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2024-01-11什海
什海
1
我穿件风衣,捏住两边的衣角,顺着巷子边跑边使劲扇。有人说,这孩子玩疯了。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顾使劲扇,以为自己随时会飞起来。
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我没有飞起来,只好四处乱转。
巷子外就是国道,车疾驰而去的声音酷似揭起一块黏在路面上的粗砂纸。我知道它们跑得那么快,都没有飞起来,是因为它们没有翅膀。更远处,高速公路上的大车日夜轰鸣,听上去远不如飞机飞过,把声音留在天空,仿佛一条大河在头顶上流淌。我每次听见飞机的声音,就会追着它,一直追到镇子外的小山包上,直到它的声音消失在天空深处,才听见旁边的高压线嗡嗡响,仿佛无数马蜂绕着蜂窝飞来飞去。小山包南边有道斜坡,高处立着一排排风力发电机,它们的大叶轮转得太慢了,随时会停下似的。风力发电机下面还有两座高架桥,几根柱子直挺挺又现代感十足,如同城市里那些标志性建筑。我记得桥建成不久,爷爷就给我说,你千万不敢去那里耍,隧道会把你吸进去,到时你连根头发都留不下来。我当时真有点吃惊,随后又想,爷爷说得这么邪乎,那我更要去看看了。
我再次望着高架桥,觉得此刻去看它,肯定有点草率,只好钻进小山包外的杏树林里,听着树叶沙沙响,慢慢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仿佛脚下慢慢长出了细细的根须,扎进地面,扎得越来越深,身上也开始散发浓浓的苦涩味,发出沙沙的响声。我期待自己變成树,有只鸟突然飞起来,瞬间打破寂静的响声吓得我跳起来。我想不通,它为什么要吓我,难道它怕我变成树了?
我正准备离开林子,猛然见大耀从山坡上走下来。
大耀的脑袋朝前伸,肩膀耸起,拖着东西走路的样子。我呆站在原地看大耀,他刹住脚,裤带扣子咔地一响,弓着腰撒尿。尿快流到脚边了,他挪了挪脚,接着浑身一哆嗦,抖了几下,又抖了几下,一扭头就看见我了。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好像要用充血的眼睛咬我一下。
你看什么?他的声音如同磨刀。
我没看你。我后退了几步。
你又要出啥幺蛾子啊?
我赶忙拉起衣角,抱在怀里。
你过来。大耀盯着我,眼光不屑又有点狂躁。我走到他身边,他弯下腰看我的眼睛,咧开嘴,像刚吃了很烫的东西,吸溜吸溜的,但绝不是在笑,龇着泛黄的牙,喷出发酵过的酒味、烟味,熏得我差点窒息。
他脸朝下,红彤彤的眼睛鄙夷地看着我。
滚吧,你这个小混蛋。
2
我逃到巷子里,树影恍恍惚惚的,像水泼在地上,马上要蒸干的样子。墙下有巴掌宽点阴凉,我贴墙站定,想起大耀刚才那么凶,心里有点窝火。
说心里话,我不喜欢大耀,但我喜欢大耀的哥哥大明。据镇里人说,大明是镇里最早开酒吧的人,音乐卡座那种,一帮年轻人在里面喝醉了,在大街上又喊又叫,打架闹事。大明每天陪着哥们喝酒吃肉,哥们吃饱喝足,拍屁股走了,他晃着醉脑袋,搂着酒吧收银的女孩回去了。过了两三年,他和那女孩开家麻将馆,人们每次见他,觉得他身上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喧闹又浑浊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没开几年,就关门歇业了。他又在街上晃了好几个月,就呆在家,专心想什么大问题,至于他想的问题到底有多大,没人知道。等那女人生下小云后,她又在街上开早点部。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我妈说过,小云两岁时,她妈背着小云卖早点,小云不哭不闹,好像知道妈妈很忙,不应该打扰妈妈。镇里人都说,别看小云小,她比她爸懂事。她偶尔也会哭,小云妈慌忙给她喂奶,顾客也坐着等她吃完奶,才让小云妈给他们端早点。我妈说到这,叹口气,又说,小云妈每天四点起床,和面、拌馅、包包子,熬各种粥,还要带孩子,实在忙不过来,她喊大明,大明翻着眼睛看店铺里的客人,明显嫌他们搅扰了他,即便端来了早点,咚一声放在桌子上,客人扭头看他,他说,看啥看,不吃拉倒。女人忙赔礼道歉,他背着手走了。到了晚上,大明家就会传来女人的哭声。等到第二天,她准时开门,见人有说有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不想让人看出来,她昨晚哭过。
