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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顽强、坚强的翻译家薛范

2024-01-04赵家圭

上海采风月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囡威尔第音乐学院

赵家圭

2022年9月2日晚,薛范安详地走了,享年88岁。薛范夫人、翻译家禾青女士(原名张品芹,禾青系笔名,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告诉我,离世前一天清晨,薛范醒来后不想洗脸、刷牙,早餐也不想吃,只是轻轻地摇了摇手:“我太累了,再想睡一会儿……”就这样,他平静地悄悄地一直深睡着没有醒来,尽管医生们多次抢救,但回天无力……

从禾青女士那里得知,六年前,薛范患前列腺癌,手术后健康每况愈下,但他仍不肯搁笔休息,在病床上,申旦达夕孜孜不倦地坚持工作。记得在薛范去世前两三天,我和薛范兄通了一次较长时间的电话,主要商量之后“好小囡少儿合唱团”举办“薛范、禾青译配少儿歌曲音乐会”的事。这场音乐会由于曲目、时间、经费等种种原因,已经拖了近十年。电话中他还是那种明快爽朗,用略带沙沙男中音的声音与我商量:《快乐的小队》《我亲爱的母亲》等俄罗斯作品的比重不要太重,希望有英语译配的作品,如美国的《甜蜜的家》,以及德语译配的贝多芬的《春之召唤》、门德尔松的《森林》,以及用意大利语译配的第24届奥运会主题歌《手拉手》,和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民歌的《斯卡博勒市场》……

他说:“我知道由你担任团长的‘好小囡少儿合唱团’是以‘美声’为主,唱法比较传统,希望这场音乐会上能否唱一首俄罗斯当代作曲家柳芭莎的有爵士风格的《不要碰伤地球》(记得你们录过CD),这样音乐会品种能丰富些……家圭兄,辛苦了!拜托!谢谢!”

我怀着敬意和感激的心情回答道:“我们应该感谢你,因为你和禾青女士一起为中国少年儿童译配了那么多少年儿童歌曲,你们编辑出版的厚厚一本含200余首的《世界少儿合唱珍品集》,为我国少年儿童打开了了解世界各国音乐文化的一扇大门……”

令人伤心且意想不到的是,这次通话竟成了薛范兄的遗言。

身残志坚的薛范克服了生活中常有的孤独、寂寞、忧愁、伤感、自卑。他曾略带自豪而不掩饰地对我说:“我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不怕挫折!”薛范他没有上过外国语大学,但他精通俄语,对德、英、法、日等语种也能熟练流畅地译配歌曲。他没有上过音乐学院,但我印象极为深刻的是,我在一次排练中发现有他译配的苏联歌曲《灯光》(《世界合唱珍品集》五线谱版)前奏第2小节似乎有错,便去电请教。他说,“你等一会儿”,随即拿了原谱核对:“谱子肯定错了,否则和声和弦不对了。”接着他对功能和声体系T—S—D—T和声进行调性转换,讲得头头是道。他还跟我聊过二段体,分节歌、复三部曲式等音乐作品的结构,他撰写的《肖斯塔科维奇〈g小调第11交响曲〉赏析》文章,完全可以作为音乐学院的经典教材。薛范没有上过大学中文系,但从他译配的歌曲可以看出他的语言和诗歌的扎实功底。

历史也真会开玩笑,20世纪50年代,薛范报考上海外国语学院,接到录取通知后,在新生报到时遭拒绝,因为他是一位双腿不能站立的残障人士。但在50余年后即2010年,薛范接到上外向他发出的邀请:以翻译家特聘教授的身份,为上外师生作“关于外国歌曲译配”的专题学术讲座。这使我想起了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1813-1901)。威尔第曾创作出歌剧《茶花女》《奥赛罗》和专为埃及苏伊士运河首航典礼创作的歌剧《阿依达》,歌剧《纳布科》奠定了他作曲家生涯的基础……这样一位世界著名的作曲家,在19岁时满怀信心地去报考意大利米兰音乐学院时却未被录取。但到他84岁时,当米兰音乐学院恳请他同意把“米兰音乐学院”改为“威尔第音乐学院”时,威尔第恼怒至极,一口拒绝,他还记恨半个多世纪前这个音乐学院曾给他带来无比痛苦和沉重的打击。

但性格刚强、胸襟宽大的薛范,当上外邀请他时,没有像威尔第那样耿耿于怀,而是爽快地一口答应,并对讲座做了充分仔细的准备。据知那天讲座教室大厅座无虚席,连走廊、过道都站满师生。事后,深谋远虑的薛范曾对我说:“外国歌曲的译配要后继有人啊!希望上外的青年学生以后能加入译配的队伍。这也是一份事业!”

