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向往之
2024-01-11党永高
党永高
我驾车急着赶路,运气似乎很好,接连过了几个十字路口都是绿灯。时间大约是中午1点半,大多数人吃过午饭正在午休,大街上鲜有车辆和行人,畅通无阻的道路给汽车带来了快感,车速自然而然地飙了起来。当我再次即将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事故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一辆摩托车子弹一般“嘭”地一声射到了我的车门上。汽车发生了剧烈地晃动,我的右脚虽然已经从油门转移到了刹车上,但汽车还是顺着惯性往前冲了很长一段距离。
车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坐在后座的母亲和妻子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坐在副驾的父亲担忧地说:“撞击力这么大怕是严重了。”妻子挨着母亲,语气紧张地问:“妈您没伤着吧?”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将车歪歪扭扭地停靠在路边。
在距离汽车大约50米的马路中央,倒着一辆摩托车,车下压着一个人。我小跑着过去,看到那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血从他的嘴里一股一股咕嘟咕嘟往外冒,顺着嘴角淌到了地面上,瞬间便凝固成了血团,颜色一阵比一阵暗,直到由眩晕的鲜红色演变成深褐色,甚至变成了令人压抑的黑紫色。尽管他的左脸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了,但我还是觉得他很面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摩托车油箱破了,一大滩汽油暴露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好在撞击没有造成摩擦起火,不然现在可能就是一片火海了。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在温热而紧张的空气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瞪着那人和摩托车发呆。
妻子小跑着过来,冲着我大喊:“你愣着干吗,赶快打120救人啊!”
不知何时,周围突然冒出来好几个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瘦高个老头说:“你不用打120了,我早帮你打了。”
其他人在交头接耳,啧啧,十字路口开这么快干嘛,而且还闯红灯,这下完了,非死即伤啊……
我顾不得对老头说谢谢,也顾不得理会其他人的议论,抓住离我最近的一个人问:“我们现在应该是等120来,还是应该先把他扶起来?”
那人摇了摇头说:“这个不好说,如果是内伤,还是不动为好,咱们毕竟不是专业的人,有时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瘦高个老头挤到了前面,说:“是啊,是啊,我们不懂,还是不动为好,120给回电话了,说是马上就到。”他停了一下又对我说:“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打110报警并通知保险公司出现场。”
通知保险公司?我的神经一下子绷了起来,心跳也开始同步加速。我的车险刚好在昨天到期了,此刻已是脱保期。
我的车为什么会脱保呢?说来话长,早在三个月前我就陆续接到不同保险业务员和保险公司的电话,这里边有亲戚、同学、朋友,有之前投保的上市大公司,也有在网上为获取蝇头小利随便留下车辆信息和个人信息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同时五六个熟人、三四个公司争抢,天天轮番电话轰炸,有的打亲情牌,有的打价格牌,有的打服务牌,一时竟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没了主意。
瘦高个老头看我太紧张了,温和地说:“你不用担心,是他闯红灯了,你的责任应该不会太大。”
母亲率先反应了过来,追着老头问:“你看清了吧,是他闯红灯了吧,到时候如果需要你作证的话,你一定得到场啊。”
老头回答说:“是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闯红灯了。”老头停顿了一下指着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我和他正站在人行道上等绿灯呢,就看见他径直骑着摩托车闯红灯过去了,直接撞到了你们车上。”
年轻人没有表态,往后退了两步,似有要离开现场的意思。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能走,交警马上就来了,你得给作证。”
年轻人指着横在对面半空的摄像头说:“这里到处都是监控,用得着我们作证吗?”固定摄像头的那根横杆随风剧烈地晃动着,像在点头又像在摇头,鬼才知道它想要表达的意思。
老头不乐意了,手指剑一般指向年轻人的脑门儿,语气激动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怎么能这么自私呢?人家侠客都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有刀拔刀没刀舞剑,你倒好连句良心话都不肯说。”