我上学后,时不时见大明站在家门口,双臂抱在怀里,斜眼看街上的女人打扫店面,男人搬电动三轮车上的菜或货,摇摇头,似乎想到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一直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撵到他身边。他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脸上写个啥字啊?我说,你脸上没字啊。他说,我脸上没字,你干吗看我?我说,我想知道你在想啥大问题。他笑了,说,我脑子里有个东西整天嗡嗡响,我每次想到啥,它就说,这还是你以前的想法。我绞尽脑汁再想,刚想到个好主意,它又说,别想了,干这事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哪有你的份?你说这是个啥东西啊?我觉得他这个说法把我脑子掏空了,脑海一片空白,只会摇头。他说,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如果你知道那是啥,你就不是你了。说完话,他走了。
几个月后,人们发现,他不在家想问题,每天爬上斜坡,站在风力发电机下,面对早晨升起的太阳,昂起头,伸开双臂,仿佛在等大叶轮快速旋转,带着他飞到太阳面前。我觉得他太会玩了,很想去斜坡那,跟他一块玩,但我爸妈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周六周天,他俩把我关在屋里,让我写作业。我的思绪早飞到斜坡那里,却不知道人站在它下面,是什么感觉,只记得我爸曾带着我,开车翻过镇子外的那座小山丘,我突然看见前面立着一个洁白的、高耸入云的东西,虽然没有吃惊,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它身上,仿佛它从天地间耀眼夺目地凸显出来,并不是因为它洁白耀眼,而是因为它又大又高,缓慢旋转的翅膀,线条优美,现代感极强,让苍茫大地瞬间有了城市气息。我觉得一个人整天跟它们处在一起,总会发生变化的,至于这个人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就不知道了。
又过了大半年时间,我爸妈带着我弟弟,坐飞机去广州打工,让我留在镇里读书。我每次放学回家,发现街上灰蒙蒙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神采奕奕的,好像爸妈带走了所有人的光芒。我不想回家,在街上转悠,希望遇到大明,顺便问问他,我爸妈为啥带走弟弟,却不带我?我转了很长时间,没碰见大明。我只好先回家,发现爷爷不在家。我知道爷爷每天去镇里打瓶散酒,边走边喝,等瓶子空了,人时而躺在大路边,时而躺在巷子里,情况好些,他会躺在自家门口,打着呼噜,脸红扑扑的,酷似皱巴巴的红皮南瓜。想到爷爷以前开间电焊部,干了大半辈子,盖了二层楼,就让我爸打理电焊部,他吃罢饭,会带着我,沿着高速公路和国道间的小路散步,左边的大卡车呼啸着从前面扇来一股劲风,紧接着,右边的大卡车呼啸着从背后扇来一股劲风,空气开始剧烈旋转,野草噼里啪啦响,我俩的衣角飘到前面又甩到后面,像风中的旗帜,又像大鸟带着只小鸟,使劲扇动翅膀,随时准备飞起来。过了几年,我爸见镇上开了十几家电焊部,一算账,发现开店远不如出门打工,下决心关了店,走了。爷爷不会做饭,每天给我二十块钱,我天天吃面,他天天喝得醉醺醺的,我觉得爷爷脑子坏掉了。
等爷爷清醒了,我说,我不想上学了。
爷爷愣了一下,说,你刚上初一,就不念书了,以后咋办?
