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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奥林匹亚”愿景:皮埃尔·德·顾拜旦奥运城市思想历史回顾与当代阐释

2024-01-09冯雅男孙葆丽毕天杨

成都体育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顾拜旦奥林匹亚国际奥委会

冯雅男 ,孙葆丽 ,毕天杨

奥运城市,国际奥委会称Host City 或Olympic Host City,学界等亦称Olympic City,凡举办过奥林匹克赛事即具有完整奥林匹克经历的城市均为奥运城市[1]。近年来基于奥运城市在赛事交付、遗产传承、可持续发展和奥林匹克价值观教育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国际奥委会十分重视以奥运城市为中心的,与邻近城市、城市群、城市—区域间良性发展的长期互促作用。为响应国际奥委会号召以探讨奥运城市发展蓝图时,奥林匹克之父皮埃尔·德·顾拜旦的思想仍是智慧之源,值得挖掘。国际奥委会强调:“先驱战略眼光与国际奥委会现代使命间具有联系,顾拜旦思想并非作古封尘而与今日奥林匹克及其对全球社会的影响相关”[2]。何振梁说:“人们不能不把今日奥运发展功绩首先归功于顾拜旦及其同伴在奥林匹克发轫时铸就的坚实基础,这是为何岁月流逝但顾拜旦英名愈发显赫,也是今日我们仍不断回首向顾拜旦求教的原因”[3]。顾拜旦博思,从体育、历史、社会与外交,到教育、艺术、审美和宗教,均有见解,其思想遗产浩如烟海,富有价值,在奥林匹克研究占一席之地,如1975 年国际皮埃尔·德·顾拜旦委员会成立,希望研究和传播顾拜旦思想。受奥林匹克主义启发,奥运城市陆续诞生是顾拜旦由来已久的理想[4]。梳理文献后发现,关于顾拜旦奥运城市思想的研究鲜见,基于此,本研究力求还原顾拜旦奥运城市思想的愿景,并给出其思想阐释。

1 毕生心血:奥运与城市结缘

重视、鼓励和支持城市办赛,肯定城市成就,积极搭建城市与奥林匹克的关系,是顾拜旦关于奥运城市的基本主张。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正值奥林匹克运动初创、初步发展之际,政治、军事、外交等形势复杂,事端频起,奥林匹克运动组织结构和权责界定尚未明晰,制度和机制运转还不顺畅,体育发展国际化、标准化之路任重道远,承接运动项目汇集、不同国家出席、尚无过多规范可循的大型赛事对任何城市均是挑战。不利因素来自方方面面,如彼时一些国家政府对奥林匹克发展不重视[5]:英国政府拒绝资助伦敦1908 奥运会,时任国际奥委会委员、英国奥委会主席的西奥多·安德里亚·库克(Theodore Andrea Cook)爵士及英国奥委会委员雷金纳德·肯特什(Reginald Kentish)均提到政府对奥运会缺乏关心,1936 年为与日本缓和关系英政府向英奥委会施压,迫其放弃与东京竞争1940 年奥运会举办权[6];而阿姆斯特丹1928 奥运会筹办犯难时,奥组委向荷兰政府求助但被推却,时任荷兰奥委会委员、奥组委秘书长的G·范·罗瑟姆(G·VAN·Rossem)表示政府对奥林匹克的态度是“很长时间难抹去的污点”[7]。

