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个老同志(短篇)
2024-01-03戴涛
戴 涛
可以肯定地说,假如没有岳父,我就不会有与妻子的姻缘。这么说,大家是否会断定岳父是我和妻子的月老?或者认为我是在玩脑筋急转弯——没有老爸哪来的女儿和你结婚?其实都不是。我是想说,我与妻子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应该归功于岳父的一个决定——那时我两岁。
20世纪50年代初,我父亲在上海郊区一个县的税务所工作,我的母亲在市区的一家纺织厂当工人。我母亲的师傅,就是我父亲的姐姐,牵线介绍,两人就相识相爱,然后成家有了我。为了一家团聚,母亲利用刚到厂办当秘书的时机,声泪俱下终于说动了厂长,于是厂里便向父亲的单位发出商调函,父亲拿着商调函兴高采烈找到当时县里的分管领导,也就是我未来的岳父。
岳父拿过商调函看了看说,嗯,到市里去工作当然是好事嘛,不过,你现在刚抽调去搞运动,等完了再调吧。父亲听了,二话不说就回去了,结果运动的事完了,调动的事也黄了,就这样,父亲没去成市里,母亲只好调到了县里。
正是因为岳父的这一英明决定,我随母亲一起搬到了郊县。在中学时恰好与妻子的哥哥成了同学,然后又一起去了农村插队。那时同学兼“插兄”的几个人经常相互串门,这样自然就和妻子认识了。到了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终于有勇气将憋在肚子里的话向妻子说了,我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她。没想到妻子的回信及时而热烈,在信里还告诉我,她跟父母说了这事,她的父亲说了三个字:我看行。岳父的这三个字,一字千金!
大学四年很快读完,学校有留我的意思,毕业实习的市区法院也有要我的想法。可我不想重蹈当年父母分居两地的覆辙,便主动要求回到原来的县里分配工作,县人事科将我分到了检察院。
我的这一举动不仅感动了妻子,而且感动了岳父。岳父第一次以他的名义邀我这个还未入编的准女婿上门吃饭。大家入席后,岳父拿出来一瓶洋河大曲说,今天高兴,大家一起喝一点我家乡的酒。岳母说,老头子今天是真高兴了,这酒可是他苏北老家的父母官来看他时送的,藏在家里好几年也没舍得喝。
工作一年后,我和妻子打算办婚事。正为婚房犯愁时,天上掉馅饼了,家里老房子动迁,一下分了两套新公房,父母将其中一套给了我做新房。接下来就是装修了。那个年代装修新房做家具,需要木材。木材可不是有钱就能随便买的,要有计划,要有批条。于是我想到了岳父,当时他在市住宅建设总公司材料处任处长,我让妻子去跟岳父说。妻子摇头:我不说,说了也白说。无奈我只好通过朋友又送烟又送酒,总算弄到了一点木头装修了新房。
婚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岳母趁岳父回来休息,邀我和妻子去吃饭,我带了瓶岳父爱喝的洋河大曲。酒喝到一半,岳父凑到我耳朵边问:“你说说,上哪儿去买点木料来做纱门纱窗?”我不假思索答道:“这还不好办,您材料处就管着建材,随便弄一点不就成了?”岳父原本和颜悦色,一下变得极其严肃:“这怎么可以嘛,你知道我是个老同志。”
我急忙用手紧紧捂住了嘴,生怕没咽下去的那口酒会喷到“老同志”的脸上。打这以后,我在妻子跟前经常将岳父称为“老同志”,妻子也觉得挺有趣,于是跑回娘家也这么叫,岳母也乐了,她也觉得叫“老同志”比叫“老头子”好玩,这一来,“老同志”便成了岳父在家中的“注册商标”。
大概在我们婚后第三年,岳父离休了。离休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这是岳母说的话。每次我跟妻子去岳父家,岳母总能举出些生动具体的事例来控诉岳父的变。岳母说,你们听听看,这个老同志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单位上的事呢?那些新上来的同志有事打电话来,他老是一句话,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这是什么态度啊!妻子说,妈,我看爸的态度没有错。
岳母继续说,你们评评,你们爸怎么能这样老不正经,跑到广场上去跟那帮老太太扭在一块儿。妻子乐了,妈,您也可以去啊,去跟一帮老头儿扭在一块儿。岳母依然板着脸说:你们知道他和谁一起跳舞吗——你爸在县里工作时的秘书!后来当了妇联主任,她可是县里出了名的美人。妻子看着岳母问,她今年多大啦?岳母认真地想了想,也该有六十了吧。妻子大笑,这下岳母也跟着笑了。
还有呢,你们不知道他现在吃东西有多娇气,说什么一顿饭要吃几种菜,什么荤的要跟什么素的搭配呀,烦死人了。还有,吃起饭来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似的,一顿饭细嚼慢咽不知要吃多长时间,你们说说,他当年在队伍上吃什么?一天到晚行军打仗能有几分钟让他吃让他喝的?
