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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伽茵:保持倾听,保持不同

2024-01-09孟依依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30期
关键词:牛皮创作生活

孟依依

2010年,北京三里屯举办了一场小规模放映,放的是独立影片《牛皮2》(2009)——所有场景都围绕一张木桌,开皮具店的父亲沉默地裁皮缝线,一家三口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讨论生计——仅9个镜头连成两个多小时的电影。

影片的导演名叫刘伽茵,29岁,以一人之力包揽导演、编剧、摄影、录音、剪辑的工作,甚至表演也是由她和父母在家里完成的。事实上在此之前,她的第一部电影《牛皮》(2005)也是这样做出来的。2004年3月,刘伽茵和父母拍了第一场戏,“父母必须工作,我必须念书,因为没有工作人员,每场戏之前的准备工作都很漫长。所以几乎所有的戏,都在午夜开始拍摄,在凌晨结束。”

《牛皮》传达着刘伽茵“对生活本身的迷恋”,以及“长久以来都没有离开过的焦虑和压抑”。影片构筑在她和父母的亲身经历及表演上,像影片中一样,她的家庭也陷于负债的重压。在《牛皮》里,虚构和真实之间的边界被反复试探。

《牛皮》在柏林电影节获得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卡里加里电影奖,不到23岁的刘伽茵是当年最年轻的获奖者。《牛皮2》则被选入戛纳导演双周单元,在电影圈引起过一阵轰动。

三里屯的那场放映后,主持人问她完成了《牛皮》《牛皮2》,接下来是否还有《牛皮3》?刘伽茵挠挠头,她那时候有种对外界的惊奇、生涩之感,但说话时又很坚定。她说是的,剧本已经开写,“非常沉闷,就和前两个一样,就是要保持这种特质才可以吧。”

但后来我们再没看到新的《牛皮》出现。刘伽茵决定停一段时间,没想到一停就停了14年。《牛皮》和《牛皮2》她自己再也没看过,“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那确实是我生命当中非常重要的事,但我也没有把它特殊化。它在那里固定不变,就跟以前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样。”

《不虚此行》 剧照

有天赋的创作者缺席多年,要么被歸于神秘,要么被怀疑创作停滞。这两种刘伽茵都经历过。她身上坚固的部分使她不迎合他人期待。尽管这部分并不激烈,尤其在生活面前。

不拍戏的14年里,刘伽茵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毕业,一路读到博士,留校任教,偶尔参与电影项目或影展活动。她住在离学校三十多公里的地方,上下班坐地铁,可以顺便看书、写东西或者改作业。她说过不教书的日子似乎很难想象。

“我在当老师,或者写东西的过程中,也都在很认真地做这些事情,不是随便找个班上,我喜欢我的工作。然后我是一个有朋友的人,有比较稳固的关系,这很重要。所以我的生活不会突然坍塌,或者出现一个洞,导致要去做一个自己的东西。”她很难具体解释中断拍戏的原因,总而言之生活大体上是平衡的。

但她也知道周围人对她有另一种期待。一开始父母还会问,怎么不做自己的创作了?她的导师曹保平导演过两年就敲她一下:该写自己的东西了。毕业时候学生给她写信,表示感谢,也好奇:老师,你为什么不拍了?

“我自己也很好奇,可是你看我就是这种人。”刘伽茵说,“好多年不拍了,我更担心拍出来的是令人失望的作品。”

平衡的生活行至三十四五岁,刘伽茵感受到生命有限带来的恐惧,她又是目标明确的性格,那么问题很容易显现出来:剩下的这些时间应该做些什么?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出现了三四个人物,他们都从事着一份可以独自完成的工作,在北京这个嘈杂的大城市里过着隐秘而自在的生活。又过了几年,其中写悼词的那位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好像存在于房间里的朋友。到了2019年底,刘伽茵决定动笔。

原本简单的生活变得愈发简单,早起、冲咖啡、写作,跑步、洗澡、写作,上网课、写作。“恐惧是抽象的,而真正开始做事之后遇到的困难是具体的。具体的问题是有具体的解决方法的。和之前的恐惧比起来,这些具体的困扰是多么可爱啊。”

剧本写的是中年男人闻善的故事。闻善独自租住在北京西边,编剧出身,却从没写成过一部戏。逐渐地他开始以写悼词为生,给涮肉店老板、渴望与父亲告别的儿子、创业团队的年轻人、身患癌症的老人都写过,不厌其烦地从生者的讲述中捕捉亡者的人生,倾听他人,同时接纳自我。