奥运城市起步受挫、境况艰难下,顾拜旦不计身份,尽其所能,奔走转辗,苦心斡旋,采取一切办法助其办赛:首届奥运会申办议程在希腊国内遇政治阻力时他凭高超社交手段劝服王室、拜访名流、联系声援、造势演讲[5];1900 年巴黎奥运会迫近而工作不尽如人意时他亲自四处求助:请市内各体育俱乐部租借场地、各国际体育联合会承担竞赛监督职能、所有国际奥委会委员督促各国体育组织参加比赛,同时还在交通不便、没有秘书和工作人员分担辛劳下赶赴欧洲各地游说各国组队报名[8]。身为领导者顾拜旦亲自谋划、推动,客观上为奥运城市借机发展提供了一定助力。尽管经验和条件局限,奥运城市难以交出完美办赛答卷,但顾拜旦还是对其组织方、政府及人民表达了敬意,肯定其为新生奥林匹克夯实根基的贡献。他为办奥在雅典有好开端欣慰:“衷心感谢国王、雅典和希腊人民,以其竭诚支持和实际行动,出色有力地响应了1894年的号召(首届奥林匹克代表大会召开并决议办奥)”[9];他对伦敦重视举办第四届奥运会高度认可:“各方面都做出了无微不至的精心准备……令人深深叹服”[9];他充分肯定斯德哥尔摩为举办第五届奥运会付出的努力:“一切进行地那么顺利,配合默契,一丝不苟,从不拖泥带水,整个斯德哥尔摩都闪耀着奥运光辉……全城都在为有朋自远方来而倾心尽力!”[9];他就安特卫普一战后财政紧张、资源紧缺下仍坚持举办第七届奥运会动容赞叹:“安特卫普的奥运会鲜明表现出在战乱结束后第二天,奥运会怎样毫发无损地恢复了原样!”[9],他对巴黎奥运会组委会同仁一波三折中举办第八届奥运会不吝颂扬:“巴黎奥组委凭借无限耐心和不懈坚持战胜了一切,我认为无论怎样表示感谢都不为过!”[9]。

一方面,顾拜旦重视、鼓励和支持城市办奥启发我们肯定奥运城市的积极作用,助力奥运城市的良好发展。顾拜旦比同事更具先见之明——直到1949 年国际奥委会方在《奥林匹克宪章》中明确了与奥运城市有关的表述[10]。男爵聪颖之识为奥林匹克运动起步借来城市力量,至今奥运城市仍是推动奥林匹克发展主要角色之一,奥林匹克在百年历程中多次陷落低谷,总有奥运城市助其跨越障碍,化解危机。另一方面,顾拜旦重视、鼓励和支持城市办奥也启发奥运城市坚定信心,克服困难,推动自身和奥林匹克发展。首先他认为“挫折”常有但不改变奥林匹克命运,并以古奥林匹亚竞技赛会为例:“稍有常识的人都懂得,古奥林匹亚竞技赛会不可能排除不幸事件发生,错过四年周期、强大对手发起军事进攻等,都不可避免,奥林匹克命运多舛,奥林匹克历经风雨但未沉沦,新的奥林匹克主义,将同样发展下去!”[9];进而他提示奥运城市需辨明问题症结在于事物本质不再代表人类进步还是事物“落地”操作与实践层面未能尽善:“每次奥运会后都有人会说,这将是最后一届了,因为……因为什么呢? 因为这位人士(应实话实说)住的不好、在饭店被敲了竹杠,要不就是因为电信设备运转不畅,诸如此类。老实说,这些抱怨都是人之常情,组织者应更加关注这些方面的问题,只是这些与奥林匹克主义最终命运似乎风马牛不相及!”[9]

2 重要场域:奥运空间的构建

伦敦1908 奥运会首个专门奥林匹克场馆建成、洛杉矶1932 奥运会首个正式奥运村亮相、柏林1936 奥运会首片奥林匹克街区出现、赫尔辛基1952奥运会首座奥林匹克公园开放......随着奥运城市办赛的机会,奥林匹克空间被构建。顾拜旦对奥运空间建构的重视由“点”至“面”,既涵盖建筑、社区,又涉及城市整体。