这次还没等妻子为岳父辩解,岳父自己先开口了,哈哈,你们妈的脑子到今天还没转过弯来啊。哼,什么转过来转过去的,我听不懂。听不懂我告诉你老太婆,当年马上得天下,今天不能马上治天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回家后对妻子说,你爸的这种思想转变难得啊,我欣赏,我想给老同志做点事,买几盆花,买几只鸟,再买几本讲营养、练拳脚的书一起送给他。妻子听了问我,为什么要买练拳脚的书呢?
到了下个星期天,我和妻子将花鸟书籍一起送过去。岳父一一笑纳,一旁的岳母却是冷眼观望,一脸的不高兴。妻子见了问岳母,妈,您怎么啦?岳母不说话。没过几天,岳母上门来告状了,你们是做了好事想让你们爸高兴,可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现在除了要伺候一位老同志,还要伺候五盆花、三只鸟。“那老同志一天到晚干吗呢?”妻子问。“看书看报看文件,看累了看花看鸟就不看我,再有就是出去练拳脚。”妻子笑了,妈您知足吧,我看爸的表现够优秀的啦,再说,练拳脚,他还有时间去和妇联主任跳舞吗?岳母听了,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回了家。
又是一个周末,早上妻子对我说,我们有段时间没去爸妈那里了,上午就去看看吧。我们进了岳父母家,见岳母戴着老花眼镜,嘴里正念念有词。
妻子问,我爸呢?上老干部局听什么报告去啦。那您在干吗?念诗。听说念诗,我和妻子都好奇地凑上去,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岳父的字:“星期六,听报告。有些事,你代劳。花浇水,鱼喂食,中午菜,我建议,西红柿,炒鸡蛋,黄豆芽,炒肉丝,维生素,蛋白质……”妻子笑道:“没想到我爸是个诗人!”“哼,什么诗人,你爸说这么写三字经,就好比吃臭豆腐,不得老年痴呆症。”
岳父这些年除了上次叫我帮他买木头外,还没让我做过其他事。可这天,竟然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家里:我求你个事,你帮我找个人。找什么人?我接到山东一个老战友的信,他要找他的一个战友,这个人我不认识,这里只有她的名字。为了完成岳父的任务,我不得不动用公安同学的关系,费了好大劲,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的下落。我将她的地址告诉岳父。
过了几天,岳父打电话说,我山东的战友突然生病来不了上海,我想代他去看看他的战友,你陪我去行不行?那是当然行的,我利用去市里开会的机会,带着岳父去登门拜访。
在徐汇区岳阳路一幢老式洋房的三层,我和岳父终于见到了岳父战友的战友,一个年龄与岳父相仿的老太太。尽管他们素不相识,可没说上几句话,便找到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他们说着苏中战役、豫东战役,还说到了“二五八团”。原来二五八团并不是一个团的番号,“二五”是要到二十五岁,“八”是参加队伍要满八年,“团”是说要担任团职干部,“二五八团”原来是指他们当时在部队里能够结婚的基本条件,呵,长知识了。
看看天色已有些晚,岳父起身告别。这时陪在旁边的老太太女儿拿出一份印刷非常精美的介绍书给我们看。介绍书上说,上海郊区一座公墓里建立了新四军陵园,陵园修得气派典雅,环境也好,凡是参加过新四军的,包括其配偶,都可入园安葬。老太太的女儿说,我已经帮我妈登记了,现在正打折呢。我赶紧问岳父,爸,您想登记吗?我搞不清为什么问这句话,或许,是因为着急回去,快些结束这场谈话?
