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祭(中篇)
2024-01-03孙焱莉
孙焱莉
一天,我整理书柜,在一本旧书里倏然飞出一只蝴蝶。我拾起来,那是张泛黄的照片,里面年轻的女子朝我微笑。她是我的姑奶奶梁轶英。听父亲说她的一生很传奇,被写进了县志。
当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时,我与照片里那灿烂的面庞对视,她仿佛嫣然一笑,为我推开了通向她的门。
1
那天是混沌的,明明有太阳在空中挂着,可却是雾糟糟的一片。中午时分,十九岁的梁轶英出门泼水时,看着太阳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惆怅。
黄昏到来后,她正坐在屋子里,突然听见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喊她。她兴奋地推开门,耳畔听到了两声清脆的炸响,她目睹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的情景:父亲倒在门口,头磕在地上,眼睛睁着,后来他想向前爬,但身子只是努力地抽动几下,血从身子底下流出来。
父亲网兜里的铝饭盒倒扣在地上,半块饼子蹦了出来,而她推开门后的笑意还没褪去……
最近奉天城常出事,两个月前,一伙骑马的人袭击了东塔机场,警察和宪兵到处抓人。自日本人进到奉天城后,在大街小巷张贴“暂行惩治叛徒法”和“暂行惩治盗匪法”后,城里死的人就越来越多。有的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被说成是叛徒或者盗匪给杀了。
自母亲五年前病故后,父亲最不放心她,每日上班前反复叮嘱她:“不要乱跑!不要上街!把房门关紧!”一个月前,父亲所在的工厂闹罢工,工人要求涨工钱,父亲是带头人,常有人来家里商量事。罢工当天,他和十多个人被日本人扣起来,还好,两天后又给放了。父亲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其间常有人来找父亲说话,背着她。在那一个月里,父女俩过得很拮据,喝了半个月的稀粥。后来父亲总算开工了,工钱也给涨了两成。发了钱后,父亲还给她买了只烧鸡腿。她以为从此后日子就要好过了。但是,她发现父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常拿着母亲的遗像看,后来有一天父亲把她叫到身边,把一张简易的手绘地图交给了她,并嘱咐她:“如果哪一天我有事了,你就赶快跑,去找这个人,他叫梁雨水,他是你堂叔。”除了地图,父亲还递给她一张照片。里面年轻的父亲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并排站着。她看到那个地图的终点叫一筒十八沟。
父亲就差几步就到家了。
她扑过去,呼喊父亲,摇晃父亲的胳膊。父亲半睁着眼睛,吃力地吐出了几个字:“好好……活着!”就闭上眼再无声息。她拼命地呼喊、摇晃父亲。
少顷,有人过来拉梁轶英,用左手,那人右手拿着手枪。半年前,她曾目睹有人用枪把一个女人打死了,所以每当看到街上的日本人或者警察背着枪走过,她就怕得要死。可那一刻,她不怕了,她使劲甩开,继续扑回父亲身上。一辆插着膏药旗的汽车驶过来,在离他们十多米的地方停下来,车里一个秃鬓的人探出身子吼:“快点,整车上来!”
梁轶英看向车,突然感觉那人眼熟,一下子想起来,三个月前父亲曾带着一个姓金的秃头和另一个姓柳的人来家里,他们抽着叶子烟,商量着事情。父亲让她去门口坐着,看着点儿人。后来那两个人在家里吃了晚饭,菜是她准备的,那天她炸的也是小鱼酱,金黄油亮的小鱼配上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又香又好看,她还买了两块豆腐,煮了一盆水捞饭。那个姓金的人一直夸她漂亮、能干,还说父亲真是有福气。
那人把枪别在腰里,双手拉她,她使出全力啊啊地惊叫着,拒绝起来。
有一支枪突然抵在她的头上。那个拉她的人狠狠地说:“起来,要不打死你!”她眼睛紧紧闭住,闭得眉毛和眼都拧到了一起。她下定了决心,使尽了所有的力气抱住父亲的脖子,她想:要死也要死在父亲身旁。她被拉起来,连同父亲的头。远处传来马蹄声,凌乱而急促,紧接着是枪声。
她和父亲又被重重摔回地面,她抬头看,身边那个拽她的人捂着流血的胳膊跑向汽车,远处六七匹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与汽车上的人互射,她听到枪声响成一片。汽车发动机咆哮了几声,猛然一蹿,消失在巷外的大道上。她再次惊恐地使劲搂住父亲的脖子。
梁轶英再抬头时,那些骑马的人已站在了原来汽车停的位置上,他们勒着缰绳,马在原地踏步,转着圈。一个人骑着马走向她。那人脸上蒙着黑色的亚麻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浓浓的眉毛。他的马围着她转了一圈,她当时半卧着,那人骑在马上,她仰着脸像看天上的人一样。这样的对视持续了一会儿,看到那如刀子般雪亮的目光里有一丝柔软闪过,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随之倾泻,她从惊惧又回到了悲伤。
那人跳下马,走到父亲跟前,蹲下身子,摸了一下父亲的手腕。梁轶英闻到了一股马的气息,那人喉咙发出一句低沉的骂声:“这该死的小日本子!”他给父亲整理了一下衣襟,盖住晾开的肚皮,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放在地上,说了一句:“好好葬了吧!”人就站了起来。旋即,飞身上马,又看了梁轶英一眼,一提缰绳,马转向那几个人。
一声响亮的呼哨,几匹马向街巷深处飞奔,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而响亮。
夜完全黑下来后,父亲的两个工友赶过来,他们连夜帮着梁轶英埋葬了父亲。他们不让她回家,说有危险。事实上自父亲倒在街上后,她整个人都是混沌的,她的脑海里只有父亲倒下那一瞬间的眼神与表情,耳边只有枪声和清脆的马蹄声,响了整整一夜。
那一天父亲的厂子里死了六个人,都是领头闹罢工的,他们的家里人也被抓了起来。
2
太阳亮得刺眼。烟的茎叶在九月正午的毒日头里散发辛辣、浓郁的气息,上足了烟的叶子开始翻卷起来,微黄的颜色有种厚重的瓷实感,又不失柔软、光洁。梁轶英随手摘下一片肥厚的绿叶子盖在头上。她仰头看了看,走进了一筒十八沟步步上坡的那条唯一官道。
路很曲折,但是她却凭借着父亲画的简易地图找到了这个沟。她打听到了堂叔的家时,头上的烟叶子已干了。她推了一下虚掩的大门。门晃了一下,吐了几口气,便悄无声息地开了。里面牲口圈的腐草气息猝不及防地涌出来。
“有人吗?”门口卧着的灰狗在绳子尽头睁开了一只眼,马上又倦怠地闭上。“有人吗?”她又喊了一声。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高挑的眉毛很蜿蜒,颧骨很凸,嘴角伏着一颗黑痣。“您是老婶吧!我是梁雨来的女儿梁轶英!”那女人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地停了:“梁雨来?”