年轻人也激动了起来,双手叉在腰际,红着脸说:“您这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即便交警到了现场,也不会向路人取证的。”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去理睬他们的争吵,毕竟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还在不断地流血。大家都在关心120为什么还不到,有人甚至已经开始抱怨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怎么能如此漫不经心,尽管时间才仅仅过去不到十分钟。
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120闪着蓝色的光悄无声息地开到了现场。先是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看样子应该是医生,紧接着下来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人,应该是护士无疑。医生蹲下简单查看了一下伤者,起身从救护车内拉出担架,冲着围观的人群喊道:“快过来帮忙啊,都愣着干吗。”正在与年轻人争论的老头率先反应了过来,白了年轻人一眼,迅速弯下腰去抬伤者的腿。年轻人报复性地去扶伤者还在出血的头。二人一前一后协助医生和护士把伤者抬到了担架上,又起身帮忙抬上了救护车。
医生看着呆若木鸡的我问:“你是司机?”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几乎感受不到上下起降的幅度。
护士火急火燎地说:“赶快上车跟我们走啊。”
我這才反应过来,跟在粉衣护士后面上了救护车。
瘦高个老头追着急救车喊:“小伙子你别害怕,有我给你作证呢,我平生最痛恨不守规则的人了。”
我是第一次坐救护车,在警报响起的那一刻,神经再次高度紧张起来。我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个罪大恶极的即将奔赴刑场执行死刑的罪犯。那人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听声音好像只是在一个劲儿地往出呼。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会不会在没有赶到医院就把体内储蓄起来的氧气给全部吐出去啊?他会不会因缺氧而死亡啊?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鼓起勇气把头往前探了探,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面庞黝黑、额头空阔,浓密乌黑的鼻毛霸道地越过边境线,大面积占领了胡子的地盘。更加令人不忍直视的是,鼻毛和胡子上除了已经凝固的鲜血外,还有几团金黄色的鼻屎。我断定他一定是个非常邋遢的人,邋遢到平时连脸都懒得洗。受这张脸的指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张十分相似的脸,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一个黑一个白,当年白脸上虽没有长在外面的鼻毛和茂盛的胡须,眼屎、鼻屎、墨汁、泥巴等却是常客,邋遢程度比黑脸有过之而无不及。
救护车就近开到了博大医院,这是一家公私合营的医院,在我的印象中,这家医院的名声并不好。本地人几乎都知道,这家医院医生的医术水平很一般,为攫取利润经常在医药费上宰割患者。医生和粉衣护士推着伤者进了急救室,我想跟着进去,被粉衣护士伸手挡了回去,那扇多处起皮掉肉的防盗门被“啪”地一声关上了。
防盗门发出的撞击声竟然舒缓了我原本高度紧张的神经,心想医院急救室的门,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医疗技术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不由得为那人捏了一把汗,在这种医院能把他救活吗?其实我也是在为自己担忧,他一旦死了,生命是无价的,即使我再占理,也难辞其咎,最起码会承受良心的谴责。遇上蛮不讲理的主,非得讹我不可,或者整天缠着我叫我不能安生。
恍惚间,我闻到了一股酒肉相伴的臭味儿。味道是从急救室的门缝飘出来的。我的心头一怔,心想坏了,这货肯定喝酒了,一准是这会儿吐了。我的大脑里同时有两个可怕的概念闪出,酒驾是违法的,即便他有保险,保险公司也不会理赔;头部受伤的人一旦發生呕吐,往往凶多吉少。不祥的预兆像一条蛇一样从我的脚底开始上蹿,冰冷冰冷的,蠕动着缓慢向上攀升,直至进入大脑还是冰冷的。
负责抢救的蓝衣护士从急救室出来了,手里抓着一大把单子递给护士站里的白衣护士,边转身边说,让他赶快去交费。我明白,她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我,因为现场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
白衣护士正眼都没看我,挥舞着手中的单子命令似的说:“还愣在那里干吗,快去交费啊!”
我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单子,原本轻薄的纸张,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重,这种感觉只有月光族才能深刻地体会到。我是名副其实的四奴──花奴、卡奴、房奴、车奴。这个月支付宝花呗刷爆了,信用卡也刷爆了,微信零钱里倒是还有几个可怜的铜子儿,也只够一餐的买菜钱。这该如何是好呢?还是动用网贷吧,虽然利息高点儿,但是能快速到账,关键还不用落人情。我划拉着手机屏幕寻找网贷平台的APP,一个新的来电占据了屏幕,是妻子打来的。
她问我:“你旁边有人吗?说话方便吗?”
