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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元结构的理论基础

2024-01-08孙绍振

语文建设·上 2023年11期
关键词:结构性

孙绍振

【关键词】可比性;同类比;异类比;结构性;精神载体

大单元教学之所以颇受质疑,原因正如黄厚江老师指出的一味求“大”,而且强调其为唯一法门,没有任何局限性。如果不是这样绝对化,则不能不说,单元教学有其相当的合理性。深层的原因在于,教改二十多年,一直聚焦具体应用,缺乏基础理论研究。一些基本范畴,特别是如此重要的单元组合,其内涵与外延均没有从哲学高度(世界观和方法沦)作基本的学术研究。

任何事物、观念的优越性都是相对的,总是与局限性对立而统一的。单篇分析也一样,其优越性中也隐含着局限性。任何事物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处于多样的关系之中。单篇经典从横向空间和纵向时间来说是众多作品中优选出来的。单篇分析同然有细胞分析、解剖麻雀的优长,但是缺乏比较,进入深度分析难度较大。比如,苏轼写庐山的绝句《题西林壁》是经典极品,其精彩和深邃,孤立地分析很难到位;如果放在比较语境中,则不难洞察其奥秘。

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自述:游庐山,先是写了“芒鞋青竹杖,白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觉得不满意,又写了两首:“青山若元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白昔怀清赏,神游杳霭间。如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欣赏庐山之美,未能正面展开,可能还是不太满意。正巧读到朋友送来的《庐山记》中有李白写庐山瀑布的杰作“口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正面写剑庐山瀑布之美。其后有徐凝写庐山瀑布的诗句“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苏轼觉得与李白的诗相比,徐凝的诗太低级了,乃为诗嘲之曰:“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批评徐凝的诗一味夸张描写景观,情趣低俗。又游了几处,觉得“庐山胜绝,不可胜记”,最后终于写出日后脍炙人口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从正面概括,横看、侧看都各有风姿。庐山之美,太十富了,诗人无法穷尽。最后两句成为千古绝唱。一般经验是近观明晰,远看朦胧。但是,苏轼强调太近就极端了:与庐山零距离,就向对立面转化,反而不识庐山的真美。这就把抒隋提高为哲理的层面。后来在收入诗集中时将“到处看山了不同”改为“远近高低各不同”,远近高低皆有不同之美,更加全面,提高到哲学性的概括。与苏轼写作过程中的系列作品进行比较,就不难深入分析出《题西林壁》这首诗难以言传的情理交融高度了。

二 正是因为单篇解读的局限,乃有多篇单元之兴起。然而多篇并列,如何成为“单元”,是有条件的,任意并列并不可取,例如,将李斯的宫廷公文性质的《谏逐客书》与林觉民赴义前私人诀别之密信《与妻书》并列,在逻辑上属于无类比附,没有可比性。类似的任意并列在课本中的“古代诗歌选读”颇为多见。但总的来说课文的组合是有准则的,例如,将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托尔斯泰《复活》、海明威《老人与海》、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并列,虽然失之于大,但可显示出组合的标准是外国文学。比较成功的还有将朱自清《春》、老舍《济南的冬天》、刘湛秋《雨的四季》等组合,准则是季节文化。把文学、文化作为组合的标准,并不是唯一的,作为语文课程,应该更多地关注文章的立论、文脉的走向、文学的审美情感、语言的独特创新。 从理论上说,单元的组合由两方面构成。一是“同”(如文化、季节、体裁),没有同,没有联系,则成松散罗列,与单篇独立无异。二是“异”,作品个性不同,没有异,没有区别,就没有可比性,则难以进入分析,也不成单元。单元的同提供可比性,异则为分析的切人口。单篇综合为有机结构,单篇独特性和单元统一性相辅相成,解读功能大于各個要素之和。 单元是有梯度的,有初级、高级之分。初级乃是同类比较,可比性是现成的,甚至是直接的。作为课本应该循序渐进,初级的、同类的小单元,比较对象单纯,易于操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浅,只要抓住潜在量比较大的矛盾,不难作深入的分析,如前文所述苏轼写庐山的极品。其实,这并不神秘。一线教师也在实践中广泛应用着。如黄厚江老师提出过单元不宜一味求大,而且举出很有启发性的案例:将鲁迅的小说《祝福》与电影《祝福》组合,作两种形式的比较。这属于同类比较,对象单纯,性质为小单元。小说写于20世纪20年代,电影拍摄于20世纪50年代,时代精神不同。第一,电影强调了劳动者的善良:贺老六把祥林嫂抢到家以后,并不实施强暴,镜头以喜庆红烛安宁燃尽淡出,氛围恬淡。第二,电影增加了祥林嫂在捐门槛之后仍然遭到歧视,乃愤而砍门槛,突出了劳动人民的反抗精神,却造成了矛盾。既然祥林嫂敢于反抗神权了,除夕主动去端福礼敬神,鲁四奶奶非常含蓄的一句话“你放着罢,祥林嫂”,怎么就精神崩溃,导致死亡呢?这潜在的矛盾,如能作为问题提出,调动起来的学生的潜在智慧将是比较深的。虽然是初级的小单元,操作得法,却有深度。这是单元建构的基础。

