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时代的城市环境暴露与移民健康

2024-01-05李志刚程晗蓓

上海城市规划 2023年3期

李志刚程晗蓓

摘要基于流动时代的新背景，围绕社会空间效应视角，主要采用文献综述等研究方法，系统地探讨了环境暴露与移民健康问题的最新研究进展与发现。研究表明，社会适应理论、社会资本与健康、环境健康差异理论是目前探讨环境暴露与移民健康问题的核心理论。研究从早期主要关注自然环境，拓展到自然环境、建成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的多维度综合环境。移民与本地居民在环境暴露方面存在较大差异，表现在建成环境的不公正、社会资本的不平等，以及社会空间效应引发的移民健康脆弱性等3方面。新研究需要更加重视移民自身流迁经历及人口流动带来的社会空间效应演化问题。在此基础上，构建了“环境暴露—社会空间效应—移民健康”的新范式，强调移民健康问题是环境暴露与社会空间效应交互影响的结果。以期有助于拓展健康城市研究的分析维度，为建设健康城市提供理论支撑。

关键词环境暴露；社会空间效应；健康城市；移民；城市治理

文章编号 1673-8985（2023）03-0015-07 中图分类号 TU984 文献标志码 A DOI 10.11982/j.supr.20230303

0 引言

健康是人类实现美好生活的基础，也是社会乃至国家正常运转的动力。联合国在“千年发展目标”中所提出的8大总目标中的3个均与健康相关。2016年我国政府发布《“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提出：健康是中国可持续发展的核心内容；以人为本，健康优先的城市发展将最终成为未来发展的主旋律[1]。进入城镇化下半场，各类城市问题和“不完全的城镇化”现象大量存在，给我国公共健康事业的建设带来巨大挑战。人口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性、长期性和战略性因素。已有研究肯定了人口红利对“中国经济奇迹”的贡献。但是，随着所谓“刘易斯拐点”的到来，中国劳动年龄人口绝对数量下降、人口抚养比上升和老龄化加速，未来人口红利可能会减弱直至消失[2]。为促进经济可0 引言

1.2 视角拓展

在移民健康研究中，环境暴露是一个重要领域。环境暴露是指人类与物质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建成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它对人类健康具有重要影响。移民作为一个特殊的弱势群体，其环境暴露与本地居民存在较大差异。这可能导致他们面临更多的健康风险和不平等[17]。早期研究多集中在不利自然环境暴露所带来的健康风险（见图1），如空气污染、水污染、噪声等。随着社会生态学和社会地理学等的发展，人们开始认识到自然环境、建成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是相互联系和影响的，构成了综合性的环境系统。因此，需要从多维度综合考察移民所面临的多元复杂的环境暴露。研究表明，一方面移民由于收入低、教育程度低、就业和住房机会受限等原因而被迫居住在城市边缘或郊区，可能遭受更惡劣或更不稳定的自然、建成和社会条件[18-19]。另一方面，由于身份歧视、语言障碍、制度限制等原因，很多移民难以融入当地社区，难以享受公共服务，缺乏必要的社交支持、医疗保健、教育资源等[20-21]。其次，不同群体在地理空间上也存在明显不平衡的分布，这加剧了不同群体在经济收入水平及其相关资源获取能力上的差异[22-23]，[24]78，进而导致健康分化。伴随近年的“星球城市化”，新的研究开始关注城市环境所诱发的一系列社会空间问题，如居住隔离、空间分异、贫困集聚、社会失序等，探讨其社会空间效应对移民健康的影响。例如，社会空间隔离与个人健康存在一定相关性，高隔离社区中某些疾病患者要明显多于低隔离地区（如心血管疾病） [16]541。社会失序如“破窗行为”会降低邻里内集体效能，导致管理失能，加剧居民悲观情绪，尤其是如移民等弱势群体[9]121-126。

总体上，伴随研究视角的拓展，狭义的“自然环境暴露”概念逐步拓展为包括自然环境、建成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的“综合环境暴露”[25]；其中，社会空间问题对健康的影响开始受到跨学科研究领域的广泛关注。