梁雨水听女孩儿哽咽着叙述着父亲的遭遇。1937年生活在一筒十八沟腹地的梁雨水很迷茫,甚至他想揉揉眼睛确定一个眼前这个女娃子是不是真的,而日本鬼子又长什么样呢?他只听甲长李一斗说上面又有了个皇帝,后台是日本人。而眼前这小丫头手里拿着一张自己二十多年前去奉天城探亲时与堂哥的合影,这还有假?梁轶英看梁雨水渐渐沉默,有点急,经历过母亲病故和父亲的被杀,她感觉到这世上危机重重,可当她迈进一筒十八沟时,看着那些山和植物,感觉到了安全,她喜欢这些山丘和这成片成片的阔叶植物。如果他们不收留我,我就跪下来求他们!她这样想。
“你是咋找到这儿来的?”梁雨水的话如一头藏在树丛里的狼突然蹿出,梁轶英被吓得一哆嗦,这些天来她对突如其来的声响都会惊惧。“我……地图……我爸曾经给我画了一张地图。”“地图?”梁雨水又呆了,这次是呆在“地图”两个字上。好一会儿,他对吊眉的媳妇说:“把小凤的衣裳找一件,这衣服我看着别扭。”
那天下午,天空的蓝就像水洗过一样,水还同时清洗了散落在地面各处的阳光。梁轶英一直坐在炕梢,她斜靠在大木柜上,尽管很饿、很困,但她依然坚持向外眺望堂叔堂婶两个人。他们两个人这时正在配合翻着一串串的黄叶子。梁轶英认出那一串串的叶子就是她刚才摘了盖在头上的那种。片片叶子忽然轻了,被风吹走,越来越远。窗子的木棱格子上不知何时布满了在沟边生长的那种白色小野雏菊,密密麻麻数都不能数。成串的叶子被房檐流下的水冲得远了……更远了……她还是睡着了。
梁雨水的两个儿子大秦、二秦在午后先后走进了屋子。
这两人看她的眼神里都有光。在梁轶英眼里,他们要比梁雨水更亲切一些,特别是二秦给睡醒的她做了一碗放了猪油与葱花的面汤,还找了小凤的衣服给她换,夸她长得真好看,这让她眼角湿漉漉的,总也擦不净。
大秦则比较沉默,用眼角不停地瞟着她,并不说什么。
几日相处下来,在梁轶英的眼里二秦就成了一枚向日葵的花盘,蓬勃灿烂富有朝气;而大秦则更像这枚向日葵的背面。
梁雨水的小女儿小凤是五天后从姥姥家回来的。等到弄明白了家中这个和自己同岁女孩儿的来历之后,便指着梁轶英朝二秦质问:“你凭啥认为这件衣服可以给她穿?”二秦说:“咱爹让找的,再说这件衣服又不是新的,穿一穿怕什么?”大秦则一声不吭地端坐在椅子上玩一把蒙古小刀,眼角时常地瞟几下梁轶英,眼睛里有说不清的内容。梁轶英连忙把衣服换下来交给了小凤。小凤噘着嘴也不看,抓起衣服就走。
一会儿,她拿出一件更旧的扔给靠在门框边的梁轶英,一转眼的工夫又反悔了夺下来,把原来的那件又拎出来,并说:“脏了!我不要了!”
小凤比梁轶英小七个月,但是她不叫她姐,而是直呼她为梁轶英。
夜晚的凉像块铁从天空压下来,除了角落与缝隙不能到达的地方还遗留着些许暖意,其他地方已完全被压榨遍了。梁轶英总在黑夜来临之后想起父亲,这也许和她出逃时正是傍晚有关。她想起父亲走路、吃饭,走到院子提水的情景,有时具体到父亲额前皱纹里跳跃的阳光,然后像幻灯片一样一下子就闪现到浸满血迹的胸口……夜晚似乎是连接往事与现实的通道,泪水便在这时洗劫她,她的悲伤被黑夜紧捂,只能无声地哭泣。
进腊月,梁雨水要媳妇给梁轶英做一身新衣裳,他媳妇垂着眼皮吃着饭不吭声。二秦看梁轶英惊慌地推脱说不用,便抢着说明天去集上买布。第二天他真早早去赶集,买了一块花布,求李四娘给做,结果由于布料尺寸不足,没裁好,袖子一个长一个短。梁轶英穿上一身粉色碎花粗布衣裳。小凤拿小圆镜子照给她看,梁轶英只看见了自己鼓鼓的胸脯被粗布包裹着。大秦在不远处觑着眼睛看向她。
二秦左看右看,之后说:“不行,脱下来!”他把长的衣服袖剪下来,穿针引线把另外一对颜色相同的小紫花布筒接了上去。看着那件衣服,梁轶英心里泛酸。小凤说:“二哥你偏心,从来都没给我缝过衣服。”大秦阴在一旁冷飕飕地射出一句:“像个娘们儿!”二秦也不吱声。梁轶英注意到二秦很少对大秦的冷嘲热讽做出反应。那年过大年梁轶英有了一件属于一筒十八沟风格的新衣裳。而她来时穿的那件淡蓝色收腰布衫压在了柜底。
3
春天来了,烟籽撒到地里很快发了芽。又一茬的烟叶将重新丰盈在不远的夏季。五月距第一茬叶子落地还有一段距离,这是一个安闲的月份,也是村里人扯闲话的时光。
梁轶英的到来就像张贴在城墙上的告示,特别醒目,早已引得许多人关注。梁雨水告诉他们:“我堂哥的女娃,父母都不在了。”“在你家住啦?”“嗯!不走了!”“这闺女长得怪好看的!”人们开始的时候议论着这个清瘦的丫头不知能成为谁家的媳妇。
乡下人看姑娘找媳妇,模样好是一方面,要壮实,能干活儿,能操持起家里家外的活计;还要屁股大,能生养,能生小子,这两项顶重要。看看梁家这两个丫头,模样都不错,可小凤的品行大伙儿都知道,从小娇惯,不做女红,不做家务,也闻不了烟地里的味,牙尖嘴利不让人,一般老实男人是降伏不住的;而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好像发育不良,这个样子让人信不着,富庶人家不能考虑,除非那些贫困的娶媳妇费劲的人家吧。有几个人都议论说给老李家二小子行,这人老实得很,没爹,跟瞎娘过。
人们只在背地里说,梁雨水在沟里算是有头脸的人,没人会当面说这些话,事情头上,有时还要仰仗人家呢,背地里骂皇上,都是闲时过过嘴瘾。
对于儿女们的亲事,梁雨水夫妇很着急。大秦和二秦没着落,但小凤更急。别看小凤最小,但是发育得好,十一岁就来了月事,心思飘忽得很。十五岁那年险些和沟外头来的驼队中一个男人闹出事来,能尽早嫁就尽早,女大不中留。
如今又多了一个操心的,梁家的大姑娘大小子在沟里算最多的了,婚事刻不容缓了。就在两口子背地里议论着这些事后不久,一天晚上,大秦凑到父母跟前,那时二秦去喂牲口了,两个女孩子都回了东屋。
大秦说:“爹,妈!我相中一个人,想成亲!”
“哪家的?”两口子满眼惊讶。
“梁轶英!”
“胡扯!她是你妹妹!”梁雨水一把推开大秦。
大秦反驳:“又不是亲的,只是一个姓,估计都出了五服,人家亲表兄妹都有成亲的。”
“谁说出了五服?雨来的爷爷和我爷爷那是亲哥俩儿!”梁雨水声音高起来。雨水的媳妇说大秦说得也有道理,表兄妹比这确实亲……
“你住嘴吧!这事门儿都没有,我梁雨水不能给一筒十八沟的人当笑柄!”梁雨水打断媳妇的话。
“你给我滚远点儿,别动这歪歪心思。”他指着大秦。
二秦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大秦阴着脸被爹骂出了门。他知道这个哥哥肯定犯了什么错,从小到大,他总是到处惹事。
二秦给父亲装上烟锅递上,并点着了。在袅袅的烟雾中,梁雨水看到二儿子腮边日渐浓重的络腮胡子,心里平静了些。三个孩子中,只有二秦是最让他省心的,他的婚事一点儿都不用着急,沟里有好几个人早相中他,只是上有不着四六的大秦,下有个名声在外的小凤,他就没急着打拢。
去年,给小凤保媒的还有两个。一个是因对方条件不好,八字又不合,梁雨水感觉不行,直接推掉。另一个各方面都行,相亲时,对方竟然没有相中小凤,小凤气得大哭了三天。
今年,保媒的一个没有上来,小凤淡漠了很多,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梁雨水以为小凤是沉稳了,却不知道她是暗自喜欢上了一个人。
这天,她对梁轶英说:“你陪我去看一个人呗,他叫郝江,住在对面沟里,离这儿不远,十里的山路。”
梁轶英说行,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寄人篱下活着,梁家任何人对她有所要求她都得答应。梁轶英没有想到这一次山里之行,让她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关于那个骑马的后生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后来小凤和梁轶英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那个自称李重生的人越来越成为一个悬念,对于这个人,两人各自开始述说时,不时被对方纠正,可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深入山沟腹地后,当两个人意识到有一只狼跟着她们时,恐惧如决堤之水,哗地朝两个人泼过来。小凤呜呜地哭,边哭边数落:“都怨郝江!”
