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肖像油画多元化演绎及成因分析

肖旭（华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肖像油画是人类绘画史上的一个重要主题。不同历史条件下，作为一种视觉语言方式传达着特定时代艺术家的信念追求、文化理解和情感认知，肖像油画各时期的作品在创作意图、审美理念、题材选择、人物形象塑造、技法表现等方面存在着一定差异性。传统肖像油画是以客观再现对象为目的，在突显形象的真实性前提下，有限地融入作者情感体验和风格样式的个性化表达。以被誉为“油画之父”的尼德兰画家扬·凡·艾克（Jan Van Eyck）作品《乔凡尼·阿尔诺芬尼夫妇肖像》为例，该作品描绘了1420 年被菲利普公爵封为骑士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作者利用油画细腻流畅、可塑性强的材料属性，以严谨的作画方式和娴熟的技法为我们再现了当时上流社会人物的典型特征、生活场景及民俗文化等。画中阿尔诺芬尼表情严肃，一只手在胸前摆出庄严宣告的姿势，另一只手则温柔地牵起妻子的手，表达对婚姻家庭的责任与承诺，一旁的妻子则头戴白巾，手心向上，娇羞的神情和微微低头的动作象征着贞洁和对婚姻的忠诚。另外，从侧面光投射下室内场景氛围的渲染，到人物服饰面料，金属吊灯质感的刻画，再到后面朵状型镜子反射出真实场景镜像的细节处理和空间透视关系的科学严谨，无不展示扬·凡·艾克高超的写实能力。

而现当代肖像油画塑造人物形象的“真实性”不再作为首要目的，对人物气质的主观表现，传递艺术家创作思维和精神追求层面更显可贵，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对于画家来说，肖像或许只是一个符号，借以传递出对个人对历史反思，以及普遍情感和生命价值等方面的思考。画中肖像就如同画家心灵的一面镜子，折射出其艺术理念、价值判断及对生活的感悟和体验。通过这面镜子作为与观者互动对话的媒介，展示了隐藏在肖像背后的更深层次的内涵，试图引导观者对于表象与内在之间的关系的理解，进一步产生个体价值与自我认知的反思。现代社会中，个体往往面临着多角色的身份，肖像油画多元化的表达方式或许是有效的对话形式，满足不同个体的身份认同需求，并神秘且富有戏剧性地呈现出真实与虚幻的对立，在视觉反差和情感冲突中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

在现当代肖像油画创作中，艺术家们常常会对画面进行主观化处理，具体的表现手法也是多样性的，例如构图上除了“s”型、对称式、排列式、对角式等常见的方式以外，艺术家往往会选择特定的角度、视野和比例来增强肖像的视觉张力。在形体塑造和技法表现方面也有各自独特的艺术语言和创作手法。如有的用厚涂颜料层层叠加的方法塑造结实的体块空间，有的以平涂的色块扩大画面各元素间色相的对比，使人物形象显得简洁突出。在形象风格上，有的较忠实于对象的客观再现，甚至追求肌肤毛发细节的极致刻画，而有的更遵循内心，自由挥洒塑造出怪诞抽象的形象。以下列举几种风格类型画家作品作为例证：

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西班牙立体主义画家，其一生创作经历了多次风格的转变，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其立体派时期作品。在他看来，绘画不应当仅满足于从单一角度观察客观物体的外表形态，按照传统的透视法和固定的视点去描绘客观对象，而应当舍弃对形体结构准确性塑造及近大远小透视空间建构的一般法则，在二维的画面上把不同角度的形体进行并置和解构，从而创造出介乎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特殊形态。在造型风格上，将具有体量感的要素转换为几何平面化，并借鉴非洲雕塑原始朴素的造型特征，开创了史上鼎鼎大名的立体派画风。代表作：《哭泣的女人》《玩耍洋娃娃和木马的玛雅》。

阿维格多·阿利卡(Avigdor Arikha)以色列画家，以肖像、风景和静物画闻名于世，描绘大多取材于周围的日常生活人与物。在其肖像作品《Marie Catherine》中，他将女子的发型归纳成三角形，各元素色彩包括肤色处理不太注重明暗面色彩的冷暖反差，运用固有色块间的对比凸显人物形象，画面极具现代构成特征却又不失朴实自然的气质。代表作：《玛丽亚·凯瑟琳》 《羞涩》。如图1。