岳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尘归尘,土归土。”
一天晚上临睡时妻子跟我说,明天是我爸的生日,我去买些菜,请他们老两口过来吃顿饭吧。第二天从早上忙乎到傍晚,菜总算弄齐了,岳父和岳母也到了。
大家入座,妻子赶紧先给老同志夹菜,鸡呀鱼呀虾呀全往老同志碗里堆,没料想老同志一边用手挡,一边大声喊,不行不行,我不能吃。妻子满脸委屈,怎么不能吃了,我做得不好吃吗?不是的不是的,老同志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们看看,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嘛。我和妻子将纸拿过来看,这是一张市里医院的体检通知单,第一部分是谈离休干部进行健康检查的重大意义,第二部分是谈体检的注意事项:“请您体检前三天务必坚持吃素,不过,可食少量的瘦猪肉、鸡蛋。”
看到这里,我对老同志说,爸,您看这上面既然说到能吃鸡蛋,鸡自然也是能吃点,鸡不就是蛋变的嘛,再说,既然可以吃少量的瘦猪肉,那么,少量的鱼少量的虾也可以吃点吧。但是不管我跟妻子如何巧舌如簧,老同志就是两眼不看别的菜,一心只吃番茄炒鸡蛋。
吃完饭,我忽然想起来问岳父,您明天上市里医院检查怎么去?岳父好像就等着我这句话,你看看。岳母说,你不是可以问老干部局要辆车吗?岳父摇头,我不要,让车这么市里县里来回跑两次。这下我弄明白了,赶紧说,爸您跟我走,我本来明天下午市里就有个会,我让单位早点派车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接岳父,他一见了我竟像个犯错的孩子,你说怎么办啊?我到现在大便还没大出来,可通知上说要带大便的。我连忙安慰他,爸,我们不急,到了医院可以继续大。到了医院,他还是紧张得没一下拉出来,于是他几乎见一个医生就做一次检讨,好在医生们听了都安慰他,岳父这才算安定下来。
到了中午时分,该检的都检完了,岳父说,上我单位吃饭去得了。我也正等着他这句话。路上我问他,爸,你们单位一般定在哪家饭店呢?岳父说,什么饭店?我们就在食堂吃。我没有再问下去,可心里明白,时下一些单位都有个内部小食堂,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既实惠又不张扬。
来到单位,岳父一边跟碰面的人打着招呼,一边带我进了食堂,走到一排排小木箱跟前,拉开了其中的一扇门,取出两只搪瓷碗。我觉得有点奇怪了,爸,你们小食堂招待人也要自己带碗的?什么小食堂,你坐着,我排队买饭去。我被岳父越弄越糊涂了,爸,您等等,我问您,每个月您到单位来一次,都是这样吃饭的?嗯,不然怎么吃?岳父好像也被我弄糊涂了。
离休后的岳父比过去爱喝酒了,每次一大家子吃饭(这一大家子当然包括他儿子一家、大女儿一家),他总喜欢拿一瓶酒出来,有洋河拿洋河,没洋河就拿瓶别的,反正是不低于五十二度的白酒,由他将酒与儿子、大女婿及我这个小女婿平均分。岳父的酒量不大,所以二两半的酒喝到一半便开始兴奋了。兴奋了便开讲他的光荣历史,一般都是从他一九四二年十四岁时说起,十四岁那年是怎么跑到了当时就在他的老家苏北洪泽湖一带抗日的新四军队伍上去的,然后怎么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说到彭雪枫,岳父的眼睛就会发亮,嗓门也会提高若干分贝——“嘿,彭师长人高马大,骑一匹白色骏马,说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我看得整个人都傻了,没想到彭师长还慈祥地看了我一眼呢。”
岳父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插话了,嗯,彭雪枫真的很厉害,在长征的时候就已经当师长了,您看到他骑白马,那是他组建的新四军第一支骑兵团,这是彭雪枫最引以为傲的事。也就是一九四二年您参加新四军的那一年,他的骑兵团在洪泽湖地区狠狠教训了一支日本王牌骑兵团,被人称之为淮北铁骑。
你是怎么知道的?岳父显得又惊奇又激动,从此将我视为知己。