梁轶英曾有过穿越树林与无人区的经历,那四天惊恐一直在她头顶盘旋,可她却很幸运,每到夜里走不动时,总能遇到一个村子,讨到足够的水与食物与安全的住所,只有第四夜她在黑暗中看到一个草堆模糊的轮廓,就一头扎在里面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看村庄就在不远处冒着烟。实际上那几天她没遇到什么危险。梁轶英没看过真正的狼,却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只饿了很久的狼,吊着眼,低头,抻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她们俩,眼里冒着凛冽的寒光。小凤看到那头半人多高瘦骨嶙峋的狼以后就哭了。她只会说:“完了,没命了,完了……”她们的腿一刻比一刻软下去,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梁轶英感觉狼越来越近,如果再不跑,那家伙一定会猛扑上来,顷刻就撕了她俩。她拉上小凤大声喊:“跑!”两人朝着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飞奔起来,耳边是呼呼风声。小凤跑到了她前面,她体格太弱了,左脚心钻心地疼,腿一软,她一下子摔倒,她看到小凤回头看她,脚步却并没有停止。她再回头看那狼正朝她冲过来,她想:这回真完了。她甚至感觉到了那只狼扑过来带起的风声与嘶鸣。
“嗵……”一声巨响在她们后面上空炸开,紧跟着一个人仿佛是从那声响里诞生的,从侧面跑过来。等她们回过头时,那狼已蹦跳着跑向远处。那人拉了一下步枪的枪栓,瞄了一会儿,枪又放下。小凤喊:“开枪呀,打死它!”那人转身朝他来的方向走,不一会儿,牵着一匹马朝向她们走来。
那人的第一句话是:“那狼肚子里有崽子,不该死。”
那人还说一句话:“见到你真好!”让她心生疑窦,而当时她除了颤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人把她俩送到村口。小凤邀请来家做客,他说有事要做,最后他看着梁轶英的眼睛说:“我叫李重生。”
4
梁轶英病倒了,整日迷迷糊糊,甚至几次看到父亲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跟她讲话。多数时候是二秦把饭菜端给她。有时,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了那件事,有没有一个叫李重生的人?可脚上明明缠着一条陌生的布条,是他亲手缠上的,那是一角衣襟,如今被她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小包里面。
终于有一天,梁轶英爬起来,缓慢地走出院门。家里没人,小凤与大秦搭驮队去三十里外的小镇赶庙会去了,二秦不知所终,老叔老婶去吃喜酒了。她记那天李重生牵着马走到离村口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个水塘,他回头对坐在马背上的梁轶英说:“这儿的景色真好,没事可以出来坐一坐呀!”
她到了水塘边,没有人,只有风吹皱的水面和水里同样褶皱的灰瓦瓦的天,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不得不蹲下来喘气。不知坐了多久,好像一天、一年,或者一辈子。恍惚中,一只手轻轻拍她的后背,梁轶英猛地回头,看见了李重生。那天不冷,他脖子上却围了一条黑色的丝麻围巾。
他突然用脖子上的围巾围住了口鼻,笑着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梁轶英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目光雪亮,像把刀子,转瞬,眼睛一弯,顷刻间从刀子里生出流水和春风,温暖而又柔软。
是他?原来是他!奉天城里那个下马的人,给了她银圆,他救了她还给父亲盖住了尸体。
那一刻,梁轶英突然崩溃了,她大哭起来,捂着嘴,但声音却从指缝里倾泻出来,散落在树林与河面上。梁轶英没料到,这世间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惊诧之余,她一下子回到了那条街上,而面前正躺着渐渐凉去的流干了血的父亲。
她不再惧怕、躲闪与隐忍了。自父亲走后,她从城市逃到这小山沟,一直在惊惧、战栗与收紧。无论是在那些逃亡的日子里,还是在堂叔家端起一碗面糊时,她都没有放松过,而此时看到这个年轻人,突然感觉一下子就放松了。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哭过去,哭她那突然被夺走了命的父亲。
李重生搂住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梁轶英平静下来,感觉到那一直拍着她后背的手那么炙热,让她感觉不但活着,还有了希望。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梁轶英讲了来到一筒十八沟后的种种隐忍与委屈,后来还聊起了一些往事。在聊到父亲罢工的细节和姓金的那个人时,李重生问得特别仔细,包括身体上有什么特征、有什么习惯动作。问完后对她说:“放心,这个人跑不了,我们也在找他。”
“你们?你们是谁?”梁轶英问。李重生说:“先别问那么多,以后告诉你,现在你只需要好好活着,看你瘦的!”他伸手捏了一下她尖尖的下颌。她挣脱了,赶紧看一下四周。这时,她看见大秦在不远的树后转身离去,眼睛余光里撒下火和利剑。
两个人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可见一面哪里那么容易?梁雨水两口子,大秦、二秦和小凤的眼睛加在一起那么多,特别是最近,梁轶英发觉大秦、二秦兄弟俩的注视频繁紧密而且都很怪,但两者却又不同。
又一个月夜,梁轶英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李重生说要教她骑马。她喜欢马,心里有期待,原来有希望地活着是这么快乐。现在,夜里她不再因为脑海里那个躺在地上流着血看着她的父亲而悲伤心痛了,现在的父亲站在家门口瞅着她笑,身上披满金色的阳光。原来爱能使人从悲伤与绝望中站起来。
这个季节,整个一洞十八沟都在收获,烟叶挂在院子里,铺在院外宽大场院上,接受阳光与夜露的爱抚。纯阳的炙热与月华夜露的温润交融互渗,弥漫着独有的郁香。梁轶英绕过搭露水的烟叶,悄然推开院门,融进这醉醺醺的夜色里。
那天晚上,梁轶英从马背上下来,两人在月光下散步时,李重生告诉了她一个消息:父亲那个姓金的工友出卖了罢工组织,她逃走后,有十多个工人家属被抓,三个人被杀害,其中有个孕妇,还把一个工人十五岁的儿子打残了。李重生愤愤地说:“这些日本人、汉奸们禽兽不如!前些天我们与奉天地下组织联络,找到这个汉奸,除掉了。”
梁轶英知道了李重生是抗联的,奉天东塔机场那一仗就是他们打的。那次他们去执行袭扰任务时正好碰到父亲被杀害,他们追到小河沿打了一仗,各有受伤,后来驻扎在附近的宪兵到了,他们就撤了。
李重生讲他们如何从绿林到抗联的传奇故事,听得梁轶英心生向往。风吹来,梁轶英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几次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临分别时,李重生问:“你现在是住在梁雨水家吗?”梁轶英点了点头。李重生说:“我过几天有些棘手的事情要办,要是顺利回来就娶你!”这是李重生给她的承诺。在回来的路上,梁轶英悄然落泪,心里充满喜悦。当她借着月色悄悄走进院子时,大秦从牲口棚的阴影里闪出来,小声说:“行啊,学会偷汉子了!”声音阴森森的。梁轶英意识到原来他跟着自己。
5
烟叶陆续收获第二茬,进入了雨季,沟里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雨季都要结束了,李重生杳无音信。
梁轶英抽时间去了李重生可能去的两个地方,一次、两次、好多次……特别是林子后面那块空地,草疯长着,那棵树也被雷劈下去一半。一个人像烟地里刮过的风,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李重生给了自己承诺,却没有给自己时间。