2 研究内容：表现形式和关系认识

2.1 表现形式

2.1.1 建成环境的不公正性

建成环境的不公正性是导致移民健康不平等的关键因素。研究表明，移民尤其是新移民多聚居于劳动密集型企业集中地或工业区附近[26]，遭受更为严重的不利环境风险暴露，如空气污染、水污染、有害毒物等[27]。居住条件有限、住房拥挤和卫生设施不足等问题则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不利影响。不仅如此，环境中有益设施的分布同样存在不平等特征，如食品环境、公园、绿地、公共交通设施等。例如，田莉等[24]77对上海市边缘区的本地社区和移民聚居区进行比较研究，发现后者可获得的设施较少、设施的可达性较差。在加拿大，研究发现弱势群体如移民集中的地区，儿童接触快餐店的概率会增加30.9%，而接触综合餐厅和水果蔬菜店的概率则明显降低[28]。在武汉，研究发现社区移民比例与城市公园绿地的可达性呈负相关（系数为-2.789）[29]。在重庆，研究发现相较于本地居民，移民群体所感知的轨道建设的效益更少[30]。总的来说，移民遭受了形式不同但本质相同的环境不正义；折射移民和本地居民所获取资源机会的不平等，加剧社会群体的健康分化。这可能是地方制度（如户口）、政府权力、市场力量和规划介入等综合作用的结果。

2.1.2 社会资本的不平等

社会资本是解释弱势群体（如移民、少数族裔等）健康的重要视角。研究表明，基于某种身份特征（如种族、宗教、户籍等）的群体健康差异，往往也反映着群体社会互动和被对待方式的差异[8]44-45。以广州为例，研究发现跨群体交往和社会互助可以有效促进移民的健康福祉[31]。这种影响的结果与具体社区条件和地方背景相关。例如，研究发现“广义信任”或“非正式社会关系”对健康促进的作用有限[32]。在移民比例较高的社区，移民承受更多主流社会的排斥，群体内成员过度相互依赖，其互动会呈现内倾化与自我隔离，不利于跨群体融合和健康增益[33]。

参与能力不足、权力获得的不平等也是移民社会资本问题的重要表征。因住房不稳定和高流动性，移民的邻里社会关系较为脆弱，与社区缺乏密切联系[34]，导致其社区参与度有限，弱化其地方依恋[35]。此外，由于受教育程度较低及语言障碍问题，移民在维权方面的能力偏弱，无法有效地对抗不公平待遇，更易陷入“社会孤立”。因此，移民容易表现为更低的社会资本，限制其权力和资源获取机会，对其健康产生不利影响。

2.1.3 社会空间效应引发移民健康脆弱性

与邻里效应的概念类似，社会空间效应指的是各类社会空间对社区居民个人或集体的影响，如福祉、幸福感、满意度等。很多研究探讨了社会空间效应及其对弱势群体健康的影响，但多数研究基于西方经验并关注种族维度，其理论和实证经验在我国是否适用尚待考察。随着我国发展的整体性变迁、人口流动性增强，以及房产市场分化等因素的影响，社会空间分异及其效应日益显著[36]，社会空间对健康的影响也更加突出。具体而言，长期处于高隔离邻里中会弱化其社区认同感，对健康产生消极影响[37]216-217。同时，隔离会诱导被动式居住流动，导致人地关系重构，从而提高弱势群体非传染性疾病的发病率。社会空间隔离也会造成不同移民身份群体具有不同数量和质量的公共服务，边缘群体要承受低质量的基本设施、住房和公共空间，也面临更多犯罪威胁，进而影响其健康水平。此外，社会混乱、组织解体造成社会控制的崩溃[9]15-17，[36]，[37]218，进而降低社区成员间的社会接触与交往频率，也会对心理健康产生持久的负面影响[38]。

需要强调的是，社会空间效应带来的健康脆弱性在社会边缘群体和社区中表现得尤为显著。例如，朱宇等[39]发现，居住隔离对受教育程度相对较高的“城—城”移民不仅会产生更强的相对剥夺感，还强化其心理压力，导致精神健康更易受损。社会分层对二代移民中经济不活跃群体的死亡风险影响最大[40]。高房价商品房社区的移民隔离程度更高，加重老年移民的不幸福感[41]。目前国内学者对该领域研究视野仍较窄，缺乏针对我国特殊背景下衍生各种社会空间效应与移民健康关系的专题研究。此外，结合前文所述我国“乡—城”移民与“城—城”移民在特征、属性上的差异性，两类聚居区在社会空间效应上可以具有一定差异性，其对移民健康的影响也是值得继续深入探讨的问题。

