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记忆
2024-01-11郭华
郭华
雪村,位于河北省肃宁县窝北镇,一个普通的村庄,却有一个诗意的名字。但是,村名的来历却十分骨感,既非踏雪寻梅,也非白雪皑皑,只因为历史上是重度盐碱地,遍地白花花的碱疙粑,放眼望去,犹如一地霜雪。当地百姓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1942年5月1日前后,日本侵略者的疯狂扫荡,更是让艰难度日的雪村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
在敌酋岗村宁次的指挥下,敌人从冀中周边各个据点出发,向我根据地压缩包围,实行所谓的“铁壁合围”。冀中军区八分区所属的深县、武强、饶阳、河间、肃宁等县,因为是冀中根据地的中心区域,也就成了敌人合围的重点地区。敌人对区域内的河流和公路、铁路全部严密封锁,形成了一个封闭的“铁环阵”,企图借此摧毁我冀中地区的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
6月8日晚上,八分区司令员常德善和政委王远音率分区机关一部和23团2营进驻雪村,并与失去联系的30团取得联系。在此之前,他们机智勇敢地跨过沧(州)石(门)路、渡过滏阳河,跳出敌人的包围圈,转移到了子牙河以东的青(县)沧(县)交(河)地区,巧妙地与敌人周旋,牵制了敌人,有力地支援和保卫了处于中心地区的领导机关。到5月中旬,留在中心区域内的机关和部队,大部分突围出了敌人的“铁环阵”。在此背景下,冀中军区指示八分区率部返回根据地。然而,情况的发展没有像预计的那样逐步缓解,反而愈加严重。进驻雪村后,很快就有侦察员报告,四周敌人在大规模增兵。下一步怎么办,在雪村发生了一场争论。关于那场争论,时隔多年,具体细节难以复原,但双方的主要观点,所有亲历者印象深刻:富有军事斗争经验的常德善分析敌情后提出,看来敌人将有大的行动,有重点合击河间、肃宁、饶阳、献县边界地区的迹象,因此要赶在敌人行动的前面,于当晚迅速跳出包围圈,转移到子牙河以东去。王远音则从政治角度考虑,认为子牙河以东是游击区,群众基础不如老根据地。再说,敌人一来就转移出去,会有不利的反映,不好向群众交代。争论一直持续到9日凌晨,王远音行使了政治委员的最后决定权,常德善只能服从,并立即安排构筑阵地。阵地尚未筑好,敌人从周边纠集的七八千人,分乘几十辆汽车,以及马队、自行车队,朝雪村方向奔袭而来,很快形成了包围圈。30团刚刚赶到距离雪村两公里的顶汪村,先一步与敌人接火,顿时,枪声大作。常德善当机立断,命令侦察科长带一个连,趁敌人立足未稳,掩护机关和电台冲出去,抢到河(间)肃(宁)公路以北,他则率23团2营在后面掩护。但因敌人的骑兵和自行车队行动迅速,而我方兵力、火力都处于劣势,几次冲锋未能奏效。常德善又重新组织部队,并与政委王远音各带一路分头突围。他刚刚冲到河肃公路以北的张庄、太师庄一带,西面敌人的自行车队和东面敌人的骑兵即包围上来,火力十分猛烈。常德善身上和腿上多处负伤,他感到情况紧急,让警卫员立即销毁文件,又命令机要人员和电台人员:“你们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利用麦田,迅速分散突围,要快!”说完他转身抓起一挺机枪,伏在地上向进攻的敌人射击,大部分同志趁机突围。这时,常德善左手又负重伤,他用肩膀抵住机枪继续射击,并大声命令警卫员胡德兰:“不要管我了,你一定要冲出去,到白洋淀去找地委书记金城同志汇报!快!快!服从命令!”胡德兰在常德善的机枪掩护下,噙着眼泪冲了出去。日军的骑兵和自行车队包围上来,一阵密集的枪声过后,常德善紧握机枪倒在血泊中。
政委王远音突围不成,负伤后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30团政委汪威是经过长征的优秀红军干部,曾任八路军总政治部政治科长。他指挥的30团警卫连又称青年基干连,都是十六七岁至二十岁的青少年,汪威和他年轻的战士们全部壮烈牺牲。30团副团长肖治国、总支书记沈笑天、23团2营营长邱福和、分区侦察股长杨克夫等,都战斗到最后一刻,把鲜血洒在了冀中的土地上。
那一天,雪村变成了血村。
战斗结束后,周围村庄的群众在掩埋烈士的遗体时,发现常德善司令员身中27弹,仅太阳穴部位就有3处弹痕,乡亲们失声痛哭,他们含泪用棺木盛殓了他们敬佩的常司令。
七十年后,肃宁县在雪村为战斗牺牲的烈士們建起了“雪村战斗烈士墓”和纪念碑。
这是一座罕见的平顶墓,气势宏大,墓顶上是一个开阔的平台,似乎刻意追求与广袤的河北平原在同一地平线上。
清明刚过,头天晚上又下了一场春雨,平原上满目皆绿,青翠欲滴。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走近烈士墓。
常德善是山东峄县(今江苏省邳州市)人,家庭贫苦,两岁时父母去世,从六七岁开始给别人喂猪放牛。1929年,十七岁的常德善参加红军,开始给关向应当勤务员、警卫员。继而在警卫团任排长、连长、团长,作战机智勇敢。吕正操将军曾当面听贺龙说过:“在湘鄂西转战时,一次常德善把我背扶出来,把余秋里扛出来。常德善身挂重彩,身上带着三颗子弹,打起仗来非常骁勇,真可谓没有常德善,就没有余秋里和我贺龙。”长征中,常德善任红六师参谋长,担任阻击敌人追击并掩护主力前进的任务,立下不朽战功。1939年他随八路军一二○师到冀中,在平息柴恩波部叛变中战绩卓著。他是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亲自向贺龙师长点名要来的干部。就任冀中军区八分区司令员后,在历次反“扫荡”和重要战役中,都以多谋善断著称,多次重创敌人,被日军称为“冀中之狐”。他的遗骸移入华北烈士陵园时,贺龙元帅亲自为他撰写了碑文。