我也去广州打工。
爷爷突然抡起水杯子,摔在地上。
你要走,立马走,以后别回这个家。
我扭头就走,在街上转了几圈,见大明站在街上,昂起头,伸开双臂,两眼紧闭,像个教徒。我担心他正念念有词,结果他没有这样做。街上的人来来去去,没人停下来看他,看样子,就算他做出比这更惊人的动作,或直接倒在地上死去,人们也不会惊讶。我没敢伸开双臂,只是面对阳光昂起头,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一团白光,它慢慢扩散,渐渐清空了脑海里所有的想法,只剩下透明的、虚幻的光芒。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个想法也会变成白光,烟一样散去了。我赶忙睁开眼,感到略略有点眩晕。等他睁开眼时,我发现他眼睛很亮,似乎比平时清醒多了。他看了我一眼,说,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在想啥。我说,你知道我在想啥,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他说,你这个年龄,想啥都白想。
我只好说,你脑子里的东西最近还说啥了?
他笑了,好像我能问这样的问题,他很欣慰。
我最近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它也安静了。
你也不再想大问题了吗?
他望着远方,说,人人都在想些很具体的事,房啊车的,不应该都想这些事的,这不正常啊,我觉得我要想别的事,而且我相信,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肯定还有人也这么想,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住在那。至于你,我认为你还没到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是先好好读书吧,等你到想这些问题时,也许你的想法早变了。说完话,他摸了摸我的头,我觉得他已经把我当成知心人。
3
过了几个月,大明不见了,小云妈为了送小云上学,先把店关了,回来再开门,老顾客已吃完早饭了,她坐在空荡荡的店里,眼光越来越暗。镇里人说,大明不应该娶媳妇,小云妈也不应该生下小云。我不知道小云妈听见别人这么说,心里想些什么,反正每次看见小云妈,她的眼睛刚闪点微光,又渐渐暗下去了。
又过了近半年时间,大明还没回来。
小云敲开这家门,又敲开那家门。
叔叔,你看见我妈了吗?
男人看着她,早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的样子,叹口气,走了。
姨姨,你看见我爸了吗?
女人愣了好一会,忙抱住她,说,可怜的孩子啊,你说你以后咋活啊?小云的脸贴着女人的胸口上,过好一阵,才推开女人,站在自家门口。如果有车开进巷子,她就跑过去,边喘气边盯着车上下来的人,仿佛她盯着对方,对方就会变成妈妈。等人走远了,她还站在原地,望着远方。有时看见某个女人,她会跟着她,女人就会把她搂进怀里,边说话边叹气,小云越缩越小,仿佛要变成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就可以一直跟着她。等女人准备松开她时,猛然惊叫起来,原来她在女人的胳膊上狠狠咬一口,撒腿就跑。很多女人的眼睛会变湿,只有个别女人会跳着脚骂她。等她再跟在那个女人身后时,那个女人会犹豫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她不论在哪个女人怀里呆一会,准会咬一口,好像她不咬一口,就无法狠下心离开这个女人。随后,有人说她闻见的女人的气味不是妈妈的气味,突然恨这个女人,也会恨妈妈,才咬人的。又有人说她咬别人时,以为在咬妈妈,反正大伙都认为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為她想妈妈。到了饭点,肯定有人会给她端碗饭,接下来,大家商量好似的,今天你去送饭,明天就轮她送了。
看着她那么想自己的爸妈,我觉得我跟她不一样,不是不想爸妈,而是没她想得那么厉害,或者说,我希望自己飞起来,在镇子和广州间自由穿梭。
有一天,爷爷提回来一袋烩肉,让我送到小云家。我去她那时,发现街上的人笑眯眯的,似乎在怂恿我,你去最合适。我不敢看他们了,忙忙跑进她家,她家有两间旧房,院子中间长棵榆树,榆钱花开得最早,金灿灿的,照亮了周围高高低低的楼房。等榆钱落了,四周的楼房遮住了阳光,这里常年处在阴影里。我望着那棵树,想起我爸时不时会说,大明只知道每天坐在树下看看书,发发呆,你说一个大男人不干正事,整天胡思乱想,能不穷吗?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想知道,大明每天站在树下,能不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树的味道呢?
