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江诗路采风作品小辑

□木 叶 □张建新 □梁作成 □陈巨飞 □宇 轩 □方启华

拉芳舍遗事（外二首）

木叶

细节仍处于生长的旺盛期，

纵然四壁已略微倾颓——拉芳舍在芜湖路，离公园入口不远，

碧绿的藤蔓

六趾兽一般，纷纷攀缘上疫情之前的脸，以致

看起来像布撒了

些微雀斑。榕树气喘吁吁，

在奔跑中的红灯前立定。建国初年它们就已经早早种下，不得动弹。来一盘老谢龙虾？不，先生，

我只想安静地

喝一杯茶。

拉斯海马酋长

破碎成青瓷片后，

那群衣着奇怪的男人们依然都坚称自己的名字叫郑和，且无一人能辨风情。

刚从地中海上岸，即杳无踪迹。

西风使劲吹向

荒漠中的拉斯海马酋长，

以及龙泉市生态繁复妖娆的小梅镇。

谢公道上

山群往高处四蹿，又绿又陡。“雁荡山的一部分”，言辞间

委婉催往回走，“雨势正变大，天色又

转暗，今天的主人已在餐厅等候。”

“主人，那曾叫谢灵运的本地太守？我的朋友张宇轩

正想和他着重探讨一番美国诗人勃莱，用方正小标宋简体，对照飞掠而下的金珠瀑布。”

上山时未见瀑布，也未见金珠。后人长久陶醉的

山水诗史，第一音

究竟被何人，自何处，排闼而出？

不聊永嘉往事，也不聊易让人心空落的佛学，我径直问。

“特产啊，特产，田鱼……各位

慢用；酒就不上了。”周主席热情招呼。“那年在广州，也曾偶遇

大谢，在隔壁镇上的小饭店里，喝完两瓶那勺带来的家乡贡酒后，咏而归。

再后来，他被砍了头；我则漫漫长途，最终

回到这如今人云亦云的谢公道。”