以后他每次再讲革命故事基本上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妻子的哥哥和姐夫不感兴趣,岳父也懒得与他们互动。岳父接着重点便会转到解放战争他们新四军变成了三野,然后从苏北一路打到山东、河南、上海,然后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三反”“五反”“大炼钢铁”到“文革”随知青登上奔赴黑龙江插队落户的列车,然后是一九七八年的复出……岳父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丰富多彩。我看过一些历史书,所以他随便说到哪一段,我都对得上话,这让岳父感到非常高兴非常满意,找我喝酒聊天变成了岳父的一大爱好。
有一次喝完酒回到家,看到一封杂志社寄来的约稿函,约的是战争题材的小说。回想这些年来写小说,都是想到啥就写啥,从没刻意立个什么主题,所以有评论家说我的小说呈现出人间百态,可仔细想想这人间百态里似乎缺了一大门类,那就是与人类相伴相随的战争,我想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补上这个缺失。
我躲进书房将岳父叙述的经历琢磨了一遍,感觉有一段最为神奇也最有看点:解放战争初期,岳父所在的某部独立团为了牵制对方,与国民党的一支王牌军在大山里捉迷藏,直至将六七倍于己的国民党军队拖垮并歼灭于大山之中。我用了一周时间,写成了一篇近万字的战争小说,取名叫《战争谜语》。写完这篇小说,我一连兴奋了好几天。转眼又到了周末,我对妻子说,我想老同志了,明天我们去看看他如何?妻子自然很感动,其实我内心是想向岳父展示一下我的得意之作,同时捎带着再骗一顿老酒喝喝。
到了岳父家,他见到我们自然开心,乐颠颠地又跑出去买了瓶洋河大曲,还说我们今天来个对半开。几杯酒下肚,岳父的脸色又红润了,又想要说说过去的事。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了小说稿,爸,我根据您说的经历写了篇小说,您给看看,提提意见。岳父放下手中酒杯,便一字一句读了起来,读着读着两道眉毛不知怎么就拧到了一块儿,喘气也粗了起来。
终于他抬起头来,用异常冰冷的语气质问我,我跟你说的故事里有过向导吗?我说,没有。那你这里面怎么弄出个向导来了,嗯?我连忙解释说,爸,写小说是允许虚构的,只要这些虚构合情合理、有助于故事情节展开就行。您想,你们当时为了吸引敌人,千里挺进,到了一片从来没有到过的陌生大山里,当然应该找一个当地的向导啊,这样既有利于与对方周旋,又可体现军民鱼水情嘛。
胡扯,完全是胡扯!岳父握紧拳头猛砸到桌子上,酒杯里的洋河大曲被震得四溅。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惊呆了,这时岳母跑过来了,老头子,好好地喝酒发什么酒疯啊?妻子也过来了,爸,我们诚心诚意来看您,您怎么可以这样呢?岳父一言不发,两眼紧闭,原来红润的脸竟一下变得非常苍白。
妻子低声对我说,你先回去,我和妈劝劝爸。我便仓皇撤退,回到家蒙头就睡。一觉醒来时,妻子刚好从娘家回来,我急忙问,老同志究竟怎么了?妻子说,爸哭了。爸哭了?我感到非常吃惊。
爸说又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一个团上千人哪,等到冲出敌人的包围圈走出大山时,仅仅剩下二百多号人。怎么会这样呢?爸不是说打了胜仗吗?我感到非常不理解。爸说被打败。而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那个向导。
向导?这么说我在小说里写的向导不是虚构的,是确有其人,那老爷子还发什么火呢?是啊,我也这么想,问过爸。起先他怎么也不肯说,最后要我发誓,说听完以后一定要保守秘密,跟谁都不能说。我急了,快说呀,难道还要对我保守秘密不成。
爸说,他们部队走进那片大山时,遇到一个农民正在地里挖红薯,他们就请他做向导给部队带路。那个农民就带他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翻过了好几个山头,然后农民说我要回去了,你们就沿着前面那条道一直走下去。到了第三天傍晚,当部队走进一条山谷时,突然枪声响起来,爸他们的团遭到了伏击……难道向导是假扮的?我也这么问过爸,可爸说怎么会呢?他看上去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那国民党军队为何这么快包围了他们?爸说这是他们这些幸存者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却无法解开的谜。