进到屋里,我见小云抱着一件衣服,盯着墙上的全家福,一动不动。我说,小云,赶紧吃饭。她眯着眼看我,好像一下子看到很远的地方,接下来才看见我,突然扭头窝在炕角,恨不得钻到墙里。她旁边的柜子里放着很多书,多是世界未解之谜的书。我只好走到柜子前,翻看里面的书,突然发现书里夹封信。我看看小云,小云背对我坐着,我不走,她就不回头的样子。
我拿出信,发现是大明写的:
亲爱的老婆!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不能这么活下去了,得到外面走走看看了,得找点自己想干的事了。
这五六个月来,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想别人都想的那些事呢?能不能想想别人没想过的事呢?思来想去,我不知道我该想什么,才能跟别人不一样。最近这几天,我突然想通了,觉得我得到外面走走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我想要的想法,过上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话再说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找到这种生活,有可能一年,有可能十几二十年,不管多长时间,我必须找到这种生活,才能回来找你们,否则的话,就算待在你们身边,我也是个活死人。
你是个好女人,我早知道我有这种想法,就不会连累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我只祈求你能等我回来。如果你等不到我回来那天,你可以离开这个家。至于女儿,我已托付给大耀了,等我以后见了她,她能否原谅我,那是以后的事了。最后,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你辛苦了,谢谢你!
我说,小云,我知道你爸的去向了。
她猛地转过来,盯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去哪了?
我说,他去找跟他一样的人了。
是把嘴挂起来的人吗?
什么意思?我看着小云。
我妈经常说,你爸想把嘴挂起来,没准哪天就不吃不喝了。
我笑了。
她说,我爸在哪啊?
我想了想,说,他应该去广州了。
我妈也去那了吗?
我不知道你妈去哪了,说不定她去别的地方了。
我妈到底去哪了?
小云张大嘴出气,仿佛心里着火了。
你快说啊……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云抓住我的胳膊,不停地摇,好像我不说她妈去哪了,她会吃了我。危急时刻,一只蝴蝶在树叶上闪啊闪,身上的颜色渐渐变绿了,像嫩树叶似的微微颤抖,接着,它飞到院子放的一盆半白半粉的花上,又慢慢变得半白半粉,如同一片雪,飘着飘着,突然害羞了似的。
我的脑子猛地一亮。
我说,你妈妈变成蝴蝶飞走了。
小云盯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变成蝴蝶了?
那只蝴蝶刚飞到公路上,一辆皮卡从公路上拐下来,冲进土路,灰尘陡然而起,如同一股旋风,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好像有人在尘土里打铁。
等皮卡从尘土里冲出来,我看见大耀朝一个方向飞快地拨方向盘,眼睛闪闪发亮,果断而又恶狠狠的,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操控一辆飞驰而去的皮卡,并为此得意洋洋的。他冲进小云家的院子,我跑到门外,大耀看见我,说,你来干吗?我说我来给小云送饭。大耀已经进到屋里,提起装烩肉的塑料袋,说,我正好没吃饭,就凑合着吃几口吧。说完话,他扭头看小云,说,赶紧找碗筷啊。小云看着我说,你说我妈妈变成蝴蝶了,这是真的吗?大耀愣了一下。
谁放的屁?
我没敢说话,但小云喘着粗气。
我没问你。
大耀站起来,在地上转来转去,又扑到小云跟前。
我以为他会打小云,好在他还在地上转来转去。
你妈那种人,怎么能变成蝴蝶?凭什么变成蝴蝶?
那我妈妈去哪了?