刘伽茵充满了表达欲。人物是具体的,场景是细致的,连名字都有所指,“久闻世间尘劳,只念一善”为闻善。写了大半年后剧本完成,共计69300字,是常规剧本的两倍长。打印出来递到曹保平手上的时候,曹保平觉得,真是一个铁剧本。

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尚未成型、不确定是否会成型的十几万字的小说,那里面有更具体的关于闻善的想象,他如何写作一篇悼词,如何偷偷去追悼会听悼词被念出来。“都是闻善的生活,只不过远近松紧不一样。很多东西不能放在剧本里,但另一种文字有它的自由度,让我释放一些能量。”

2022年初,摄影指导周文操也收到了剧本,一眼就从其中辨认出了刘伽茵的影子——去殡仪馆、去动物园,肯定是她,她会去那观察生活;她有一个习惯性动作,用右手摸摸后脑勺,在琢磨,闻善也这样。

开拍前周文操收到刘伽茵发给他的一张列表,清晰地写着要什么,不要什么。要的那部分包括西二环天宁寺塔和附近“二热”的大烟囱,这是她心目中的北京,不要的包括刻意用光,不可以为了美观牺牲真实,也不可以过度修饰“普通”。

后来他们在西五环一带拍摄最重要的场景之一、闻善居住的房子时,也是遵循这样的布景原则:房子里有不同租客留下的不成套家具,房东装修的墙饰,以及刘伽茵一眼看到的那束光——太阳照在旁边楼房玻璃上而短暂反射进窗户的光,他们找到玻璃的位置,把光复原。

“就像她说的,首先必须真实,必须足够偏向闻善感受性的东西,他的慢,他的劲,他的内心。”周文操说。

因为拍摄是在老小区里,又多夜戏,怕打扰到老人,他们经常轻手轻脚地。如果在白天,会有居民搬着小板凳坐一排,来看他们拍戏,剧组就发点瓜子、水果给大家吃。“大家都互相不打扰,但是又自然而然地存在。”

甚至一只流浪猫大摇大摆进了屋子住下,到快杀青那会儿,产下了5只小猫。“因为它觉得那是一个真实的家,有安全感”。

在一场直播活动中,吴磊曾说:“仿佛在拍摄《不虚此行》的时候,‘闻善’是个形容词,大家都很‘闻善’。”要解释的话,“闻善”是一种混杂着安宁、敏感、自卑、内敛、宽容的复杂形容,认真到迂腐,又慢慢开悟。

闻善确实有很多部分来自刘伽茵,他的诞生来自多年不创作的积压,他的完成则让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变化和选择。2023年6月,上海国际电影节,《不虚此行》首映后的发布会上,刘伽茵说:“这部电影是我对自己不创作的十几年生活的总结。”她抓住间隙跑下台,朝台上拍了张照片,以此留念。

认识刘伽茵多年,周文操觉得她身上有难得的天真,“像个孩子一样。”闻善的扮演者胡歌则说,“刘导可能是我遇到过的最接近人物的导演吧。”

把剧本递给胡歌后,有差不多半年时间,刘伽茵和他在微信上聊闻善,聊几句,隔两三天或者一个礼拜,再聊几句。“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导演提到的‘弱德之美’。‘弱德’这个词是叶嘉莹先生提出来的,大概的意思是,你承受和坚持,而且有自己的持守。”胡歌说,“你要完成你自己,有点像无望中的希望。”

2023年9月,《不虚此行》全国公映。这是刘伽茵的第一部院线片,所有流程都有了分工,不再需要一个人包揽。跟着团队跑了9天路演,每次一合影,站在胡歌、吴磊、齐溪这些高个子演员旁边,刘伽茵看上去个子小小。她今年42岁,留着平头,仍旧很年轻。

不怎么使用社交软件的刘伽茵开通了微博账号,在那上面她看到一条影评人评论,讲她的表达从十几年前拍短片《火车》(2002)时就有的干净、朴实和异常坦诚竟能保留至今,“我其他影视圈的朋友看完说,很嫉妒,因为刘伽茵的表达还能被保护得那么好。”

刘伽茵自己没有这样想过,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是什么保护了她?

——对话刘伽茵

可能有一部分是我的性格里面天生的。小的时候意识不到,比如画的画、听的音乐,或者喜欢谈论的事情,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但是我不会担心说,诶,别人都这样,我怎么不这样,我是不是也应该去看大家在看的东西?大家听流行歌曲我听崔健,还好也没有因此被欺负。(笑)

还有父母带给我的影响很重要,我父母不会要求我一定要跟别的小孩一样,他们其实比较鼓励我能够不一样,比较保护我。我相当幸运,至少没有这个部分的焦虑和恐惧。

到现在也还会这样吗?