我回答说:“没有,方便着呢,你说吧。”
她接着问:“联系上对方的家属了吗?”
我回答说:“联系上了,但是人还没有到。”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说:“那个大爷说了,你现在最好不要待在那里,免得对方家属去了,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动手把你给打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大爷,一定指的是那个瘦高个老头。
她接着说:“大爷还说了,他闯红灯了,而且他身上有酒味儿,可能是喝酒了;如果他真是酒驾的话,他得负全部责任,咱们有保险公司给扛着呢;要是医院让你垫付医药费,你千万不能给垫。”
妻子数来宝似的说了一长串,我明白她的中心思想是叫我不要轻易揽责任,这让我一时没了主意,拿着缴费单愣在了原地。白衣护士不耐烦地催促道:“伤者正在抢救呢,你倒是能不能给交啊,不给交的话,我让院长下来签字了。”
既然院长签字可以解决问题,我何不顺水推舟?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白衣护士已经拨通了院长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按了免提,我听得一清二楚,院长嘱咐说全力抢救伤者,尽快想办法联系家属,他马上下来签字。我如释重负地长吐了一口气,朝着白衣护士感激地点了点头,对博大医院的看法也没有先前那么糟糕了。
我辗转徘徊在急救室门口,妻子的话反复在耳边打着转转。要离开吗?不行!那样的话太不人道了,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继续待下去?万一家属来了真像老头说的那样,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劈头盖脸地揍上一顿,岂不冤枉?
最终我决定留下来,等那人的家属。我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很满意,自我感觉像个男子汉,是个有道德、有良心、有担当的男人。这样想着,我的内心得到了些许安慰,忧虑感退却了不少。我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中诵念自己也叫不出、搞不懂的经文,为那人祈祷,也为自己祈祷。
急救室的门关了开,开了关,不断有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他们蚂蚁搬家似的往急救室里输送东西。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手术刀,有的拿着纱布,有的拿着注射液,最扎眼的是那两袋鲜红色的血液。血装在透明的袋子里跟装在人的身体里是不一样的,在人的身体里它是热的,甚至是沸腾的,而此刻它是冰冷的,徘徊在凝固的边缘,令人感到无比的压抑和生冷。这样想着,我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就快要凝固了,若不是这样,我的手脚为何会霜冻了一般冰冷,就连呼出的气都在打着寒战。
医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凭脚步声判断有跑步的也有急步走的,有跌倒爬起来继续跑的,也有被人硬拖着连滚带爬的。凭嘈杂声判断有女人也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气喘吁吁地朝着急救室直奔而来,我感觉到坐在屁股下的地板在战栗,接着相邻的地板跟着战栗了起来。一定是那人的家属来了,我的心脏也紧跟着战栗了起来。
“我儿在哪里?他在哪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进门就喊。
“我爸呢?我爸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儿盯着护士站里的白衣护士问。
白衣护士指着急救室说:“正在里面抢救呢。”
来人还有两男一女,他们一言未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将四周扫视了一遍。我断定女人肯定是那人的老婆,那两个男人与他年龄相仿,应该是兄弟或其他什么亲戚。出了这种事情,除了特别亲近的亲人外,别人是不乐意参与的。
我不敢正眼看他们,蹲在角落里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以判断他们此刻内心的想法。如果他们不是过分地激动,我会主动去表明身份,把事故发生的经过告诉他们。他们表现得要是不够冷静,我也早想好了退路,在我的屁股后面就是应急逃生安全通道,我只要一起身,立马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蓝衣护士从里面走了出来,老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里面冲,二人撞了一个满怀。她们个头相近,几乎是脸贴着脸、嘴对着嘴,蓝衣护士的眼睛被撞红了,双手捂着脸“哎哟哎哟”地叫着。白衣护士从护士站冲出去,一把拽住老太太的后衣襟,大声阻拦道:“急救重地闲人免进!”