她死了……你太没出息了,想她干吗啊?你有我就行了。
小云哭了,边哭边说,我要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你待着吧,我过两天再来。
大耀扭头出门,开上皮卡,尘土滚滚而起,眨眼间就不见了。
4
又过了几天,公路上拐来了七八台铲车,扬起的尘土有几丈高,大型机械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地面也瑟瑟发抖。这些大家伙走过的地方,路边的树灰蒙蒙的,房子上也落满的尘土。我发现大耀开着皮卡,后面跟着车队,一眼望不到头,全拉着铁疙瘩,镇子开始颤抖,尘土漫上斜坡,在坡顶翻卷,又落下来,在镇子里弥漫。等那些铲车开到斜坡那里,开始推土,刚推两天,就推出很大的场地,接着,打井队来了,随后是安装队、试油队、压裂队、修井队什么的,尘土在天空弥漫,落下来的土都变成黑的了。镇里的人开始挡车,要价越来越高。小公司经理只能交了钱,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公司经理很硬气,就是不交钱。大耀就让镇里的老弱病残躺在路上,不给钱就不起来,装疯卖傻,又哭又闹,车队排在公路上,好几天动不了。年轻点的女人给大车司机卖饭,一个鸡蛋五元;一碗饭二三十元;一碗肉八十到一百,渐渐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到了下午,几辆丰田霸道从公路上拐下來,接着跳下十多个穿黑衣服的人,全提着洋镐把,列队站在大卡车前面。大耀喊来周围的男女老少,全扛着锹和木棍,站在距大卡车几百米外咋咋呼呼,在自己人面前耍威风,没有一个人敢冲到大卡车那里。
不到半个小时,几辆警车从公路上拐下来,大耀他们看见警车,扭头跳进沟里,眨眼间就消失了。一堆堆乌云里透出一束束耀眼的光芒,在山梁上移动,仿佛云层上有很多人往前跑,边跑边用手电筒往下面照,找什么东西似的。
没几天,大耀又回来了。这期间,大车不断拐进镇子,车厢里装满了钢管之类的东西,把车厢都压低了。镇子整天在抖动,灰尘整天翻滚,能闻见柴油味,还有刹车片烧红的味。大耀到处找人商量着什么,随后到小云家做饭,他吃得嘴响碗也响,小云悄悄夹一丝肉或菜,边吃边偷看他。他一看她,她急忙低下头,嘴也不敢张了,好半天吃口饭,每次最多能吃一颗米的样子。到了晚上,我听见灌木丛里传来人们的喘息声,还有咣当咣当的响声,跟水的声音不一样,水的声音清、脆,这种声音浑浊、沉闷,带有金属的质感。大耀开着皮卡,却不开灯,车速比白天还快,鬼鬼祟祟又气势汹汹。等巡逻队的车灯从对面山转过来,三四把手电四处乱照。大耀他们又逃进黑漆漆的山谷里,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这段时间,灰尘在天空弥漫,又随风扩散,大有登堂入室、逼得人迅速后退的架势。爷爷坐在院里晒太阳,望着天空,眼睛空洞无物,偶尔看我,眼神烟一样散去了。我想起镇里人看大明,眼光也是散的,这说明,在爷爷心里,我应该是另外一个大明。我开始有点惊讶,随即又想到,难怪我能想到小云妈妈变成了蝴蝶,原来我也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东西,或者说,我敢这么想,别人不一定敢这么想,这让我有点激动。说实话,我喜欢小云妈妈变成蝴蝶这个说法,这不仅仅因为好玩,而是听起来不那么残酷无情。假如小云真的相信妈妈变成蝴蝶了,我敢肯定,小云就不会恨她的妈妈了。为了验证我的想法对不对,我进到小云家,小云盯着那张照片,眼睛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空。我摁开她家的旧电视,专门找《动物世界》这样的节目,不一会,电视里出现了蝴蝶,她的眼睛突然亮了,盯着蝴蝶,好久不眨眼。我明白了,她不相信妈妈离家出走了,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见了,这样一来,她更愿意相信,妈妈变成了蝴蝶。
我觉得我应该干大明想干的事。
你跟我走,我知道哪里有蝴蝶。
她薄薄的嘴唇抖了抖。
真的啊,那太好了。
她跟在我身后,小辫子一翘一翘的,像玩跳绳的在她耳边甩着绳子。到了树林,听着风吹树叶声,我期望自己立马变成树,让她大吃一惊。
等了好久,我没有变成树,也没看到蝴蝶。
我说,是不是蝴蝶不想闻尘土味,不来这了?