张宇轩补充说。

夜宿永嘉书院（外三首）

张建新

夜幕降下之后，山水

回到了自己的年代

身边的楠溪江醒了

捧出我们睡眠中的倒影

它用想象滋养着我们

想起在灯光下和空调

呼呼声里，我们还有一个

可以获救的灵魂

它缓慢，陈旧，像零乱的词语

散落在这片山水

王祥一阵冷颤，想到自己怀揣来路不明的一批玉器，说不定里面掺杂了什么秽物。自己在城里人生地不熟，要是有个万一就完了。

也暂时避开了恐慌和焦虑

昏暗的灯光下，一只松鼠

远远看着我然后迅捷爬上树梢

跳上屋顶不知所终

它是一部分谢灵运

虫鸣和我们是另一部分

踏歌行——赠那勺

年代久远的古井贡酒

还有你亲手泡制的杨梅酒

让这个夜晚像极了古代

十几年前我们把酒话诗

心无旁骛，但现在融入了

家庭子女以及生存话题

中年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容易

饭后，你驱车赶回温州

在回永嘉书院的小径上，细雨

一直在下，濡湿了衣服

也柔软了内心，我们

把这些湿润和柔软都唱了出来

次日，在温州夜晚的街头

我们又喝酒撸串，闷热天气

令我们脱掉T 恤，仿佛一瞬间

我们回到了一无所有的纯净少年

龙泉金村古码头

群山，翠竹，碧水

如果不是一艘古船泊在这里

无法想象这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古船是一个象征

河水则是流动的历史

一尊尊瓷器隐隐浮现

钻进窑内，见四壁锃亮如着釉彩

窑工赤膊挥汗，龙溪河舟楫喧哗

生活从来都是出自水火之中

有人掬水洗脸，有人树下拾核桃

还有人用旧瓷片盛装饭菜

皆是某种方式的致敬

山水的意义——赠木叶、巨飞、宇轩、启华、作成诸友

从瓯江源头丽水开始至温州

我们始终在山水的怀抱里

沿着山风辟出道路

汽车一路飞驰，古人在路边

向我们挥手，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

在空中盘旋如古典山水诗词

或于山林深处赠予婉转歌声

木叶说，在以前有些人可能一生

也没有走出山里，幸焉？不幸焉？

活在现代的我们无法评判

山水无言，它以自己的亘古不变

吸引和接纳着我们

令我们反观自身，一次次蜕皮

群谱（外四首）

梁作成

时过境迁

我以为不会爱了

但此时的光 缓慢、静谧

把我深埋

我的全身跟着亮了起来

这是一种怎样的恩赐啊

一生总会有这样的时刻

火车过了宜兴

隧道越来越多

太阳只闪了一下光

火车再次陷入深深的黑暗

徐州的凉气和雨气在杭州东变得温暖

成块的稻田举着自己的绿衣

我见到的安徽代表

陈巨飞、方启华

甚至宇轩、张建新、木叶的体内

驻扎着我暴动的青春

从他们的面孔里

我还能打捞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自己

应星楼 处州府

青龙剑 青州瓷 山哈 杨梅

三角梅 永嘉 美人靠

五马街 南塘河……

那么多的名字填满我干瘪的躯体

瓯江两岸的灯盏

都是天上下凡的星星

每一个灯盏对应着一颗不眠的灵魂

我情不自禁数起了各自的姓名

我们像六只在夜色中巡游的小兽

多自由的灵魂啊

只是这样的时辰 一生有几次？

空旷的夜

被鸟儿漏掉的花香

充满我们六盏空旷的酒杯

江心屿拾零

最是你在我面前的咫尺天涯

远山含翠

适合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灵魂的重叠

一只鹭鸶的翅膀

按下人间的喧嚣

一道清澈的眼神

换你灵魂舍利

一枚叶子与另一枚叶子之间

是更多的叶子的命运之谜

曲径诱惑深处的风景

衰老有着与生俱来的方向

树上的绿苔里

另外的生命茁壮成长

孤岛的孤独压住了一江的浪花

水底的草举起一天烟霞

石与石对峙 孤绝 交换气息

充耳的鸟鸣里

最是江心屿东去的涛声

经久不息

另一个时辰

你不会想到

当海狮在水里穿梭

当皑皑白雪覆盖海岸陡峭的岩石

一对北极狐在雪中

花费一生中的一个多小时

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

在浪花层层翻滚的大西洋岸边

在辽阔的近乎虚无的大西洋岸边

一只鸥鸟正飞向伯利兹

诗意的和世俗的谢公道

路是盘山路

雾像一个待解的谜语在山间缭绕

亭子有着不错的身段

谢公在我们的想象中复活

我们谈着他的诗

像一群没有给他带去耻辱的后人

