚为贵,且喜胭脂水粉。“女儿国”与现实社会完全颠倒,这从侧面反映出作者对女性地位的思考。“女儿国”虽然以女子为主角,重在表现女性的美好与才华,但实际上仍是以男子为中心的男权社会镜像。受时代局限影响,作者并不能改变什么,其精心打造出来的女性王国只是一个同情妇女地位低下和控诉男权社会的载体,并不能成为真正的女性乐土。
其次是物与物关系的错位。在“无肠国”里,人人吃得很多,但还是饿得很快,这是因为食物到他们肚子里直接通过,并不停留。他们把这“粪便”收好,以备奴婢下顿之用,周而复始,直到最后饭粪莫辨才会“另起炉灶”。“无肠国”的可笑之处在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法想象的“吃大便”一事成为现实,作者在这里辛辣地讽刺了肚子里空空如也却假装知识够用的厚脸皮之人,同时也无情地谴责了那些不把仆人当人看的刻薄土财主和贵族子弟。
2.2美与丑的错位
小说对现实社会进行尖锐深刻的批判主要通过“美与丑”的错位来展现。在“淑士国”中,一身儒者打扮、满口“之乎者也”的读书人看起来斯文高雅,实际上酸臭迂腐,“淑士不淑,穷酸而已”[1]。在“女儿国”里,许多年龄较大的男性喜欢把胡子拔光装成年轻女性,并且以血肉模糊的“三寸金莲”为美。而在“巫咸国”里,一些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极不愿看到桑蚕业发达,把桑蚕看作“毒虫”,将蚕桑的传播者驱逐到国外,甚至想要迫害她们。这些“以丑为美”或“以美为丑”的情节,实在荒唐可笑,令人瞠目结舌。
2.3人物内在与外在表现的错位
首先是白民国与黑齿国的对比。“白民國”地大物博,语言也和唐朝一样,人人相貌俊美,一副书生做派,私塾里也满是诗书,哪知道都是一些不学无术之人。第二十二回,唐敖一行人以为书馆里的教书先生讲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1]是他们未曾听闻的新知识,谁知竟是《孟子》中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实在贻笑大方。而这种毫无学识和本领的人却又视财如命,唯利是图,作者在这里讽刺的是那些表面光鲜却没有实质内容的人。“黑齿国”的人虽然脸蛋黑,但气质典雅。这里以书之多少作为划分贵贱的标准,也就是“以才学高者为贵,以不学无术为贱”[1]。而且此地无贼,就算是金子掉在地上也没有人捡,所谓“临财毋苟得”[1]。但若见了书籍,便有了做贼的心肠,要么借去不还,要么设法偷骗。他们不把书摆在案上,而是藏于里屋,这一做法着实令人忍俊不禁。结合十五回作者借故事人物之口对“犬封国”之人“酒囊饭袋”的戏谑,作者以何为美,以何为丑,态度一目了然。
其次是小人国与大人国的对比。“小人国”的人身高不满一尺,十分矮小,因此无论老少都成群结队,手拿器械防身。这里的人喜欢说反话,“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说苦的;明是咸的,他偏说淡的,教你无从捉摸”[1]。作者在这里讽刺的是那些心口不一、冷淡怪异之人。而在“大人国”里,每个人脚下都踩有一朵云,“以五彩为贵,黑色为卑”[1],“其色全由心生,总在行为善恶,不在富贵贫贱”[1],相当于直接给人贴了标签。看守茅庵的老叟、市井中的乞丐可以足登彩云,而前呼后拥的官吏脚下的云却是一片晦气之色。若心明净,脚下自是一朵彩云;若阴险奸诈,脚下自是一朵黑云,可见颜色随心而变。基于此,这里的人遇到好事往往争先恐后,毫无小人习气,于是邻国的人都呼其为“大人国”。
小说中某些因素的颠倒错位很容易产生强烈的诙谐讽刺效果,这其实就是意念辞格里的“反讽”,“它的特征是话的表面意思与实际意思相反”或曰“表里不一”[5]。作者之所以如此创作,“是要制造前后印象之间的差异,然后再通过这类差异,大做文章”[6],实际上最终目的还是讽刺,且力度更为强烈。作者以“反讽”的方式揭示了现实社会中存在的种种不良陋习和荒谬现象,让人在滑稽的故事中不知不觉地进行反思。
3.诙谐戏谑,抨击时弊