顾拜旦认为要振兴竞技体育,普及身体教育,奥运城市中奥林匹克场馆与设施的提供很有必要,硬件条件若低劣不堪则不仅无法满足赛事举办需要,更于奥运城市体育长远发展不利[11]。时任希腊总理的查里劳斯·特里库皮斯(Charilaos Trikoupis)等以财务紧张为由对雅典举办首届奥运会态度消沉时,顾拜旦高呼:“举办奥运会带来的所有体育场馆和设施归雅典所有,也就是归这座城市年轻人所有,为了青年一代,为了世界各国选手,二十万德拉克马难道很多吗? 谁不能理解一家之主欠下些债务,是为了他的孩子们能使一个过去充满荣耀的名字重新焕发光彩?”[5]。为促成对相关议题的关注,顾拜旦在1906 年第四届奥林匹克代表大会上建议国际奥委会发起奥林匹克艺术比赛(包括建筑子项)[12],等待奥运城市准备中,国际奥委会又在其敦促下于1911 年预先在巴黎举办了单独主题建筑比赛,全球征集作品,《奥林匹克评论》(顾拜旦时任主编和发行人)用法、英和德语公布简单规则并从1909 年10 月到1910 年10 月刊载系列评论文章,提出技术、前瞻性问题,为扩大宣传这些评论文章还被汇编成单行本发行,之后《奥林匹克评论》又发表了《装饰、技术、和谐、附属建筑》系列文章,出版物寄给了相关组织[9]。1912 年到1948 年奥运会间,奥林匹克艺术比赛持续举办[13],而1928 年奥运会还增设城市规划专门比赛。得益其助推,体育与建筑、城市规划的主题开始在办奥期间引发关注。顾拜旦对奥运城市中奥林匹克建筑、设施的选址、布局、规模、风格和设计等常提出看法,何为合宜的奥林匹克建筑或设施? 他试图解答。

首先顾拜旦认为奥林匹克建筑和设施应经济、实用、适度但较开阔。他说:“(办奥)不去使用其中(奥运城市的)某些设施甚至全部设施,意味着耗费城市一笔可观公共资源,这不容小觑”[3];他认为从1908 年奥运会新建的白城体育馆过大、过于集中的布局困扰中应吸取教训:“不应贪求将绝大多数比赛场地汇集一处,这样反而导致安排过于复杂。奥运会应保持纯粹竞技性,它的举办应更庄重、更谨慎、更符合经典和艺术要求,使人们亲密无间,最关键的是——更便宜”[14];他思考1924 年奥运会体育场馆及设施建设时重申反对铺张浪费、但愿务实节俭的主张:“如果由我做主,我不会选中那些已经选定的场地中任何一处,巴黎市中心另有一块场地更具优越性......费用可以大幅削减”[9]。其次顾拜旦认为奥林匹克建筑和设施应与自然生态保持和谐,据其特点获取不同灵感,创新设计:“地点选取会影响建设构思……不同景观可赋予建筑师不同创作灵感,而且也理应如此,因为自然与人文相得益彰,是使这类建筑(奥林匹克建筑与设施) 保持和谐的根本要素之一”[3];1906 年他在关于古奥林匹亚的演讲中提到与自然相合促成独特美景:“周围村落的美景......使奥林匹亚成为古代文明中最动人、最宏伟的中心之一”[15]。接着顾拜旦认为奥林匹克建筑和设施应注重反映城市精神特质、历史底蕴和人文价值,注重内涵表达。顾拜旦认为古奥林匹亚竞技赛会“不可估量威望”与古奥林匹亚是知识分子、艺术家聚集地有关[15];当描绘巴黎举办1900 年奥运会美好构想时他说:“提供给参赛者的应是他们无法在其他地方找到的东西,他们曾进入雅典触摸到了最纯粹的古代文化,巴黎则应为他们展示古老的法兰西,它的悠久传统和优美环境”[9];他对调整雅典帕纳辛奈科体育场弯道而破坏城市遗迹不满:“某些惊世骇俗的现代主义者拆除了两排看台座位,腾出三分之一空间扩大场地以便改道,只有野蛮人才会如此肢解帕纳辛奈科体育场,想出这种亵渎神圣遗产的破坏吧?!”[9]。最后顾拜旦在《奥林匹亚》中总结:“一是奥林匹克场馆,在参赛者看来,即便不是全景全貌(可能受地形地貌限制),起码应是一个气势恢宏、巍然屹立的建筑群;二是我们希望一眼望去,奥林匹克场馆与它应起到的作用相配,也就是说,外观尽量突出体育与艺术的双重特性;三是奥林匹克场馆轮廓当然要力图与四周景色相协调,并能充分利用景致;四是效法古代布局紧凑的建筑方式无疑是不讨好的,反之,若无节制地扩展面积,也容易产生另一种弊病。以上所说的,我们觉得是大家可以接受的总体原则——设计奥林匹亚城的总体框架……”[3]。总之,新“奥林匹亚”应是“体育、文化和艺术三者和谐联系”“人与自然密切合作”“简朴与之相得益彰”的城市[16],充满高贵、正派和浓厚体育、教育、文化和艺术氛围,返璞归真,亲近自然,社区和谐,人们因耳濡目染、印象深刻而受教,从他比较古希腊与罗马不同文化下城市建设便可了解好恶:“在冶炼未来社会命运的大熔炉中,罗马国原则和希腊城邦原则排斥冲突……表面上罗马帝国占上风,可我更相信希腊城邦”[9]。