那段时间是混沌的。梁轶英游走在回忆与幻想之间,不能够看清眼前现实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清晨,她睁开眼,想起了李重生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她忽然明白,他可能在与自己告别,他抛弃了她,像父亲一样,用死。想到这些后,梁轶英突然陷入了无边的恐慌之中,这种恐慌让她胆战心惊,有一种疼痛在左胸间砰地炸开。
大秦在这期间常找机会给梁轶英溜话:“你的野汉子是不是不要你了?你求求大哥,我给你寻他去……这人这么久还没来,是不是死外面了……”
半年时间,梁轶英仿佛过了几十年。冬天来了,一筒十八沟里的烟叶有着铜一样的颜色,挂得仓房、木棚子、房梁上到处都是。也是那个冬天,她学会了抽烟,一袋又一袋,整日埋在烟雾里,有一次,由于抽得过多,醉了,呕吐了半夜。大秦说:“你是不是怀上了野种,又被人家抛弃了!”他语气阴阳怪气,含着怨愤。二秦骂他:“哥你有病吧!一边去!”他一直陪着她蹲在漆黑的夜里,给她轻轻拍后背。梁轶英流进夜色里的眼泪无人看见。
出了正月,小凤和郝江相看了门户,过了彩礼,定下了结婚的日子。郝江来梁家串了两次门,小凤却和他闹了两次别扭。梁轶英劝小凤要好好与人相处,结果小凤反嘴就说:“你心疼他啦,你要心疼他,你求我,我让给你。”梁轶英又陷进了那种紧缩的情绪里,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牙尖嘴利的小凤,面对以后。
又一年的烟籽撒下地,一筒十八沟周而复始地忙碌。
进入雨季,焦虑似一根绞藤从沟里人的心底出来,一路疯长缠绕着,让人坐立不宁。又成了一对叶子,一定又成了一对。先前那对该过气了吧!成色不好卖不上好价钱。沟里人心被这些东西困扰着,也如天气一样腻乎乎湿漉漉的。
好容易天晴起来,人们心生欢喜。家家的烟囱天不亮就开始冒烟,蒸好馍,炖了放腌肉的菜,储备好体力,准备开始掐烟叶。吃完早饭,二秦开始收拾背篓和筐子,骡马车的套绳也检查了一遍。小凤身子歪在被垛上说:“我不去,我要在家里做饭。”二秦说:“还用做什么饭?都是现成的,晚上一热就行。”小凤瞪了他一眼,说:“就显你多嘴呢,我就是不去。”二秦就不再说话,他瞟见梁轶英早早地收拾好,站在院子里,等着出发,便出去套车。今天他们要去五里外的西岗上割烟叶。
这时大门被推开,甲长李一斗进了院子,梁雨水迎了出去。“上地啊!”李一斗问。梁雨水应着:“是呀,去南山。”李一斗说:“要去就快去,明天开始毁田!”梁家所有的人全都一头雾水。“啥?毁田?为啥?”李一斗嗯了一声往外走,边走边说:“上面让毁,别问为啥,照办就是。”他又去敲下一家的门。
那天沟里很多人接到了甲长李一斗的指示,但谁也没当回事,烟叶的长势正好,开始见收成,谁傻憨了不成?第二天沟里人继续割烟叶。
梁轶英没干过农活儿,割起烟叶来笨手笨脚,情绪低落,人落得很远。二秦干活儿麻利,收完自己那几垄,转回来接梁轶英,并小声叮嘱她慢慢来。他从这个妹子进门后心里一直充满着疼惜。
三天后,这一片地的烟叶收完了,另一大片地势稍洼些,烟叶长得特别肥厚,成熟的不多,梁家人准备歇两天再收。
难得闲下来,小凤娘跟小凤赶集去了。大秦几天前就走了,说是去乡里帮工装货,可有人告诉二秦在县城里看到大秦嘴里叼着白色的烟卷在街上逛。那人用羡慕的口气问:“二秦你抽过白色的烟卷没?听说比咱这叶子烟香多了,还绵软。”
天气不错,快近晌午,梁轶英和二秦在棚子里晾烟叶。一个陌生人推门进来。梁雨水愣怔半晌,又恍然大悟,高兴地叫:“哎呀,六哥!真是你呀!二秦,快,快,杀鸡!把腌肉割一块。”
互相介绍完毕,梁轶英帮忙抱柴烧饭。二秦看她病恹恹的样子,就让她歇着去了。
上菜期间,二秦断续地听到了两人谈话的内容。这个被他爹称为六哥的人是蛇山沟人,离这儿三十里。他与爹爹年轻时在一支驼队跑运输,常去奉天、内蒙古等地,有一次在运粮食时遇到棒子手,一伙人打斗,爹体力不支,被一棍子打在头上,那人再想打第二棒子时,被六哥给挡下来,断了手臂,爹的命保住了,那次他们驮队死了两个人。这些他小时候常听他爹说起,还知道他爹的恩人叫李老六。
二秦就倚在门口听着,但是有些话声音小还是听不清。后来听到“亲事”二字,还提到了小凤。这时,门外有邻居喊他,要借铁锨。等再回来时,就听一些话从门缝里传过来:“……其实侄女和闺女一样。我家老虎好容易答应,捎信回来说下月有空,二十六成亲。按说我早就应该来,主要是孩子前几年在外面跑野了,最近才吐的口。”
二秦明白了这个人是来提亲的。
酒足饭饱,二秦和爹一起送客人出门。临分别前,这个六哥说:“别为难小凤啦,你这个侄女好,我可相中啦,我替老虎做主。”二秦听出这个李老六的醉翁之意,他突然感觉很生气。
人走后,梁雨水的眉头一直紧锁着。
6
这天早上,沟里第一个去烟地掰烟叶的人发现最高最平坦的一大片烟地里,一人高的烟都倒了,是从根部被齐刷刷砍断的。烟株上很多泛着金色的叶子,还没收进院子就倒下了,那些翠绿滴油的叶子,被一只只脚印踩进了泥土里。
那个人不禁大呼:“这是咋的了?这是谁家的烟地?”
这块烟地是甲长李一斗的。只半天时间这事就传开了。有人说甲长李一斗让毁田,没人响应,他自己带头毁了田。很多人不信,这是为啥啊,人们纷纷跑到李一斗家里询问。
梁雨水并没有把李一斗砍烟的事放在心上,砍就砍呗,他家地又多又好,不差这一块。他心上有更重要的事。
吃过晚饭,梁雨水终于开口了。他对坐在柱子边的小凤说:“小凤,你知道前天谁来了吗?”
“我哪知道?又没在家!”
“李老六,你未来的公爹!”一家人惊诧地望着梁雨水的脸。
“人家要求下月结婚!”梁雨水狠吸了一口烟嘴。
“啥?李六子来了?他儿子老虎可是土匪!想啥呢?”梁雨水媳妇尖锐的声音响起来。
原来还是土匪,二秦吸了一口凉气。
小凤从小就习惯说不,这次她也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干。”
梁雨水那晚对老闺女的态度不同以往,大声吼:“不干也得干,人家催得紧,我想好了,这月二十过彩礼,下月二十六结婚!”他把手里的铜烟袋摔在炕上。
此时,梁轶英和二秦挂完搭露水的烟叶往回走。大屋里的灯火摇曳不定,还没走到门口,两人便听到梁雨水的咆哮声:“你让我咋办,做个背信弃义的人吗?李老六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哪有你们,哪有今天,你们还有饱饭吃?吃个屁吧!”
“那你也不能把孩子往火炕里推!”梁雨水的媳妇的声尖如利刃,戳得灯火一闪一闪的。
“怎么是我推呢?当年定亲时,你不也同意,猪头都收下了,八字帖子都封好了,你现在倒要装好人了。当年你咋连个屁也没放!”
“当年?当年他儿子入土匪帮了吗?家里房子十间,土地五十亩,现在什么样?”
“说来说去,你还是嫌弃人家嘛!”
“嫌弃?那么简单吗?梁雨水,你好好寻思一下,外面都传老虎杀人不眨眼!”小凤娘继续尖声说道。
“我有郝江,我不嫁土匪,不嫁老虎!”里面传出小凤的哭声。
“谁说老虎是土匪,人家是在外面做生意,不嫁也得嫁!这事我说了算,把郝江家的彩礼退了。”梁雨水的咆哮声再度响起。
梁轶英绕过声音,悄然退回小屋。小凤很久以后才走进屋,她还在抽泣。梁轶英劝了两句,小凤似乎找到出气筒一样,大叫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嫁吧!听说土匪都长着两颗吃人的獠牙,我死也不嫁,呜——”小凤又哭了起来。她不敢再说什么。
二秦自从跟梁轶英回来后,去屋里转了一圈,看爹娘吵得不可开交就出来了。站在外面,他从心里希望小凤能答应这门亲事。大秦坐在炕梢专心磨一把匕首,匕首的刃反射着冷光。
李一斗家毁烟地的事,两天以后引起了梁雨水的重视。他的妻侄跑来跟他说:“姑父,王二家毁了一块地,三亩,坡上的二等地。李甲长说了不行,要上等地,足五亩,王二家白毁了。事大了,快想想办法吧!”梁雨水想自己上好的五亩多的烟地在西岗上,但那片烟是他所有地块中长势最好的,怎么能毁呢?他赶快趿拉上鞋往李家走。远远地就听到吵闹声,进屋后,他发现六七个人挤在李一斗身边,已经吵翻了天。李甲长锁着眉头,从烟匣子里往烟锅里按着烟丝,梁雨水赶紧挤到李一斗身边细问。
原来县公署下的命令,村公所要求整个一筒十八沟每户必须拿出五亩以上的田改种罂粟。过两天,上边合作社事务部的人会把种子和技术都带来。
梁雨水不解地问:“啥是罂粟?”旁边先来的村人抢着答:“哎呀,就是大烟!”