老太太也急了,嚷嚷道:“闲人?我是闲人吗?我是他妈!”
“他妈也不能进去!”
老太太彻底崩溃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地开始号啕大哭。
白衣护士对其他人说:“麻烦你们把老人家扶到外面去吧,这样会影响医生抢救的。”
现场出现了轻微的骚动,一直没有说话的女人开口了,对男孩说:“和你表叔把你奶奶扶出去吧,这里有我呢。”
老太太赖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众人围过去劝说,先是她一个人在哭,紧接着男孩也哭了起来。
女人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对男孩说:“你二十多岁的人了,堂堂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得像个娘们儿,今后能挑起一家之主的担子吗?”
老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没用人扶,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说:“什么?你这是在咒我儿死吗?我请阴阳先生看过的,我儿的寿数是九十六,占据阴阳之极,他福大命大,还能整整活四十年呢。”
女人没有理会她,背过身與白衣护士交谈起来。她一旦不再哭闹,也就没人再关心她待的地方了,她索性背靠着急救室门坐了下来。男孩和另外两个男人还在四处打量着,我缩在楼梯间的角落里,他们没有看到我。
男孩打断女人和白衣护士的谈话,问:“对方没来人吗?”
白衣护士回答说:“你们进门之前还在呢啊,这会儿怎么不见人了呢?”她顿了顿问女人:“伤者的身份证带了吗?”
女人摇了摇头,反问道:“身份证不在他的身上吗?”
白衣护士摇了摇头说:“不在。”接着问道:“你们知道他的身份证号码吗?”
女人点了点头,几乎在同时,男孩摇了摇头。
白衣护士感慨道:“还是枕边人亲啊,子女永远赶不上老伴儿。”
女人连连摆手,急忙解释道:“我们已经分居好几年了,早不是枕边人了。”
白衣护士已经在电脑前坐了下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男孩抢着答道:“吴运,口天吴,运气的运。”
吴运?这个名字怎么如此耳熟?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有点儿面熟。
吴运曾经是我们学校的校霸,上学时没少欺负我,我曾经发誓此生与他势不两立,等我足够强大时,一定要报复他,把他曾经给予我的屈辱和痛苦加倍还给他。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初二那年,他把他的一面军旗故意塞到我的被褥里,当着同学们的面,诬陷说是我偷去的。更加可恶的是,他故意将红黑两个老将藏了起来,硬说是我给弄丢了,以此为由讹去了我20元钱。要知道那时的20元钱,对于我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害得我三个多月没有零食吃。他甚至还故意带着其他人,吧唧着嘴巴在我面前吃辣条、山楂片、干脆面等零食,馋得我口水滴答滴答淌了一地。我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吱吱响,恨不能一拳打掉他那满嘴龅牙,看他还能不能吃出香甜来。
初中毕业那年,我在距学校不足百米的大寺庙门口找阴阳先生卜了一卦。留着花白山羊胡子、戴着圆形老花镜的先生说:“从卦象上看,我此生定能报得此仇,若是机缘巧合,要他的命也不是不可。”
曾经我是多么希望阴阳先生的占卜能应验,但时过境迁,年少时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早已随风而散,我们甚至很少能主动想起对方,更别说那些本来就什么也不是所谓的仇怨了。我在心里暗想,或许只是重名而已,此吴运并非彼吴运。转而又觉得这样想多少有点儿阿Q再现、自我安慰的味道,还是期盼阴阳先生的占卜完全失灵更加现实一些。
现场的情况一时扑朔迷离,我无法判断对于我的出现,他们是否能保持冷静和理智,尤其是吴运的母亲,她会不会突然发疯撒泼,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决定要以不变应万变,继续躲在暗处观察他们的动静,随时借机行事。
才下午三点多钟,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天气预报有小雨,想必是乌云掩住了太阳。我藏身的角落愈发显得沉闷和压抑了,我能够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体散发出的汗臭味,从出事到现在我一直在流汗,此刻它们完全发酵了,一阵酸一阵咸,比臭豆腐的味道还要复杂得多。