彼时“客观环境十分不利,在建筑、规划上体育的特殊需要尚未形成”[9]“年轻建筑师大多不是优秀运动员,也非多才多艺的体育爱好者,因此,提供给他们必要的信息是在支持和帮助他们”[3],没有建筑、规划学背景的顾拜旦有关奥林匹克空间的构想走在时代前列,超越许多市政管理者和专业人士。他怀有的适度、经济、务实、环境友好、注重历史文化和艺术联系、和谐与个性的建设思想,是其辞世多年后才被全球城市跌跌撞撞走过弯路后达成的共识。近现代城市建设中心思想经历两次主要转向,即从古典、以象征性构图和艺术创作为主的城市建设逐渐过渡到以经济政治发展、现实需求为导向、体现“结构—功能”主义和“福特主义”的城市建设,在实践中后者时而“变质”为追求数量攀升、规模扩张、频繁替换与片面分割的“粗放式”演绎[17]。顾拜旦对奥林匹克建筑和设施的关注启发我们将奥林匹克空间作为重要场域思考其构建。当前相关领域探讨在奥林匹克研究中方兴未艾,关于奥运空间可持续性特点赋予、奥运空间促进城市社会、环境和文化发展、“建筑—社区、街区—城市—区域”奥运空间层层分解和关联发展等均是能从顾拜旦思想汲取“养分”的重要、新兴议题。

3 流转机遇:遗产为城市共享

奥运城市既是Olympic City 更是Olympic Cities。新“奥林匹亚”从顾拜旦脑海中模糊的轮廓不断发展并肩负起真正的城市维度,坐标不一、各具特点的奥运城市蔚然兴盛,这一发展成果需提及顾拜旦当时忍受流言蜚语、误解中伤但做出的关键决定——奥林匹克赛事由世界不同城市轮流举办。