现在,沟里只有李一斗和他外甥王二把田毁了,别人都没动。李一斗忧心忡忡地说:“雨水啊,你是咱沟里的明白人,这事是躲不了、赖不掉的。县公署的命令,听说他们也是接到上面的命令啊,这事如果整不成,就得动用警务股、警务科啦。听说奉天那边有闹事的,不毁种,死人了,而且死了不止一个。”
梁雨水说:“听说不一定是真的,再说警务科也得讲理啊!大烟那东西害人,和咱这烟叶不一样!要是咱们一起反对呢?”
李一斗眼睛一瞪,溜圆的眼睛里全是眼白,声音高起来道:“你看胳膊哪次能拧过大腿?警务科你敢反?要是把奉天的宪兵调来就全完了!”
梁雨脑海里想的是他那绿得流油的一大片大烟叶子,又嘀咕了一句:“哼,宪兵能咋的?”
李一斗一下子从炕上站起来,大声说:“啥,梁雨水,亏你还是明白人,我看你是傻憨了吧!宪兵能咋的,宪兵是日本兵,他们来了,咱们的脑袋估计都得搬家!”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李一斗。
7
梁轶英记得,她的老婶是在一个阳光银亮的上午走到自己面前的。那天她脸色柔和地说:“英子,来这儿快两年了吧!你也是念过几年书的人,有文化,也懂理,按说呢,俺们也不是你的亲叔亲婶,但一直都当你是亲侄女,甚至当成亲闺女。你看你小凤妹子整天哭着喊着要寻死,再说她可能已经有身子了……俺这……”她突然抽泣起来,而且不能停下来,梁轶英不知所措,忙说:“老婶,别哭!别哭!”过了好一会儿,停下悲伤的老婶细声柔语说:“你是个明白人,就算帮你叔婶的忙,救小凤一条命,不,两条命,也算没有白吃俺们家两年的粮食,英子,婶听你的信儿。”说完这些话,小凤娘拢了拢了头发,叹了口气站起来,穿过从窗格子透过的一垄垄的阳光往出走。到门口,她看见二秦幽灵似的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片刻没停留,一闪身出了屋子。梁轶英在老婶走后,思绪一直停留她的声音上。在梁轶英的印象中,这个女人是阴郁低沉的,有的时候会爆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但她从未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能吐出那样一种婉约、慈祥的语调,让人沉浸和动容。等人走了好久,阳光都把窗格子抬到了另一处时,梁轶英才从那人的语调中清醒过来,身上“倏”地出了一身冷汗。她感觉冷,很冷。
也是从老婶找她说完,梁轶英真正进入了一种迷糊的状态,时间与空间常常颠倒,她总感觉周围的人离自己很遥远,他们都各忙各的,但却都用一种不易觉察的目光追随着她。大秦、小凤、二秦、他们的娘,还有梁雨水,同谋者的眼神。梁轶英最不想梁雨水同他们一样,她觉得他是与自己血脉离得最近的一支,她喜欢听他说这个家我说了算!但梁雨水自那晚发完火后就沉默了。
两夜无眠,第三天早上,梁轶英答应了老婶。从那以后,梁轶英就开始时常头疼,不能思考,脑袋中间有个东西一直阻隔着她,她与这个无形的东西做斗争,坐在七月阳光地里倔强地思索着,头发被烤得嗞嗞作响,转眼间黑发变得黄了,仿佛摩挲一下就能燃着。只想了一小会儿,她的头又疼得要炸开了,却依然无法进入,后来有了昏昏睡意……远远阳光里摇晃地走来一个人,他被涂得光亮而恍惚,是大秦吗?他蹲在了梁轶英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梁轶英这时正双手托着腮。她以为是二秦,后来等她努力把已涣散开去的思维与眼神聚拢回去来时,才看出是大秦。但她奇怪:大秦怎么这么像二秦?这时大秦抓住她的双肩说:“到那边树下坐着去!这儿多热!”梁轶英听话地被扶着走过去。她看见二秦在不远处抱着双肩看着他俩。那眼神如原来的大秦一样阴郁,有那么一刻,这眼神在燥热的太阳地里,让她心生寒意。在树荫下坐定的梁轶英看见大秦与二秦一前一后,相继走了。七月阳光中的梁轶英终于从屏障的缝隙中捋出了一个头儿,让她能够思考的头儿。她想,二秦怎么也变了?
夜晚,闷热并没有减少,青蛙与虫儿们热得懒得叫了,有人在有大月亮的场院上纳凉。梁轶英独自坐在大场外的古槐树下,没有风,晒了一天的烟叶熏香浮在空气中。夜深了,人走净了,空气中有了凉意,梁轶英的意识开始苏醒。她想起树林后面,想起了一匹马,一匹有时搭着鞍子、有时不搭鞍子的红马。它毛色光亮,懂得凝视人的眼睛,那马的眼神如同一个人的眼睛。那人有怎样一双眼睛,蒙着面的眼睛,格外显眼。她想起了李重生,一个令她心碎的人,他究竟在哪里?哪里才能有他牵着马走过的身影?一丝风从背后吹来,并不凉,又有许多风,热的,不同山里的风。紧接着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风变成了一个男人粗粝的呼吸。恍惚间梁轶英觉得是李重生回来了,那人突然把手滑向了前胸,转眼间两个乳房被一双大手牢牢地握住。她惊觉起来,同时醒过来,大声问:“谁?”那人不回答,她使劲挣,却没能挣脱,那人预谋好了不让她看见。她彻底清醒了,恐惧这时如河水一样漫上来。她大喊大叫,那人始终在她背后,裹挟勒住她的肩颈,疯狂地亲吻着她的脖子、耳朵。当她挣扎着和那人同时倒在地时,他们终于面对面。梁轶英惊叫:“大哥!干啥?放开我!”黑暗中的大秦眼睛竟然也能射出野猫般的绿光来。他声音颤抖地说:“英妹,我稀罕你!”他把梁轶英牢牢地按在地上,如同按一只青蛙,四脚朝天。梁轶英的肚子被大秦的下面的坚硬物抵住,一股巨大的屈辱袭击过来,顷刻梁轶英泪流满面。她大喊没用,她就哀求:“大秦哥,我是你妹妹呀!你放开我!求求你!”