她没说话,眼睛又深了,也越来越空了。
我担心她的眼神也会烟一样散去,急忙带着她转杏树林。杏子全躲在密匝匝的树叶里,看上去比树叶亮多了。想到咬绿杏子酸得人牙软,浑身打颤,我流着口水,开始一棵树接一棵树找可以吃的杏子。快走遍整个山坡了,我看见一棵杏树的枝头上挑颗亮黄的杏子。我踹了踹杏树,杏子还在枝头上晃。我找了根树枝,叼在嘴里,噌的一声上了树,用树枝抽它,它掉下去,咕噜噜滚到坡底。
小云扑上去抓住了它。我跳下来,她把杏子递给我。我觉得她有点紧张,而她又担心我能看出她在想什么,笑了一下,像风把纸的缝隙吹得张开了。我说,你吃吧。她看了看我,转过身子,又慢慢转过来看着我。
我说,怎么啦?她把杏核递给我。我发现核上沾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黑色颗粒。我愣了一下,又有点恶心。
她用疑惑而又紧张的眼神看我说,它会变成啥东西啊?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5
过了几个月,镇子里人陆陆续续回来,提到大耀,说他在城里天天请客吃饭,估计要做大生意了。我觉得这事跟我没多大关系。
我说,把杏子里的虫子吃到肚子里,会变成啥?
爷爷说,吃进肚子了,你说能变成啥?
我感到爷爷说的话如同他喝醉打的呼噜,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又过了几天,镇里人聚在一起喝酒,说大耀刚买了一套房,又换了辆新车,他老婆每天把地板擦得能看见她的眼睫毛。我知道大耀的目的一直很明确,绝不会为每天发生的那些事感到困惑。大耀老婆一直没来看小云,好像她不知道小云是她的侄女,或者世上根本没有小云这个人。
我没办法改变别人的想法,只能想办法弄清虫子会变成什么。
刚想到这,有人出去撒尿,没拿手机,我赶忙偷着点开手机上的百度,百度告诉我,杏子里的虫子会变成蝴蝶。我脑子里闪过一道光,急忙朝大门外跑,耳边的风呼呼响,树迎面扑来,又被我甩在身后,楼房也开始旋转,仿佛我在飞,很快飞到小云家了。见到小云,我嗓子发干,差点不会说话了。
你知道你肚子里的虫子会变成啥吗?
她好像没听懂我说的话,用近于疑惑的眼神看我。
我急忙说,虫子会變成蝴蝶的。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突然抿紧嘴唇。过了好一会,她如同刚睡醒,用迷迷糊糊的眼光看我,谁说的?我说,我在手机上查到的。她又看了我好一会儿,开始在院里转,眼睛慢慢亮了,脸有点泛红,踮着脚朝屋里走,好像她不想让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受到不必要的震荡,尽量走得轻一点。进到屋里,她爬到炕上,随手拉块被子捂在肚子上,盘腿而坐,像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打量着家里的坛坛罐罐,琢磨着该怎么重新过日子的样子。看到她的样子,我没有理由否定自己的想法。如果虫子变成了蝴蝶,肯定会从她的嘴里飞出来的,不然的话,它从哪飞出来呢?过了一会,她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我。
你回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听到她这样对我说话,我只好转身就走。
回到家,我觉得每过一个小时,要比平时漫长很多。这期间,我一直在想,蝴蝶身上有好看的花纹吗?蝴蝶会说话吗?如果它会说话,既能飞,又能走,那该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而且我相信,蝴蝶飞出来时,一定还会发生别的事。
等大耀开着路虎从公路上拐下来,我急忙撵过去,见大耀买了很多零食,全堆到小云面前,好像他才知道小云是他的侄女似的。小云肚子上捂块被子,盘腿坐着,盯着那张照片,像睁着眼睡着了。大耀问她怎么啦?她身子抖了抖,又一动不动了。大耀看了看她,又逼过来看着我,说,咋回事啊?
我想躲开他,随口说,我哪知道啊?