你说的就是这个问题的本质。因为不一样这件事情它原本不该有风险,但是在某种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却不是。包括我拍片子获奖,大家都说你好大胆啊,别人都不这么拍。然后我就在想,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它对我来说没有那么特别。不过因为这个特质,我的生活和工作也会遇到很多难处,但我从小就处在这样的情况里面,所以也习惯了,无非是选择解释还是不解释。

我仍然相信一件事情,就是大家都是不一样的,只是你愿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不一样。以及那个不一样的东西,你是不是找到了保护它的方法。

我们有一个更强有力的、无处不在的世俗标准,关于你到底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会压抑多样性,让人很难去支持自己的不一样。你看闻善这个人他也不怎么会说,挺窝囊的,不太会保护自己,但他心里面反而很有勇气,没有受那么多外界的影响。他的困扰来自他自己。在这一点上,一定程度上我觉得他和我可能是一样的人。

我是一个不容易受到影响和干扰的人,有好的地方,有不好的地方。它带来了一个非常迟到的创作,但我的创作仍然是我的创作。

刘伽茵在《 不虚此行》 片场

我们聊得比较多的是细节和真实性,比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写悼词这件事是怎么样的。人有很多很多种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法,这是对生活的体谅和理解,以及你要有足够的技术去完成它。

昨天发生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一个线上观影团的映后,有位观众提问,她说她看了我的百度百科,从求学的经历到非常年轻的时候获了很多国际电影节大奖,现在是副教授,总而言之人生过得很顺,但为什么会拍了这样一个不如意的人生?

我特别感谢她问这个问题。当人生变成大事记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误解。因为大事记通常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如果大家想知道的话,我考上电影学院,但第一年的学费是借的,我 04 年、05 年拍片子,拍完也遭到了很多否定,我在柏林获奖的时候跟家里面打电话,就只打了很短的时间,因为长途费特别高我交不起电话费,这些事情都不会出现在大事记里,对吧?我们总是想打标签,要么是这样的,要么是那样的。但问题在于都不是,我们都是活在这些标签中间的。

是的。前几年还有人说我江郎才尽了,我其实蛮平和对待这个事情,心里会难受一下,不是因为别人这样说你,而是因为这句话是我自己造成的,谁让我没有作品。我其实性格当中有很多接受的部分,当然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要为自己说话的人。

所以其实写、拍这个电影会带有一点不甘心吗?

我觉得当那么多年就是不去创作,然后现在还是要去创作,这个内耗本身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我們为什么要甘心呢?不甘心而带来的痛苦其实也是好的,我想和我的难题在一起,我也想和我的双肩包在一起。(笑)

闻善这样性格的人,不知道如何求助。他不知道这个话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对谁说。而潘聪聪是那种热心人,不等你开口,他会主动走向你。我以前上学时候的系秘吴老师就是这样的人,看到我比较为难的时候,会主动问。我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这些人对于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特别重要。我们怕麻烦别人,他们给你安全感,告诉你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难弄。

性格又很难改,我从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才逐渐有了变化,逐渐能够打开自己,发现这样好像也是可以的。其实是在一点一点学习怎么活着。(笑)我也想成为帮助别人的人。

不只是我,生活当中很多人特别害怕表达,包括说错话,包括得不到回应。从小到大,在课堂上,我们与成年人接触的时候,说的那些是否能得到支持?我觉得我最坚固的部分从来没有受到影响,但同时,和很多人一样,我在很多时候放弃了表达。

在我当老师之后,发现学生在写作中遇到困难,过了三周还是交不上来作业,最后非常艰难地说没有写出来。这个表达是非常痛苦的。我就跟他说,你写不出来的时候,才是需要老师的时候。你之前在宿舍里面煎熬,写了删,删了写,一宿一宿地熬着。那个时候是你应该跟我说的时候。但是对于学生来说,我又特别理解他们,因为我也有过那样的阶段。大家都在非常艰难地独自成长,但其实这个过程当中可以有成年人参与,或者说本应如此。所以现在我至少在我的课堂上会营造一种安全感。

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表达一直是不被鼓励的,我们都在努力地去学习。首先要有人愿意听,不带预设和成见地、不带评判地倾听,不能期待很快达到理想的状态,要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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