“妹呀,我真稀罕你,反正你也要嫁人的,给我吧……”后来,梁轶英的哭也不能顺畅了,她的嘴被大秦堵得密不透风,有一刻鼻子也被堵住,窒息扑面而来……等她从浑浑噩噩里苏醒过来之后,她是混沌的,她看到黄昏的太阳,有雾,耳畔还有小贩的叫卖声,远远地飘荡在空中,她似乎感觉到父亲正拐过街角,拐进胡同,如果出了胡同口,她就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她努力地往胡同的方向看,她却看到了一片水塘,那水被风吹皱了……
是一声怒吼,把梁轶英惊醒了,她浑身冰凉,下身疼痛。恍惚间,半人高的碱草丛里,大秦和二秦扭打在一起,两个在地上骨碌着,翻上滚下。二秦骂大秦:“畜生!猪!狗!畜生……”大秦回:“你是谁啊?你是她啥人?他妈的你少管……”二秦拿匕首照着大秦刺,使劲地刺,刺得那个欺负她的人血流成河……
梁轶英再一次晕厥过去。
露水把梁轶英浸湿了,她清醒过来,看见身上盖着二秦的衣服。这是一次觉醒,她拨开了眼前所有迷雾。自从父亲从喉咙深处说出那几个字,手垂下之后,梁轶英思维中的某一条脉络就迷失了,一种对未来的迷失。她千辛万苦地逃亡,是为了活着;她迷惘地推开梁雨水家的大门,忍受着种种屈辱与责难,也是为了活着。她等候李重生承诺的日子,是一种懦弱混沌的回避,也是想好好活下去。而此时她看清了前路除了悲伤与绝望,别无他物,她不想再忍了,活着真无趣了,活着真痛苦了,活着真不堪,她要去找父亲与母亲去。梁轶英慢慢拖着疼痛的身体,起来,穿好衣服。她看到不远处二秦坐在草丛里呜咽地哭着,他裸着上身,胳膊与肩膀上有刀伤,流着血,她没有理会。
第二天天还没亮起来,一夜未眠的梁轶英整理好自己,去河边。河虽不大,但足以淹没人,她半点儿犹豫没有就往里面走。二秦从后面狂奔过来,跳下河,把她拉了出来。
梁轶英登上沟里最高坡上,爬上悬崖,二秦抱着她的后腰把她拖下山。
二秦成了梁轶英的影子,在家里她甚至找不到一根绳子。
这个家,大秦在她眼前消失了,梁雨水两口子也消失了,还有小凤。尽管一家人还在一张桌子吃饭,他们还在眼前晃着,用各种眼神注视着她,但是她看不见,她眼里除了二秦,空无他物。
这个二秦是她归途上唯一的障碍。
8
农历二十,李家赶着马车送聘礼来,绸缎、棉麻布料、细绒的被褥面子、猪肉柈子、捆得整齐的一盒大洋。小凤对这些东西翻来翻去的,满眼的羡慕夹杂着愤恨。梁轶英被叫出来见人。她淡漠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眼睛越过所有的人,看向空中。现在,她没有紧张,没有恐惧,没有歉意,不用讨好,不用慎重。李老六看上去并不在乎这些,他一脸欢喜地看着她说:“老虎让我捎话来,忙完手上的事就来接你。可能在下月中旬,也可能下旬,临近了再定。”此时小凤转身离开屋子,并用力摔了一下门。
梁雨水不解地问:“日子定不下来吗?李老六说孩子事多,你只管准备,下月肯定成亲。
从那天开始,二秦的脸从早到晚阴着,他在寻找一切机会同大秦,同爹娘和小凤找碴,吵架。在饭桌上他把一个饼子嘭地摔进大秦的汤碗里,碗翻了,汤溅了他一身,大秦跳起来,看看弟弟,两人如仇人一样对视,后来大秦败下阵来,默默地找东西擦。小凤看不过去了,说:“二哥你有病吧!”结果被她娘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她疼得立刻就把话锋转向了她娘。那时梁轶英已早早下了桌,站在外面。
那天夜里,大家都睡下了,大秦去厨房找菜刀,翻了半天没找到,他便去下屋找来一把斧头。院子里是二秦新编好的四个筐,他使尽全力把筐全部砍碎。当他汗水淋漓地停下后,二秦在旁边斜眼看着。屋里点起了灯,梁雨水起身。这时二秦突然发起疯来,把自己原来修理好的筐啊凳子啊等物件摔破、踹烂,嘴里吼着:“别过了!都别过了!”梁雨水去拦,被甩了个趔趄。这棵向日葵脸上明艳的花已谢得干干净净,一脸黑地面对着所有人。梁雨水没再敢动二儿子,他推搡着大儿子,让他到外面找宿住去。
月末不到,梁家就开始忙起来。
梁轶英十分漠然地被沟里几个名声好、家里人丁兴旺的妇人们摆弄着量身子,做衣服。正午,炕上做被褥的人头发沾上无数棉花绒,仿佛一朵朵巨大的开放的大棉桃。
嫁妆不几日便置办齐了,沟里人议论说梁雨水够意思,嫁女也不过如此。也有知情的人一翻眼睛说:“你们知道个屁!”“咋回事?”这时伸过几个脑袋。“李老虎,是个土匪,聘礼给得多,知道不?有啥用?早晚啊……”
二秦不让别人动这些嫁妆,他独自一个人整理着。晚饭时,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一盅一盅地倒着喝烧酒。他爹看他一眼没吱声,吃了两口下了桌。其余几个人自顾低头吃着,梁轶英几乎没吃两口就放下碗,走出屋门。二秦的脸在酒的浇灌下越来越白,一会儿就跑到院子里哇哇地呕吐起来。二秦歪歪斜斜地走到梁轶英面前,他的姿势很别扭,一条腿蹲着,另一条腿半跪着,直勾勾地盯住梁轶英的眼睛僵着舌头说:“英子……俺,俺家对不起你,谁……谁……谁都对不……不起你!”二秦反复重复着一句话,眼泪如溪流一样流到鼻翼两边,后来不自禁地搂住梁轶英哭出声来。从始至终,梁轶英一动没动,没掉一滴眼泪。
那天以后,沟里嘴闲的妇女们都在不避讳地说梁雨水的二儿子与侄女光天化日之下搂在一起。心隙小的人听了之后身体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也没什么了,任何语言也伤不了梁轶英了。
9
几日的连雨天,种大烟的事又要往后推了。沟里除了李一斗那块烟毁了,翻好了地,等着种罂粟外,其余人家的烟都好好长在地里。胆大沉着的人家,等着烟叶熟透了再摘;有的人家胆小,烟叶刚见黄就开始往家里摘,生怕有个闪失。但再胆小的人家也没有毁田的想法。他们私下里达成一致:明年开春再种也不迟。
李一斗是最急的人。上次去乡公所听说奉天那边因种烟毁田的事,有日本人和一伙儿人打了起来,那枪声密得像炒豆一样,可要抓紧办了。他最先想到了梁雨水家,梁雨水算是沟里的明白人,但这次的表现却让他有点失望,只来问了一次,就不再搭茬了。不行,得想办法说服他。
吃过晚饭,李一斗就拎着烟锅往梁雨家走。梁家的底细,他是全知道的。梁雨水的闺女跟李家沟的李老六的独子从小就订了娃娃亲。这个李老六早年间领着老婆孩子跑关里几年,前些年又回来了。儿子入了土匪帮,这两年不常在山里了,听说一直跑南边,神出鬼没的。这样的人多数没有好下场。梁雨水鬼精,他当然知道厉害,所以才让侄女替闺女嫁过去,既不失盟约,也保全了女儿,只是做法挺不地道。可这是人家家事,当甲长也管不着人家嫁闺女。
梁雨水知道李一斗来的意图,给他点烟锅,沏了茶,就在一些问题绕着,一要扯到正题上就开始打岔。在说到镇子里警务股要招一些人协助种罂粟时,大秦正好从外面回来,也加入了话题。他在旁边一个劲问关于警务股招协田的事,都招什么样的人,做什么事,这些人和警务股有什么区别。李一斗被缠着费了好大的口舌,最后不得已才说:“等我有空去上面问问。”他怕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的二秦再过来问,就忙说:“雨水,你别跟我绕了,这田你得带头儿毁,要不我怕出大事,再说种罂粟不还补贴钱吗?”
梁雨水扭过头,说:“那点儿钱,不够一茬烟叶子卖的钱。谁不会算这点儿账啊!”
“哎呀,这不是算不算账的事,这是日本人让做的事,咱不干不成啊。”李一斗急得直蹦。梁雨水依然是自己的那套理论。
李一斗颓丧地往家走。大秦送他出来,他心烦意乱地摆手让他回去。作为一个甲长,他并不算称职,好在他们地方小,不显眼。什么事都是稀里糊涂的,上面不较真,他也不跟沟里人较真。可这次不一样,他明显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现在不同以往,日本人当权管事了。他听说日本人在关里杀了好多人,都能堆成山,想想脊背就发凉,他们真跟原来的政府不一样,他们是外族人,血管里流的血都是冷的。
“不行,我不能让事闹大,让咱们沟被日本人瞄上!”半宿没睡着的李一斗早上起来对媳妇说。
李一斗又去梁雨水家。这回他没有找梁雨水,而是在门口喊大秦。他还是挺了解梁家这两个大小子的。大秦话少,脑子活,心眼儿多,做事有狠劲;而二秦敦厚、善良。按说梁雨水两口子都不是善类,这个二秦却不像梁家的人,不知道随了哪支。
大秦看到李一斗的影子,就从院子跑出来,迎上前去,叫了一声李大爷,问是不是警务股招协田的事有眉目了。李一斗说有了。大秦忙要把他让到家里,可李一斗转身边往回走,边说不能去。
二秦看见大秦跟着李一斗往他家的方向走去,便拍拍身上的灰,回屋。现在,二秦不但每天要看着梁轶英,还要时时提防着大秦,怕他再靠近梁轶英。有一次梁轶英吃完饭,坐在石板上发呆,大秦就走过去,二秦正在饮牲口,看到大秦的身影,一下子把盆子扔在地上,飞奔过去,把靠近梁轶英的哥哥扯着胳膊往回拉。大秦被拉个趔趄,骂二秦,站定了开始推搡二秦,哥儿俩在门口扭在一起。小凤全程看在眼里,一脸奇怪,走进屋子,对着在桌前喝茶的爹娘说:“我二哥最近不知咋了,没事就跟着英子,见着我大哥就跟仇人似的,还追着他打架。”两口子互相看看,也不吱声。
大秦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大秦挟着一股浓浓的烟味回到了家。他和二秦与爹娘住在大屋子里,中间用吊达隔出两个空间。自从兄弟打架后,大秦时常在外面找宿睡。此时,大秦不顾满腿泥的裤子,头朝着炕里,一头栽到被子上,睡去。
天还早,爹娘还睡着,二秦已经醒了,他现在睡觉都恨不得睁着眼睛,怕睡实了小屋里梁轶英跑出去,他听不到。这种事他不知道咋办,只有看着她别做傻事,等她的新日子开始。
吃完早饭,梁雨水在院子里收拾镰刀。明后天新一茬烟叶就要熟了,该往家里收了。现在,晾完的烟叶家家都有几百斤,大多数都晾在大场院里边各家搭的简易棚子里。那里通风,没有什么异味,将来能卖个好价钱。
这光景,院子外面进来两个人,是西街的李家哥儿俩。他们进来就粗声粗气大气地嚷:“老梁,你家钱大啊,还真是个好带头人,李一斗给你啥好处了?”