图1 《The Letter》 阿维格多·阿利卡（Avigdor Arikha）（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查克·克洛斯（Chuck Close）：美国照片写实画家，他的作品对照片的模仿近乎于苛刻。在创作一幅画之前，他先进行肖像拍摄，将照片分割成网格状的色块，再等比例的放大到画布上进行逐格描绘。作画过程不但使用传统笔法进行描绘，还借助喷笔、钢笔和其他工具，力求精准客观地还原对象。其作品尺幅大，画面摒弃了场景或其他额外元素的干扰，人物以正面的角度凸显形象的张力，在每一张毫无夸张表情、呆滞的眼神的面孔中将肌肤皱纹、发丝等细节极致地放大与呈现。他似乎有意抹去个人的感情倾向，机械式地进行工作，从而使画面形象的气质与创作方式高度一致。代表作：《自画像》《马克像》，如图2。

图2 《马克像》 查克·克洛斯（Chuck Close）（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德国画家，其作品以照片为基础，却不完全重现照片，采用了一种灰色调和模糊的手法重新解读照片，经常将精致与虚化两种相互矛盾的手法并置于同一幅作品中，致力于构建个人全新的绘画体系和创作视角。对其来说，利用摄像进行绘画能让画家无差别的认识到脱离实物的形体客观性的个性，最大限度上降低了人为因素影响。代表作：《读报的女孩》《亨迪先生》。

艾瑞克·费舍尔（Eric Fischl）：美国新表现主义画家，以其画作可以看出其无时无刻注视着生活的每个角落，画面每个场景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状。尽管他使用的是传统的架上绘画技法，但色彩运用相当随性、明暗的强反差和画面构图颇具摄影感，笔触又似漫不经心，给人即兴写生感。代表作：《坏男孩》《梦游者》。

威廉·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荷兰籍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他将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的风格理念融化到个人的艺术创作中。他将绘画当作体验、表达的过程，把所有的激情倾泻到画布上。画面中，无论主体形象或抽象的元素都不受构图、空间、透视、平衡等绘画法则的束缚，用近乎凌乱的笔触挥洒出心中的形象。代表作：《粉红色天使》《女人与自行车》。

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美国波普主义艺术家，其作品的题材内容与美国社会的消费主义、商业主义和大众文化背景息息相关。作品选用题材和创作内容广泛，并以机器生产式的复制方式，把相同的主题元素利用不同色相一系列的进行重复。沃霍尔擅长绘画、印刷、摄影之间的媒介跨越，在凸版印刷、橡皮或木料拓印、照片投影等各种复制技法中自由转换。代表作：《玛丽莲·梦露》。

阿历克斯·卡茨（Alex Katz）：美国画家，其作品游离于写实与表现主义之间，人物题材多源自熟悉的人，尤其是他的妻子，共为她创作了千余幅作品。作品人物造型和构图极其简洁，色彩对比鲜明，技法上运用大面积的平涂色域营造出一种优雅时尚之美。代表作：《Ada》系列作品，如图3。

图3 《Ada》 阿历克斯·卡茨（Alex Katz）（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尤恩·厄格罗（Euan Uglow）：英国画家，其作品整体呈现一种理性有序、严谨内敛的气质。他对形体的观察思维颇受塞尚的影响，运用明确的色域界限和硬边缘将结构几何形体化，创作时，对所绘对象进行严谨测量，画面常出现横向与纵向线段的标记痕迹，以此作为界定形体结构和比例大小的坐标。

同时，不刻意强化形体的明暗对比，以带有微弱色差变化的色块表现形体的空间转折。构图方面，善于运用构图黄金比例规律将主体人物与背景元素形成几何平面分割，讲究视觉上的平衡与稳定。代表作：《戴项链的Cati》 《Christine的手》。

费尔南多·博特罗（Fernando Botero）哥伦比亚画家，作品中人物以肥胖圆润的造型成为其标志性风格，赋予形体夸张与表情微妙相统一，画面诙谐幽默又极具讽刺意味的效果。在其系列对经典进行重塑的作品中，看似“临摹”却不是简单地效仿，反倒加入其擅长的语言转述和符号建构方式，在鲜亮欢愉的色彩、轻松又略显滑稽的场景、丰腴而略显笨拙的形象中洋溢着生命的气息。代表作：《弗兰克·洛伊德及其家人在天堂岛》《第一夫人》，如图4。