阴阳先生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循环,汗臭味使我快要窒息了。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我决定要去碰碰运气,去大寺庙寻那个阴阳先生,向他问个明白。
我贼头鼠脑地从安全通道钻了出去,四下里仔细观察了一番,确保没有被其他人发现。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唤醒了深秋即将沉睡的泥土,残花的涩香伴着谷粒熟透的暗香扑面而来,我觉得身上的汗臭味正在被中和,一点点散去了。
雨可能来得比较突兀,大街上的行人多数没有撑伞,神情慌张、步履匆匆。我在医院门口招手拦了几辆出租车,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不厌其烦地朝路过的出租车挥舞着双手,终于有一辆空车紧贴着我的身体停了下来,车轱辘就快要碾到我的脚尖了。我无心丈量其中的距离,心想出租车司机技术就是好,怪不得整天在大街上跑,却很少见他们出事故。我上了出租车,坐在驾驶员后面的安全位置。我最近才喜欢上了这个位置,听人说它是全车最安全的地方。
从前年开始我们这个五线城市也开始堵车了,我担心雨再下大点儿,阴阳先生会收摊打道回府,不停地催促着司机,指挥他哪里有空隙,前面哪辆车是女司机比较容易插车。大家都在急着赶路,谁也不肯相让,我们几次企图强行穿插都未能得逞。出租车只好规规矩矩地、蜗牛般缓慢向前爬行着,不到三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
还好雨一直没有大起来,大寺庙的紫红色院墙下,有人撑着伞围在一起。我努力挤进了圈子里,看到了那张令我兴奋的脸,尖尖的下巴下面长着一簇花白的山羊胡子,高高的鼻梁上面架着一副硕大的老花镜,圆形的镜片后面忽闪着一双鼬鼠一般狡黠的圆眼睛。他正在神秘兮兮地给一个人解卦,他说得含糊,那人听着迷糊,反复在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哪日的哪个时辰该用几尺红布几张黄表。同样在意料之中,到最后还是他从土黄色的粗布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支古董英雄钢笔,在一张黄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注意事项。那人小心翼翼地把黄纸折叠好,揣到了内衣口袋里,往铺在地上的八卦图下面塞了几张票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看起来跟二十多年一模一樣,甚至比那时还要年轻。对于我的到来,他好像早有预感似的,抬头看了一眼,示意我在他对面绘有八卦图的凳子上坐下来。
他开口问我:“阁下是遇到什么难解的事儿了吧?”
我满心的疑惑还在,反问他:“二十多年前你就是一个老头子了,怎么现在还是一个老头子?”
他回答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
既然他不肯泄露天机,我又怎敢打破天机,遂向他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
他右手捋着山羊胡子,左手拿起装有竹签的竹筒,朝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这是让我抽签,我犹豫着抽了最中间那支,心想围着中心转,或许运气会更好些。
他接过竹签看了一眼,说:“从卦象上看,你的血光之灾已被转移,好在受众上辈子欠你的并不多,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他也没有生命危险,受几天疼痛就会好了。”
我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由衷地对他千恩万谢了一般,本想往铺在地上的八卦图下面塞几张票子,一摸口袋却发现没有带现金。平时用支付宝和微信支付习惯了,出门不带现金已成常事。他看出了我的尴尬,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牌子,是微信收款二维码。我扫码给他付了两张票子,又对他千恩万谢了一般,打算起身返回医院去打探吴运的状况。
我不准备打出租车了,与其堵车走不了,倒不如扫个共享单车来得痛快。我骑着单车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却发现路上并没有堵车。雨虽然一直没有下大,但还是淋湿了我的头发和上衣,雨水和着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滑到嘴里,咸咸的涩涩的,很不是滋味儿。我开始懊悔不该为了赶时间而遭罪,阴阳先生不是说了吗,吴运没有生命危险,我何必要因过分担心而自乱方寸呢?