王远音是山西省五台县人,1935年在太原三晋高中读书时,加入党的外围组织“社联”,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组织起抗日游击队,并被改编为晋察冀军区第五支队,任支队政治部主任。1938年,五支队改编为独立师,任师政治部副主任。后又相继任冀中军区三分区、八分区政委,他精明干练,是当时人民军队中优秀的知识分子干部。2014年9月,和常德善一起入选全国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
雪村战斗引起巨大震动,不仅仅因为司令员、政委同时牺牲,因为他们是冀中地区反扫荡中八路军牺牲的最高将领,更重要的原因是,本来司令员意识到了危险,提出了正确的应对方案,却被政委否定了。这一惨痛教训不仅震动了晋察冀,而且震动了延安,导致中央军委作出一个重要决定。《吕正操回忆录》记载:“薛(雪)村战斗,教训沉痛。1942年9月1日,中央军委为此作出决定:改变部队中政委最后决定权的规定,在战争中的军事行动,统一由部队军事首长最后决定。”(《吕正操回忆录》299页。)
我站在雪村戰斗的烈士墓前,耳边总是响起“血的教训”这句话,许多正确的决定,真的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其实,即使今天把王远音同志在雪村争论时的言论,同当时的具体背景剥离开来看,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惜任何真理都是一定条件下的真理,他的错误恰恰在于在那样的背景下,坚持那样的观点。
我想起了当年毛泽东决定放弃延安,许多人质疑延安是革命的大本营,岂可放弃?哪里知道毛泽东的胸怀:放弃延安是为了夺取全中国。《孙子兵法·军争》篇中说:“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精通《孙子兵法》的毛泽东,把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因而一定不可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的思想发挥到极致,包括放弃延安,也包括后来的“让开大路,占领两厢”。大敌当前不能被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绑架,保存有生力量才是真理。
我久久地凝视着烈士墓碑,突然想到,常德善烈士在牺牲前的那一刻,他想了什么?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刚满两个月的儿子?他的首长和战友?风雨兼程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面对野兽一般的侵略者,他紧咬牙关,机关枪喷出的火舌,就是他心情的宣泄。
王远音烈士呢,他会不会想得多一些?对于参加共产党走上抗日的道路,他肯定不会后悔。但是,对于否定司令员的意见,导致部队几近全军覆没,他痛心了吗?我猜测,他毅然饮弹自尽,除去宁死不当俘虏的气节,是不是多少也有一点儿自责的意思呢?
贺龙元帅呢?听到常德善牺牲的消息,那个在战场上把他背扶出来的警卫员,是不是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让身经百战的一代名将眼含泪水?
烈士墓向东15公里是战国时期的武垣城遗址,向北2公里是荆轲村。武垣城为燕国所建,后被赵国兼并,复又被燕国策反,再归于秦国版图……它所见证的统统都是战乱和厮杀。而荆轲村的来历,据说是因为荆轲刺秦时曾经在此停留,记载的同样是一幅动乱的侧影。仅凭这些遗址和地名,就可以知道这一方百姓历史上是何等的苦难深重,岂容日本侵略者再来践踏!我知道了,我们的将军,我们的士兵,当年面对敌人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誓死也要保卫这一方百姓的平安。而百姓们则冒着生命危险掩护八路军。一位热心搜集整理雪村战斗史料的退休老干部,指着烈士墓的东南方向对我说,战斗发生时,那里有一片杏树,一位八路军战士负伤后就是隐藏在杏树林里被雪村群众发现,得以幸存。上世纪80年代,那位负伤的八路军战士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来雪村寻找当年救治他的老乡,可惜没有找到。一是那时候即使救了八路军的伤员,也没有人会出来说。二是那时候许多人都掩护过八路军,都知道那是应该做的事情,谁又会刻意记着呢。
道路两侧,杨柳依依。田野里油绿色的是小麦,金黄色的是油菜花。三三两两下田劳动的农民,骑着电动车,甚至开着轿车,处处温馨祥和。
窝北镇知名的传统特产是香肠,如今已经成为具有地方特色的食品产业,是探亲访友的伴手礼。设施蔬菜则是窝北新兴的产业,其中圆茄最为优质,已占北方圆茄市场份额的70%。因为遍地盐碱被称为雪村、历史上只有传统农业的村子,如今有了二十九家小微企业,从事服装加工、渔具加工和电商等,脚步坚实地走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
紧贴着烈士墓,雄(安)商(丘)高铁正在施工。这条新的大动脉通车后,将再一次为窝北、为雪村,为这一方百姓带来新的机遇。
但是,无论生活变得多么美好,雪村永远都不会磨灭1942年6月的记忆。没有那染红大地的鲜血,就没有今天的一切。
责任编辑/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