图4 《第一夫人》 费尔南多·博特罗（Fernando Botero）（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以上略举的案例虽远远无法涵盖现当代肖像油画的全貌，但这些艺术家作品中的创作思维、手法上的差异，某种程度上折射出现当代肖像油画多元化格局与发展态势，探究其成因，笔者认为至少包括以下两方面。

一、再现功能弱化下的突破与创新

自1826 年约瑟夫·尼塞福尔·尼埃普斯在勃艮第自家庄园阁楼上，将涂有沥青的白镴板置于暗箱中，对着窗外的风景经过长达8 个小时的曝光，成功拍摄了史上第一张永久保存的照片到如今短短几分钟出图的AI 成像，人类在追求极度精确地再现自然上不断突破技术壁垒，甚至超出自然范畴的图像也能运用虚拟技术自由地表达。单纯以为记录某一人物形象或重要事件，肖像油画的再现功能早已被取代了，但肖像油画在现当代艺术中依然有其重要的位置，并呈现多元化发展的趋势，说明其存在的价值不仅仅局限于单纯地再现功能，更多地成为对个体身份、历史事件以及社会风貌的人文记录。在这个信息时代以照相技术为主导的社会背景下，肖像油画通过绘画技巧和艺术手法，能够表述出独特的视觉效果和情感体验。相比于照相机的机械记录，肖像油画更加注重艺术家的主观表达和观察力。艺术家通过肖像作品中人物的表情、姿态、服饰等细节刻画，准确地传递出被描绘对象的情感、个性和社会地位等信息，使观者更好地理解并感受被记录对象的内心世界。艺术家对不同时代的审美追求、艺术语言的探索和实践，创造出具有独特韵味和内涵的肖像作品的同时，不仅记录了个体形象、历史事件等客观事实，也展示了一个时代的人文特征。

二、内在情感与价值认知的差异

前文提到肖像油画就如同一面镜子，展示了画家们的生活感悟和内在精神。每位画家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经历一些激情澎湃和消极低落阶段的情感体验，优秀画家能将其转化为创作的冲动和理念，更重要的是这种转化不是矫揉造作的表象渲染，而是通过肖像油画创作过程将自己的观察、思考潜移默化地融入其中。当然，现当代油画作品也并非一律呈现一种沉重的气质，也有表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生活中阳光、时尚之美。总之画家们试图通过作品揭示内心情感，展示出了丰富的心理世界，使作品与观者能够深入有效的对话，产生共情。

现当代肖像油画作品中时常常以隐喻的方式传达创作理念，主要手法体现在形象的符号化和象征性。艺术家透过细致的构图、精巧的细节和丰富的符号来隐喻和寄寓他们对人类社会和人性本质的理解。这种通过形式呈现意义的方式，超越了个体的直接表述，展示出更加普遍的主题和洞察。作为一种叙事形式，现当代肖像油画通过符号的运用、象征的意义以及情节的布置，艺术家实现了对精神世界的深入展露和情感传达。另外，肖像画也是窥探人性规律的方式。人的一生经历了许多阶段和转变，而这些经历将会对人的性格和行为产生深远的影响，艺术家正是通过描绘不同人物形象，使观者在揣摩画中人物性格特点、社会地位和生活背景等方面信息中领悟到社会与人性的复杂与多变。

三、结论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肖像油画的风格和表现手法不断演变和拓展，艺术家通过对被描绘对象的形象不同演绎反映出当时社会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尽管在影像技术和图像生成不断更新迭代的当今，肖像绘画仍不失其魅力，相较于冷冰冰的数字计算，绘画中那种带有呼吸脉动的温情或许是其存在发展的理由。现代肖像油画多样化的风格和创作思维，使得肖像油画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写实风格，而可以借助抽象、表现等多元形式来表达艺术家对时代的观察和自我的认知。并通过传达情感指向让观者能够从微妙的神情和肢体语言直观感受画面形象独特的视觉魅力。艺术家深入探索肖像的精神内涵和个性化表达中，揭示了社会与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对于创作者和观者来说，肖像油画是一个窥探人内心世界的窗口，折射出人对个体价值、评判精神和情感认知上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