知道薛范大名是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我考进了黄浦区金陵中学(原市重点北郊中学分校)高中部,并开始学习俄语。记得教我们俄语的是一位刚从上外俄语专业毕业的漂亮姑娘,她亭亭玉立,打扮得十分精致,是一位典型的上海姑娘,这位青年女教师叫施丽霞。印象极为深刻的是,俄语中的字母“P”的发音,她发音清脆灵活,抖动的频率恰到好处。我是班干部,应同学要求,要我请这位俄语老师教我们唱一首俄语歌曲。第二天,施老师就给了我一份中俄文对照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简谱。在右上角,我第一次看到了薛范的大名。由于主要是学唱俄文,没有太注意译配作者。直到1960年,我考入上音指挥系合唱指挥专业,第一次接触到外国作品时,现生活在加拿大的杨秀娟教授给了我一首东欧小国保加利亚作曲家波波夫的女声合唱《写封信儿到边境》。这首优美而抒情的合唱只有近30小节,但节拍变化比较多,有1/4、2/4、3/4。指挥法课上就是要学习混合拍子和速度较慢的合唱的指挥技巧。第一次回课,按要求,首先要我介绍作者:波波夫,保加利亚作曲家(后在1974年荣获保加利亚人民艺术家称号);但译配者薛范,我没有找到任何一丁点的资料。杨秀娟教授告诉我,她也没有找到有关薛范的任何介绍,只给我看了一本深蓝颜色封面的薛范译配苏联歌曲集。至此,我知道了一位与音乐艺术有紧密联系的翻译家薛范。

想象中的薛范,应是一位戴着秀郎架眼镜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日本东京艺术大学、桐棚音乐学院进修学习回来,在一次音乐会上偶然见到薛范时,大吃一惊,薛范竟是一位双脚不能动弹、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与我想象中大相径庭。但薛范面目清秀,讲话不紧不慢,谈吐优雅和善,从此开始了我们之间30余年的交往与友情。

我从20世纪90年代起,应邀任上音、华师大、华东神学院(一所本科学历的大学院)兼职教授,给学生上合唱课、教授《合唱学》及合唱指挥法课程,还应邀任不少合唱团的常任指挥,一直到2022年还在市民夜校合唱班任教。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合唱团、合唱课、合唱班,其中外国作品的合唱乐谱教材,80%以上均是由薛范译配成中文的!薛范译配了近2000首外国声乐作品。尤其是薛范编译的集中了200余首的《世界合唱珍品集》,對中国的音乐事业,对外国作品的演唱演绎,对世界各国的文化交流,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薛范還多次向我推荐当今世界乐团广泛传唱的合唱曲给“好小囡少儿合唱团”排演,如挪威作曲家勒夫兰的《你鼓励我》,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中的主题歌童声合唱《风筝》《迷途的孩子》等,这些作品均由薛范译配。

10年前的2013年6月,他专门向“好小囡合唱团”推荐了由他译配的《不要碰伤地球》《七只小乖乖猫》《麻雀的海洋》等十首少儿歌曲。作品的题材大到地球,小到麻雀,音乐欢快跳跃、流畅舒展,富有童趣。他要求“好小囡”演唱并录成CD。

录音那天,薛范兄坐在由夫人禾青女士推的轮椅上,早早来到位于漕河泾的“清晨录音棚”。整整一天,我和他一起,与被薛范评价为“乐感很好、很有灵气”的年轻录音师栾鹏祥在录音棚的监控室。制成的CD同时在中国上海和俄罗斯莫斯科出版发行。

我与薛范之间经常有些不同意见,但从不争论,更不争吵,而是心平气和地讨论。如苏联歌曲《红梅花儿开》,正确的译意应该是《夹蒾花儿开》。同样,《山楂树》准确的名称,应该是《花锹树》;歌曲《三套车》中的是“老马”还是“姑娘”,对这些错误的译文,为什么不改过来?“赵兄,不要去改了。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可爱的误会’。大家已唱习惯了,估计改过来了,反而不习惯了。”歌曲,我想也就算了,但某些习惯用语,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太恐怖了,那孩子肯定不是亲爹。原意是打狼要翻山越岭,要跑很多崎岖的山路,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因方言谐音把“鞋子”误成了“孩子”。又如“无毒不丈夫”,这害了多少正人君子,这也是谐音的原因,“毒”应该是“度”。大丈夫,应该气量、气度很大。对这样“可怕的错误”,我觉得无论如何应改过来。薛范兄听了以后,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让语言学家、文学家去呼吁吧。”但也有一次讨论,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李健创作的歌曲《贝加尔湖》,由中国作曲家创作,用了俄罗斯的湖泊名“贝加尔湖”,而作品不论从旋律还是和声进行直到结构安排,与出生在匈牙利的法国作曲家柯斯玛创作的歌曲《秋叶》实在“太像”了……是抄袭?是巧合?我们一致的观点是:“英雄所见略同”……

薛范走了。人,都在走向终点。薛范倔强的性格、顽强的意志、坚强的毅力,一生无悔勤勉,为了事业,他奉献了一生。欣慰的是,当薛范年过半百时收获了爱情。一次薛范兄突然来电,说是拜托一事,有一位女士,即他的助理,亦是秘书,要学五线谱,能否帮他找一个学五线谱的合唱团。我想到了卢湾外语金曲合唱团,常用五线谱排练演唱,并用英语、俄语等外语原文排演,便告诉了他。

我与薛范兄30余年交往,他从未找我帮忙或拜托做什么事情,这是他提出的唯一一件事。我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后来才知道,这位女士便是他的未婚妻(当时还未登记结婚)禾青。近日,禾青女士正在整理薛范的一批遗稿,主要是俄罗斯合唱作品,愿早日出版,也可告慰在天堂的薛范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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