我不由得陷入沉思。这时妻子又说,爸让我给你带句话。爸说,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战争,包括他自己。
接下来几年,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离开了检察院,下海去了浦东新区,然后妻儿也随我离开县城,这样与岳父喝酒的机会自然少了。再后来岳母病了,在床上躺了两年后永远离开了我们。
岳母过世后,给岳父寻找保姆就成了一件十分紧急的事,因为离开了岳母,岳父自己是搞不定自己的。找保姆最简单的方法是去保姆介绍所,在上海市区保姆介绍所遍地都是,可在郊区,也就是岳父居住的镇上竟然一家也没有。没有保姆介绍所,上哪儿去找保姆呢?毕竟是受组织多年熏陶的人,慌乱中马上想到了有事找组织。于是我和妻子找到镇上的居委会。居委会一名工作人员接待了我们,听到我们的来意和诉求,马上热情地表示,哦,是老胡同志需要啊,我们马上联系。不一会儿她就来告诉我们,正好有一位,是附近农村的,就这样岳父有了第一个保姆。
请了保姆后,妻子不放心,便时不时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岳父总是回答,好。问他怎么好?他说,她做的饭菜比你妈做得好吃,人也勤快老实。在保姆照顾下,岳父平平安安过了一年。可有一天,保姆突然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保姆说,我原来是要打给他女儿的,可没打通。我一下紧张起来了,出什么事了?你老丈人今天让我去银行取两万元,我问他做什么用,他说要捐给灾区,我说你要捐也少捐点儿,我给你取五百去。他发脾气了,我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连忙安慰她,你别急,我让他女儿打电话给他。
晚上回到家,我问妻子怎么解决的。妻子说,怎么解决的,你是知道我爸脾气的,怎么劝也没用,他自己去银行取了两万元跑到居委会,居委会说不需要捐这么多,他还和居委会的人生气,最后好说歹说让他捐了一千元。
自打这以后,只要再说到保姆,岳父基本上就没什么正面评价了。一次我们回去看他,喝酒时我悄悄问他,爸,保姆究竟有什么不好?菜做得一点不好吃。妻子问,她做的和过去有啥两样了?人也没过去勤快了。妻子追问,哪儿不勤快了?岳父憋了好一会儿说,哼,这人靠不住,要是在过去,准会当叛徒。
这下我和妻子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相视而笑。
不久,保姆因为家里有事,主动提出不做了,于是我们开始寻找新的保姆。这时岳父的离休关系也从市里转到了郊区,因此我们去郊区的老干部局寻求帮助。走进老干部局,我们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末不上班。刚想离开,院子里一位老人问,你们有事吗?我们将来意告诉了他。哦,是老胡要啊,说来巧了,昨天我接了一个电话,是我当年下乡蹲点儿的一个生产大队的妇女队长打来的,她说想问问,有没有老干部需要照顾。
那个妇女队长来了,她自我介绍说姓张,今年五十九岁,可看上去似乎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大。妻子问她有没有做过保姆,她说没有。妻子又问,那你现在怎么想出来做保姆了?她说,还不是因为老头子。妻子追问,你老头子怎么啦?
妇女队长说,我老头子原来在镇上的一家企业上班,今年退休了,他在家闲着无聊,就跟着一帮人天天打麻将搞赌博。我想这样下去可要把家赌没了,所以我想找一个照顾老干部的活儿,这样我就可以对他说,这是组织上的安排,他也不好说什么。我走了,家里要种地,要养鸡养鸭,还有个八十岁的婆婆,就全归他管了,这样他哪有时间再去赌?妇女队长的一番解释,听得我和妻子都一愣一愣的,不禁赞叹智慧在民间啊。
尽管我和妻子一致认为这是一个聪明的妇女队长,可究竟能否做好保姆还是心里没有底,所以妻子便不断往家里打电话。妻子在电话里问岳父,保姆怎么样啊?岳父说,好,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听过我作报告哪。她做些什么菜给你吃啊?土菜。什么土菜啊?反正是土菜。妻子对我说,老爷子怎么啦,平时吃菜不是很讲究的吗?