走到半山腰

另一个旅游团的一名游客突然大声说

什么谢公道

不就是一条盘山路吗

有什么了不起

再说谢公道

当我们修筑谢公道时

我们很少体会

他是千年之前的人

我们是千年之后的人

他和我们的声音 气息和语调

以及相关的世界完全不同

所以

我们修筑的精致的谢公道

是非难 曲解的

甚至把虚假的重要性安置其上

我们比修筑之前保留得更少

意义拙劣而粗糙

你看见的不算

谢公道其实不在这儿

岁月拒绝结束

谢公更像经历了一次劫后余生

金村码头（外二首）

陈巨飞

是日，雨晴。天空胎色纯正，

但没有一个匣钵是闲置的。

窑工沐浴、焚香，炮竹声里，

时间掌握了最恰当的火候。

如今，舟楫陷进回忆。龙泉溪

在磨一面镜子，从瓷器中

复印好看的云纹。水清无所赠，

一对鳜鱼作为碗底的刺青。

有人在吊桥上晃荡，用这种方式

使自己适应漫长而未知的航行。

有人在火里捉一条青龙。喝茶时，

它会化身雾气从盏中飞出。

龙泉剑

杨梅可佐酒，碧血可铸剑。

凿开茨山，青锋要先饮火，再饮

清泉、雁鸣和北斗星——

渔丈渡客，亦用壮士所赠之剑

自渡。一夜白头的人有福了，

命运替他擦拭霜刃。

斩蛇的人在龙泉洞窥破天机。

东海虽赊，斗牛间有紫气，

传说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端午这天，杨梅熟透。从剑池取水，

可以解剑的渴。淬剑的时候，

白浪翻腾，苍龙终于现出原形。

如今，它静静地躺在屋内，寒光

收敛。在一个暴风雨之夜，

电如龙爪，有人听见龙吟之声。

惠明茶

健谈者好辩论。比如，到底是

人在读经，还是灯在读经？

半坡之上，到底是白山羊，还是

白云？吃草的胃不屑于解释。

一棵无患子下面，坐着几个

用南泉水洗过肠胃的人？数不清。

断头可以重新长出，于茶山上

消失的人，在彼岸将惊涛煮沸。

畲乡留客时，一壶茶在舌间冲浪，

“春行深山，才知月光的平衡术。”

灯火熄灭，健谈者摩挲青瓷茶具，

侘傺中，终于获得打磨语言的良方。

瓯海溯源记（外二首）

宇轩

一条江水，有其上游，中游，下游

有其磅礴、激越与舒缓

它们约等于国家地理上的丽水、龙泉和温州

我们见过它的丰盈，也不陌生它的险峻

游鱼无时无刻不在回溯其源头

而江水，似乎在说：永远别走回头路

在母语的同一命题里

江水和游鱼，确实做到了心领神会又殊途同归

山水如教诲——

我们只有回家这一条路可走

在永嘉书院

万物在我。心，因此有了气味和灵感

群山因此有了寻常人间的语言与困难

这一刻，鹭鸣挽着溪水

向着深谷测量虚无的边界

约等于重读谢灵运诗句可以把南北朝

从历史深渊推送到新时代面前

像榕树一样伫立楠溪江岸

记起我在庐州北郊四亩三分地已蒿草没膝

真是愧对城里陪读的妻子

和驾鹤仙游的母亲

诸友，饮尽杯中酒，我要乘高铁回去读书

耕田

走水路或骑驴确实来不及了

我们只有回家这一条路可走

孤屿

这世界需要胰岛素、阿司匹林和多巴胺……

当然也需要类似于江心屿那样的审美和

态度

江水黄黄，有我母亲在世时的旧脾气

江水黄黄，夹杂着人生的苦与咸，有母语

里的不可说

我们只有回家这一条路可走

在金村码头（外一首）——给宇轩

方启华

大窑已成古迹，金村仍是金村

（我决计不会告诉你，我的老家也叫金村）

溪水汩汩地流淌数千年

它是否也曾感到疲惫？

（一个写诗人，当他数月没写一个字

那种空，有时叫人绝望，有时叫人欣喜）

你看，这座山后面，还有一座山

翻过那座山，仍然还是山……

好在，这里始终有许多新奇的事物

灯笼花算作一个，拐枣和碧根果得靠边站

至于不知名的蘑菇（我们习惯叫红伞伞）

它的出现，像一种专属语言，不断

提醒我：此金村非彼金村。山色叫人

忘记出处，但我们只有回家这条路可走

在江心屿——给梁作成

永嘉书院中的风雅颂民宿，你亲切地

跟几位皖北老乡说“你好”，她们报以微笑

江心屿，屈辱的历史仍未抹干净

东塔被盗走的佛像不知在何处，也说“你好”

几个游泳爱好者在混浊的江水中

想要挑战大海的威严，我是否也要

替你，跟他说句“你好”

几只黑天鹅在湖中，用它们妙曼的身姿

和岸边的樟树、榕树和玉兰花说“你好”

湖中的锦鲤用它的尾巴翻个水花，和

所有经过此地的游客，说“你好”

在谢公厅，李白和杜甫用他们的诗在说

“你好”，来自浙江、安徽、江苏、上海的

作家们站成一排，用他们的手势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