刚退到门口,大耀推了推她,她突然直起上身,发出像尖叫又像念什么咒语一样的、咬牙切齿的声音。假如她脖子上长着毛,毛会立刻全竖起来。大耀满脸通红,突然扇了她一记耳光,说,想造反啊你。她发出一声尖叫,眼睛也红了,一边尖叫一边撵着咬大耀的手。大耀赶忙退了一步,嘴里吸溜吸溜的,好像她嘴里喷出了火焰,燎到大耀的手上,大耀打了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又搓手又抓耳朵,突然朝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你这是怎么啦?你想要啥,我给你买啊,你说句话啊。
我感到他扇耳光的声音震得我开始耳鸣,而且周围的楼房也开始摇晃。他就在耳鸣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怀疑这个鬼点子很多的人已经乱了方寸。
你是不是病了啊?大耀直愣愣地看着她。她见大耀看她,又开始尖叫,你打完了吗?打完了就赶紧出去,我要一个人待着。大耀又愣了一下,说,你真病了?我得带你看病去。她立即尖叫道,我没有病,你赶快出去,再不出去,我死给你看。大耀转了几圈,又扇了自己一记耳光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他钻进车里,打了几次火,车才吼起来,歪歪扭扭地冲上公路。
6
我急忙说,没啥不对劲的吧?
她眼珠子动了动,没说话,仿佛她没力气说话了。
我看到灶台上放着一碗饭,没人动过,才知道她没吃东西。
你说话啊,肚子疼不疼啊?
她不停地摸脑袋,看上去像谁刚用棒槌捶了一下她的脑袋。看了一会,她眼睛里藏的疑惑慢慢浮起来,似乎在问,你刚才说啥了?我只好说,大耀刚才扇了你一巴掌,该不会把蝴蝶打出啥毛病吧?她看了我一眼,慢慢揭开被子,盯着自己的肚子,眼里的疑惑一点一点加重了,如同水里渐渐浮起一层薄冰,眼珠子没动,那层薄冰慢慢转了一圈,呼出的气又把剪开的一条缝吹得抖了抖。
我的肚子不疼啊。话刚出口,又立即说,不行,我得走。我说,你要去哪?她没吭声,一挪身子,猛地从炕上翻下来,差点跌倒了。我急忙扶她,她靠在我身上往外走。我第一次接触她的身体,觉得挨着她的那半个身子有点热,而她的身子又软又轻,稍稍用力把她扔出去,她就能飞起来。
我带着她朝杏树林的方向走,那里有个偷油的人挖的洞,用来遮风避雨的,是理想的藏身之地。当我俩爬上坡,那辆路虎已经从公路上拐下来,烟尘滚滚又稳稳当当冲进她家。我急忙把她拖进树林,躲在树后看她家,见大耀带个男人进了小云的房间,不一会,大耀从屋里冲出来,看了一遍其他屋子,又转到院里,看了看水窖,又看了看废弃了很久的鸡窝和猪圈,接着急匆匆冲出院子,朝我家走去。我能看出,他想尽量走得稳一点,但他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已经赶到前面了,这让他的肩膀左歪一下右扭一下,仿佛左脚踩在平地上,右脚踩到坑里了。我担心他喊,但他没喊,硬憋住气进到我爷爷屋里,也就几分钟,他和我爷爷出来了,这家出那家进,跟出来的人四下散开,喊着我俩的名字。大耀喊得最响,既焦急又恨得牙痒痒的感觉,喊着喊着,声音开始发颤。小云随着大耀喊一声闭一下眼,抿抿嘴,又抿抿嘴,鼻孔喷出的气越来越粗,步伐也加快了。
我俩钻入那一米多深的小窑洞里,小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开始喘气。沟沟壑壑间的蒿草长得如同绵羊毛般又厚又密,但蒿草遮不住水洞,水洞连着水洞,全都黑漆漆的。这些水洞除了淌洪水,还有一个用处,比如像我和小云这般大的孩子死掉了,不能埋到土里,只能扔进这些水洞里,任由野兽撕咬,或让洪水冲到哪算哪。我打了个寒颤,扭头看她,她也在看我,眼睛里全是疑惑。
咋不见蝴蝶飞出来呢?该不会真让他打死了吧?
她虽然在问我,但眼光躲着我。我知道她怕什么。
我说,他打在脸上,又没打在肚子上。
她眼睛暗了,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流,又很快干了,好像她的脸烧得厉害,转眼间把眼泪烤干了。过了一会,她扭头朝外看,眼睛猛地一亮,说,你快看,那是啥?我立即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见不远处有簇藤蔓,缀着三五朵白花,颤颤晃晃的,仿佛蝴蝶的翅膀微微抖动,随时会翩翩然飞起来的样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
你去摘几朵。她目光灼灼。
我怕人发现我俩的行踪,没敢动。
她像火燎了一下,猛地坐起来。
你赶快去摘,磨蹭啥啊?
