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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硕:直面历史深渊,再现惊心动魄的华夏新生

2024-01-09徐琳玲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28期
关键词:考古历史

徐琳玲

圖/受访者提供

2023年3月15日下午4时左右,沉闷无风。

我挂在一个网络工作会议,手指随意滑动了一下手机微信,一则令人愕然的“临终遗言”跃入眼帘——是两个月前相识的青年学者李硕。他说因自己朋友圈没有分组,故此发消息告知友人们:如有欠债,请联系他,至于其他留言,概不回复了。

一个期待数月、马上将要相见的人,忽然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之后一周,我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状态,体味着日本茶道那句平淡至极的话——“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李硕的“生死遗言”被好事者截屏转发,加上媒体跟进,公众的关注汹涌而至。这也使得他的新作《翦商》意外“破圈”,几天内销售一空。一时间,各大图书网站上,《翦商》和李硕过去的几本著作都标注着“预售”两字。

一部天才的奇书

自2023年初,李硕就被我们列入重点关注的学者。

即使后来没有发生引起公众关注的遗言事件,《翦商》一书足以让李硕成为2023年表现最亮眼的学界新秀。自2022年底出版以来,该书在考古学界、史学界及文史爱好者圈掀起一阵阵波澜。据出版方提供的数据,到2月底印数已达10万册。

前二里头考古队队长、考古学家许宏用“震撼”来描述自己读完书稿后的感受。

这是一部带着血腥气息的奇书,李硕借此揭开了华夏文明早期的一段黑暗过往。在考察新石器时代末期至商周易代时期的考古挖掘结果后,他发现:殷商时期存在着全民性、大规模、常态化的人牲血祭现象,各种虐杀、献祭的方式非常成熟;但从周代开始,这一现象突然近乎完全消失。

在分析这一时期的甲骨文、金文并重新释读《周易》后,李硕认为人祭的消失与周灭商直接有关。武王灭商继而病故后,辅政的周公旦取缔了商人的人祭风俗,几乎完全抹去了有关血祭的记录和历史记忆,代之以礼、乐为核心的“德性”和“天命观”,由此再造了以和平、宽容为特征的新华夏文明,并延续至今。从此,关于人祭的历史在中原大地有长达三千多年的记忆空白。

对“商周之变”的洞察和认识,始于清末民初的王国维。他在《殷周制度论》中提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 , 莫剧于殷周之际”的观点,并从嫡长子(以及产生的宗法、丧服、分封等)、庙数、同姓不婚三方面论述殷周之间的差异,拉开了“商周之变”研究的序幕。

《翦商》则是对静安先生之见的进一步发展。李硕紧紧围绕着“血祭人牲”,以此阐述在商周易代中,商人的神权政治何以如此激烈地变革为周朝以“德”为中心的世俗道德-政治体系。

素有著述之才的李硕也展现了他出色的写作才华。

除了对考古发掘中的人祭现场大型杀戮进行冷静、不动声色的还原,他还雕刻出商周易代中富有戏剧性的故事线——譬如周人曾为商王捕猎人牲的“黑历史”,文王长子伯邑考和姜太公之女邑姜之间的恋爱与婚姻,血祭给文王家族带来的黑暗记忆和伤痛,以及文王在昏暗地窖里用龟骨小心推演、谋画灭商大业。

此外,《翦商》重新理解和塑造了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等人。尤其是儒家经典里那个看起来迂阔的“道德化身”周公旦,呈现出丰富复杂的面相。

李硕早年写过《孔子大历史》,他把两位相隔五百年的儒家圣人勾连起来,并推测:孔子很可能发现了周公刻意抹去的那段血腥历史以及背后的用心。由此,颇具说服力地解释了一位春秋时代的学者何以会对周公顶礼膜拜,以及人至暮年那份“吾不复梦见周公”的伤感和沉重。

拼图游戏超级玩家

第一次得知李硕这个名字,是在10年前。

2012年起,在文史爱好者网络社群流传着一篇数万字的文章《周灭商和华夏文明的再生》,作者是李硕。其观点之新颖独特、想象之奇诡、叙事之生动给许多人留下了难忘印象,该文也成为文史圈持久热议的名帖。也因为过于奇、诡,我当时更多把它当作一篇脑洞大开的“历史可能性小说”,类似畅销书作家马伯庸早年创作的《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

此后十余年间,李硕继续探求,彻底钻进新石器时代与夏商考古的专业领域,探访考古遗址现场,并重新释读《周易》,最终将这篇充满灵感和创见的“奇文”发展为近50万字的著作。