2.2 对主流分析框架的分析与质疑

已有研究多沿用西方背景的实证结论，且多基于种族维度的环境健康差异理论框架（环境利益和环境负担在不同群体中不均衡分配，环境污染物与低收入或少数族裔社区间具有空间关联性）[42]。这些研究的不足之处在于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未充分考虑移民特殊性及其流迁经历的作用。过往研究虽然对多样化的环境暴露要素进行了广泛考察，但较少关注移民主体属性，尤其是其流迁经历的作用[43]。主流分析框架的研究往往只能識别相关关系，难以确定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例如，研究发现绿地暴露对移民健康有积极影响[44]，但不能明确这一作用是由于绿地本身还是由于搬迁后社区环境适应所致。Green等[45]利用“内部迁徙”数据探究邻里社会经济因素对健康影响的因果关系，指出移民与非移民在人口特征、流动经历、生活事件和环境暴露等方面存在差异，不同迁徙模式可能导致个体对邻里环境感知上的偏差。此外，迁移中所遭受的情感困扰也可能对移民健康造成长期且负面的影响[46]。搬家所选择的社区类型也会影响移民的社会适应和身心状态。例如，基于广州的研究发现，迁居至城中村或私人住宅的移民比旧城区或单位小区内的居住者更加健康[47]。因此，在探讨环境暴露与移民健康之间的因果关系时，不能忽视移民在流动过程中所经历和选择的各种条件和变化。“流迁经历”作为一个重要而尚未得到充分关注的特征变量，有必要纳入移民分析框架，如进一步细化流迁经历，包括区域流动（流入地与流出地）、城市内部流动（主动迁移或被动迁移）等，以此强化因果推断的可信度和有效性，更加精细化解析影响机理。

其二，忽视移民人口流动背后的社会空间演化问题。人口高频流动引发了社会空间的剧烈重构。流动的时空和区位不断重塑着传统的人地关系[48]。在此过程中，贫困循环、隔离演化和资本重建带来社会空间演化，可能对移民健康产生重要影响。研究表明，移民高度集中容易导致贫困集聚。低廉的住房成本反过来吸引更多低收入移民群体的聚集，形成贫困循环。这种现象对移民（或少数族裔）的个人健康带来诸多负面影响，甚至超过个人因素的作用[49]。此外，社区内和社区间的人口流动也会改变社区人口结构。以广州为例，朱竑团队发现社会空间演化中的“个体化”现象，揭示华侨聚居区不仅出现了物质空间隔离，其交往空间也存在边界和隔离；这导致原有较为紧密的社区情感关系面临解体，为个体化所取代[50]。同时，频繁迁移也会削弱移民与社区其他成员之间的社会关系、凝聚力和政治联络，增加人际暴力风险，进而丧失原有的组织能力[51-52]。这些都不利于个体健康的长期发展。然而，已有研究多采用“静态”视角，注重横向分析，只关注当前（研究进行时）的社会空间特征，并未考察移民搬迁至此之前的社区状态和社会空间的演化过程。

3 研究框架：构建“环境暴露—社会空间效应—移民健康”的研究新范式

近年來，国内学术界对环境暴露与健康的研究获得了快速进展。然而，已有研究多关注物质或社会环境暴露，对社会空间及其健康效应的关注较少，对环境暴露、社会空间效应、移民健康缺乏综合分析。事实上，环境暴露、社会空间效应与移民健康之间具有密切关联和相互影响（见图2）。环境风险的不平等暴露影响移民的择居偏好，地域分化影响空间区隔，进而对移民健康产生影响。例如，设施使用排斥会导致移民被迫迁移，与相同生活方式的移民群体集聚，导致社会空间隔离问题[53]。住房和邻里环境恶化，会降低社区及其邻近地域的住房成本，吸引大量移民，造成贫困集聚和空间分异[9]15-17。针对美国路易斯安娜州的研究表明，地区过高的酒精售卖点密度与非裔美国人的过度空间集聚呈正相关[54]，这种底层集聚对移民或少数族裔造成一系列健康问题，包括慢性病[55]、抑郁[56]和心理困扰[57]等。

值得注意的是，社会空间效应也会反过来加剧弱势群体在环境暴露风险上的不平等。被隔离的少数族裔社区更易暴露在对其健康和福祉产生不利影响的物理环境中[58]。例如，基于美国全国性人口隔离和空气数据的分析表明，相较于白人，少数族裔暴露在严重空气污染下的比例更高[59]。这种“环境恶”在不同社区的不平等分布并不是偶然形成的，而是长期的歧视性政策所致。弱势群体较弱的政治力量和较低的社会经济地位使得政府和企业采取“最小抵抗路径”来应对不利环境风险[60]。移民/族裔身份与流迁经历相互交织，共同影响“环境暴露—移民健康”。针对“美国50个大都市的城市流动与邻里隔离”问题的研究发现，少数族裔和低收入群体分别根据自身流迁经历的相似性进行聚居，不同族裔和收入群体的邻里网络具有“同调性”（homology）并相互隔离，加剧了当前美国贫困非裔群体的多重边缘化[61]。同时，不同社区拥有不同的社会资源和物质形态特征，会引发不同的社会空间问题，进而对移民健康产生差异化的影响[62]。