从雅典1896 奥运会开始,每届奥运会由全球不同城市轮流举办,冬、青奥会亦如此。首届奥运会后面对希腊有胁迫意味地抛出雅典作为永久举办地的“橄榄枝”,顾拜旦礼貌回绝后承受巨大压力:希腊国内诋毁舆论铺天盖地,有人甚至称其为试图从希腊人衣服上剥去历史珍宝的小偷[18]。当时顾拜旦和国际奥委会将理解奥林匹克主义的希望主要寄托于欧洲但“处处受到牵制,殊难发挥作用”[9],且彼时第二届奥运会举办地尚无着落,险象环生下,他暗下决心:“我比以前更孤立无援,比我准备1894 年代表大会(首届奥林匹克代表大会)时更孤立无援,我只能依靠自己!”[9],比尔·马龙(Bill Mallon)也认为当时只有顾拜旦自己理解其未来计划”[18]。然而,顾拜旦推行奥林匹克赛事轮流举办机制、使不同城市成为东道主的信念未曾动摇。若能一劳永逸,奥运会何不由一座固定城市永久举办? 这是因“我所决心维护到底的国际性”[9]“凡有助于加强国际性的做法,都是至关重要的”[10]。顾拜旦认为面向全世界的社会运动不应为某国、某城专属,古奥林匹亚竞技赛会是古希腊城邦乡土性的体现,奥林匹克运动和奥运会应逐渐成为持续开放、互动世界的证明,奥运会须坚持由世界各城轮流举办,进而奥林匹克主义希望带给人全面发展、社会和谐发展的积极影响——现国际奥委会称“奥林匹克遗产”——便可在不同地点开花结果,他深信:“你必须经常移植一棵树才能让它保持年轻”[15]。

顾拜旦关于不同城市轮流办赛的远见卓识是奥林匹克史上意义重大、深远的根本思路。一方面不同城市轮流办赛机制为推动现代体育及奥林匹克世界范围内加快传播创设了必要、有利条件,也使今后奥林匹克不断发展能对更多城市产生愈发重要的影响,踏上奥林匹克之旅的城市有了转型、跨越、可持续发展提速、提质的可能。近年来不乏有观点认为患巨人症臃肿不堪、因负担重“无城来办”的奥运会没必要再由不同城市轮流筹备,认为奥运会可“留守”几座世界级超大城市以省去其他大多城市因办奥大兴土木、大费周章。受顾拜旦引导,我们深知轮流办赛需予坚持,这是保证奥林匹克运动和奥运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基本原则,此外可从三点入手纾困:一是稳步、谨慎地继续改革,包括奥林匹克运动、奥林匹克利益相关者及奥运城市,从申办程序、举办合同、办赛模式、利益分配、财务调控、资源优化等发力,激发和创造更多城市的办奥兴趣;二是既要塑造标杆型奥运城市,发挥其可持续性办赛、发展的吸引示范作用,尤要注重超越短暂办赛周期,让奥林匹克主义融入于城市、奥林匹克生活方式推广于城市、奥林匹克遗产造福于城市;又要有意识地“培育”奥运城市,尽管一些学者认为把奥林匹克赛事交给发展中国家城市及缺乏可持续发展经验的城市是“冒险”[19],但国际奥委会可通过支持青、冬奥会或奥林匹克体系下其他赛事等对其考察,同时坚持“Beyond the Games”——通过对话与合作推动体育运动对积极社会发展的良好作用。另一方面,不同城市轮流办赛客观上使各奥运城市因既相似又不同的奥林匹克经历巧妙联结,为“奥运城市”共同体概念提供土壤。在奥林匹克赛事交付期,奥运城市可促进信息、知识、服务和经验有效迁移;申奥或后奥运时期,申奥城市、奥运城市可通过“世界奥运城市联盟”等形式团结起来,同国际奥委会磋商与合作,就推动城市、奥林匹克运动及精英、大众体育发展等议题互动互鉴、共享资源。鉴于全球城市化势不可挡,世卫组织、国际奥委会等均开始关注与自身目标相关的全球城市治理网络搭建,以便将全球城市交流、互鉴、合作作为推动其主要目标的前线。

4 遗世圣域:“乌托比亚”的现实困境

约翰·R·戈尔德(John R.Gold)和玛格丽特·M·戈尔德(Margaret M.Gold)认为辉格史叙事长期被国际奥委会采纳:选择性地看待过去,高歌猛进地面向更大成就[20]。新“奥林匹亚”不应成为两种不同维度的“乌托邦”(乌托比亚)——无论哪种都是城市真实社会对立的“遗世圣域”。