我落汤鸡似的返回了医院,急救室的门依然紧闭着,我知道吴运一定还在抢救。急救室门口多了几个警察,我的妻子也在。妻子介绍说:“他们是出事故现场的交警。”一个交警打开执法记录仪将摄像头对准我,另一个例行公事地问了我姓名、年龄、身份证号码、电话号码等,我一一如实作答,末了他收走了我的驾驶证。
交警敲开了急救室门,对正在抢救的蓝衣护士说:“麻烦你给抽一下伤者的血。”
蓝衣护士伸手往上提了提口罩,说:“早就给你们采好了。”
交警说:“你们提前采好的不算,得我们现场见证才行。”
蓝衣护士没再作声,从推车上取下针头和试管,重新抽了吴运的血。抽完吴运的血,没等交警发话,她就转身朝我走来,用手示意我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我坐下来后向她伸出了右胳膊,她用头示意我伸左胳膊,我明白她的意思,对她说,我是左撇子。她会心地点了点头,温柔地说:“紧握拳头。”我乖乖地握住了拳头,她熟练地拿皮筋勒住我的胳膊,用中指和食指轻轻拍了拍浮胀处,打圈涂抹碘伏,紧接着动作轻柔地把针头插入了我的血管,前后不到两分钟就从我身体里抽走了满满两管血,我竟然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她的用心和专业,使我对博大医院的看法也有了些许转变。心想有这么好的护士,医生的水平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看来阴阳先生的预测还是有准气的,吴运很可能有救了。
一个交警让我和吴运的儿子分别在对方的血样标本上签字,在我们签字的时候,他打开执法记录说:“刚才对两个当事人进行了现场采血,作为当事人和家属你们对此没有异议吧。”
我和吴运的儿子几乎同时放下手中的笔,朝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交警边往皮包里塞血样,边对我说:“你随我们回队里录一下材料。”临出门时,他又回头嘱咐我和吴运的儿子说:“你们互相留个电话,先配合着抢救人,其他的事情咱进一步处理。”
我忙不迭地跟着他们走出急救室,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离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尽管吴运的家人没有表现出暴力倾向,但我的心里还是感觉到不踏实,不情愿在医院继续待下去,总想找个借口尽快离开,交警刚好给了我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出门后我招呼妻子说:“走吧,我们去交警队录材料。”
妻子说:“我刚报保险了,人家说是马上就到了。”
我反问:“哪个保险公司?咱的车今天脱保了。”
妻子自豪感满满地说:“我昨天续上了,还是在我初中同学名下,他还给了我返点呢。”
我的内心一阵感动,有种想要亲吻她的冲动,深情地说:“我们先走吧,有事儿他们会打电话的。”
妻子也可能不想在医院待着,跟吴运的妻子打了声招呼,就小跑着追上了我们。
在去交警队的路上,我接到了保险公司业务员的电话,她向我仔细询问了事故发生的经过,一再嘱咐我一会儿录材料的时候,一定不能说对自己不利的话,要坚决做到不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我打心眼儿里比较反感她的说法,没好气地回应道:“你就放心吧,我还没有蠢到平白无故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的地步,但是我的责任我也不会无端推脱的。”挂断电话,我愤愤不平地说:“保险公司什么东西啊,说一套做一套。”
挨我坐着的交警接着说:“保险公司就是这样的,让你买保险的时候嘴比蜜还甜,一到理赔的时候就开始想方设法推脱。”
妻子和正在开车的交警“嗯嗯嗯”地附和着。
在交警队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交警提出的问题,没有丝毫隐瞒。这并不代表我有多么高尚和诚实,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十字路口到处都是摄像头,即便我刻意隐瞒了车速较快的事实,最终也难逃科学的审定,与其到最后落个不地道的罪名,倒不如实事求是地把责任扛起来来得敞亮和痛快。
当晚我托朋友从医院打听到,吴运从急诊转到了神经内科,虽然人还处在昏迷当中,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妻子疑惑地问我:“暂时是什么意思?”