我溜到沟里,把那簇藤蔓连根揪起,又急忙溜进洞,没等我递给她,她已经夺走藤蔓,嘴对准其中的一朵花慢慢张开。我以为她想吃花,但她没吃,只是嘴对准花,闭住眼,等嘴里飞出什么东西的样子。我等了好一会,蝴蝶没从她嘴里飞出来。她又对准一朵花,还是没啥动静。她的脸憋得通红,对准剩下的那朵花,直到花蔫得像一小塊打湿又晒干的卫生纸,皱巴巴的。
她猛地抬起头说,该不会真让他打死了吧?
她胸脯起伏,气越喘越粗,眼光发颤,像她站在冰上,冰随时会裂开,让她战战兢兢的,又急火火地说,我得看看,说不定他真把蝴蝶弄死了,看不到蝴蝶,我不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剪刀,递给我,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用它扎的我肚子,看蝴蝶死了,还是活着。那剪刀是女人剪窗花用的剪刀,又尖又细,比尖刀锋利多了。我曾用这种剪刀轻轻松松剪开了晒得硬邦邦的羊皮,但我从来没用这玩意扎人的肚子,不知道扎一下,能扎多大的窟窿,会不会要了人的命。我说,你不怕疼啊?
她看了看小剪刀,说,你轻轻扎一下,应该不疼吧?
我又看了看那剪刀,心跳得厉害。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恨不得自己动手扎自己的肚子。
你就扎个小眼眼,不会太疼的。
她揭开了衣服,一团白光直逼双眼,恍若有个东西随着她喘气而蠢蠢欲动,不然的话,她吸气时,白光为啥瘪了;她呼气时,白光为啥鼓起来了?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正准备扎,突然看到她耳朵里、鼻孔里飞出成千上万只蝴蝶,大小不一,色彩缤纷,四散而去。我大吃一惊,又眼睁睁见一只蝴蝶从她嘴里飞出来,翅膀一闪一闪的,忽而高忽而低,黑色花纹一会儿亮一会暗,绕过树枝时一翻身,像谁吐了个烟圈,闪啊闪地飞到山坡上。
快看,蝴蝶……蝴蝶飞出来了……她猛地翻身而起。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快追啊,赶快追啊……
我听见她喊我,赶忙跟着蝴蝶往前跑,刚跑到风力发电机下,蝴蝶绕过风力发电机,飞到高压线那里,风力发电机缓缓转动着巨大的叶轮,如同飞机飞过天空,高空回荡的声音比大地回荡的声音深邃多了,仿佛天空把巨大的轰鸣声吸到不知道有多深的地方,再扩散开来,让天空深处也微微发颤。我觉得它们会载着我和蝴蝶飞向天空,但蝴蝶飞走了,在高压线下面闪啊闪,高压线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的头皮也噼里啪啦响,全身的皮发紧。蝴蝶似乎也怕那种声音,在高压线旁拐了一下,飞到高架桥上。
我上到高架桥,没看到火车,只看见两条钢轨闪着光,像平放在地上的梯子,从隧道里伸出来,又伸进隧道里。那只蝴蝶一闪一闪地飞进隧道,突然消失了。我忙追到隧道里,刚开始两眼漆黑,耳边的风嗖嗖的,闻见一股阴森森又潮乎乎的铁锈味、机油味。慢慢地,眼前一点一点亮了,才发现隧道两边闪着昏黄的灯,一会儿比一会亮,如同一串星光,蝴蝶有可能顺着那串星光朝浩瀚的星空飞去了。我靠着那串光追蝴蝶,刚走了几分钟,突然听见一声金属感极强的声音,像谁在我耳边敲锣。我下意识贴到隧道壁上,感觉到那劈开空气的声音眨眼间从隧道口轰隆隆挤压过来,整个隧道剧烈摇晃。接着,我看到一扇扇亮着的窗户从眼前飞逝而去,里面的人黑压压一片,我还没看清人脸,那些人已经远去了,好像时光闪烁着带走了那些人,独把我留在隧道里。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