其实,我国古典文学评论在这方面具有丰富资源。刘熙载《艺概》卷一说:“文有合两篇为关键者。《庄子·逍遥游》‘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读者初不觉意注何处。直至《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四句,始见前语正预为此处翻转地耳。”“比较品位高下的原则在古典诗话词话中是普遍的共识。有许多争鸣作品优劣的案例,如同样写洞庭湖的杜甫《登岳阳楼》和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同样写楼台的崔颢《黄鹤楼》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有些更是现成的存在,如《桃花源记》和附在其后的诗,诗在艺术上不如散文,但是增加了“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理想。同样写木兰的故事,《乐府诗集》就有两首,一首成为经典,另一首却被遗忘了。同样是为诗送别,刘长卿是“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重送裴郎中贬吉州》),离情因为猿声之哀而强烈;而韦承庆则强调无声,“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客情。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南行别弟》)。审美情感的独特性,皆因相比较而由隐性转化为显性。这似乎可以视为小单元的雏形。

高级的比较乃是异类比较,其可比性不是现成的,这就需要异中求同,然后再同中求异。如唐人七绝、七律那么多作品,何诗压卷,有长达千年的争议。金圣叹推崇《水浒传》,批评《三国演义》《西游记》语言不如《水浒传》,又与《史记》比较,认为“《水浒》方法,都是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这些观点或有商榷的余地,更为主要的是,在异类比较上具有极大的启发性。 古典诗话、文话、小说戏曲评点的优秀传统,源远流长。我们的任务乃是将之提升为理论,再参照西方大单元、大观念,在具体分析中有所创新。

当然,我们并不指望古典诗文小说评点提供全部资源,而是在把组合的规律性提升为理论以后,转而在操作上进行新的发现和新的创造。其实,只要眼睛向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难度并不大,许多可比性组合并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他朋友滕子京(宗谅)请托他写的。滕子京也是文人,同样因为主张抗敌而受到打击,也写了洞庭湖,可比性是现成的。他天天面对洞庭湖,应该能写得很精彩,但他的《临江仙》是这样的: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相当平淡。精彩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孟浩然的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大历十才子钱起的名句。这里就可以提出“观察”的基本理论范畴。滕子京天天观察,为什么写出来的诗这样平庸?第一,天天观察,可能熟视无睹;第二,观察不仅仅是被动接受信息,而且是内心储存的激发。《文心雕龙·物色》曰:“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观察不仅是被动接受,而且是主体隋志飞扬。从哲学上说,二者是对立的统一。但是,在不同文本中,主导方面是不一样的。在说明文方面,客体特征是主导;而在文学性文本方面,主体情感则是主导。

为了把这个基本理论深化下去,请允许我把矛盾推向极端。如果作者不在现场,没有观察,没有直接的五官感受,能不能写出经典杰作来?答案是能。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是。

当年范仲淹跟富弼等大臣搞“庆历新政”,实际上就是裁减官员,精简机构,得罪了一大批官僚,遭到围攻,处境不妙。范仲淹自动请辞,到前线边防邠州(今陕西彬县)守卫国土,他是那里的行政军事长官,跟胡人打仗,很厉害。据传,胡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怕。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跑到湖南岳阳去。滕子京建成了岳阳楼,把抒写此地风光的名人诗文搜集起来,觉得还不够,江山要有名人捧,就写信给范仲淹,请他写一篇序。滕子京的信,一开头就有范仲淹的头衔:“邠府四路经略安抚资政谏议”。