又过了几天打电话,岳父说,不在家里吃了,和保姆一起吃食堂。妻子听了有些生气,不烧饭,那要她做什么呢?嘿,她陪我到处走走,我原来工作过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妻子说,没想到老爷子的情绪这么好,这保姆看来真有一套。
有一天晚上,我们快要睡觉了,家里的固定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岳父家的电话,我慌忙拿起话筒,那头是岳父嘹亮的声音,今天我去居委会捐款,小张也一定要跟着捐,我拦也拦不住,最后她捐了五百块,五百块哪,真是个好同志啊。
转眼又要过年了,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晚上,我刚跨进家门,妻子就跟我说,我爸来电话了,让我们明天去他家开会。我说,明天本来不就说好上他家一起吃年夜饭的吗?妻子说,是的,可他特地关照午后就要到,先开会再吃饭。我问开什么会?妻子说,神秘得很,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们提早从市区出发,下午两点,几大家子的人马就已经在岳父家集结完毕。岳父这段时间眼睛经常流泪,可并不影响他依旧用威严的眼神扫视大家。嗯,为什么一定要提前叫你们来开会,因为我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决定,我不想拖到吃年夜饭的时候说。这两天我看到一份材料,说当年参加革命的一些老同志,解放后没像我一样进城工作还担任职务,回农村务农去了,他们现在都八九十岁了,有人还很困难,这些都是我的战友啊。还有,国家正在开展脱贫攻坚战,我这个老同志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所以我决定了,把我的存款拿出来,一共是一百万。
岳父说到这里,又用威严的眼神扫了我们每人一眼,然后等待着大家表态。在座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够回过神来,歇了一会儿,他又问,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他在医院工作的大女儿先开口了,爸,您都九十了,免不了身体有时会不好,您要捐钱也不能把钱全捐了,不然以后看病怎么办啊?岳父答:我是离休干部,看病不是全报销的吗?大女儿说,可一些好的进口的药是不能报销的。岳父答:我不想搞特殊化,不需要什么进口药。
这时儿子说话了,爸,您当了几十年领导,我们可没沾过您一丝光,可您现在住的房子,三十多年没装修了,总该装饰装饰了吧,这样您住着舒服,我们带着孩子来看您也舒心。岳父答:不装修我不是也住得好好的吗,还讲究个啥,都几十年住下来了。还有,你们的孩子小时候在墙上涂涂画画的这些东西,我经常会看,蛮有趣的,还真舍不得抹掉哪。
儿媳反应挺快的,马上把话题接了过来,是啊,时间可真快,我们孩子的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爸,现在好的私立幼儿园可贵了。岳父反应也快:上什么私立,我们的孩子都该去普通公办的。
妻子开始拉扯我的衣服,我知道这是让我出马的意思。爸,您知道我是学法律的,我们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讲究个依法办事,可您今天的决定好像与国家的法律规定不是十分相符。岳父双目圆睁:你说什么?这还需要法律,我都不能做主了?!岳父的嗓门一下拉得很大。
爸,您先别生气,听我慢慢解释啊。您要捐的这一百万是您和妈这辈子的积蓄,在法律上属于夫妻共同财产,该一人一半,所以要两个人一起同意了才能捐。她已经过世了,还怎么同意?那一百万中的五十万就成了遗产,这五十万您和您儿子女儿都有继承权,这些钱怎么支配,得由你们四个人一起来决定。
什么,什么,有这样的法律规定?是的,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岳父开始沉默,我见机提出了一个方案,爸,要不这样,我们先捐五十万吧,剩下的一半再从长计议,您看可好?
岳父不说话,他的儿子和大女儿也不说话。
妻子赶紧说,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吧,先吃饭,看把孩子们饿的。我立刻起身给岳父斟满了一杯酒,他一言不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天晚上,老同志头一次光饮酒不说革命历史,最后,他把自己给喝醉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宾馆的床上睡觉(昨晚喝了酒自然不能驾车回去了),妻子把我叫醒,说保姆来电话了,传达岳父的指示,大家下午一起上墓地看岳母。我听了觉得意外,大年初一又不是老岳母的祭日,怎么想到去看她老人家。
其实岳母并没有什么墓地,她只是在一块纪念碑上拥有一个名字,市红十字会每年都会为捐献遗体的人立一块碑。当年岳父一个人跑到红十字会拿了两份遗体捐献的协议,悄悄拉着岳母一起签了字。岳母过世后,每年清明,岳父都率领我们对着这块刻有上千人姓名的石碑鞠躬默哀。
走进公墓,岳父没有按原先的一贯路线先拜谒纪念碑再走广场,而是径直走到新四军广场。面对着用花岗岩筑起的新四军纪念墙,面对着长长的新四军烈士的名字,这位十四岁参加新四军的老同志,没有像以往那样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故事,而是默默地站立着。过后,他来到刻着岳母名字的石碑前,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连呼唤着岳母的名字,老泪纵横。
泪水也从我们的眼中流出。这个大年初一,让我们久久难忘。