我借用刚从度娘上看到的表述回答说:“脑出血的人,72小时之内病情随时都有可能加重,医学上称之为危险期,所以只能说是暂时。”
妻子小声骂了一句:“该死的72小时,怎么这么长时间啊。”
我安慰她说:“你不必担心,我今天去看阴阳先生了,他说应该没事儿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干着急也没用。”
72小时其实并不长,眨眼就过去了。我和妻子硬着头皮去医院看吴运,他仍处在昏迷当中,不过医生说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吴运的头和脸被纱布给包了个严严实实,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从他呼出的微弱的气息中,我还是感觉到了,他就是我的初中同学,那个我曾经发誓要打掉他满嘴龅牙的校霸。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白衣护士急忙给他清理口腔,用电动吸痰器从他嘴里吸出一堆黏糊糊的东西,拎着出了病房。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白衣护士返回了病房,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小药袋,里面装着一颗牙,对吴运的妻子说:“最后一颗前门牙也掉了。”
吴运的满嘴龅牙在车祸中全部阵亡了,他今后就只能靠假牙进食了。听装了假牙的人说,用假牙吃东西没有原装的香,牙龈隔三差五就会发炎,十天半月不能痛快进食是常事。按理说,我已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应该开心才对,可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反而自责不已。也许当初的不愉快已被时间一点点稀释了,连那些曾经的美好也一同捎带了去,说不上坏也说不出好来了。
又过了一天,血样中的乙醇含量司法鉴定结果出来了,我的血样中未检出乙醇成分,吴运的血样中乙醇成分含量为141.26mg/100ml。根据交通法规定,吴运是醉酒驾驶。
保险公司的鼻子可真灵,乙醇含量鉴定结果出来的当天,我就接到了那个业务员的电话。她兴奋地说:“鑒定结果拿到了吧,对方可是醉驾啊,有可能会判他全责的。”
我不知该如何与她对答,无声挂断了电话。她紧接着重复拨打了两次,我都没有接听。过了不到一刻钟,一个区号为省城的座机号码打了进来,自称是保险公司省公司的理赔经理。他打电话的意图很明显,也是提醒我如果交警队判定让我担责,我应该以对方(吴运)醉驾为由,不予认可。
之后几天里,吴运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的家属忙于在医院照料,再没有联系过我。我也很快又忙活开了,白天很少能想起他,只有在晚上失眠的时候,才会反反复复地在大脑里放电影,一会儿穿越到了中学时代,一会儿又转移到了车祸现场。有几次我梦到交警队判了我全责,我表示不服,吴运跪下求我,让我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在事故责任认定书上签字,我在左右为难中猝然惊醒。
保险公司又打了几次电话,每次都是老生常谈,嘱咐我一旦交警队判定我负有责任,哪怕是次要责任,也一定不能轻易在事故责任认定书上签字,否则我就会摊上麻烦的。自从事故发生以来,保险公司带给我的困扰比吴运的家属还要多,这令我感到十分的厌恶,每次看到他们的来电都特头疼。
生活跟往常一样,在碎碎念念的忙碌中一天天走过,心情似乎麻木了,从刚开始的担忧中一步步解脱出来,说不上坏也谈不上好。可我心里始终挂念着吴运的伤情,每天都会打电话向他妻子询问情况,早起洁面净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关二爷敬香、磕头。做完这一切,我主观地认为离吴运的完全康复又近了一步,心里就会安然不少。
在我午休时再次梦到吴运的梦里,他苏醒了,给我打来了电话,他的气息略显微弱,对我说,他很清楚自己是醉酒驾驶,希望我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能揽一些责任,横竖是保险公司出钱,不会给我带来丁点儿损失和伤害的。窗外传来清脆的汽车鸣笛声,我确定这不是梦,是吴运真的醒过来了,他正在跟我通电话。
我想他也早已忘了曾经带给我的那些不愉快,甚至在当时看起来是耻辱的往事了吧,或许他从开始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电话没有挂,我却不知该如何答复他,沉默着听他忽长忽短、似有似无地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费力地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你可能还在记恨我,怪我当初年少无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回就算兄弟又欠了你一笔良心债吧。”
我还是没想好该如何答复他,就岔开话题说:“我去大寺庙看过阴阳先生,他说你会没事儿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叹了一口气说:“快别讲那无影传了,还是信实实在在的人和事哇。”
是啊,还是信实实在在的人和事吧,如此心向往之,甚好。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