当时的交通不发达,就是今天自驾游,两地走高速公路也要将近1000公里。滕子京也没有指望范仲淹亲临岳阳楼,捎给他一幅《巴陵胜景图》,请他看着大笔一挥。现在不少学者在争论范仲淹当时有没有去岳阳楼,写了不少学术论文。其实不用争论,只要仔细读读《岳阳楼记》就一清二楚了。其中先是写到“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注意“连月”二字,这就是说,如果亲临实境,起码要在岳阳楼待上两个月以上。接着是“春和景明”“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那就是说,等阴雨过去,还要待好一阵。为了写这篇文章,他要擅离前线起码两个月以上。在严酷的军事、政治斗争中,就是严格保密,特级机密,也保不定被政敌抓住把柄,弄不好就军法处置。范仲淹别无选择,把滕子京的信放在一边。过了一年,他还是被贬到邓州,现在属河南省南阳市。从邓州到岳阳有多远?519.6公里。一个被贬谪的官员,哪敢千里迢迢,擅离职守,为朋友建的楼写捧场文章?好在公务不那么紧张了,有点空闲时间,想起了朋友的嘱托,也没有去观察,就憑着《巴陵胜景图》,在邓州的花洲书院留下了千古雄文。

拘泥于现实的观察,束缚了滕子京的想象力,压抑了主体心灵。而范仲淹拉开距离,千里之外,想象更自由。这在《文心雕龙》里叫作“神思”。不仅靠观察,而且靠想象,盘活内心的精神储存。

当然,范仲淹并不完全是凭空想象,他是苏州人,也许童年时期在太湖边的某些回忆被激发起来了。“予观夫巴陵胜状”,“予”就是我,压根儿都没去“观”呀,这不是骗人吗?但是,文学艺术不是地理科学,是有权想象的,在古典诗话中叫作“以无为有,以假为真”。艺术就是假定的。所以范仲淹就放开想象了,洞庭湖啊,“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范仲淹笔下的洞庭湖的盛大气象,乃是他的情志,他的气魄,他的胸襟。这是滕子京根本没有的。我们的观察理论,往往就是眼、耳、鼻、舌、身的感知,其实是不全面的。倒是佛经的“六根清净”说更为全面深刻,在眼、耳、鼻、舌、身以外,还有一个“意”,光有外部的感觉是不够的,还要有“意”,内在的心意。同样的对象,而感知不同,就是由于第六根的心意,即情感、思想不同。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的发生心理学说认为,客体的信息要经过主体“图式”(scheme)的同化,才能有所反应。而我国的古典诗话说认为,在文学性的作品中,不叫作同化,而叫作“形质俱变”,变成了自己的精神状态。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

景观的描写是很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主体心灵的强大优势。要把自己的精神气质,把自己的整个胸怀表现出来。洞庭湖是不是永远像范仲淹写的那样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晚明袁中道真的去游了洞庭湖.还写了一篇《游岳阳楼记》,他说洞庭湖只在春夏之交时湖水浩荡,过了这个时候,它就不那么浩荡了。秋冬之时的旱季,他用“如匹练耳”四个字概括,即像一匹白绸布,像一条小溪。由此可见,范仲淹的经典之作,并不是严格地、准确地反映现实。但是这并不影响它的经典性,为什么呢?形质俱变,情为主,景为宾。情决定景的性质和形态。写文章不单是表现客观对象,形质俱变的“质”,就是作家的精神气质。借助外部景观的变化,表现人的特殊的精神天地。《岳阳楼记》就是范仲淹当时“本质力量的确证”。

就是在范仲淹笔下,同样的岳阳楼,在不同人的眼中,“本质力量”也并不一样。在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人眼中,岳阳楼的宏伟景象引起的是“感极而悲”;在“宠辱偕忘”的人眼中则是“其喜洋洋”。同样是“迁客骚人”,情志不同,“得无异乎”?一种异在“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天气是很阴暗的,太阳、月亮都给遮住了,情感是很压抑的。“薄暮冥冥”,到了傍晚,光线暗淡,氛围阴惨,相当凄凉。但范仲淹是个将军,即使在阴暗的氛围中也作了个神来之笔:“虎啸猿啼”。猿啼是悲凉的,“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是通用的典故。但是,范仲淹空前绝后地把它与虎啸整合起来,悲凉就变得豪迈,虎虎有生气。洞庭湖的水一派浩渺,不用考证也可想象,就是有老虎,它往哪里藏啊?这是一个将军的英雄气概。当然,他的处境和一些贬谪官员一样,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怕被人在皇帝面前讲他的坏话,即使这样,范仲淹写作时仍然在“猿啼”的悲凉中渗透了“虎啸”的豪迈,透露出他雄伟的精神力量。