在《镜花缘》中,作者借主人公唐敖及一行人海外游历不同国家的遭遇,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和丑陋的世风人情。如“长臂国”的人,他们两臂伸出来竟有两丈长,比自己的身体还长,这里作者鞭笞了那些贪得无厌的人,谴责那些到处搜钱敛财的“伸手党”。“伯虑国”的人有一个毛病,他们一辈子最怕睡觉,怕睡着了醒不过来,只能日日焦虑,生怕丧命,可见过分忧虑并非养生之道。“厌火国”的人样貌像猴子,喜欢伸手讨要东西,被拒绝便会喷出火焰伤人。“毛民国”的人毛发很长,但一毛不拔,这里作者讽刺的是那些家财万贯,却十分吝啬的人。“穿胸国”的人心胸不善,行为不正,久而久之胸口便溃烂成一个窟窿,可见没有良心的人时间久了便会露真面目。“结胸国”的人好吃懒做,食物长时间得不到消化,便在胸前凸起一块,形成顽疾,世代如此,作者在这里对好吃懒做之人进行调侃和戏谑,目的是警醒世人。
作者擅长以戏谑的方式抨击浑浊不堪的现实社会,对于看不惯的恶习,他常借小说人物之口进行挖苦嘲讽,这样的确比直接指责有力得多,也使厌恶情绪表达得更强烈、更深刻。
4.正面赞美,彰显理想
李汝珍心中的理想是通过对君子国、轩辕国等国的赞扬来体现的,而这些理想王国所包含的理念可以用不同的“主题词”概括。如,“君子国”体现了作者的社会观。这里民风淳朴,从普通百姓到王公贵族,无一不是识字尽礼的谦谦君子,所以这个国家被打上儒家所提倡的礼乐之邦和大同社会的烙印。“轩辕国”体现了作者的外交观。轩辕国是西海第一大国,传说这里的国王是黄帝之后,为人一贯圣德,远近各地,一概交好。轩辕国国王热心于缓和争端,每当两国发生争执时,他都以斡旋的名义行事,因此少了许多兵戈战事,活了若干性命。唐敖一行人到达轩辕国时,正值国王千岁寿辰,远近各国齐来进贺,全民同乐。此外,“大人国”中的价值观,“黑齿国”中的教育观,“女儿国”中的妇女观也是作者政治、文化理想的缩影,在此不再赘述。
三、结语
《维摩詰经》中写道:“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7]“镜花水月”一词即源于此,意思是人生无常,没有定性。作者将小说定名为《镜花缘》,实际上是借迷离虚幻的故事表达“人生如梦”的感慨。李汝珍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特别想要把儒家的道德观念作为构建理想世界的框架,这样创造出来的理想世界无疑与现实世界大相径庭,最终也只能是一场虚幻的泡影。作者用漫画的笔触和夸张变形的手法描绘现实社会的扭曲和丑陋,寓庄于谐,给读者的感觉没有那么深刻和辛酸。这恰恰是作品艺术风格的独特魅力所在,是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机敏的思想以及诙谐的语言共同作用的结果。另一方面,这部作品故事新颖,但情节分散;人物众多,但形象薄弱,没有力量。尤其是后半部分,作者大秀才学,过犹不及,大大削弱了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尽管如此,《镜花缘》的成就依然不容小觑,它在创作实践上对传统小说理论予以扬弃,开启了古典小说美学标准的先例,即“讽刺美”。作品能如此全面地表现社会主张与理想追求,表达对美好世风人情和社会进步的真挚期待,在那个时代实属不易,可谓弥足珍贵。
参考文献
[1] 李汝珍.镜花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2] 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6.
[3] 陈鼓应.庄子新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5] 高辛勇.修辞学与文学阅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6] 浦安迪.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7] 赖永海,高永旺.维摩诘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0.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龚子妮,湖北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