未来研究需要突破主流分析框架，以移民为研究对象，在关注环境暴露差异的基础上，探讨其引发的诸多社会空间问题对移民健康的影响；并从移民流迁经历和地方/社区结构的异质性等入手，检验其作用机制的差异，构建“环境暴露—社会空间效应—移民健康”的研究新范式，拓展健康城市研究的分析维度。

4 结论与讨论

近年来，国内学者围绕环境暴露与居民健康议题开展了大量的理论探讨和实证分析，形成了较为完善的研究体系。本文围绕社会空间效应视角，主要采用文献综述等研究方法，系统探讨了环境暴露与移民健康问题的最新研究进展与发现。研究表明，社会适应理论、社会资本与移民健康、环境健康差异理论是目前探讨环境暴露与移民健康问题的核心理论。研究从早期主要关注自然环境，拓展到自然环境、建成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的多维度综合环境。移民与本地居民在环境暴露方面存在较大差异，表现在建成环境的不公正性、社会资本的不平等，以及社会空间效应引发移民健康脆弱性等3方面。新研究需要更加重视移民自身流迁经历及人口流动带来的社会空间效应演化问题。具体包括以下方面。

第一，已有研究从空间设计角度探讨了建成环境不公正对移民健康的影响，但较少关注空间品质问题，而这也是移民面临的重要环境暴露风险因素。居住社区向下衰败（如景观恶化、建筑空置、垃圾堆积和路面破损等）会削弱社区凝聚力和人地情感，诱发心理压力和恐惧等健康问题[63-64]。同时，这些社区多缺乏健康活动资源和设施[65]，不利于个体健康的长期维持。进入新时代，国家高度重视民生问题，大力推进“人民城市”建设，打造高品质城乡人居环境、实现高质量发展、提高空间品质成为规划需要关注的重要课题。

第二，社区参与是消除移民身份差异、提升其社区认同、保障其福利获取、促进其健康增益的重要途径。然而，移民普遍存在治理参与不足的问题，其参与行为多以满足个体身份认同和日常“工具性”需求为主，离治理意义上的参与尚有差距[66]。有效的社区参与不仅可以通过赋权增能、强化地方依恋等方式促进移民健康[7]205-211，还可以影响相关政策制定，改善移民所面临的环境或健康问题。随着我国人口流动模式向“家庭化”转变，移民对社区参与的内在需求和主观意愿也在不断提高。因此，探讨移民社区参与及其健康效应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

第三，移民健康研究应尝试在两个方向进行拓展：一是基于“地方”（place-based）的研究，突破已有居住地的局限，探究社区内部及邻近周边的一系列活动空间所构成的场域对移民健康的影响。研究表明，移民每天活动的空间范围并非局限在其居住地附近，而是拓展到城市不同功能空间。已有围绕居住地的研究已不能完全解释其健康影响机制。关美宝等[67]指出传统邻里问题研究的局限，强调情境影响的复杂性，呼吁研究超越居住区本身，加强对动态视角下社会空间效应的认识，包括隔离问题。二是基于个体（或人群簇）（people-based）的研究，探究活动行为隔离。跨群体之间同时存在“空间集聚与生活隔离”现象：即使居住在同一社区的居民也会因日常活动节奏不一致[68]或活动地点错位[69]等影响社会接触和交往，进而导致健康问题。已有研究对活动行为隔离进行了一些探讨[70]，但多数仍停留在现象解析阶段，未能深入考察其对健康的影响，缺少针对移民群体的专门研究。

总之，进入流动时代，应该加强城市移民及其健康问题的研究。如何及时有效并有针对性地处理城市发展建设中的不良环境暴露问题与健康风险，提升移民的健康水平，实现人与环境的协调发展，成为城市精细化治理的关键问题。在空间规划和设施建设规划中，应逐步推进移民与城市居民同等享有公共设施的使用权利。加大移民本地化力度，培养群体之间的相互信任和平等包容。在住区布局、公共空间设计和基础设施资源配套等方面，充分推进移民与本地居民的沟通和交流，实现一定程度的混合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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