梁雨水直起腰呛道:“你俩老小子喷啥呢,臭烘烘的!”
“你家砍了烟,还不让说啊!真够牛的。”李家兄弟中的老大翻了一下眼睛说。
梁雨水急了,说:“你们说啥呢?谁砍烟了?”
“西岗树带南边那片地不是你家的吗?”
“是我家的!咋啦?”
“是不就完了嘛,还在这儿装啥!”
梁雨水感觉不妙,他套上车,连跑带颠地到了西岗,一转弯,看到那片地时,傻眼了,整整一大片烟,全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因为烟株长势好,覆在了地上厚厚的一层,太阳不太毒,烟叶都还没有蔫巴,肥厚的青翠欲滴的叶子似乎还在用力生长,等着成熟。梁雨水大吼着:“这是谁干的啊?这是谁?是谁!”没人回答他,只有不远处,别人家烟地的烟叶子在风中喳喳地磨着牙,说着话。
梁雨水沮丧地把车马送回家,把事情告诉了媳妇,就骂骂吵吵地要找李一斗算账,他认定是李一斗干的。这时大秦从屋里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别找人家了,是我砍的。谁让你俩偏心,婚事不管,前程不管,我要为自己谋划。”
梁雨水气得浑身发抖,他左右看看,弯腰抄起一根擀面杖粗的木棒,照着大秦劈头就打下去。大秦一躲,还是打在肩膀上,木棒上有树枝茬子,那是春天砍下来准备用来做镐把的。大秦啊的一声叫,树茬子把胳膊割出一道深口子,血流出来。大秦捂着胳膊原地蹦了几下,眼睛愤怒地喷着火苗,大叫:“你打我?我让你后悔,让你们都后悔!”他看看二秦,再看看不远处靠在门框边低着头的梁轶英,飞奔出大门。
10
月初,李家定准了成亲的日子,差人给梁家送信。
大秦自被梁雨水一棒子打走后,再没回来。梁家人一直对此事守口如瓶。
梁轶英出嫁这天挺好,有雾,有朦胧的太阳,很凉爽。梁雨水算是下了大力气,他把沟里各家的车把式和好马都请来,披上红,院里院外满是马的低鸣与踢踏之音,空气里一股浓密的腐草的气息,犹如一个牲口市场。很多人都说梁雨水有排场,够意思。
梁轶英早早就被装扮好,坐在炕沿上。有人给喜盆蒙红布,有人说:“这个箱子上怎么没有贴喜字?去找剪子吧,我再剪一个!”有人找来剪刀,有人拿红纸,顷刻间就剪好了一个大红喜字,便开始找糨糊七手八脚地往上粘。剪子就放在炕沿上,梁轶英悄然拿起来,放在手边的包裹里。屋子里的姑娘媳妇你进她出,小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她早已感觉喘不上气来,心里想,快快结束吧,这一切!
主事的人在外面大喊:“时辰到了,新娘子上马车!”这时,梁轶英当着众人的面,给梁雨水跪下磕了三个头。梁雨水别过脸,吸了一下鼻子。梁雨水的婆娘连忙说:“好闺女,起来!快起来!”这时的小凤也很懂事,给梁轶英拍拍膝盖上的尘土。主事的人又喊:“当哥哥的,把妹子抱上马车送一程哟,愿妹子一辈子不受穷!”“大秦!大秦!”有人喊。二秦说:“我来!”二秦把红布盖头给梁轶英小心地蒙上,一把揽住了梁轶英的肩背和腿,把她抱起。此时,梁轶英瘦弱得像一捆晾干的烟叶一样轻。在从屋子到门口马车这段距离中,他用这辈子最温柔的口气,低声说:“英妹,记得要好好活下去,别做傻事了,那个人要是欺负你,你就回来,二哥管你!”二秦还是那个二秦,从始至终一直把她当亲人,如果自己死了,这世上难过的只有他了。梁轶英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落下来,裤带上别着的剪刀硌到了她的手。
二秦又说:“他要是对你好,就再别来这个家了!”
马车队陆续首尾相连地排起长龙,送亲的人都找好心仪的马车,爬上去。有人喊:“快走啊,这里离新郎官家还有十多里的路程呢,要赶在吉时到哟!”
这一刻,梁轶英的悲伤奔涌而来。她在马背上,在一块与外面隔绝的红布下面想起了李重生,想那遗失在那个夜晚,那片树林背后的人,他牵着马走出了她的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热泪不断,泪滴在手背上,这是她最后的绝望之泪。她的手握到了那剪子的尖,她感觉到了疼,手流出了血。
小路上传来唢呐声,一支马队从雾里走来,有十多匹。为首的是一匹漂亮的红马,头顶戴着一朵绸缎做的红花,那红能滴下油来让你心头的肉肉生出欢喜。光是这朵花就让沟里人咋舌,与家织粗布厮守了一辈子,就是沟里被人称作“大户”的两户人家也只有一两件绸缎衣裳。哪有人舍得把那么新鲜与大把的绸缎全都绑在马脑袋上。
车队停下来,送亲的车队有人下来询问咋回事。
对方领队的人说:“这叫迎亲!外面新时兴的。”这时人们看到马队中间有一匹红马,膘肥体壮,马上坐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穿着一身红衣。油头侧分,面容俊朗。前面马车上开始有女人的议论声,很小,嗡嗡嘤嘤的,都是称赞声。她们说这哪像土匪呀,分明是个俊后生。
送亲的人说:“真新鲜!没听说过,俺们都是把闺女送人家里去!”有人又问:“那俺们呢?咋办?”
领队骑马的说:“你们娘家人是贵客,走前面,新郎和新娘在中间,我们跟在后面。”
梁轶英在盖头下面听到了事情的大概。她感觉有一匹马靠近了她的车。一股热浪袭来,围拢住她,有一个声音传过来:“英子,我没有食言吧!”