一种维度的“乌托比亚”是顾拜旦完美情结描画得远离凡尘市井、隔绝烟火气息的“神圣围城”——与城市真实社会现实分离。多年来奥林匹克主义被认为更像是“乌托邦”式的、对人类进步和发展乐观、理想化的愿望,而新“奥林匹亚”则是该愿望的组成部分。新“奥林匹亚”是基于奥林匹克主义的奥运城市,奥林匹克主义既从现代发端,更从古代继承,后者体现在顾拜旦经常将奥林匹克主义与“宗教”联系:1918 年当被要求给奥林匹克主义下定义时他回答:“奥林匹克主义是能量的宗教”[15];1935 年一次演讲中他声称:“古代奥林匹克主义最主要、最基本特征——当然现代奥林匹克主义也一样——即是一种宗教,古代运动员通过锻炼身体向诸神致敬,现代运动员也这样做,以向他的国家、民族和旗帜致敬,因此我相信我是正确的,从现代奥林匹克主义一开始,我就让其恢复了一种宗教情感,这种情感被我们这个时代的显著特征——国际主义和民主改造和扩展”[15]。该思路下,奥运选手等同“神喜爱之人”,选手代表的国家类似“荣耀城邦”,开幕式应是“神圣仪式”,而奥运城市被视为“圣所”——“以宙斯为中心、受众神庇护的避难所”[15],由此顾拜旦眼中现代“奥林匹亚”自然有一定“乌托邦”色彩。基于此,顾拜旦首先指出近乎理想的新“奥林匹亚”其实应是“城中之城”,是相对于世俗城市独立性更强的专属奥运空间。当他试图将第二届奥运会带回故里巴黎时,他希望利用这次机会建设新“奥林匹亚”:有圣域、庙宇和体育场馆等,其中展示从古至今体育史里程碑式的雕塑、文稿等,该想法早在1894 年首届奥林匹克代表大会前他个人就向1900 年巴黎世博会负责人提过[18]。顾拜旦说:“当人们谈及古奥林匹亚时,常不由自主地认定它由两部分组成,奥林匹亚的阿尔提斯,也就是神圣围城,才是真正的奥林匹亚,而外面,它的对面,则是世俗城市——客栈老板和商贾之城。这样的布局,有必要保留……”[3]。虽然20 世纪迅猛的城市化和复杂的社会现实让顾拜旦清楚这很难实现,但不难窥测顾拜旦内心对事物的推崇或贬抑。其次,顾拜旦想要奥林匹克运动保持纯洁,何尝会放弃对新“奥林匹亚”纯洁的期盼?! “顾拜旦貌似没注意到,其目标对志同道合的同事、选手乃至奥林匹克本身都是严厉要求”[3]。在顾拜旦认知中举办城市基本任务一是重视和组织好奥运赛事,二是成为敬仰体育、教育和艺术并坚信奥林匹克主义的永久领地,城市似乎应在更高精神、思想层次与奥林匹克产生无尘无暇无垢的联系,而非“沦为”充斥钢筋水泥、掺杂油盐柴米和穿梭老少男女的场所。1892 年索邦大学举行法国田径运动联盟成立五周年大会,顾拜旦带有感情色彩地慷慨陈词“法兰西的热血,在城市变得污浊,在乡村依然纯净……”[21];1925 年捷克布拉格市政厅第八届奥林匹克代表大会上,顾拜旦致开幕词时说:“对他们而言,将继续本着同样的精神攀登高山之巅,我们要在那里筑起神圣庙宇,而在山下的平原上将组织起盛大的集市,神圣庙宇长存,盛大集市转瞬即散……”[3];他又说:“倘若整个(新‘奥林匹亚')建筑群轮廓像兵营、火车站或堆放谷物的菜市场,又怎会成为人人向往的城邦?”[3],这些言辞无不流露男爵并不轻易接受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中不可避免的粗放、世俗与无序,然而城市演进和发展如“熵增”,顾拜旦“神圣围城”似的“乌托比亚”愿景奥运城市难以做到。