但是换了一种季节,春和景明了,一般人的心情也会随着变换。“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眙,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迎着风举杯,非常潇洒,关键在于,宠辱偕忘,不管是被提拔还是被贬谪,都无所谓,就是享受这自然景观的美好。这个“宠辱偕忘”的精神品位相当高,很符合孔夫子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符合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准则。但是范仲淹说,这还不够“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范仲淹在这里说得很委婉、很谦虚,不直接说我的精神境界比“宠辱偕忘”还要高,而说我的理想境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管环境怎么变化,不管自己怎么得意,都不能陕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以进亦忧,退亦忧。”不管是处于顺境还是逆境,处在高位的时候,掌权的时候,要为老百姓忧愁;不掌权的时候,要为国家忧愁。在朝要忧,在野也要忧,这就永远是忧了。难道没有权利欢乐一下吗?当然,欢乐是可以的,可是要有条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全天下人还没有感到潜在的忧患的时候,你就要为之担忧;而全天下人还没有快乐,你就不能陕乐。不要说当年,就是今天,也不可能天下人都快乐。实际上,先天下之忧而忧,是永恒的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永恒的不乐。这完全是情感的抒发,而强烈的情感是以绝对化为特点的。这完全是范仲淹身处逆境时的自我勉励。

文章要写得动人,靠什么呢?固然靠前面描写岳阳楼景色的语言,但最动人的、流传至今成为精神财富和艺术瑰宝的是,绝对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精神境界。景观不过是一个虚化了的平台,让他的精神在这个平台上自由地放飞。

四 作为单篇解读,到此是不是就穷尽了《岳阳楼记》的伟大精神和艺术精彩呢?不! 文本并不是孤立的,其特殊性是在丰富的、复杂的关系之中的。与滕子京的比较是同样写岳阳楼,属于同类比较,还不能充分深化对范仲淹的理解。这就得用上异类比较,用不是写洞庭湖岳阳楼的欧阳修《醉翁亭记》与其组成一个小单元,进行比较。

范仲淹被排斥了,政治上处于逆境了,欧阳修还一身正气地“慨言上书”,为新政辩护,一度坐了牢房,后被贬为滁州知州。这个时候,欧阳修作为战友,他的心情,按照范仲淹的逻辑,应该和他—样先天下之忧而忧。 他不但一点都不忧愁,还好像故意和战友唱反调,写了一篇经典之作《醉翁亭记》。他的快乐是很有特点的。第一,写山之美,西南的琅琊山“蔚然而深秀”。第二,写水(酿泉),“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第三,写亭子,“翼然临于泉上”。山美,水美,亭子美。但是,更美的是他喝着酒欣赏风景的姿态:喝得很少,却很容易醉。年纪不太大(才四十岁左右),却自称为“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要因风景美好就快乐。可欧阳修就是要为美景而快乐,而且喝着酒,醉醺醺的,很是开怀。 在范仲淹那里,岳阳楼就是忧愁的载体,而欧阳修的醉翁亭则是快乐的载体。欧阳修好像是自由自在地举行着“露天派对”,不管挑担的,步行的,弯腰曲臂的,打了鱼的,酿泉为酒的,拿着蔬菜的,都可不请自来,参加他的聚会,随意自如,都很欢乐。没有物质负担,没有精神压力。反复提起“太守”,提了九次,但喝起酒来,和老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架子。游戏的时候自由喧哗,大叫大喊。太守自己也随便乱喝,不讲礼节,不拘礼法,自己越是醉醺醺的,歪歪倒到,越是自由、潇洒,没有主客之分,没有官民之分,太守和百姓都忘掉了等级,人与人达到高度和谐。 更精彩的是,不单太守欢乐、老百姓欢乐,山里的鸟叫起来,也很欢乐。“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鸟只是感到人们很快乐,凑热闹而已。而人们也只知道“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人们只知道和这样的太守一起欢乐,但是,不知道太守就是因为大家快乐才快乐。太守乐什么?乐你们的乐,你们乐了我就乐。在范仲淹那里,只要有人不快乐,我就没有权利快乐;而在欧阳修这里,只要有人快乐,我就快乐。至于天下人,是不是还有不快乐的,暂时不考虑。这是不是有点先天下之乐而乐的意味?

表面上看,欧阳修是在与范仲淹唱对台戏,实际上,他们在美学上的原则是一样的。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绝对的忧,而欧阳修的“先天下之乐而乐”也是绝对化的。抒隋逻辑和理性逻辑不同,理性逻辑是要讲究全面的,不能绝对化,而抒情逻辑则是以不全面、绝对化取胜。

把两篇文章组成一个小单元作异类比较可以看到,文章之所以精彩,不在于欧阳修跟范仲淹相同,而在于同中有异:异在范仲淹说要等天下百姓快乐我才快乐,而欧阳修则说只要我身边的百姓快乐,我就快乐,哪怕不是全天下人,我也为他们的快樂而快乐;同在二人都是以百姓为准则。在比较中显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才精彩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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