梁轶英沉在深潭里的心仿佛被一只鹰瞬间叼到了云端上,她一把扯去盖头。李重生端坐在马上,微笑地看着他。他比自己高,她必须仰望,就像当初在奉天街头那样。她的脸是湿的,她抹了一把,全是她的泪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的,其实自看到李重生后,她心里翻腾起来的是惊喜,没有一点儿悲伤,但却泪流不止。和她一样惊讶的还有坐在她身边的小凤。李重生说:“要不要和我一起来骑马?”小凤啊了一声,在嗓子眼里,声音很小,但她听到了。李重生翻身下马,走到她跟前,一只手托住梁轶英的腰背,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腿弯处。在离开马车的一瞬间,她侧头看了小凤一眼,小凤愣在那儿,眼里有泪花转。
李重生一用力,把梁轶英托举到马背上,此时腰间的剪刀咣啷掉下来。李重生低头看看,一脚踢到旁边的沙土里,然后翻身上马。众目睽睽之下,他在梁轶英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拿起盖头重新她盖上,并附在她耳边,悄声地说:“不许再扯下来啦!这盖头只有我能揭。”
迎亲与送亲混杂在一起,庞大的队伍吹吹打打离开梁雨水的家门口。
11
早在一个时辰前,大秦骄傲地登上了摩托车,这是他第一次坐摩托车,尽管他只是一个带路的,但已经自豪感十足了。他感觉自己活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了人生的道路,无比欣喜。他下定决心,将来无论有多少困难都要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两年后,他被抗日队伍打死在奔驰的摩托车上。
当车队进到一筒十八沟沟口时,送亲的马车队还没离开梁雨水的视线,没人发现那颠簸蜿蜒而上的汽车与摩托车,沟里人的视线都被梁家的亲事吸引着。
那几辆摩托车在前,后面是两辆敞篷卡车,前面车上坐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后面车上坐着一群青年人,穿着统一的青褂子。车行至不远,后面的那辆车停下来,车上的人下来,个个手里拿着镰刀,钻进一片长势茂盛的烟地里,每人各占据一块地方,随意地挥舞镰刀,顷刻间高大的烟株“扑簌扑簌”杂乱地倒伏在地。那些人砍得肆意,无章法,并发出阵阵欢笑,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件快意与轻松的事,因为上面命令他们只需要破坏就行,至于除根毁田的事老农们要自己负责。摩托车和另一辆卡车则继续缓慢往前开,寻找目标。
沿途的好烟地无一幸免,只不过有的被割倒得多一些,有的少一些罢了。
空气中弥漫着辛辣与苦涩的气息,像一条蛇蜿蜒地跟随汽车爬行。
终于,送亲迎亲的马车队与汽车、摩托车在村子里最平坦开阔的场院旁边相遇了。
雾薄了,阳光好起来,把汽车队和马车队都照得通透鲜亮,真是个好天时,好日子。走在送亲队伍最前面的马车是沟里李旺赶的,他与梁雨水关系最好,所以被选作了头车。沟里的规矩,结婚的除了遇到了出殡的人家要让,其余都以结婚为大。李旺当然不动,也不会让,让就坏了规矩,也给梁家丢面子。他抱着红缨大鞭子坐在车前耳板上,等着那些摩托车和那两辆方头阔脑的车移到岔道或开阔的场院里,给送亲的车队让路。他同时也看到了摩托车上的大秦,有些迷惑,心想他应该在这边的车队里才对呀。
那些车没有动,摩托车上的人相继下来,都是兵,服装却不一样。有人朝他们喊:“下来,下来!”李旺往后看看,没有动,主事的人走到他跟前,小声问:“咋回事?”
这时摩托车上的当兵下来,都背着枪,大秦缩着身子在旁边站着。看送亲的队伍中有人马车上站起来张望,立即把头仰起了一些。李旺看到汽车上下来四个人,有一个穿便装,还有三个穿军装,看服装和所有的兵都不一样,应该是个当官的。那几人下来后兵们就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其中两个人站在路中间,穿便装的上前问话。主事的也迎上来答话,并准备要求他们让一下路。
李旺又看到那个穿便装的人回到当官的面前小声嘀咕了一会儿,那个当兵的呜里哇啦说了一嘟噜话,像秋天的葡萄一样。这些葡萄话说完之后,旁边有个说中国话的人开始接着说,大意是现在他们正在执行日本人的命令,这个村子的人对改田种罂粟之事除不执行外,还聚众闹事,这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们快散开,配合毁田……车队后面的人离得远,并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抻着脖子观望。
在这期间另外两个穿军装的人走向了场院,在一家挂满晾干的烟叶棚前停下来,伸手捏着烟叶。
汽车停下的那一刻,梁轶英感觉到李重生一下子搂紧了自己,她还感觉到了身下的马浑身战栗了一下,并突突地打着响鼻。一匹马、两匹马……十多匹马都躁动不安起来。
梁轶英听到一匹马从后面过来,一个声音低低问:“带枪没?”李重生回答:“带了!”那个声音又说:“情报有误,他们提前动手了,我刚问了有四个人没带,只有匕首,咋办?”梁轶英感觉李重生歪过身子跟那人小声说:“稳住,先别动手!别误伤了人。”她感到了事情不妙,一把扯下盖头。
头车的李旺从车耳板上跳下来。作为梁雨水的好朋友,虽有主事的人挑着头,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态度。他上来就直接嚷:“俺们这不是闹事,是要去送亲,不管你是啥人,皇帝老子也得让老百姓成亲吧,赶快把道给俺们让一下,这成亲是有吉时的。再说改田的事,不能你们说改就改吧!”那个穿便衣的人跟那个军官说了一串话。那个当官的听后歪着头看了一眼李旺,嘴角牵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没有人看见李旺是怎么倒下的。只看见那个军官朝旁边一挥手,一声清脆的声响在清晨的阳光里炸开,李旺粗壮的身子就倒下去。主事的人就站在李旺身后,他开始也没明白李旺怎么矮下去了,当李旺躺在地上,身子下流出一摊子血,又迅速洇进土里,才意识到出大事了,啊地一声大叫,往后退了好几步,身子开始哆嗦。这时从车上跳下一个中年妇女,是李旺的媳妇。她奔到前面,看到地上的李旺,伏下身哇地嚎哭起来。哭了一会儿,突然疯了一样站起来,冲上前厮打离她最近的士兵,一下,两下,没到第三下,枪声又响了。李旺媳妇倒在了离李旺不远的地方。
先前李旺倒下,人们没反应过来,李旺媳妇倒下后,送亲的队伍一下子慌了,纷纷下车。这时在场院的那两个人朝车上挥手,上面下来几个人,拎着铁皮方桶跑到场院里,朝晾好的烟上浇洒着。等送亲的人意识到这些人要干什么时,火已经一下子烧起来了。车上有人开始不断地往场院上跑,边跑边喊:“我的烟叶啊——我的烟!”
日本兵朝奔跑的人开枪,有人倒下了。
这边李重生带着马队的几个人已经从后面冲过来,朝站在车前的当官的射击。那些人没想到这支送亲的队伍里竟然有枪,没有防备,前面那个当官的肚子中了枪,被人往车上拖。
眼前的一切把大秦看傻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迅速跑到后面那辆汽车旁躲起来。
枪响之前,梁轶英就被李重生安排给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把她抱上那个年轻人的马背,告诉那个年轻人:“你们俩一定要活着。”在李重生要离开时,梁轶英一把扯着他的衣襟。梁轶英知道她这一放手,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的劲头那么大,李重生挣了两下都没挣开。他回头看她,她咬着嘴唇死死地瞪着他,不断有泪水从眼里滴落,他也红了眼睛看着她,大喊:“松手!”又挣了一下,手依然攥得死死的,他果断地拿起匕首哗地朝着衣襟割去。抓着衣片的梁轶英早已泣不成声。在蒙眬的泪水里,她看着李重生带着他的骑兵,带着他迎亲的马队往前冲……她看到车上的人四散奔逃,那些拿枪的人朝人群射击,有人倒下,又有人倒下……她看到二秦拉着小凤往马车队后面跑,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他喊着什么,她听不清……
人群越来越远,她看到大场院的人倒下又爬起来,又倒下,那些大半辈子都在种烟叶的人,烟叶是他们的命,为了抢下那些烟叶,什么也不顾了,而他们能抢下什么呢?所有的烟叶都烧了起来,毕毕剥剥,还有那一排连一排的棚子。火光冲天,那浓郁的烟草的气息,辛辣而熏香,像黏稠的雾落下来,粘在土地上,粘在树木上、石头上、土埂上,粘在水面上、河草上,粘在地上的红绸缎花上,粘在地上躺着不再醒来的人身上,粘在了那些渐渐由红变黑的血迹上……
在渐行渐远的视野里,梁轶英看到一筒十八沟那个巨大的悬挂、堆积着整个沟里人家烟叶的场院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而她的新郎李重生再也没有从那片火海与枪声里冲出来。
后记
二秦是我的爷爷,他在我的姑奶奶梁轶英瘫痪那十多年里,顶着压力与困难,和我的奶奶共同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并为她送了终。
当地县志这样记载我的姑奶奶:
梁轶英原籍沈阳县,1937年在新民参加民众抗日自卫军第三支队,成为唯一的女战士。她作战勇敢,枪法准,屡立奇功。后转到通化县战斗。1944年被逮捕入狱,后瘫痪。经过多方营救,被取保释放,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抗战胜利后,梁轶英回到慈恩寺乡居住,一生无子女,1959年病逝,享年4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