另一种维度的“乌托比亚”是顾拜旦奥运城市思想未竟下远超其预料、被各层面各利益力量填充的“幻想社区”——同样,时常与城市真实社会现实分离。约翰·麦克阿隆(John J.Macaloon)认为顾拜旦更致力于将积极的社会知识融入其人文视野而非系统、谨慎地研究或想法理论化[15],受时代进程、个人思想和其他主客观条件局限,顾拜旦没来得及将其新“奥林匹亚”愿景真正发展成完整理论便与世长辞,“奥运城市”在1960 年代后才在实践中逐渐发展为独立、重要的概念。然而,奥运会性质、形式和规模等巨变,奥运城市建设也巨变,当“仪式”成“狂欢”,则“圣域”成“秀场”:政治干预、资本裹挟、媒介操控,奥林匹克主义原义性、完整性和忠实性受到挑战。“假想工程”描述各利益力量围绕奥运进行各形式的“城市美化”,海伦·杰弗逊·伦斯基(Helen Jefferson Lenskyj)认为该行动从20 世纪70 年代乃至更早便出现[22],奥运城市一定程度变成“幻想社区”:赛时三种环境叠加,一种是需集中展示奥运视觉标识系统和奥运价值观的环境;一种是需满足国际期望(国际奥委会、跨国媒介、赞助商等)和全球数十亿观众体验的环境:一种是有其国家、区域和地方本身社会、政治和文化等特点和实际的环境。这导致奥运城市办赛和建设常陷入矛盾,前两种环境短暂、临时但需光鲜,相关的是“世界都市”“国际热门旅游地”“全球商业投资地标”等标签,最后一种环境长久、固定且展露真我,相关的是“宜居之家”“街坊与邻里”等实名。向外展示所形成的张力可能使奥运城市不堪重负:“各种‘乌托邦'提议将奥运城市变为被‘剥削'舞台,奥林匹克理想与(各利益力量)一心一意的计划及主观目标相联系,造成奥运城市要么对追随奥林匹克主义不感兴趣,要么对解决自己真实社会现实问题不感兴趣”[15]。地方奥运监察团体、组织反奥所关心的大多与奥运城市社会现实有直接、密切关系,如因办奥产生过重纳税负担、消极环境破坏、征地无序扩张、强制拆建驱逐、正常生活受扰、交通阻塞紊乱、弱势群体权利受损等,其他也与奥运城市社会现实问题有间接干系,如文化殖民、过度全球化、商业化和营销化等,悲观者失望的是申奥、办奥中缺乏民主决定、寥寥无几或非关键事项的参与,和对紧迫、牵涉大多市民利益的议程不够重视,由此对所在城市获得“奥运城市”身份不感兴趣:认为办赛与解决城市社会问题、构建城市美好生活之间较低关联或少益。奥运城市组织方与大众间可能存在认识鸿沟,管理过程弱共享、弱交流,使得即便从全局或长远看确实在逐步实施积极的奥运城市战略,但不能获得理解并赢得市民基础,对奥运会和奥林匹克资源滥用、不负责任或扭曲阐释应尽力避免,防止对奥运会、奥林匹克不良印象产生。奥运城市需成为奥林匹克主义和城市社会现实能共生的地带。

5 结语

奥运城市既是奥林匹克主义和理想的地域性“移植”——置于空间的结果,也是奥林匹克主义和理想的全球化“演进”——置于时间的结果。顾拜旦对奥运城市和其他领域以愿景和奥林匹克主义等价值观为核心的诠释,直至今日仍可使人获得启发,尽管这需要有心之人考虑当今体育世界和人类社会已有不同性质和需求[5],从而使新“奥林匹亚”既成为奥林匹克主义源源滋养的沃土,又成为表达包容性、多元性社会现实的可持续发展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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