《翦商》既得到了学界权威如许宏的激赏和力荐,也在经史领域引发了不小争议——主要是质疑李硕在构建整部书的逻辑和论据中,运用推理和想象的成分过大,即所谓“脑洞太大”。一些偏保守的学界人士甚至认为:《翦商》不宜归类为严肃的学术著作,更像是一部精彩的小说。

这令人不由想起一位秦汉史名家说过的话:历史记载能有不到10%留存下来,已是幸事。而文明本身还在孕育、初生期的上古时代,历史重建几乎完全依赖于零星的考古发掘结果,由此留下茫茫一片的巨大空白。

李硕在巴基斯坦拉合尔市巴德夏希清真寺。图/受访者提供

作为万灵之长的我们,如此渴望了解我们的祖先和过去。当面对年代久远、记载缺乏、文物有限而难以构成完整而令人信服的叙事的现实,该如何寻找、还原我们的过去呢?

李硕给出了一种富有个人色彩的全新研究和书写方式。

在《翦商》里,他就像一位摆弄拼图游戏的超级玩家:以极具天赋的想象力、强有力的分析和推理,依据碎片化的考古信息、零星的上古文献,推理、想象、勾连,为我们描绘出华夏文明诞生初期一种可能的全貌。

不夸张地说,对于早期华夏文明的成型和变革,李硕拿出了一个完整而逻辑自洽、也是目前最具说服力的解释模型。正如考古学家许宏指出的:李硕的研究和书写当然不是“完美的”;但相较而言,当下很多对上古时期的研究则是无甚价值和意义的庸作。

采访中,多位青年学者都认同一点:在上古史研究和书写中,《翦商》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里程碑之作。未来如有更多的考古发现和研究,他的诸多推论和想象将会得到检验。

“无论是证实、补充,或是部分证伪,都是很有价值的。”

向死而生

我和李硕相识于2023年1月,当时是为了《翦商》一书约访他。

那年冬天,李硕在巴基斯坦采风、调研,路上信号时好时坏。我提议等他回国后我们见面聊:除了通讯问题,最主要是因为我在《翦商》之外有很多想和他交流的东西。

对李硕和他的文字了解得越多,就越发地好奇:一位原本出身主流精英、怀抱天赋的青年学者,完全可以拥有一种更舒适从容、更易功成名就的人生,为何选择一条如此边缘、艰辛、危险的歧路——他也自嘲是个“不着家的无赖汉”,常年游荡在外,年届四十,没房没车没票子,时有生计之累。

李硕生于1977年,本科就读于北大文科实验班,做过数年记者,后入清华大学历史系硕博连读。博士毕业时,他完全有机会在内地大城市高校拥有教职,却跑到边疆地區谋职。工作之余,他常年游走于外喜马拉雅和南亚,那里是地缘政治的敏感地带,民族、宗教、军事冲突频繁发生。在旅途中,他被当地军警当可疑分子盘问、“贴靠”,但也由此结识了一些有趣的新朋友。

2023年春节,巴基斯坦国内爆发危机、局势骤然紧张。朋友们都为他路上的安危担心,他每天记录跟沿途军警打交道的“囧途”遭遇,谈笑中颇不以为意,直至他突然失联、消失了十多天。

“我当时有很不好的预感,觉得他有生命危险。”他的一位朋友回忆说——后来得知李硕在路上突然病倒、昏迷,在当地抢救之后被紧急送回国内。

与他相交颇深的青年学者张诗坪说:李硕并非单纯的冒险家,他之所以常年在那些看上去不安定的地域游历,是出于对史上丝绸之路以及对多元文化、种族交汇地带的兴趣和热情。

“事实上,他的研究和写作路径,正是继承了东西方自古以来的历史书写传统。无论是西方的'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还是中国的司马迁,在交通不便捷、旅行充满危险的古代,他们都是四处游历、实地勘察的。”“在交通、通讯这么便捷的今天,很多历史研究和写作者倒丢弃了这一传统。”

李硕的心很野,他的情怀很大。

十多年来,他一直用生命行走、思考和写作。在写作《翦商》的几年里,因为长时间面对那段极为血腥暴力的黑暗历史,李硕一度陷入抑郁状态。他的朋友、游记作家随水认为:这很可能是导致他患上凶险之疾的主要因素。

2023年对李硕而言,是极不平凡的一年。在这场个人劫难中,他面对生死的坦然和淡泊,让很多认识他或不认识他的人心生敬意。

与死神擦肩而过,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在手术后有明显好转,目前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开始动笔写他准备已久的一本新书。

《翦商》一书在考古学界、史学界及文史爱好者圈掀起了一阵阵波澜,让作者李硕成为2023年表现最亮眼的学界新秀。李硕以极具天赋的想象力、强有力的分析和推理,依据碎片化的考古信息、零星的上古文献,推理、想象、勾连,为我们描绘出华夏文明诞生初期一种可能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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